「咦?啊,结束了。」伊月摇头。她老陷入自己的沉思里。「今天只是被丰日叫来……」伊月一转头,顿时无言。丰日早已不见踪影。栏杆对侧池水面上的蚊群左右移动着。——又逃走了?伊月感到无力。那家伙还是一样叫人摸不透。钓殿尽头三面都被水池包围,伊月实在想不通他是如何从这里离开的。「丰大人怎么了?」「……不,没什么。」丰日最后准备和自己说什么?伊月心想。——他偶尔会露出寂寞的眼神。上次见到那眼神,已经是一年前了吧。「啊,那个,伊月姐姐,如果工作已经结束的话——」「嗯?」「啊,没、还是算了,姐姐好像很忙的样子。」脸颊通红的茜往后退。「只是一下子的话没关系。」领头矢加部要她四点前回去。现在太阳位置还高得很。「呃,那么,这样的话……」茜垂下视线,扭捏摩擦戴着皮革护手的右手与左手。「可以看看茜的箭术吗?茜始终没办法让箭着火。」啊啊——伊月点头。虽想拒绝,但她已经说没关系,只好去看了。「好啊,我们到弓场殿去吧。」走出穿廊,伊月内心沉重。她并不讨厌教箭。如果茜的目标是成为弓众,伊月甚至愿意腾出空闲时间主动找她练习。可是,火垂苑是培养火目的地方。茜开心挥舞双手,快步追过伊月。伊月突然看到她的右手。「茜,你还在用那个护手啊?」「咦?啊啊,这个。」伊月对那个护手上焦黑的洞有印象。那是她以前用的东西,之前整理放置在火垂苑的私人物品时找到的。伊月原本准备丢掉,茜央求着给她。「被看到了。」难为情的茜把右手藏进袖子里。「那种破烂东西不能用了,大小尺寸也不合吧。」「可是——」走在伊月前面两步的茜,背对着伊月微笑。「这是伊月姐姐给我的东西。」伊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沉默跟在茜的背后走。「这是茜的护身符,可以保佑我的箭术更进步。」「那只是旧东西罢了。」觉得不好意思的伊月尴尬地说。「茜也想要像伊月姐姐、常和大人一样变得更强。而且,护身符真的有用喔,前阵子茜终于射出响箭了,虽然只有一次。」伊月停下脚步。——射出响箭?——来到火垂苑才不过半年?她感到一阵寒意,无法直视茜的脸而转开视线。「伊月姐姐?怎么了?」「对不起,我必须回去了。」伊月转开脚步,朝东边对屋快步走去。「姐姐!」背后传来茜不安的声音。伊月想甩开那喊叫声,穿过渡殿改由后门离开火垂苑。来到门外的竹林,伊月才停下脚步,双手手指深深陷入颤抖的上臂,忍耐着寒意。——没办法。——要我以假装不知情的脸陪她练箭,我还是办不到。天真无邪的茜什么也不知道,专心练习射箭只为了成为火目。而这练习却正是迈向烽火楼那座处刑台的路。——我可以教导她练弓箭。——可以的话,我希望把自己知道的全部教给她。——可是这一切都是……都是为了杀死茜。就像常和一样。这些全是为了把她变成一具尸体——伊月蹲在枝叶庇荫的冰冷地上。只是竹林遮蔽了阳光而已,为什么这么冷。腹侧浮出一团热块。火目式。那一夜在烽火楼顶见到人干般的时子楼尸骸。——茜也将会被送去那儿吗?然后,过了几年,火目式的力量用竭,遗体将被打碎埋进土里。废火仪式。——丰日,你经历过几次这种感受?——你为什么不会发疯?时子楼的头盖、空虚的眼窝浮现在伊月的意识中,牢牢烙印着,挥之不去。废火仪式——*咒文的音调逐渐高亢激昂。伊月愣了一下,意识回到夜晚的森林。强风仿佛在与丰日的声音竞赛,黑暗中树木喧闹,火炬的火焰摇摆,丰日的影子也跟着在殡宫大门上摇晃。丰日左手在大门上画圈,接着触摸门锁。开锁时格外刺耳的金属声响,为咒文做了个总结。一片寂静之中——伊月突然浑身寒毛直竖。「——!」腹侧的火目式滚烫,极度疼痛,伊月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几乎在同时殡宫大门由内侧弹开,丰日快速后退,然而大门内侧的黑暗中却涌出浓稠的物体。