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沼的手连忙去抓领口,他想往下解,美也子隔着腰带紧紧地按住了。 “再往下解一点。” “不能再往下了,就到这儿。” 青沼两手解开领口,望着她那坦露的白嫩的胸脯,猛扑上去吻了起来。美也子脖子扭到一边紧咬嘴唇。 ***** 丈夫在睡觉。 桌子上散乱地放着四五个本子和从街上买来的稿纸。美也子瞅了一眼,写出的字又涂成了黑疙瘩。碎纸篓里扔着揉成一团的纸团。 枕边摊着报纸,上边堆着花生。 美也子看了看丈夫熟睡中的面容。长长的头发垂在枕头上,面颊干瘦,胡子生得老长,从正面看瘦多了。浓黑、漂亮的眉毛下,眼窝塌陷;眼角上挂着泪珠。 丈夫好像没发现美也子已经回来,睡得还香。 榻榻米上摆着餐桌,上面盖着一层餐巾,美也子掀开餐巾看了看,有凉拌菠菜、冷盘、烤鲤鱼、烤大马哈鱼——丈夫为夜半归来的美也子做的夜餐。 美也子经常说要雇一个女佣,但每次丈夫卓一都嫌浪费而拒绝了,说是有别人在家里,还是自己一个人在家更自由些。他说他做饭比女人做得好,而且也喜欢做。 这一方面是丈夫对美也子客气。因为没有收入,他才那样拘谨的。可是,卓一并不因此而低声下气。他像孩子一样心情愉快,不光对妻子,对别人也从不起疑心。 美也子来到丈夫面前,才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罪恶是那么深重。每日写诗不止的丈夫好像存在着另一颗生命。 美也子看到丈夫的眼角淌着一行泪水,禁不住自己也哭了起来。她眼前仿佛看到丈夫一个人在等待美也子,一边吃着花生,一边写诗。恐怕一个小时以前还没睡,实在忍不住才躺下了。 美也子悄没声响地进了浴室。她想点上液化气烧水,可是打开盖子一看,水已烧好了,热水像刚倒进去的一样清澈。 美也子怀着感激的心情洗了澡。 她把全身都打上肥皂,想极力消除两个男人留下的记忆。青沼祯二郎把她的胸脯吸得淤血了,她像发疯了似地一直摆着手。 洗完了澡,回到丈夫的枕边。于是,她的脚步声使他微微睁开了眼。 “啊,回来了。” 丈夫生着长胡子的脸上露出微笑,像孩子一样出现了深深的酒窝。 “刚才就来了,你睡得正香,我洗了个澡。” 美也子坐在枕边。 “几点了。” “快四点了。” “这么晚了?” 丈夫从美也子的膝上轻轻地拿起她的手。 “我等你等到两点。” “对不起……我在同作家会面呢,那些先生总是工作到很晚。” “是啊,作家们真不容易。” 表情毫不怀疑。他深信自己的妻子。 “让你一个人工作,真对不起,要是我能干就好了。” “不,你可不能去干那些事,你好好写诗就行了。” “真对不起,不过,最近渐渐地好像能写出点东西来了。” “太好了,今天晚上也写了?” 美也子往涂抹过的稿纸上瞟了一眼。 “写了,可是不大好,我想你会想看的,就写了一点儿,但是不行。” “别着急。……工作上的事也顺利,你的诗集可以印成精装本大量出版。” 诗集若是自费出版,早就可以出了。可是丈夫不愿以那种形式,而是希望一般的出版社出版。丈夫有一种孩子般的虚荣心。他自以为是诗人。 “哎,美也子,明天早上能同我一起去平林寺吗?” “寺庙?” “在乡下,乘电车要一个小时,听说那是个好地方,武藏野还原样保存着。我想,早上能到那走走该多好啊,听人说的时候就想同你一起去看看了。” “好,一起去。” “不过,不大好吧,你这么晚回来,却要叫你早起。” “没关系,不,我很高兴去,每天在嘈杂的市区工作,也想到那种地方走走。” “我好久没嗅过树木、绿叶的气息了。……听说那地方特别好,说不定是个好主意呢。” “太好了,你竟听说了这个地方。是谁说的?” “就是这前面那个叫野见山的女人,人有点古怪,听说是新剧的演员……” 美也子也认识她,但没说过话,在路上遇见了只是相互对视一眼。 虽是新剧的演员,以前是某剧团的研究生,毕业后同期同学组成了一个新人会。仅凭这些并不能生活,没有演出或不排练的时候,就到银座后面的酒吧做临时工。 她住在附近的公寓,好像就是由于这个关系,同在附近散步的丈夫熟识起来。 美也子觉得,白天丈夫一个人在家,有那样一个年轻的姑娘能给他解解闷也好。