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玷污的书 松本清张 著 谈谈日本侦探小说 ——代《日本优秀侦探小说丛书》序 罗立群 侦探小说在人类文学史上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这种独特的文学形式以其惊险曲折的故事情节,巧妙脱俗的布局构思,真实深刻的社会内涵,各具特色的典型人物,以及逻辑严密的推理和出人意料的结局,在全世界拥有广泛的读者群。人们津津有味地阅读这类小说,从中了解社会的方方面面,不仅增长了法律知识和各种见识,而且还与作者展开了一场有趣的智力游戏。据有关资料统计表明,在世界文坛上,侦探小说的发行量是高居其他图书品种发行量之上的。 侦探小说于19世纪中叶在美国诞生,英国人发展了这一文学模式,于是,英美形成了一股侦探小说热。侦探小说传入亚洲的日本,是20世纪20年代的事。 侦探小说最初在日本,经历了翻译、模仿和改写阶段,大约在1924年,江户川乱步的崛起,才真正使日本的侦探小说创作脱胎换骨,焕然一新。江户川乱步(18941965),本名平井太郎,性格内向,从小爱读侦探小说。成年后,他致力于侦探小说创作,以丰富的想像力和奇特的构思,先后创作出《D 坡杀人案》、《心理试验》、《女妖》、《黄金假面人》、《怪指纹》、《地狱中的魔术师》、《白发鬼》、《怪人二十面相》等作品,塑造了一位不修边幅、擅长推理、动作敏捷、精力旺盛的大侦探明智小五郎,使其成为日本国民家喻户晓的人物。江户川乱步不仅投身于创作,也注重理论探索,他曾经出版了《侦探小说三十年》一书,回顾自己的创作经历,客观评述自身的优劣,并对侦探小说这一文学样式的特点和风格进行了理论分析,强调侦探小说须以逻辑推理作为重要的侦破手段,用推理手段去揭开犯罪案件的全过程。因此,侦探小说在日本又称为推理小说。江户川乱步还用自己的稿酬设立了“江户川乱步小说奖”,以鼓励青年投身创作。由于江户川乱步对侦探小说的倡导和努力,他在日本被尊为“日本侦探小说之父”。横沟正史(1902- —1981)是与江户川乱步同时代的另一位著名的侦探小说家,其重要作品有《女王蜂》、《八墓村》、《狱门岛》、《毯谣魔影》、《犬神家的悲剧》、《半耳男人》、《怪兽男爵》等,销量惊人,一时风靡日本。金田一耕助是横沟正史塑造的出色的侦探。这位侦探曾留学美国,知识丰富,衣着极不讲究,善于捕捉犯罪足迹,通过蛛丝马迹进行推理判断,是继明智小五郎之后的又一位读者喜爱的神探。横沟正史的作品与江户川乱步的作品风格迥异,后者注重通过犯罪反映日本社会弊端,揭露人的兽性,而前者追求的是一种阴森诡异的犯罪情节营造和变幻莫测的犯罪心理揭示。因此,江户川乱步的创作被称为“本格派”侦探小说,而横沟正史的作品则被称为“变格派”侦探小说。 不管是“本格派”的作品,还是“变格派”的创作,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没有完全摆脱欧美侦探小说的模式,直到松本清张的脱颖而出,才使日本侦探小说翻开了辉煌的一页。松本清张(1909—1992)出生贫苦,青少年时代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生活的经历使他对社会种种弊端有着极为深刻的体会,所以,在他的作品里始终把揭露社会黑暗作为重要内容。松本清张只念过小学,他通过自学,掌握了丰富的知识,并成为日本文坛上举足轻重的大师级作家。松本清张最初投入创作是写社会小说和历史小说,后来,他改弦易辙,专攻侦探小说。他在作品中将侦破犯罪案件与日本社会现象结合起来,全方位地描写日本社会的人生百态,笔端既接触社会的最底层的小人物,也涉及左右社会的高层统治集团,他不以恐怖的故事和离奇的情节来吸引读者,而是以对社会矛盾的揭示和社会畸形现象的揭露来巧妙地组织故事情节,深挖犯罪的根源,从而使作品突破以往侦探小说的窠臼,显示了深刻的思想内涵和不同凡响的艺术效果。松本清张的作品很多,较为中国读者所熟悉的有《点与线》、《隔墙有眼》、《女人阶梯》、《女人的代价》等,根据其作品改编成电影的《砂器》也曾轰动日本,并为中国观众所喜爱。 在松本清张活跃于日本文坛之前和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日本侦探小说创作蓬勃发展,侦探小说家也是人才辈出,其中水上勉、世泽左保、高木彬光、佐野洋、西村京太郎、夏树静子、山村美纱、仁木悦子等人都是独具风格的一流作家。但是,真正能与松本清张相提并论的只有森村诚一。森村诚一的作品数量极多,水准也极高,其作品以广泛深刻的题材、新颖独特的构思、严密的逻辑推理,尤其是细腻准确的心理描述和深刻全面的人性挖掘,奠定了他在日本文坛乃至世界文坛上地位,使其成为最受读者欢迎的大师级的侦探小说家。他的重要作品《人性的证明》、《青春的证明》、《野性的证明》、《孽缘》、《恶梦的设计者》、《荒诞世界》等,都揭示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金钱、名利、地位对人性的侵蚀,造成了人性的歪曲和错位,从而导致了人生的种种悲剧。