满溢出来的东西仿佛就是黑暗本身,物体缠上丰日的手臂、身体和双腿。「喔喔喔喔!」黑色物体吞没童子的身体,猛力卷入宫中,只留下丰日的叫声后,大门猛力关上。「……丰日!」伊月皱着脸站起,抛下火炬跑向宫去。神祗官和火护众们也奔至殡宫大门前。此刻伊月的火目式像要融化流出般猛烈反应。——是化生吗?跑上木阶抵达大门,听见里头传出叫声。「……退开!不可以开门……嘎啊啊!」丰日的声音被痛切的惨叫吞没。伊月几乎毫不犹豫就把大门拉开——大门再度暴冲般打开,把伊月撞开。她正要抓住木阶扶手站稳,一阵掺着旧木头味道的热风吹来。伊月单手遮着脸,一面凝视殡宫内的黑暗。由大门射入的大范围光亮在深黑色地板上延伸开来。——黑色?——为什么地板是黑的?不只是地板,整座殡宫内的墙壁、天花板全被涂得漆黑。那不是昏暗的关系,那些浓厚的黑色正蠢蠢欲动着。在快把一切压毁的黑色中央,站着一个孤伶伶的小人影。是个女人。她的右半边对着伊月,肌肤比死人穿的「白无垢」还要苍白,黑发披散在地面,眼睛燃烧着琥珀色。——时子楼……?伊月直觉断定。——为什么她还留着人形?伊月最后看到的正护役·时子,是毛发、眼球早已腐蚀脱落的枯槁尸骸。可是,没错。死人衣裳前襟敞开着,露出的胸口上正闪耀青白色光芒,那是那一夜见过的火目式。「伊……月,退下……」呻吟声由房间右手边深处传来。「丰日!」正想踏入房间的伊月,被某人从背后抓住肩膀。「别胡闹!不准进去!快走!你没看到那个吗?」伊月耳边听到了粗野的吼叫,还没注意到那是「止」组领头矢加部的声音,伊月已经被拉下了木阶。在那瞬间,她看见了。时子转过脸,以正面凝视伊月。而她的左半身——之前被佳乃扯下手臂的左肩上,有个小孩脑袋大小的巨大眼珠正闪闪发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伊月喉咙进出的害怕声音,与时子口中发出的咆哮重叠。时子胡乱甩动头部,琥珀色眼睛在黑暗中闪动。淹没殡宫地板、天花板和墙壁的黑色物体配合她的动作开始蠕动。那是、那是——头发。「点火!」在矢加部的号令下,数把火炬一齐朝宫内掷去。「等等!丰日他!」听到伊月悲痛的叫声,矢加部挑眉。「你忘了规矩吗!」怒吼声让伊月吓得缩起身子。丰日在仪式之前的确对火护众说过,一有异状立刻毫不犹豫对殡宫放火。可是、这、这……爆炸声四起,强烈的热气推挤包围上伊月。眼睛无法睁开,喉咙灼热得甚至无法呼吸。即使如此,伊月仍双手掩面,一边往大火燃烧的殡宫看去。火炬的火焰不可能燃烧得如此迅速剧烈,这是——宫里爆出的火焰。在吞噬掉殡宫木材的巨大火炷中,能看到影子蠢动。时子的黑发仿佛成千上万的蛇一般烧焦了身体、挣扎、蠕动。大红色火焰中诞生出黑色火焰。「站起来,你可是一之戈啊!」听到矢加部的怒斥,伊月跳起身。——没错。她看向挂在腰带上的红色穗子。——我是「止」组八阵之一。「听好了,配合戈的呼吸。你的箭每次都射太早。」矢加部说。伊月僵硬地点头。「八阵舟口绳,散!」集合的火护众们在伊月头上敲响彼此的戈后,立刻如幽狼般敏捷散开。背后传来殡宫屋顶崩塌的声响,伊月也跑了开来。视线角落被同样跑开的矢加部庞大的身躯遮住。八阵舟口绳——这是主事对付强大单体化生的「止」组八人集合于一点,采行的联合杀敌阵式。八名戈众敞开后,大范围包围化生,接着像漩涡般旋转、缩小布阵,最后一齐刺出戈。而八人之中的第一位,现在是伊月。——我能办到吗?她边以弓清除林间阻挡行进的杂草,一边从腰上箭个抽出箭矢。伊月是弓众,学会八阵舟口绳至今已经两个月了。矢加部教她把箭矢想作和戈一样,但她始终还无法彻底掌握这点。——我……噜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嗡。