美也子认识的野见山是二十一二岁的姑娘,志愿当演员,是因为她有一付纤细苗条的身材。虽是在酒吧做工,却没有那种轻浮的感觉,像个高雅的小姐一样天真,美也子也怀有好感。 “不过,你要是累了也别勉强。”卓一还在劝让。 “不,没关系,有那样好的地方,我一点儿也不想睡,而且工作看来也很顺利,精神特别好。等以后一忙起来,这儿要雇人正式地盖办公室,那样,想去也去不了呢。” “这么快吗?”丈夫瞪大眼睛,“真了不起。看到你那样精神百倍,我也很高兴,你有事业家的性格,要是个男的就好了。” “是啊,不过,女人总是有限度的。” “你是一个人干的,不简单。我一点儿也帮不上忙。” “你写诗就行了。只管做你喜欢的事。” “可是,听说出版很难,能行吗?” 丈夫对这一点却有所怀疑。 “运气挺好。青沼祯二郎的新书已约好,谷尾的也有希望。” “真厉害!”丈夫对这两个人的姓名也熟悉,“都给写?” “哎!” 美也子垂下眼睛点点头。她在瞬间仿佛看到了青沼祯二郎那忽闪忽闪的眼睛。 “出版这些人的书,资金需要不少吧?” “哎,这个也基本解决了。” “对钱你是有办法的。” 卓一只说到这里。需要多少资金?这些资金从哪儿融通?商定了什么条件?一切都不闻不问。他好像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过问这些具体的洽谈内容似的。 “不行,都快到5 点了,马上就天亮了。” “真的呢。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这会儿,也怪我回来迟了。” “困了吧?我刚才睡过了,说着就没有睡意了。” “不,我能告诉你工作进展基本顺利,也不困了。” “这对身体有害。我会叫你的,你睡一会儿吧。” ***** 晴朗的早晨。 平林寺境内被榉树、袍树、青冈栎等杂木林和郁郁葱葱的杉树林覆盖着。树下全是山白竹。到草屋顶的寺庙所走的陈旧的铺路石上,有的地方还残留着去年的落叶。因为林木茂密,没有阳光,一片昏暗,光线像一条条光柱从树的缝隙中斜透进来。走在树林里,露水打湿了衣服。 冒出来的水浸湿了矮竹。早晨清新的空气湿润的绿色令人心旷神怡。 “真是个好地方。”卓一连声说道。说话时,他一仰脸望着遮挡住天空的树梢。 “还是大自然好啊,人就是从这种地方出生的,这下我可知道了。” 禅宗寺庙的大门神秘地关闭着,生锈的旧金属在暗处熠熠闪光。 从寺庙旁沿着那条山白竹的小道登上高坡。坡上的杉树更高大。 美也子看到卓一很开心,心中十分高兴。今天早上只睡了三个小时,但此刻却毫不困倦。在这里,井村行长和青沼祯二郎都已遗忘脑后。 其实,同丈夫一起悄悄在这种地方过普通百姓的生活可能更理想。 这里有座古墓。附着老青苔的五轮塔上,映照着清晨的阳光。 卓一揪了一根草叶含在嘴上。 一声尖锐的笛声,那是沁人心脾的金属声响。 一个年轻的和尚,身穿白色和服伫立在树林里。 这儿是一位大名的菩提寺,古墓很多。 穿过那儿,又是一片树林。这一带是上坡,从树林的尽头,低洼平缓的斜石像个洞穴一样,一片浓绿色,给人有几分寒冷的感觉。 “多想一个人出去旅行啊!”卓一说。 他的话出人意外,美也子不禁吃了一惊。 “旅行?”美也子问。 “哪里,随便想想。”丈夫露出胆怯的笑容。“在这儿走走,就不由得想出去旅行一番,不过并不打算真去。” “别一个人去,我也跟你一起去。” “那当然好,不过现在不去。” “为什么?” “你正在拼命工作,我只是一时想想罢了,等你工作差不多的时候再一起去吧。” “如果你真想去,现在也没关系。” 美也子后来也没忘记丈夫说的要一个人出去旅行那句话。丈夫那特殊的姿态只是要让她记住他那番话。 “在孩童时代,”丈夫边走边说,“我同别的朋友一起在这样的树林里玩耍过。那是一片阴森森的林子,一个人不敢进去。有一次,我同大家一起玩,不知不觉中,我被一个人扔了下来。当时那种孤独感现在仍记忆犹新。一看到这个林子,我就想起自己迷路时的情形。孤独的我像被树林吞没了一样。” 卓一忽然在美也子的前面大步走了起来。转眼间,像要钻进茂密的山白竹中一样往前跑去。美也子不知他要干什么,茫然地站着,只见他猛地抱住那儿的一颗树,疯狂地摇着树干。 