作者在作品中对人性的剖析,揭露了社会的黑暗面和种种弊病,同时,也对人性的社会性、复杂性、多面性进行了深入而形象的展示,由此来呼唤人性的善良和正直。 森村诚一之后,在侦探小说创作中有所突破的是赤川次郎。美国著名侦探作家艾勒里·奎恩对日本侦探小说的发展有一著名评论,他认为二战前的江户川乱步代表日本侦探小说第一时期,五六十年代松本清张的社会推理小说是第二时期的代表,森村诚一的解剖“人性”的推理小说是第三时期(七十年代)的标志,至八十年代赤川次郎的青春派推理小说问世,则预示日本侦探小说发展到第四时期。曹正文先生的《世界侦探小说史略》也强调了这一看法。赤川次郎的作品虽写侦破罪案,但却以青年人的视角去观察犯罪,进而解剖社会原因,并通过主人公的行为和结局来表现作者对光明和理想的追求。赤川次郎的作品构思奇特而带有喜剧色彩,惊验之中贯穿着轻松、幽默,社会犯罪的现实与侦破罪案的浪漫有机结合,读起来有趣、轻松,适合经济高度发展的商品社会中的青少年消谴解闷,因而其作品在日本十分流行。赤川次郎的代表作品有《三色猫智破连环案》、《三姐妹侦探团》、《华丽的侦探们》、《浴室迷雾》等。 若从侦探小说创作和流行的地理方位加以考察和比较,可分为三大区域。亚洲是一个区域,其黄金地段在日本;另一个区域以英国为中心,影响波及欧洲各国;还有一个区域是以美国为基地,向周边国家辐射。若对三大区域的代表作家和代表作品进行一番比较的话,我们可以看出它们各自不同的创作风格和艺术特色。 英国是一个值得骄傲的国度,她以自己的成就,为侦探小说这一文学形式登上世界文坛并占有重要位置作出了杰出的贡献。柯南道尔于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上半叶,创作了举世闻名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成为当时全世界最热门的文学畅销书之一。稍后,被誉为“侦探女王”的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以出色的才华写出了《尼罗河上的惨案》《东方列车谋杀案》《牧师住宅凶杀案》《捕鼠器》《神秘的别墅》等一系列作品,使侦探小说步入了辉煌时期。柯南道尔塑造的大侦探福尔摩斯,身材高挑,性格坚毅,戴着礼帽,叼着烟斗,博学广闻,精于格斗;而克里斯蒂塑造的著名的侦探波洛,身体矮胖,其貌不扬,留着小胡子,性格沉稳,擅长思考和推理。二者在外形上虽然有很大的差异,但都是举止优雅,绅士风度,出入上流社会,所破罪案也大多发生在贵族社会。因此,柯南道尔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创作风格带有一种明显的英国绅士社会的贵族气息。法国作家莫里斯·勒勃朗的系列侦探小说创作则充满了法国人特有浪漫情调,奇思异想的故事情节,幽默风趣的行为方式,主人公亚森·罗宾的侠盗色彩和为“小人物”伸张正义的爱憎观念等,都是不折不扣的法国特色。 美国是侦探小说的发源地,世界上第一部侦探小说《莫格街谋杀案》就诞生在美国,爱伦·坡也由此被称为“侦探小说的鼻祖”。美国侦探文坛上出现过许多优秀作家和作品,如艾勒里·奎恩的《希腊棺材之谜》,雷蒙德·昌德勒的《长眠不醒》,达谢尔·哈梅特的《马耳他黑鹰》,欧尔·斯丹莱·伽德纳的《假眼杀人》等。美国侦探小说动作性强,风格粗犷,许多作品的主人公都是硬汉型的侦探,他们嫉恶如仇,斗志旺盛,强悍、果断,具有阳刚之气,办案不循规蹈矩,因此作品风格简洁明了,粗犷、精炼,同时也充满了美国人的机智和幽默,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日本侦探小说创作自松本清张开始,就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和魅力,那就是有意识地将犯罪现象与社会人生百态结合起来描写,尽量地接近读者,适应社会,作品中常有详尽细腻的风土人情的描述,扩大了作品的社会张力。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日本侦探小说家就尽力回避在作品中塑造“超英雄”式的侦探,而是竭尽全力地描写小人物在侦破罪案中的经历和作用,这就使作品更贴近生活,更接近读者,更具有生活的真实性,更能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 本丛书所辑作品均经过认真遴选,力求社会内涵深刻,可读性强。翻译者均为长期从事日本文学研究和翻译工作的专家。本丛书第一辑选编翻译了四位作家的六部作品,分别是松本清张《女人阶梯》、《被玷污的书》,西村京太郎《世家迷雾》、《凌晨三点的罪恶》,赤川次郎《浴室迷雾》,泽木冬吾《绑票陷阱》。其中既有日本侦探小说大师的著名作品,也有刚刚在日本文坛上崭露头角的新人的佳作,林林总总,五花八门,各具特色,自成风格,构成了日本侦探文学的缩影,为广大侦探小说爱好者和日本文学研究者提供了一块可供阅读和参考的新天地。珠海出版社今后还将陆续地把日本优秀的侦探小说介绍给广大读者。 第一章 一个晴朗的冬日,小说家木村丙午郎收到了一张“北斗出版社社长绀野美也子”的名片。 当时,木村正在会客室同报社文艺科学部编辑和一家一流出版社的编辑闲聊。