听到奇怪的咆哮声,伊月止步回头。从折断交叠的树木间,能够看到时子被火焰包围的身影。她离开完全烧毁的殡宫,缓缓走向这里。——她在看我。火目式互相呼应。伊月这时感觉到有点不对劲。时子散发出的气息,与过去曾多次交手的化生们完全不同,而且伊月对这感觉有印象。——这家伙,怎么回事?干涩的警笛声短促响起。——八阵的信号!伊月紧盯着时子燃烧中的身影,朝右侧跑开。好几次被树根绊到脚而差点跌倒。她知道时子正在靠近。不是凭脚步声判断,而是树木与土壤正发出被热气烧焦的声音。警笛这次连响两声划破黑夜。这两声是缩小阵式的信号。可是伊月只是以颤抖的手紧握住弓,不停地拨开右后方的树丛奔跑。——该怎么靠弓成为一之戈呢?林木遮挡视线,其他七名戈众绕圈逼近时子——可是伊月该怎么做才好?若停下脚步,阵式就会溃散。办不到,我无法以弓箭完成八阵。弓箭和戈要如何步调一致?再这样下去马上就————奇怪。在已经快要不晓得该往哪里、怎么跑的黑暗中,伊月感觉到强烈的不安。——为什么火目的响箭还不来?这是京都附近的深山,正常来说,常和应该已经察觉状况、放出响箭了才对。为什么连要放响箭的迹象都感觉不到?这时候——噜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嗡。咆哮震荡夜气嘎嘎作响——伊月注意到眼前灿烂的光亮。「——唔啊啊啊!」她大叫着跳开。那个惊人的巨大眼珠子几乎已经来到伸手可及之处,青白色燃烧的五星就在那里。时子的右半边的确恢复成女人的姿态,但也只有那个部分还是人类模样。被扯下的左手臂根部埋着眼珠,眼珠四周长出好几根树枝分岔般软绵绵的触手,黑发如轻雾、如停滞不动的水底藻类般,绕着单薄身躯包裹了好几层,上面有零星晃动的火苗——这时伊月总算想起来了。这感觉————和当时的佳乃一样。同时也明白响箭不来的原因。这家伙。她是——「别停下来,伊月!」戈众的某人大喊。可是恐惧已经迫使伊月举起左手,架箭上弦,接着拉弓。迫近的时子那苍白的面容就在箭镞前段。「等等伊月,还太早了!」听见这阵声音,从黑暗树林间出现数个白色人影。他们反手抓戈,戈尖朝时子漆黑蠕动的影子刺去。——不行,不可以靠近!——这家伙是、她是……!放箭。鲜红色闪光燃烧树木,交叠的低沉钟声震撼黑夜。时子白色的小小轮廓,中箭碎成片片——不,变成碎片纷飞的是发尾的火焰而已,时子的低矮身体一滑,钻进了林木间。——没射中吗?——可恶!「胡来!」「别停!保持阵式!」「捉!」号令一发,黑暗中戈光闪亮。阵式溃散了。正打算射出第二支箭的伊月被戈众的背影挡住了视线。——别挡住,我看不见!伊月拨开树丛,跑向那个背影,准备推开他再次拉弓。「伊月,你这笨蛋……」无视戈众的声音,她再度拉满弓。视线全是红光,除了激昂的心跳声外,其他声音逐渐听不见。箭镞瞄准的前方是时子以黑发描绘出轮廓的苍白身体,她正准备从树林间消失。放箭。火焰变成火花四散。噜唔唔唔啊啊!留下简短尖锐的吼叫声,时子一跃,突破遮蔽头上的黑压压群叶,黑影浮上夜空,黑发迎风展开。——她突破包围了!来不及再次凝聚火的力量,伊月连续放出两箭,箭矢空虚地划破天空。时子的身影再度隐没在林子里,逃出即时集合起来的戈众包围。伊月跑出去。不能在这里让她逃了。「伊月,先别跑,重新布阵!」她甚至没听见矢加部的大喊。交叠倒塌的树干影子间,隐约能够看见青白色火焰。停下脚步,伊月将自己的激动注入架好的箭矢中。——是我的错。——我怎么能够……让你逃掉!放出的箭吹飞森林的黑暗,穿过树木间的缝隙,在远处爆出黑色火焰。可是时子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伊月像害怕的孩子般大吼着,一箭又一箭地放出响箭。乐声已经破碎到几乎诱发头痛。