树枝被摇得哗啦哗啦直响,树叶掉落到他的肩上。 “喂!”美也子叫他。丈夫的动作令人害怕。他不回答。 他仍旧两臂搂着树干,眼睛望着树梢,使劲地摇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地摇,好像要让它一片叶子都不剩似的。强烈的冲动在袭击着他。 没等美也子叫他第二声,摇着树干的卓一脸已扭歪了。 中午过后。 卓一在门外散步,遇见了最近开始见面打招呼的野见山房子。房子也在散步。 “你好!”在酒吧做临时工的新剧女演员明快地微笑着招呼道。 “哦,”卓一停住脚步,“现在去上班?” “唔,还早,先吃点儿饭,而后再去。” “真忙啊!” “得趁这会儿做点好吃的吃,不然临走时肚子饿,只好下馆子吃饭卷,挣点儿钱就花完了。” “吃饭卷那么贵吗?” “我不能每天晚上都干,排戏或公演的时候就只好歇班,同别人相比,收入少一半呐。” “是吗?真不容易呀。这次是去排戏?” “哎,”女演员目光炯炯地说,“下月末要去关西。我好久没去过了,这次要在各地公演10天左右,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 “太好了,你担任个好角色了吧?” “还可以。” “祝贺你,我要看一次你演的戏。” “这次不在东京演,很遗憾,不过以后我会邀请你的……你太太不在家?”野见山房子忽然想起似地向呆然站立的卓一问道。 “唔,妻子上班了。” “你也不容易呀,总是一个人留在家里,不寂寞吗?” “不寂寞。” “我知道了。……你在写诗,反倒很自在,对吗?” “也不是多自在。”卓一苦笑道,“没法子,我们家,妻子在工作,我却游手好闲。” “你太太我经常见,长得很漂亮,好像不大像是良家妇女。……哦,我竟说这个,对不起。” “没关系,你说的不错。” “上次我问过,说是在出版社,是吗?” “是的。” “真的?那么,也出版小说?” “是的,这次好像要出版青沼祯二郎的书。” “青沼的?” 野见山房子蓦地一愣,两眼发直地凝视着卓一的脸。 那种惊奇,就像是自己知道的一个故事中的主人公偶然出现在眼前一样。 “怎么?”卓一未有觉察地问。 “没什么。”野见山房子摇了摇头,“听说要出版青沼的书,有点儿吃惊。” “你认识青沼?” “也不怎么认识……”野见山房子含糊其辞,“只知道名字,不过……” 野见山房子的表情与她的话却迥然不同。那种表情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到自己酒吧来的客人常与青沼来往,客人说到了青沼的名字,于是她便知道了他。 原来是这么回事,青沼祯二郎作为体己话把女出版社社长的事告诉了同自己关系亲密的一位编辑,这些话通过常到店里来的编辑之口,又传到了野见山房子的耳里。 第八章 情人酒吧位于银座背后,铺面不大,在最近流行的酒吧云集的大厦地下室内。 已经过了晚上10点,杂志编辑林田像在外面喝过酒似地红着脸进来了。野见山房子在别的包厢一见到林田,忙起身来到他的包厢。 “林田先生,您来了!” 林田正在喝他点的白兰地,对她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啊……来,坐这儿,最近戏怎么样?” 林田知道野见山房子毕业于新剧的研究所,已加入净是年轻演员的第二期会。 “最近要到地方公演,这个月底就去。” “唔,那不简单呐,有那么多钱哪。” “大家积攒的。” “女演员都像你这样晚上在酒吧打工吗?” “打什么工的都有,所以,应该说,大家都很勤劳。因为有人出钱,才能到地方公演,多叫人开心哪……” “唔,你们找到的资助人不错,莫非就是你丈夫?” “哟,要是有这样的资助人,那就太高兴了。林田先生,您怎么样?” “我啊,就是想给也没有钱哪。” 野见山房子啜了一口林田斟的加水威士忌。 这个酒吧生意很兴隆,狭小的店铺顾客盈门。香烟的烟雾在淡淡的光线中卷起漩涡,迷漫着整个店铺。 “哎,林田先生,您在出版社的文艺部工作,认识许多作家吧?”野见山房子问。 “唔,当然,那是生意嘛。” “青沼祯二郎先生那里也去?” “青沼?