木村接过名片看了看,又把名片递给了同座的两位来客。 “知道这个出版社吗?” “不知道。”出版社的编辑扫了一眼,又递给了另一位。 文艺科学部编辑对出版社的情况不太了解,便一言不发地把名片还给了木村。 “是个什么样的人?”木村问女佣人。 “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妇女,穿着和服。” 女佣好像还有话要说,因为有客人在场,欲言又止。 “没听说过这个出版社,可能不大吧。” 木村没说见还是不见,把烟叼在了嘴里。 “在什么地方?” 出版社的编辑瞟了瞟名片。铅字太小。木村捏起名片,念道: “千代区富士见町。” “那地方有这么个小出版社?”出版社的编辑感到不解,“女人当社长,可能是夫妻经营的吧。”他用不屑一顾的口吻说着,喷出一口烟雾。 “是啊,最近有这种事吧?”小说家似乎有些感触。 “没人介绍就贸然来访,”编辑说,“可能是来向您约稿的吧。她知道这很困难,不过她是想为今后拉拉关系。” “也许是吧!” “先生,我们正为难呢!得不到您的赐稿,日子很不好过。谨望您不要再过分地多心!” “没关系。她是第一次来,来意还不明,而且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我不想给她写什么。” “那倒也是。不过,话要说回来,女人可不简单呐!瞧,这不是找上门来了吗?” 女佣得不到主人的答复,为难地等在一旁。 “那么,我们就告辞了。” 两人刚好事情都已谈定,正在闲聊,便趁机起身告辞。 “好啊!”小说家点了点头。 “有机会再来拜访,请多关照。”出版社的编辑说。 “我后天等您大作,请别误了时间。因为是文艺科学栏,七页纸就可以了。”这是报社的文艺科学部编辑,“后天就要编排了,时间很紧,先生。” “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站起身,手里拿着外套,离开了会客室。 木村丙午郎会客也在自己的书房里。那是个10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前面是个院子。木村搬到这儿15年了,庭院很有特色,但房子却陈旧了。 木村的写字台放在光线明亮的地方,旁边一只瓷器大火盆上总是放一把铁壶。另外还有书库,由于懒于整理,屋里到处都堆满了要用的和用过的书。 木村此刻正好没心思干下边的工作,终于决定见一见这位初次登门的女出版社长。当然,他还有一种好奇心,想知道这是一位什么样的女性。 “把她带到这儿来。”木村说。 女佣刚想退下,他又止住了她:“哎,慢点。” 这是初次见面的女社长,情况不同往常。 “她是一个人来的?” 出版社的社长经常带着部下一起来,所以他追问了一句。木村不太喜欢客人多。 “是的,是一个人。”说到这里,女佣的表情略有变化,“她很漂亮。” “是吗?” 木村转过脸去,咳了一声。 木村已年近花甲,胖墩墩的身体很结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些,圆脸上的血色也很好。他已经达到大家水准,但并不多产,对约稿接受得不多。 当木村又拿起一支烟的时候,女佣拉开了门。 “打扰了!” 是女客的声音。 “请进!” 木村故意不朝着那边,慌忙把正好放在手头的一本同人杂志放到桌上,低头看着杂志。 “——今夜会见的她,眼睛里没有内心的骄傲,只能看到因为烦恼而像人一样逐渐成长益发深沉的内涵。他想,如果当时的她内心是纯朴的,两人之间就不会存在五年的距离,就会被置于同现在相反的情况之下。然而,五年的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使他和她经历了各不相同的人生……” 文章木村一点也没看进去。相反,在他眼睛里晃动的是明亮的色彩。木村对这本同人杂志上关于他和她的命运的叙述已经看不下去了。 在适当的时机,木村抬起了头。 他吃了一惊,这种震惊似乎过强了一些。实际上,坐在眼前的这位女性不像出版社的社长,倒像是一位飘然而至的艺妓。 发型很简单,又黑又大的眼睛把那张略长的脸蛋点缀得美丽动人,素雅而漂亮的和服以及与之十分和谐的整洁的腰带和醒目而相配的短外套,看上去是那样地迷人。无论从穿戴上还是审美观上都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初次见面,我是刚才给您名片的北斗出版社绀野。” 一面盯着木村的脸一面作的寒暄也很高雅。木村有些不知所措。 “在您百忙之中前来打扰,实在抱歉。” 虽是常规的见面礼,话却说得爽快而富有人情味。 “哪里,哪里。” 木村不知不觉地把香烟叼在嘴上。找火柴的当儿,绀野美也子从腰带里拿出一只金黄色小巧的打火机,叭地打着了,接着挪了挪膝盖,身子往前倾着,伸着头说: “先生,请!” “谢谢!” 他一面道谢,一面吸着了烟,蓦地一看,火柴就放在桌子的边上。木村丙午郎为自己的窘态又慌乱起来。 “哪里,我嘛,”木村丙午郎听了绀野美也子的话又语塞了。她的来意肯定是想要木村的书给自己出版。 “我不大写什么东西,也不怎么畅销,还是请哪位流行作家写点东西更好。” 这不完全是木村的谦逊。木村丙午郎是近似所谓私小说类型的作家,由于他的文体所具有的独特风格和对人生透彻的认识,在文坛占有特殊的地位。