失去瞄准目标的箭矢凿穿树干,化为碎层。——连擦伤也没有。——可恶,给我振作点!持弓的手在发抖,伊月已经追丢了时子。好几个脚步声超越伊月而去。「别让她逃了!」矢加部的声音渐远。伊月也以全身迎着枝叶、树干追赶而去。难以置信戈众在这黑暗中还能够拿着长戈奔驰林间。伊月被倒下的树干绊倒、头部撞上地面时,听见某个东西断裂的声音。她的手臂和脸颊感到一股剧痛,泥土跑进嘴里。她挣扎着试图起身,脚却被树干分岔处夹住起不来。伊月流下眼泪。——我到底在做什么?噜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时子的咆哮越来越远。火目式的热度急速消退,戈众的脚步声与喊叫声已经听不见。伊月抬头,手撑着地面。这时她才发现……弓已经断成两截。*伊月第一次看到丰日伤势严重得无法自己站起来。「……被她逃了吗?」倚着烧成黑炭的殡宫柱子,丰日说完叹了口气。「已经派两人去找,不过——」矢加部表情苦涩的说。「……找不到吧?」如此回答的丰日脸色十分苍白。因为篝火灭了的关系,光源只剩柱子上那把火炬,昏暗使他的脸更显得毫无生气。他的黑衣烧焦,底下的锁子甲露出来,全身上下都是红肿的烧伤、抓伤和撕裂伤。但最痛的部分是右手臂,上臂几乎从中间被烧断,整只手都没了。焦黑的断面上还咻咻冒着白烟。伊月蜷身在他旁边帮忙解开锁子甲,并撕下自己的袖子包扎他的伤口。「不用,手臂不用包扎,那样反而会延迟复原。」丰日勉强露出笑容。伊月忍不住转开眼睛。现场没见到其他戈众。有些人正在追时子,有些人正来回确认没留下火种,避免延烧整片森林。幸亏火势过猛,瞬间就把殡宫建材烧个精光,才没有延烧到四周森林。「我恐怕中宫她——」矢加部看着脚下说了。中宫——是指时子。「似乎还没有完全变成化生。」伊月心里一惊,仰望矢加部的脸。——原来领头也发现了。「原来如此,怪不得响箭不来。」「不是化生的话……」伊月忍不住插嘴,看着丰日和矢加部继续说着:「……那个,算是什么?那种……」「算半个化生吧。」丰日深深叹息。「应该马上就会完全变成化生了。但也不能就这样放任她不管。」他垮下肩膀垂头丧气。「为什么时子她……」如此的低语落在焦黑的土壤上,他的背部在颤抖。伊月想不出该说什么。为了不变成这样,为了避免这种惨剧发生,所以丰日做出更禁忌、残酷的举动,把亲自挑选来当作活祭品的女人尸骸关在殡宫内,以镇火之印封住,等过些时候再进行解体、废弃。明明如此。明明如此——「……会逃掉?」丰日再度开口。伊月低下头。——全是我的错。「既然找不到她,我们先返回京都重新整队吧。她不是普通化生,但也不能在响箭射出之前就这样放着她不管,必须翻遍每寸土地把她找出来……」矢加部的唇抿成一直线,并点点头。伊月转开视线。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伊月。」头上传来沉重苦涩的声音,伊月吓了一跳抬起头。眼前是矢加部庞大的身躯。他的肩膀比伊月加上丰日的还要宽阔,鹰勾鼻上有一道十字旧疤,那对让人联想到熊的小眼珠锐利地俯视着伊月。「……领头。」「为什么在那时射箭?」伊月紧咬下唇,视线再度看向脚边。现在开口,说出的也不过是借口罢了。「借口也好,现在这里只有丰日大人和我,要逞强,等所有人都在场的时候再干。」——被看穿了。矢加部这番话不是责备。话虽如此,也不像在开玩笑,所以伊月只能抬头。「我马上就知道对方不是化生。」「然后?」「如果正护役不射出灼箭,戈众上前压制只会遭受危险。所以……我把箭射出去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恐惧驱使。——领头八成连这点都知道了。「你的任务是担心戈众吗?」