唔,他那儿我也去。” “关系挺好?” “唔,不错,怎么……” “嗯,没什么。”野见山房子将酒杯端到嘴边,“哎,林田先生,您最近给老板娘说过青沼先生什么有意思的事了,是吗?” “什么事?” “喏,青沼先生同一个出版社女社长的事呀。” “啊,是这个。”林田湿润的嘴唇笑着说,“你真是消息灵通啊,是老板娘告诉你的?” “不是,她说话的时候,我在旁边的包厢里偷听到的。我心里正想,等林田先生来,要直接详细问问呢。” “是青沼那家伙得意的时候透露给我的。他说,有个出版社的女社长施用美人计让他写书。” “哦,真稀奇,这种办法很流行吗?” “哪里,很少有,最近有的小说家老奸巨滑,既贪财,又贪色。可是,青沼这家伙贪恋女色,对方看透了他的这一弱点。” “青沼先生竟是那样迷恋女人吗?” “他贪色也与人不同,比起年轻女性,他倒是更喜欢中年的。” “是上当受骗的?” “不,那不一定,对良家妇女好像没多大兴趣。比如这儿的老板娘、餐馆年轻的掌柜的,都是些比较妖艳的女人。” “真是个好色之徒哩。” “是啊,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听说了这个女社长的事,我给青沼说,你好像都是喜欢服务业的女人,这次这个女社长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良家妇女,这是怎么回事?” “您问得真不客气呀!” “编辑同作家,没关系。” 野见山房子想起了绀野卓一和他妻子的面容。 卓一留着长发,每天呆在家里玩。虽说是诗人,却好像很善良。同他一交谈,便觉得尘世上的事情转眼间离得远了。他的眼睛像孩子一样温柔、天真。 同他的妻子经常在路上遇见,那种类型的女性使人根本想不到会是卓一的妻子。漂亮的容貌,总是梳着后面向上卷的发型,突出前额的发际。作为一个女人,房子看了心中不禁有几分羡慕。也许是黑眼睛的眼梢微微往上吊,给人一种严厉的感觉。纤细笔挺的鼻梁下,线条优美的嘴唇紧闭着,下颚不胖不瘦。平素多穿和服,而且花色高雅。正好合身,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是那个“诗人”的妻子。因为看上去不像个良家妇女,使人觉得她曾经做过服务业。可是,她并没有卑俗之感,倒显得十分爽快。 作家青沼祯二郎喜欢她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哎,林田先生,下次能把青沼先生带到这儿来吗?” 野见山房子搂着林田的一只胳臂说。 “把青沼先生带来?是啊,他是个大忙人,不知行不行呢。” “哎,一定把他带来哟!” “你太热心了吧。” “我很有兴趣。”房子红着脸说,“对青沼先生这样的人,好像很有精神。” “哎,你产生什么奇怪的念头了吧?” “不知道。我想引诱青沼一次。” “有意思,那种好色的家伙竟会引起女人的兴趣。” “女人就是这样,总是受到唐璜①的欺骗。” ---------- ① 西班牙传奇故事中玩弄女性的风流贵族。——译者注 “是啊,我们这些跟女人无缘的人就更寂寞了。” “唔,您有您的长处嘛。” “你在安慰我。” “哎,怎么样?真的,能不能把青沼带来?” 林田为了显示自己同流行作家的亲密关系,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林田忠实地履约了。两天后的晚上,青沼祯二郎高挑的身姿同林田一起出现在酒吧里。 “呀,真高兴!” 野见山房子第一次看到青沼,连忙到门口迎接。青沼的形象经常在报纸、杂志上出现,他本人更显老些,皮肤也更黑些,而且皱纹也格外地多。 他绷着脸,闷声不响地同编辑坐在餐桌旁。长长的头发垂在额头上,身上的西装是进口货,领带也很时髦。总之,在装束上与到这间酒吧来的常客大不相同。此外,青沼喜欢在一些细小的地方花销。 “就是这姑娘,先生。” 以前在背后口口声声称那家伙、那家伙的林田这会彬彬有礼。 “就是这姑娘叫我一定把您请来。” “是的。” 野见山房子给青沼送上手巾。 青沼干瘪的眼皮往上翻了翻,嘴唇这间微微露出了牙齿。 “哦,喜欢我什么地方?” 