有时,写写报纸连载,那些东西并不是要取得一般读者的喜爱,而是文章本身具有他独特的风格。正因为如此,木村还是比较固定的,不像流行作家那样拥有众多的读者。 连载小说一个月写三本就是够多的了。他笔来得慢,又懒于写作,还经常要到酒馆里碰杯,有时间和健康允许的情况下,还要出去旅行。 然而,木村也不是不知道绀野美也子来找自己约稿的原因。流行作家都被一流出版社包围着,一个无名的出版社是挤不进去的。因此,便转而来找虽然不算畅销,但也不是一蹶不振的自己。 “唔,这个我知道。” 绀野美也子轻轻地点了点头,依然瞪着乌黑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木村。面庞轮廓鲜明,线条优美的嘴唇略有些兜齿,看上去似乎要诱惑男人的心。 “不过,我的出版社是新创办的,在出版界不树立声望,无论到哪位先生的府上都不会有人睬的。您写的书哪方面的都可以,如蒙惠赐一部书稿,我的出版社地位会大大提高。” 绀野美也子的话不一定只是恭维。木村丙午郎堪称“纯”文学大家,这方面还是颇有道理的。 木村第一次正面打量美也子的脸。 “你到我这儿来之前,去过谁家吧?” 真不愧是作家,把对方的内心看得清清楚楚。 “嗯。” 绀野美也子微微垂下了眼睛,并不掩饰地说出了她拜访过的三四位作家的姓名。都是些畅销作家。 “他们都见你了。” 此刻,木村眼前浮现出她报了姓名的那几位作家的面容。 “没有,只是给了名片,没让我进屋,都吃了闭门羹。” “那太遗憾了。我想你如果同先生们会过面,肯定能约上一部书稿。” “哦,为什么?” “因为一见到你这样漂亮的美人,就不会断然拒绝的了。” “没想到先生这么会开玩笑。” 美也子含笑的眼睛望着木村,又圆又黑的大眼睛清澈见底。 “我现在一下子也很难能拿出来。”木村像要避开对方的眼睛似地说道,“我写的东西不多,而且,一直有人在催稿。” “那是当然的,我也不想马上就得到先生的赐稿,什么时候都可以。” “是吗?” 木村把她用白嫩的手拿着的那摞书的上面一本拿了起来。 “嗬,装帧不错嘛!” 木村把书从书盒里抽出来,看了看装帧和内容。那是评论家野上淳一郎先生的散文集,约有二三百页,厚度正好适中,内容是纪行和随笔式的散文二者都有。 “同野上君以前就认识?” 木村同野上淳一郎是酒友。 “不,这也是我求来的。” “能得到野上君的书稿,不简单呐。” 野上淳一郎以难以接近的评论家著称,迄今出的书几乎都限于特定的一流出版社。 “到底还是敌不住你的魅力啊!” 木村眼睛里浮现出野上那长长的白发和童颜。野上喜欢逛酒吧,所以在绀野美也子这样的女性面前,自然是抗不住的。他独自微笑起来。 下一本是某报社的专栏记者写的。此人目前在电视解说、杂志时局评论、座谈会司仪和随笔等方面十分活跃。这好像也是她去硬约来的。 最后一本是一位以文笔朴实著称的女作家的作品,书中收集了七个短篇。 作者各有自己的独特风格,但从经济效益方面来看,销路也并不是特别好,这一点木村也是能够想像得出的。可是,能收集到这些人的作品,已经很不容易。 而且,不是说客气话,装帧确实不差。 “这书挺漂亮嘛。” 木村坦率地加以赞扬。书的质量不错,简直同一流出版社的差不多。 “谢谢!”绀野美也子微微垂首致谢,“托您的福,大家都夸赞说装帧不错,野上先生特别高兴。” “是吧,装帧的插图都是我不认识的,是谁的杰作?” “唔,我的。我寻找符合各位作家风格的画家先生,向他们请教的。” “噢,你有这种才能!” “哪里。不过,现在是刚刚开始,总想出点好书,所以干得非常卖力。” “请原谅,”木村提出了刚才就想问的问题,“你的出版社有多少人?” “先生,您问起这个,我实在是羞于回答呀。” 绀野美也子漂亮的面颊微微泛红。 “不过,这没关系!谁都是从小到大的嘛。” “虽说小,我倒没什么。” “这么说,有五六个吧?” “还不到呢……我们夫妻俩,还有我的表妹负责跑差。” “是吗!” 木村点点头。神田那一带有不少小出版社,也听说过夫妻俩办出版社。这在只同一流出版社来往的木村来说确实是不可想象的,而现在,传闻中的小出版社的样书就在眼前。 出版社的工作主要是收集书稿,同印刷厂、装订厂进行交涉,同代销的公司交易等,从极端上说,有两三个人和一部电话事情就能办成了。 木村当然不认为女社长是独身女子。他暗自想到,也许她暗地里有情人,但表面上却装成独身。这是从她那高雅而漂亮的装饰上想象出来的。 然而,当清楚地从她嘴里听到有丈夫时,心中又产生另一种兴趣,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一般应该是丈夫挂社长的头衔,他们却是妻子当社长。 “对不起,你丈夫在出版方面很有经验吗?” 木村作进一步探究。 “不,出版经验他一点儿也没有。” “那么,你?” “不,我也是个十足的外行。如果在杂志社工作过,同作家们熟悉,那就好多了,可是我从没干过,所以,很不容易。” “是吗?不过,你竞选择了这种生意。出版社这种行业,同银座的酒吧一样,今天兴,明天衰,今天衰,明天又兴,新陈代谢激烈,很难经营。” “是啊,我也知道,不过,毅然决定从事这种生疏的工作是有些原因的。” 她垂下了那双大眼睛。 木村以为对方有心说出那些原因,便催了催她。 “这些我只告诉您,请对别人保密。” “知道了,谁都不告诉。” 木村意识到她是相信自己,心中并无不快。 “我丈夫在写诗……” “哦,是诗人?” “不,算不上诗人,写那些东西纯粹是一种爱好。不过,从没发表过,他本人却非常热心。” 木村瞅了瞅名片。不错,没听说过姓绀野的诗人。他想也许是笔名,便问:“叫什么名字?” 她摇了摇头。 “不,说了您也不会知道的,并且他要求我在事没做成之前绝不要把这些告诉别人。” 木村认识不少勤奋著书的无名作家。可是,如今听说有人不顾一切拼命学诗,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一个时代以前。从大正末期到昭和时代,有不少那样的无名诗人。 “作为我,”绀野美也子继续说道,“总想让丈夫的梦想得以实现。”“那么,怎么样呢?” “丈夫的惟一愿望就是自己的诗集能出版。为此,他身体都有些搞坏了,仍旧学诗不止。” “啊,哪儿不好?” “唔,胸部不舒服。” 木村是小说家,此时,他脑海里立刻浮想联翩。从这个女人的年龄来看,她丈夫可能在三十七八岁吧,那男子在自己的家中一边疗养一边苦苦作诗,长长的头发、瘦瘦的脸庞、苍白的皮肤,连房间里的摆设都一一浮现在眼前。 “唔,你也别太担心。”木村说,“这么说,等于是你自己在干咯。” “是的。”绀野美也子又抬起了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我要尽我所能。权衡之后,下决心创办一个独立的出版社。” “为什么要办出版社呢?” “刚才我给您说过,我丈夫在写诗,我的愿望是把他的诗汇集成册使它问世。别的出版社是不会给出版的。” “噢,这么说,你是为出版丈夫的诗集才创办出版社的?” 木村丙午郎感叹了。看上去像是个好打扮的女人,却这么爱自己的丈夫。不过,在花柳界中,有不少女人都深爱着男人。不知绀野美也子属于什么性质,也许是同样类型吧。木村从坐在眼前的她的风采上推测。 世上有不少幸福的丈夫。拥有这样美貌的妻子,一边在家疗养,一边写着自己喜欢的诗;为了出版那些诗,妻子毅然经营出版业。一年到头不离写字台的木村禁不住羡慕起来,蓦地感到自己的写字间是那样的冷清。 “而且,我丈夫爱看书,所以,我们商定要做生意就做出版业。正像您说的那样,确实很不容易,但至少可以使丈夫的梦想得到实现吧。” 他觉得这种精神十分可贵。可是木村丙午郎忽然生出一种疑问来。这个女人从哪儿筹措那么多资金呢?虽是小出版社,没有足够的资本也是不行的。书这种商品,从委托代销到资金收回,要占压六个月左右。 也许她或她丈夫在乡下有土地,说不定是处理了那些财产办出版社的。 他心中这样想像,却不能正面问。于是,木村兜着圈子说道: “对不起,你是在东京出生的吗?” “不是,怎么了?” 绀野美也子眼睛眯起了一点儿。 “看上去有点儿像。” “我不是东京人。很遗憾,是信州。” “信州是哪儿?” 木村爱旅行,一般的地方都知道,所以问得仔细。 “知道吗?在盐尻往西一点儿。” “那一带我去过一次。这么说是在洗马那边,对吗?” “啊,您很熟悉嘛。从洗马稍微往北一点儿,从盐尻坐汽车要30分钟,是个山村。” 她是怎样从信州的山里来到东京的呢?迄今她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最有兴趣的是她的经历。还有,她是怎样同她丈夫结婚的? 木村丙午郎因为颇有兴趣,所以绀野美也子说出下面这番话时,便二话没说接受了。 “先生,今天为求您赐稿冒昧来访,如果一时不能赐稿,我想冒昧地再提出一个请求,可以吗?” “什么?” “您认识青沼祯二郎先生吗?” “很熟。”。 “唔。既然这样,能请您把我介绍给青沼先生吗?” 青沼祯二郎现在是流行作家之一,擅写爱情小说,作品多少带些色情,是位畅销作家。不错,他的书肯定畅销。最近哪个流行作家的书发行量都很大,报纸的畅销书介绍栏中经常可以看到。不过,木村自己却从没有过那种荣幸。 “可以呀。” 木村连忙将身子转向写字台,从抽屉中拿出自己的名片,戴上老花镜,斜眼看着绀野美也子的铅字,写着公式化的介绍信。 “这样行吗?”说完把写好的介绍信给她看。 “啊,太感谢了。这下我可没白来。” 她伸出纤细的手像敬领一样接过木村的名片。 木村丙午郎在她离去之后仍在写字台前怃然呆坐良久,仿佛觉得房间里突然冷清下来似的。后来才发觉,绀野美也子并不是来索取木村自己的书稿,她的目标是流行作家青沼。可是她怕再吃他们的闭门羹,便来请木村从中搭桥。 然而,木村虽然意识到自己是被用来搭桥,也丝毫不感到讨厌。绀野美也子在回去的时候曾经问,以后可以再来拜访吗?木村说,请来玩吧。此刻心里已产生一种期待她再来的心情,不知她何时会再来。 院子里,山茶花开了。 10天以后。 木村丙午郎出席了一次文坛方面的聚会。那是一次酒会,在混杂的人群中忽然看到身材高挑的青沼祯二郎身着西服,手端酒杯,正在谈笑。 木村想起了上次绀野美也子的事。后来怎样了呢?绀野美也子没来回报过,青沼也没打电话来。他想趁此机会打听一下,便往青沼身边走去。 他用手指捅捅青沼的肩膀。 “啊!” 青沼祯二郎发现了木村,点了一下头。长长的头发垂在他那不同常人的前额上。青沼祯二郎45岁,在文坛是个出名的花花公子,有不少女崇拜者。 “喂,”木村小声说,“最近我给你介绍了一个出版社的女社长。” “噢,来过,来过。” 青沼一边笑,一边点头。 “怎么样?谈妥了吗?” “嗯,是您介绍的嘛,被她缠着,只好给她一本集子。” 