矢加部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低沉,但不冰冷。「因为……」「你想要凭着自己的弓左右局势吗?你未免太小看『止』组的戈了。」伊月欲言又止,最后说出了这两个月来一直存在心中的话。「以弓摆八阵……办不到。」「喔?」「要箭矢配合戈的步调,就会射中众集一处的戈众。所以我必须先一步射箭。」「戈也一样。」说着,矢加部站在自己的戈旁边,配合伊月的视线高度蹲下。「持戈由八个方向刺入的联合杀敌阵式——只要一个失手,可能会被对侧同伴的戈刃所伤,所以我们要看出各自戈的走向。八个人只要把彼此的走向铭记在心,就不会伤到自己人。只要相信我的戈、其他七人的戈,就能够毫不犹豫地刺向敌人。你的箭应该也有属于自己的路吧。」伊月看着矢加部严肃的脸好一阵子,接着低垂视线摇头。她连他在说什么都听不懂。「我不是弓众,所以不了解弓,可是路一定存在。」——路。——能够不伤害自己人,射向敌人的路。——我不知道。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为什么让我担任一之戈?」一之戈,如字面的意思,就是八阵舟口绳的第一位,也是布阵的重心。这个重要位置原本一直由矢加部担任。「因为我认为你能够办到。」「我是弓众……不懂得配合布阵战斗,一个人比较好行动。」伊月站起身,解开腰带上的红色穗子拿下。把穗子递给矢加部。「你拿着。我已经决定让你来做。」「我退回。」「不接受。」「我要退回!」咻。下方伸出的白手抢过伊月手中的红色穗子。「……丰日?」伊月惊讶地看向下方。「基于道义,容我插手管一下其他组的家务事。」童子皱着脸,背倚着焦黑柱子,勉强站起。「不要勉强。」伊月想要上前搀扶,手却被丰日的左手甩开。「丰日大人插嘴也没用。」矢加部也蹙眉说道。「那么,这种时候请原谅我卑鄙地使用天皇的身份说话。」矢加部紧绷的面孔因为惊讶而些许放松。停了一会儿,他跪下对丰日低头。「……抱歉。」丰日说。「这个穗子暂且交给我保管。」「卑职明白了。」「这家伙的脑袋十分顽固。」过了一会儿,伊月才发现丰日是在说自己,便尴尬地把头撇到一旁。「她只知道像箭一样笔直飞出去。无论你现在对她说什么,她恐怕都听不进去。你先去帮忙灭火吧。」「遵命。」矢加部起身行了个礼后,看向伊月。「伊月,天皇就交给你了。」说完,矢加部转身背对他们,往漆黑的林子里走去。丰日把红色穗子收进怀中,仰望夜空重重吐出一口气后,跌坐在地上。「……很抱歉,我的脑袋这么固执啊。」伊月喃喃说着。丰日什么也没说,连微笑也没有。伊月在丰日身旁蹲下。某种黏稠物体发出啵啵冒泡声。那是丰日的伤口正在愈合的声音。好一阵子的沉默后,丰日轻声说:「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什么事?」丰日朝伊月面前伸出左手,手里握着缀有华丽装饰的宝剑。「帮我砍掉右手。」「——咦咦?」伊月忍不住挺起身。「伤口被火一烧就堵住了,这样子新手臂无法长出来。可以帮我削去烧伤的部分吗?」伊月双手掩口站起。「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这种生物吗?」「知道……是知道……」「拜托你了。」丰日把剑塞进伊月手里。「……任何人都有无法独自办到的事。」丰日如此说了。听到这番话,伊月惊讶地屏息,来回看着丰日的侧脸和剑柄。宝剑轻松滑过焦肉,鲜血自新伤口流出,马上又冒出大量的泡泡,开始重生。丰日瘫软地把头靠在伊月胸口,闭上眼睛。他的身体好冰冷。「你明明已经十七岁了,怎么完全没发育呢?」「笨蛋。」伊月把剑放到一边,双手支撑着丰日小小的身体。「见到时子了吗?」原以为他已经睡着,一会儿之后,丰日突然又开口。