他悠然地擦着脸。 “什么都喜欢!” 野见山房子面色绯红兴奋地说。其实,,她内心里也想练习一下演技。 “见到您很荣幸,没想到先生会光临这种寒伧的酒吧。” “林田君,”青沼语调庄重地说,“叫我无论如何要来一趟。” “林田先生,谢谢!” “我说话算数吧?” 林田十分得意。 青沼端着白兰地,林田端着威士忌,野见山房子端着啤酒,三人象征性地干杯。 “先生的大作,我全都拜读过,写得真好!”房子说。 “哦,爱读我的书?” “是的,是您的小说迷。” 青沼好像心情并不好,脸上渐渐绽出了笑容。 “先生不喜欢良家出身的女性吧?” “谁说的?” 青沼直盯盯地瞅着林田。林田显得不好意思。 “不是不喜欢良家妇女,不过像你们这样的妓女我是喜欢的。” “啊,我不是妓女,虽然做酒吧女郎,但内心却是良家妇女。” “正好,我就喜欢这样的,虽然在做这种工作,却是个正正派派的良家妇女,这一点正合我的意。” “先生格调很高啊。” “是真的。” “不过,有时对良家妇女也会动心吧?” “是男人嘛,当然会动心,可是内心并不坏。” “啊,太好了,这么说,我有这种资格啰?” “是啊,良家妇女不大好办,未婚姑娘也不好办,还是妓女好,事后没有麻烦。” “可是,也不能光下这个结论,还是先生的爱好……先生,假如有个人不是在这种地方工作,比如以前曾经做过服务业,现在还是有夫之妇,仍像以前那样漂亮,您会喜欢吗?” “有夫之妇?” 青沼祯二郎又朝林田看了一眼,那样子似乎是说:是你给说出去的。林田脸像喝醉了似地端着酒杯低着头。 “是啊。”女人答复道。 “要有这样的,那是最好不过了。你很符合我的爱好,起码可以体验一下上当受骗的冒险。” “先生,您好像已经猜到了,您刚才的话似乎含有切身感受,现在正在进行吧?” “这家伙说什么了吗?” 青沼下颚指了指林田。野见山房子装作没听见不作回答,笑眯眯地从酒杯边上斜眼瞅着青沼。青沼有几分醉了。 “既然泄露了,那也没办法。”他好像并不怎么不高兴,“现在同她正处于热恋状态。” “啊,真够呛!”房子放下酒杯拍了拍手,“您把这事告诉我吧。” “说了也没关系,你还是个孩子嘛。” “哪里,我都是大人了,而且,你把当时她的心理以及各种姿态告诉我,还能使我学到一些演技呢。对中年太太的心理我们还不懂,所以,那位太太如何利用身体表现内心的情感,请把您观察到的告诉我。” “可以作参考?” “我想是的。” “好吧。”青沼叭地一下将酒杯搁到桌上,“既然这样,那就坦白吧。” “恋爱的忏悔?” “说起来话就长了,简单地说,是这样,事情是从一件交易上开始的,后来,我便喜欢起那个女人来,于是答应了她的条件。虽然工作很忙,在交往中又产生了另一种欲念。” “那是啊,那种机会是少有的,女编辑都很严厉吧?” “严厉不严厉我不知道,不过,一出事就麻烦了,很快就会弄得尽人皆知。……她是什么人倒没关系。” “对对,还是话归正题吧。” “总之,我喜欢上她了。她也很高尚,同那些半职业性的妓女不一样。” “对不起。” “内心的感情,她在一起睡觉前和睡觉后完全不一样,就是说,分界线上起了变化。” “那么,她怎么样?分界线怎么样。” 房子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中午前,野见山房子来到附近杂草丛生的空地上。那块地的主人一直不肯脱手,地上还留着一些树。阳光映照在树叶和草丛上。1600平方米的台地任其荒废,杂草自由生长。因此,颇有一种自然的情趣。周围是住宅街,一过中午就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 野见山房子知道绀野卓一常到这儿散步。上午到那儿去,准能见到卓一,他不是坐在建筑物的水泥基础上,就是漫步在茂密的草丛中。 房子看到这会儿绀野卓一正呆然靠在一棵树上,不禁喜上眉梢。 卓一头发蓬乱,格条衬衫配上长裤,穿着木屐。 “你好!”房子打招呼。 “啊,”卓一回头笑了,半边脸上映照着阳光,一笑就露出了酒窝。 “你怎么这么早?”他对走近前来的她说道。 “早上9 点起床的。” 房子摇着身子来到卓一身旁。 “真不简单,夜里工作到很晚,早上还要起得这么早?” “习惯了,排戏的时候,到研究所去要更早些呢。” “什么时候开始到地方上公演?” “下一个月。” “一时不能同你见面,我就寂寞啰。” 野见山房子朝卓一投去了一丝微笑。 “看你竟这么说,你有个漂亮的太太,怎么会寂寞?” “嗯,可是,她白天不在,工作又忙,一大早就要出去,夜里很晚才回来。” “你太太真漂亮啊!” “唔,漂亮。”卓一认真地答道。 “不担心?” “一点儿也不。她爱我。” “夜里很晚回来也放心?” “那是为工作,而且,出版这项工作很不容易。” “你的诗集由你太太办的出版社出版?” “对。所以,她拼命工作。……我必须写出好诗,她为了让我写诗就让我玩,本来对她的工作我也帮不了多少忙。” “你太太那么爱你?” “我想是吧。我的诗别的出版社不愿出版,她说无论如何要自己出,因此,首先要创办一个像样的出版社。” “是恋爱结婚?” “当然啰。” 野见山房子忽然不作声了。原来是因为卓一的话像孩子一样太爽快了。那是一副诚实的面容。在酒吧,每天晚上能听到那些男客敷衍的客套话和富有心计的私语,能看到那些男人的内心世界。在她的眼里,卓一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是否知道太太同青沼祯二郎之间的关系呢?即使不知道青沼这个名字,在工作上会遇到这种危险,这一点他该知道吧? “你太太经常访问一些作家,是吧?”房子有些不耐烦了,心怀不善地往下问道。 “是啊,现在社里没有编辑,她一个人到处跑,走访作家好像很辛苦,书稿很难到手,大家都想争夺一流的作家。” “这些事,都是你太太告诉你的?” “是的。” “青沼祯二郎的事也是她告诉的?” “青沼祯二郎?噢,这个人的名字常在报纸、杂志上见到,是个名作家。”卓一答道。 “太太也到青沼那儿去?” “唔,具体的我不清楚,她好像说她去过。” 野见山房子想起昨晚青沼祯二郎说的话。青沼的口气半吞半吐,好像同那位出版社的女社长已有关系,又好像没有。他本来就好色,绝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卓一的妻子回家后什么都告诉他,可是对青沼的事她具体地都说了些什么?青沼自己说: “她是个惊人的美人,为我服务得很周到,这样一来,在外面没答应的新书也只好给她写了。” “服务?服务到什么程度?”房子手里端着酒杯,偎着青沼问道。 “这个么,不说你也知道。” “啊,讨厌。出版社不提供色情服务,作家就不给写稿?” “她同别人不一样。如果是一流出版社,只要付些稿酬就行了,而她是一个要创牌子的无名出版社,不那样服务,恐怕谁都不会给她写稿的。” “就是说,用身子来攻关?” “也可以这样说吧。” “您让她下水了吗?” “噢,这个还是不说为好。” 青沼笑嘻嘻的。 究竟卓一的妻子同青沼发生了关系还是并没有那种关系,抑或是青沼出于一种虚荣心而故作那番宣传? 不论有无此事都可以认为,卓一的妻子正在拢络青沼。 “这么说,在你太太的劝说下,青沼答应执笔了?” 劝说两个字,野见山房子略微说得重一些。 “她就是这样的人嘛。”卓一道,“不是实现了吗?在这一点上,我们这些男人也不及她。” 野见山房子有些发急了。他妻子正在进行一桩危险的交易,这事怎么告诉他呢?青沼说得好像很自信,但房子猜测,还没到最后一步。但是,看来那也只是时间问题。反正又不能露骨地说,你太太现在危险。 观察卓一的脸色,脸上没有丝毫的怀疑。他相信自己的妻子,看上去真像个菩萨,眼睛天真地流露出无邪的光。 看到这些,房子好像感到触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每晚接触酒吧的顾客,于是便为自己那半嘲笑的风姿感到惭愧。 卓一的妻子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接触她丈夫的呢?他毫无顾忌地说,妻子很爱我。事实上,他脸上的表情像他说的那样十分满足。 那位美貌的妻子好像是个小事业家,性格同卓一迥然不同。可以说,他是个只会写诗的无生活能力者。可是,即使对象是另一个人,她的事业也会很强的。