青沼祯二郎说到这里,连忙又回到刚才同对方的谈笑中去了。木村已经看到,他的表情中有几分狼狈。是这样!木村从青沼的脸上略有所悟。 第二章 绀野美也子去访问作家青沼祯二郎,是在拿到老作家木村丙午郎的介绍信的三天之后。 绀野美也子开始先给青沼祯二郎的家里挂了一次电话。一个女佣似的声音答道: “先生在饭店里。” 问她是哪个饭店,女佣不肯说。 “我是Q 社的。”她说出一家大出版社的名字,“今天有事一定要同先生联系一下,对不起,请把饭店的名字告诉我好吗?” 青沼的女佣信以为真就告诉了她。说不定青沼祯二郎就是被Q 社给藏起来的呢。 N 饭店是都内的一流饭店,最近新建的,当时报纸和杂志都介绍过。 绀野美也子立刻赶到赤坂。进入走着几个外国人的饭店大门,来到总服务台前。 值班人员接通总机,把话筒递给了绀野美也子,眼睛打量着她的容貌和服饰。 今天绀野美也子身着到木村丙午郎家去时穿的那套和服。无论是花色还是穿戴,都是内行的女人装束。 总服务台的电话里直接传来青沼祯二郎的声音。声音沙哑而暮气沉沉。 “您是青沼先生吗?在您百忙之中冒昧打扰,实在抱歉。我是北斗出版社的。” 她说过后,青沼哦、哦地反问了几下。北斗出版社他是第一次听说,好像没听懂。 “我带有木村丙午郎先生的介绍信,想求见您一会儿,5 分钟或10分钟就行了。” “木村给我的介绍信?” “是的。” “你是什么出版社的编辑吗?” “不,是出版社的经营者。” 青沼祯二郎不作声了。 “现在我正忙着写稿呢。”他在电话中自言自语道。 “真是不好意思,我见见您马上就走。” “唉,没法子,请吧。” 电话叭地一声挂断了。那生怕麻烦的口吻似乎在说,是木村丙午郎介绍的,没法子,见就见见吧。 青沼祯二郎如今是一位流行作家,比起恋爱小说,他倒是当代写色情小说的一把名手。每月的杂志上差不多都有他的三部作品连载,单行本一般都要发行七八万册。 刚才在电话中,青沼不知道北斗出版社的名字,说明他根本没把美也子以前的来访放在心上。那时候她是拒之于门外的。 当时,绀野美也子确实把“北斗出版社社长绀野美也子”的名片交给了传达的女佣。青沼祯二郎可能只是瞥了一眼,便让女佣谢绝来客,随手就把名片撕碎了。 绀野美也子一面想一面坐着电梯来到了四楼。里面还有四五个外国人,他们惊奇地窥视着绀野美也子的容貌和身姿。 饭店的侍者把她引到青沼的房间。她怀里抱着包袱,雪白的布袜子穿着蜥蝎草鞋,走在火红的地毯上。包袱里包着四五本迄今出版的书和一些简单的礼品。 侍者敲了敲门。 青沼祯二郎伏在窗边的写字台前,穿着浴衣,昂着长,长的脸,头发垂在额头上。 绀野美也子在挥笔疾书的青沼身旁施一礼,小声说道: “打扰了。” 青沼只朝她瞟了一眼,继续在稿纸上写了起来。他是个瘦长型的高个子。在美也子致礼的时候,他嘴里啊、唔地应了两声。 美也子坐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房间是套间,门那边好像是卧室。她从伏在桌子上的青沼背后,扫视整个屋子。也许是住着外国人的缘故,墙边挂着北斋和广重的版画复制品。 少顷,青沼祯二郎叹了口气,搁下了笔。她坐在那里,大约过了5 分钟。 青沼祯二郎咯噔一下拉开椅子站起身。好像还挂在心上,他站在那里又看起了自己的稿。不一会儿,他合上和服的前襟,脸转向了她。 “对不起!” 那双细长的眼睛看上去很疲劳。45岁左右的青沼祯二郎比平素在报纸和杂志上见到照片年轻多了,但现在或许是太累的缘故,看上去显老。他额头宽大,鼻梁挺直,嘴唇不厚。不过,也不是没有扁平的感觉。站起身,在女人美也子看来,个子很高。 “您这么忙,真是抱歉。” 她恭恭敬敬地敬礼。 “木村先生的介绍信带来了。” 青沼祯二郎双眼皮的眼睛望着她。 “哎,带来了。这是我的名片。” 美也子拿出两张名片。青沼像累了一样坐到椅子上,脚搭在一起,悠然地左右看着两张名片。 “唔,不错。” 青沼把名片整齐地摆在写字台上,打开美国烟盒,叼起了一支烟。 美也子从腰带里取出打火机,将小小的火苗递到青沼的香烟前。青沼的眼睛愕然愣住了。 “谢谢!” 他吐出一团白色烟雾。在烟雾中,青沼的眼睛像观察似地窥视美也子。 “木村先生,”烟雾淡薄时,青沼说道,“在你那儿出过书吗?” “没有,还没出过。”美也子低声答道。 “噢,那你是怎么从木村先生那儿得到介绍信的呢?以前就熟悉?” “不,不是,这是第一次拜访木村先生,求他向您介绍的。” “是第一次?” 青沼祯二郎毫不掩饰地盯着美也子的脸。 “先生,”美也子说,“我是第二次给您名片了,第一次是在您府上,只是没能拜见到您。” 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是吗?那对不起了。” “不,您的作品那么畅销,对我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出版社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不过,我很希望能出版一本先生的大作,所以才硬着头皮去拜访木村先生的。” “木村先生的书没出?” “我当然也恳求了,但他说以后再给,就给了我这张名片。” “木村真滑头。”青沼祯二郎苦笑了一下,“他用一张名片就把自己的事推到了我这里。” 可是,青沼的脸上却好像并无不快。 