「……嗯。」「她的脸,也恢复原状了吧。」「嗯。」「好怀念呐,上次见到那张脸是……十一年……不对,十二年前吧……」丰日的声音逐渐变小。「你很难受吗?」「嗯。」伊月不晓得该如何回应才好。睡着前,丰日只小声说了最后一句话:「……但,仍然必须除掉她……」风势强劲,火炬的火焰剧烈摇晃着。二 佳乃[IMG]m/albums/ac215/ZHYDxxh2/Ig[/IMG]从靠近天花板的格子窗射入的微光,朦胧照亮以朱砂与黑墨画满整面地板的镇火纹样。能够看见外头的只有那扇小小的格子窗,从那儿可以看见在满布乌云的天空中,闪耀摇曳的烽火楼青火。可是映在佳乃眼中的不只有那个。——昨天夜里的那个是……——时子楼的堕落。昨夜看见的光景——大火中的殡宫。轻雾般纷乱的黑发。夜空中飞散的火花,还有发出黄铜色光芒的眼睛。感应到的瞬间,一阵骇人的作呕感袭上佳乃,涌起的胃液灼烧着喉咙。那是比化生更奇怪的不祥感觉。——我为什么必须看到这些?佳乃的父亲弘兼过去曾告诉过她——你还不明白真正的「看见」是什么。烙着火目式的双眼映出的世界是色彩、光线、味道、疼痛、思念、憎恶、灼热等一切的混合体。幼小的佳乃无法理解父亲的话。还没搞懂,眼睛已经被药弄瞎。她在黑暗中待了九年。夺回光芒的佳乃,现在稍微懂得父亲那番话的意思了。——我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些。距离虽然遥远,但她还是能感受到时子强大的火目式,就算闭上眼睛、蒙上耳朵,仍然抹灭不了。蠢动着。扭曲着。犹豫着。仿佛一靠近那团黑色的火气团块,舞动的触手就会纠缠包围上来,侵入她的身体。——明明并不想看见……最近几天火气持续不稳定。飞出多次响箭,烧毁不少村落。佳乃甚至能够一一回想起那些肉块融解、气息奄奄的化生们的脸。即使如此,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这么难受。猛烈的寒意使她的身体颤抖。身体觉得冷,脸却有些肿胀,加上偶尔头痛,喉咙也痛。都怪时子扰人的气息,害她苦恼了一整夜无法睡,结果似乎感冒了。佳乃的视线离开窗子,但并非这样她就不会看见。房间另一侧没有墙壁,而是以粗木格子隔开走廊与佳乃的房间。格子前孤伶伶摆着一个盛着餐具的用膳台。那是之前负责照料她的女房(注:居住在宫中服侍的女官通称)双叶放的东西,是早已冷透的汤和烤鱼。一点食欲也没有。佳乃靠近用膳台,叹了口气,把手摆在碗上。沙的一声,汤瞬间干涸,隐约带着酸味的香气四处蔓延开来。碗上的涂漆裂开,汤料干巴巴地黏在碗底。接着她把鱼炭化。烤焦的气味让她差点呛到。红烧芋头变成小拇指尖大小的黑块。米饭化为土黄色的颗粒。她再一次深深叹息。佳乃憎恨食物,憎恨拿食物来的女房,也憎恨自己偶尔会吃掉食物的身体。——为什么我要待在这种地方继续活着?可是她也没打算要饿死自己。她甚至没有饿死自己的力气。只要一松懈心房——那张脸就会浮现眼前。一年前的那个夜里,她第一次见到伊月的脸。那张脸比声音听起来的感觉要稚嫩许多,只有眼睛像猫一样锐利,无论哭泣或愤怒都会充分宣泄情感……——不行。佳乃紧抱自己的双肩,手指深深陷入上臂,摇了摇头。——不可以想起伊月。一闭上眼,眼睛感觉一团热。火目式激昂着。——只要一想起,就会连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佳乃能够透过火目式听见伊月的声音。而她也在那一夜知道伊月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若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