在那略显严厉、近似冷酷的容貌背后,蕴含着对工作的炽热的火焰。 正因为同青沼祯二郎这样的男人交往,她才会更爱卓一这样的丈夫。——房子在酒吧见到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作为亲身感受,她作出这样的想象。被置于那种环境中的女人,反而要追求纯洁的东西。 美也子到Y 饭店访问谷尾重夫。在电话里,约好晚上 10 点钟来访。在总服务台通报了姓名,于是被告知在四楼一号房间。电梯里有许多外国人。 敲了敲门,里面重重地应了一声:进来! 谷尾重夫正在台灯下伏案著书。桌头堆着参考书。旁边,单人床上皱巴巴地铺着毛毯。谷尾也许是嫌头发垂到额头上麻烦,头上缠着布,不停地挥笔疾书。下颚上胡子又长又黑。身上穿着饭店里的浴衣,敞着前胸。 美也子进到屋里,谷尾也不回头,便不声不响地坐到墙边椅子上。房间很大,也许是因为住着一个男人。屋里有一种气味。窗户全都紧闭着,窗帘开着。 “还有一点儿。”谷尾眼也不抬,手握着笔说道。 “您慢慢写。……工作时来打搅,实在对不起。” 美也子无事可做,便悄然拿出香烟,打着了打火机。打火机的声音使谷尾蓦地转过脸来,他顿时停下了笔。 “烟灰缸,这儿有。” 这儿,是指谷尾办公桌的头上。美也子坐着的是会客家具,虽然有张小茶几,但没有烟灰缸。抬眼一看,原来两只都在谷尾的桌子上,里面全是烟蒂。 “先生,我把烟灰给倒掉,好吗?” “不,不用。一倒干净我反而静不下心来。” 说着,谷尾频频察看来到面前的美也子的脸。台灯光照亮了她鼻子以下的部分,眼睛以上的部分成阴影。那种明暗的差别却使谷尾感到了女人的妖艳。 “好漂亮啊!”谷尾说。 “哦,开玩笑吧。” 美也子嫣然一笑。 谷尾袖子里的手眼看就要伸过去了,她转身又回到刚才的椅子上。谷尾对哪个女编辑都会开玩笑似地动手动脚,这在记者同行中广为人知。美也子对这些也有耳闻。 不知是把书稿暂停一下,还是因为有客不想写,他把笔搁在稿纸上,来到美也子面前。取下缠头布,长发像幽灵一样散落在额头上。 “青沼那边的工作有进展吗?”他坐下来就问。也许是工作疲乏了,他面容黢黑,惟有一双眼睛在闪亮。 “嗯,进展很快。”美也子鼓足气力说道。 “噢!” 谷尾像小看人似地用鼻子应了一声,转眼间现出精悍的表情。他心里产生了竞争意识。 “嗯,我慢慢干吧!”他自信十足地说。那种若无其事的口吻显示出自己同青沼那种人并不一样的自负。 “拜托了,能出版您的大作,我的出版社就有希望了,起码地位也可以提高一些。” 谷尾对此并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盯着美也子的脸。 “哎,你不能同我约会吗?” 他脱口而出,那表情既不像正儿八经,又不像开玩笑。谷尾的面容本来就与众不同,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特别是现在,正是工作最忙的时候,也许是疲劳了,脸色也不好。 “哦,您开玩笑。”美也子莞尔一笑。 “是真的。我早就想,要有你这样年龄的女性,就跟她约会。” “我已经是老太婆了。” “哪里,我不喜欢年纪轻的女孩子,不知为什么,最近同那样的女孩子在一起心里就没劲。” 谷尾的语气好像被女人缠得没办法。 “说真的,那些女性的魅力你全有。……哎,你,”他忽然改变了语调,“青沼对你动手动脚了吧?” “没有。”美也子优雅地吐着烟雾说道。“青沼先生怎么会把我放在眼里?” “唔,怎么说呢?那家伙对女人很有两下子。” 谷尾好像一提起青沼便斗志昂扬。 电话铃响了。 谷尾朝电话机走去。浴衣的背后净是皱褶。 “不行!”他对着话筒怒吼,“我有工作,不能去。什么,来了?……岂有此理,你呀,你去找个醉汉吧,这会儿别打电话来!” 他叭地挂断电话,回到美也子面前,又开颜微笑了。 “是个酒吧女郎,真烦人!”他高兴地咧着嘴笑了起来。 “啊,先生,您很有人缘哪!”美也子笑道,“本来,像先生这样,女孩子是不会放过的。” “女孩子哪个都这样。”谷尾说,“哎,同我约会一次吧……” 第九章 中午的餐桌上添了一份蕨菜。刚采来,虽然已经煮过,咬到嘴里,还有一股泥土味。 “哎,在河边上能采到吧?只要一说,附近的孩子就会拿好多好多来。” 旅馆的女佣对井村重久和美也子说。 打开的拉窗外,大山遮住了一半的视野。晴朗的天空在阳光里显得很混浊。出彩霞还早,山林呈现出一片淡绿色。 有马温泉在一个山窝里。旅馆街夹在一条山谷的两个斜坡上。 “冷吗?”美也子望着井村的肩膀问。 “不,不冷。” 井村将短外衣的前襟合在一起。 “风有点儿凉,把玻璃窗关上吧?” “你要冷就关上,我进点儿凉风不要紧。” “我也不要紧。冷了就洗洗温泉。……要是感冒了,就不能参加您家小姐的婚礼了。” 美也子一说,井村便默然地抽着烟,望着对面山丘上;的旅馆。身材矮小的女佣正在打扫房间卫生。 ——昨天是星期六,井村重久因为自己担任行长的那;家银行的支行有事,出差前在东京突然叫美也子到有马温;泉幽会。井村是硬使她同意的。他说,旅馆已经订好,登记的是东京的“杉山”,所以,你快点儿来。 “这么急?什么事?” 美也子一问,井村只回答了一句见面再说。听声音带点微笑,但又好像很认真。现在不是到外地温泉去享受爱情欢乐的时候。美也子从井村的语气里有一种预感。 在从羽田到伊丹的飞机里,美也子一个劲地猜测井村会说些什么。同井村已有五年的关系了。 两人并非经常见面,一个月一次或两个月一次,五年中一直保持关系。他们是美也子同卓一结婚两年前就认识的。 在美也子来到这家旅馆等了三个小时的晚上8 点左右,井村来了。他笑着说,本想早点儿来的,同支行的人在一起耽误了时间。从总行跟来的秘书已经安排他“休假”,约定星期天在大阪的饭店里会面。美也子的事谁也不知道。 井村洗罢温泉,谢绝了宴会,晚饭吃得很晚,重要的事好像很难对美也子说。 美也子用轻柔的口吻引诱他开口,他终于勉强地说了出来。 果然,他是想同美也子分手。 “我三年前就该提这个了。”井村接着说,“那时候你也有这种愿望。可是我想不开,硬拖住你,到如今,又不能轻易开口了……” 所谓三年前,就是美也子决心与卓一结婚的时候。井村避而不提美也子的结婚,故意用了三年前这句话。对于井村来说,对未曾相见的卓一有一种罪恶感。 “不,那不是你的责任,是我不好。” 她并不想说,因为是女人,所以才懦弱。她知道,自己虽然结了婚,仍喜欢井村。 “我是个坏女人。”美也子有一次向井村坦白说,“我是想同你分手,才同卓一结婚的,因为,反正我同你是不能结婚的。卓一是个好人,我非常喜欢他,可是,我也比以前更喜欢你了。” 美也子在被卓一追求时,同井村商量过,井村也从她那里了解了卓一的性格。井村赞成她们的婚姻是因为听说过他的人品,他也打算就此同美也子分手。由于最初他对美也子怀有执拗的爱,对年轻的男子怀有一种嫉妒,结果两人不能分开。 听了美也子的坦白,井村说: “我知道你喜欢卓一。听你的话,他好像是个菩萨般的人。若是性格懦弱的女性对那种丈夫反倒会感到不满,而你那样喜欢他,是因为你的性格太坚强了。你的感情若一般地解释,可以说成是一种母性的爱,不过也不完全相同。你对男人的内心见得太多,了解得太多,对卓一这样的人就会像宝石一样非常珍视。” “视为珍宝,那不是爱吗?”美也子想。可是井村这一席话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底,后来曾经几度浮上她的脑际。 “因此,你同时又喜欢我……”当时井村继续说,“你的坚强性格也许惟有我能容让,这可能是我骄傲自大吧。” 美也子认为井村说的对。井村一直是自己的支柱。如果没有井村,自己的精神和生活将更加不堪设想,即使有出版卓一诗集的动机,也绝不会立志从事出版这一事业的。 仔细想来,准确地说,出版丈夫的诗集不能叫做动机。如果仅仅是这个目的,可以自费出版。想让正规的商业出版社出版,给丈夫的诗贴金,为此,自己办出版社,在这个名义下,隐藏着她想干一番事业的野心。如果没有这个野心,是不会产生办出版社的欲念的。 “我一直在身边看着你,所以才有这种心情。”美也子答道。 “是吗?可是,竟作起了出版社这种小气的生意来。如果经常看着我,就不该做那种没意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