比起木村丙午郎那种不大畅销的书,出版社当然更喜欢自己的那些富有魅力的作品。就像这个女人说的那样,去求木村的书只不过是一种战术而已。 青沼祯二郎端详着眼前这位不像在出版社工作的女人。绀野美也子长长的脸蛋,整齐的发际,一双聪颖的大眼睛,纤细高挺的鼻梁,紧闭的双唇,略显尖长的下颚,整个儿给人一种潇洒精干、轮廓鲜明的印象,而且和服的花色和穿戴都不土气,就是新桥或赤坂的艺妓到这儿来,凭这位女性的风韵也不会有什么不自然的。大概有二十六七岁吧。那张娇嫩的脸蛋儿看上去饱含她所经历过的人生经验。 青沼祯二郎正好写稿有些发腻了。 将傍晚就要来取的书稿往后推一推,先同名片上印着“北斗出版社社长绀野美也子”的女人聊一会儿。 “确实是冒昧来访,给您添麻烦了,不过,很希望能得到您的大作。” 那双大眼睛周围现出带有几分媚态的微笑。 “哎呀,许多人都来这么说,可是我写的东西在杂志登载之前,就定下出版了。” “这我知道。我的出版社没有别的出版社大,而且又不出杂志,在这一点上,实在竞争不过人家。” 近来的出版社往往都是把作家的书稿在本社的杂志上刊载,而后自然转入出版。因此,即使是大出版社,如果不办杂志就没有办法。 “所以,我斗胆请求您,请您给定一部新的长篇,行吗?” “什么?”青沼祯二郎吃了一惊。 写一部新长篇,这话以前也有人给他说过。可是,那大都是些大出版社;而且,青沼同那些出版社都是老关系,连他们他都一一谢绝。 现在,这个不出名的北斗出版社毫不自量地提了出来,青沼开始感到惊愕,接着感到轻蔑。这女人似乎对出版社方面的情况还不大了解。 “你那里都出版些什么书?” 绀野点点头,打开身旁的包袱,将四五册书放到桌子上。那是以前给木村看过的书。 “噢,是这样。” 青沼一本一本地拿在手上,他把装在书盒里的书抽出来,哗啦哗啦地翻着书页。 “不错。” 这也不一定是恭维,装帧、装订都不错。这书要是附上大出版社的名也不会使人觉得奇怪。 共有三本书,其中两本小说,还有一本既像故事又像散文,作者都是些朴实的小说家,那位散文作家虽然知道名字,但作品却并不怎么畅销。 “怎么样?这些书好销吧?” 青沼手拿着书,对低着头的绀野美也子说。 “不,”美也子微笑着说,“不好意思给先生们说,这里面好卖的也只销到7000册左右。” “那是赚不到钱的。” “是啊!” 绀野美也子从坐着的椅子上往前挪了挪,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凝视着青沼的脸。那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光辉。 “因此,请求先生给予关照。您不说我也很清楚,您是很忙的,您提出什么条件都可以。” “实在为难哪。” 青沼移开视线,像要逃开她的目光似的。 “你是社长,你的雇员有多少人?” 青沼祯二郎的兴趣是绀野美也子这个女人是不是独身。从她自任社长来看,可能没有丈夫。可是说不定背后有情夫呢,不,肯定有。即使是寡妇,也会有人在背后支持。他决定以后再打听这些。 “不,除了我,雇员只有两个。一个负责同印刷厂和装订厂的联络,一个负责杂务。我们还很不成熟。” “那么,你以前有过出版的经验吗?” “没有。” 绀野美也子在说没有这句话时,非常天真地摇了摇头。 青沼心中明白了几分。难怪她说出那些外行话。 这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看到外表倒像个做过服务业的人,可她为什么要从事出版业呢?如果以前当过艺妓,被男人勾引,玩了一场,觉得无聊,便想经营生意,那么一般都会选择与服务业有关的职业,像酒吧、餐厅、点心店、茶馆、寿司店……等等。让男人出资办出版社,是为了什么呢? 也许这女人是个大野心家。 这并不是说从事出版业就是野心家。如果她是服务业出身的女人,却从事一项完全与之无关的工作,就使人感到里面包藏着她的一种野心。 “怎么会选择出版这种行业的?” 青沼提出了很自然的疑问。 “这个我可以全都告诉您。其实木村先生问我时,我都解释过,如果不告诉您,就不公平了。” 绀野美也子也许心里不那么紧张了,竟说出半开玩笑的话来。是这样,很对不起。她说着摆弄着和服袖子,拿出一只银白色的漂亮的烟盒,用柔嫩的手指取出一支香烟,拿出刚才为青沼对火的小打火机,叭地打着了。 她把烟卷叼在薄薄的嘴唇上,高挺的鼻孔中喷出一股白烟。从夹烟的手势上大致可以看出,她曾经干过旅馆、餐馆业。会抽烟的人会流露出一些不会抽烟的人所没有的自然的姿态。 青沼祯二郎渐渐有兴趣起来。他过去也有过许多恋爱经验。 他的作品受欢迎,就是因为那些色情描写出自于他的丰富的经验。 说起来,青沼祯二郎是“纯”文学家出身,开始写些抒情的私小说。那种天性的美男子会同各种各样的女人来往,描写那些经验,自然会受到众多读者的欢迎。现在,他成了这方面的第一把手。 “其实,我办出版社是为了丈夫。”绀野美也子微微垂下眼睛说道。 “哦,你丈夫?”青沼祯二郎一直不解的疑问渐渐有了答案,“哦,你有丈夫了?”青沼禁不住问。 “是啊,先生,您瞧,到了这个年龄还会不结婚?”绀野美也子依然姿势优美地抽着烟说道。 “哦,唔,是啊……” 他不能说早想到她已有“丈夫”。 “那么,你丈夫也在办出版社?” “不,丈夫搞这种工作根本不合适,是我一个人干起来的。” “噢,那他在哪儿工作?” “不,每天在家里闲居。” “是身体不大好?” “不,不是太结实,但也没什么病。” 绀野美也子继续现出微笑。 “那倒怪了。” 这个女人的丈夫也许是个无行为能力者。这就是青沼想象的结果。也许是女人对丈夫那样窝囊不堪忍受,于是立志从事出版业。青沼知道她丈夫是个生活无行为能力者,便产生了另外一种兴趣。那种男人的妻子会使人从新的角度感到兴趣。 “是这样,我丈夫在写诗。” “是诗人?” 青沼祯二郎略显惊愕。 绀野美也子把以前对木村丙午郎说过的话又对青沼说了一遍。 青沼祯二郎明白自己的想象完全错了。不能不认为,小说家的空想是有限的。 “你很孝顺丈夫啊!” 听完了美也子的介绍,青沼又点了一支烟。与木村丙午郎当时不同的是,青沼的心中已不再觉得多么有趣。 “可是,先生,”绀野美也子像察觉了他的内心一样,一双大眼睛中又浮现出娇媚之色。“虽然在写诗,对社会却一无所知,诗人可能都是那样,我丈夫尤其是如此。同他在一起,我非得饿死不可,所以我就办起了出版社,现在正干得起劲儿呢。” “不过,一方面满足你丈夫的愿望,一方面又维持生计,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说到这里,青沼祯二郎忽然生出一个问号。 办出版社,钱少是办不起来的。这个女人已经以北斗出版社的名义出版了现在给自己看到的这些书,她的资金是哪儿来的呢? 从外表来看,丈夫是个无行为能力者,她的服饰却全是一流的。她那柔嫩的手指上还戴着钻石戒指,手提包也是蛇皮的上等货,草鞋也是高档的。在不显眼的地方用的都是高价买来的,这些也不会是专门用来出门时穿戴的。由此也可以看出同她容貌十分相配的类似花柳界女人的趣味。 然而,青沼没好问她的资金来源。 “先生,怎么样,能请您给写一本书吗?”她恳求道。 “唔。” 青沼心中蓦地产生可以给她写一点的念头。原来,他- 心里想同这个有点意思的女人今后也保持关系。 “请您一定关照。能得到您的大作,就能够奠定基础,我们这种小出版社对外就能建立信誉,那就太好了。我要向您谢恩。” “可是,你虽那么说……” “我知道您有难处,大出版社向您约的稿我们当然不敢强求,提出那种要求也是我们不懂道理。不过,如果这次先生不答应给我一点儿,我努力创办的出版社很可能要半途而废。” “可是,我……” “当然,那不是您的责任。” 她甜美地一笑。 “先生,我准备以死来……不,绝不是夸张,真是以这种心情来求您的,您提出什么条件都可以。” 绀野美也子说什么条件都可以的时候,青沼祯二郎隐约觉得心里一阵骚动。他的心蓦地跑到了作为出版社的条件以外的事情上。她说的是无心话吗?她在说这番话时,那双动人的眼睛在瞬间看上去湿润了。 可是——青沼祯二郎支起胳臂时,手扶着额头。 “我知道,在版税方面别的出版社是给您最高条件的,我给您说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向您提出请求,确实很抱歉。” 什么意思?青沼倾耳静听。 这当儿,她忽然提出一个问题。 “您喜欢这个饭店吗?” “不,也不是特别喜欢……别人要把我关在这里,没法子呀。”青沼苦笑着说。 “这种饭店,不提供服务吧?” “是的,都是国外方式,必须用电话叫,办完事就走了。侍者也不讨人喜欢,而且,过了12点,饭店就不问事了。” “啊,真是的!”她睁着一双大眼盯着青沼的脸,“先生,这么说还是日本式的旅馆好吧?” “不过,那也不一定,女佣来服务太多,反而招麻烦。” “您的意思我懂了。”她说道,“我想在旅馆里为您服务 10 天时间,即使您彻夜著书,我也在一旁侍候。” 当天晚上9 点半。青沼祯二郎在写稿,房间里空空的没有别人,左邻右舍和走廊里没有一点声响,偶尔从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他孤独一人在稿纸上挥笔疾书。 电话铃响了。铃声使青沼的心都凉了。应该今晚交的稿还不知何时才能完成。 他内心紧张却故作镇静地拿起了听筒。他已拿定主意,如果对方催逼过紧,就只好翻脸。 “是先生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清脆。 “我是青沼。” “我是白天去拜访您的北斗出版社的绀野。” “啊!”青沼祯二郎吓了一跳。 “工作还没做完?”好像很神秘。 “哎,是啊。” “累了吧?” “有点儿累。” “那样拼命,对身体不好。不到外面去换换脑子?”绀野美也子的声音微微带笑。 “外面……” 青沼立刻想到脱离这个地方。 “你在什么地方?” “新宿。这里有个很有意思的酒馆,是个很好玩的地方。您平常总是出入高级酒吧,偶尔到这种地方来看看,对创作也有帮助呢。” “是的。” 今晚必须交稿的责任感使他犹豫了。 “现在暂时不能出去。” “那您什么时候可以写好?” “嗯,将近11点吧。” “我等着,您来之前,我在这边消磨时间。” “可是,那样你就太晚了。” 青沼心里直跳。他没忘记绀野美也子是有夫之妇。 “没关系,不要紧的,我经常很晚才回家。” “你能喝酒吗?” “嗯,能喝一点儿。” 女人在听筒里笑了起来。 “好吧,我去。” 他下了决心。 “是吗……啊,我真高兴。那么,11点整我在哪儿等您呢?” “唔,我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