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没打扰你吃饭。”他看着我的脸。“像是有急事呀,”我一边用猎犬般的眼神回视他,一边在他面前坐下,“特意跑到这么臭烘烘的地方。”“也不是多着急的事。本来想晚上去找你,又想看看你在哪种地方工作,就上这儿来了。”“哦?”我靠在椅子上,抱着胳膊,“找我什么事?”“是这样……”他拿出笔记本打开,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身件不舒服?”我摇摇头:“没有。”“哦,那就好……好像脸色不太好。”“大概是干活累的,最近有点忙。”“最好悠着点。”他的目光回到笔记本,“你知道橘直子吧,在东和大学医学部堂元研究室当助手的那个。”我点点头。这是预料中的问题,我丝毫不觉意外:“她怎么了?”“两三天前失踪了。”“失踪……”我觉得这个词听起来很奇怪,大概是因为知道她在哪儿才这么觉得,“下落下明?”“对。两天前她在老家的父母报了案。她母亲说,两天前的中午,堂元教授给她打电话,说她女儿没去大学,往家里打电话也没人接,问她知不知道情况。她母亲慌忙去了她公寓,果然没人。以为是出去旅行了,可没有准备过的迹象,跟谁都没打招呼就走了也很奇怪。她母亲给能想到的人打了一圈电话,没人知道她的去向。听说本来她母亲想再等一晚上再报警,可担心得坐不住了,深夜跑到了警察局。”“这样,”我说,“也不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可不能不管。可能是卷进了什么事件。特别是她和那个意义重大的手术有关,现在下落不明,必须考虑到那个方面。有关情况相当麻烦。我负责这件事,也是因为我多少对情况有所了解。”他没说她可能被杀了。“你想问我什么?”我歪着头,微微扬扬起下巴。“首先是线索。关于她的失踪,你能想到什么吗?”我慢慢转过脸去:“我不可能知道她的去向,对吧?”“即使不知道,我想你也许从她那里听说了什么。听说你住院期间一直是她在照顾,出院后你们也多次在研究室之类的地方见过面,不是吗?”我轻轻点头,他的话让我捉摸不透。他肯定问过堂元了,那些家伙应该知道直子经常单独和我见面。但从他刚才的话来看。他似乎还毫不知情。是明明知道却装傻呢,还是没从堂元那儿听说?如果是后者,堂元为什么不说?“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他换了个提问方式。我说是去嵯峨家那天,已经很久了。他记录下来,说:“能回忆一下除了你的治疗之外,她还跟你说过什么吗?”我说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然后问:“关于她最近的情况,你没去问堂元博士吗?”“当然问了。可他没有任何线索,说是只知道她前一天还和往常一样来大学,照常工作到傍晚六点左右回家,然后就消失了。”原来是堂元在装傻。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如果说出真相,我一定会被怀疑。他为什么要遮掩?“很抱歉,我提供不了任何线索。”“是吗?”他似乎也没怎么怀疑,略显遗憾地把笔记本放进西装内袋,“那我再问问别人。”“你觉得她会出事吗?”“怎么说呢?”他挠挠头,“觉得她可能会突然出现,也觉得可能会有最坏的结果。我也不知道。”我沉默着点点头,知道已被他的后一个猜测所言中。【仓田谦三笔记 2】八月二十四日,为东和大学医学部研究人员橘直子失踪事件,去见了她曾照顾过的患者成濑纯一。每次见面,这人给我的印象都有些不同。第一次见面时,觉得他特别认真,现在已经没这感觉了。没有要特别记录的事项。36下午,我一边干活,一边回想那天晚上的事。那情景已经在脑海里出现了无数次,大概这辈子也甩不掉了——假如我还有所谓“辈子”的话。我在狭小的浴室里肢解了真子的尸体,整个拖走太麻烦,前两天用来割过狗头的锯子生了锈,用起来很钝。切割完毕,我把尸块一个个装进黑色塑料袋。以前我连恐怖片都不敢看,现在却了无惧意。大概也不能这么说,现在的我以及不是原来的成濑纯一了。连亲手杀了她的我,都难以辨认她的头颅,原来人死后变化会如此之大,这是因为在锯的过程中变形了?我最后亲了一下,把她的头放进塑料袋。第二天晚上,向隔壁的臼井悠纪夫借了车出去处埋。最近,臼井见到我总像见到了什么不明真相的东西似的,借车时他好像也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把钥匙给了我,大概是迫于我体内散发的异常压力。他见我把塑料袋搬上车,便问:“装的是什么?”我说,“别担心,不是垃圾。”他喃喃自语:“我不是担心那个。”你这种不知天高地的公子哥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惹了我小心把你也剁成这样——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坐进车,发动引擎。我先去了工厂,从仓库偷了把铁锹,冬天能用来铲雪那种,少了一把大概谁也不会在意。我已经想好了要把尸体扔住哪儿了。我想起了以前也是向臼井借了车,和阿惠去秩父那边兜风的情景。我们把车开进谁也不会进入的树林,生平第一次在车里做爱。在狭窄的车里相拥比想像的困难得多,做是做了,却光顾着担心会不会有人来。阿惠……想起她,我胸口发疼。她现在怎样了呢?我曾经把让她幸福视为梦想,现在,那段时光好像已是遥远的过去。我把车停在和阿惠有过回忆的地方,拿着铁锹往树林里走了十多米,选了块泥土松软的地方开始挖。我不指望能永远不被发现,只是想争取一点点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挖了一米深,我拿过塑料袋,把里头的东西倒进坑里。周围一片漆黑,只有手电筒发出微光,因此,我并没觉得自己正埋着橘直子的身体。我埴上土,整理了一下表面,那块突起明显不自然,白天看土概会更显突兀。但这儿人迹罕至,即使有人觉得奇怪,大概也不会想到居然有尸体埋在下面。就这样吧,我满意了。要是马上被发现,那就是命该如此了。塑料袋被我在回家途中扔进了某个公园的垃圾袋,铁锹扔进废品回收点。大概不会有人怀疑这些东西。我把车停进臼井的停车位,钥匙扔进他的信箱。结束这一切到家,闹钟已经指向凌晨两点。就算逃不了也没事——回想那天晚上的情景,我对自己说。稍稍动动脑子,就知道自己犯了好几个一般罪犯绝对不会犯的危险错误。比如塑料袋,如果有人拾到,大概会注意到里面残留的血和体液,于是报警,警察会视为和某项犯罪有关而进行搜查。假如下久之后秩父山里的碎尸被发现,这其中的联系就会被确定。血型一致,那么塑料袋上残留的指纹就会受到重视。还有,寻找橘直子行踪的人们会怀疑死者是不是她。即使尸已经腐烂,光从外观无法判断,也许还可以对照指纹,或者从牙齿治疗痕迹来判断。总之,依靠科学调查,死者会被认定是橘直子。那么,寻找塑料袋上的指纹来源就将成为调查焦点,所有直子周围的人都将会接受指纹调查。警察一旦发现塑料袋上的指纹和我的一致,就会把我当成重大嫌疑人来传讯。即使事态果真发展成这样也无可奈何,对于被捕一事,我全无恐惧。只是进监狱罢了,就算被判处死刑也无所谓,反正人总会死,只不过或早或晚。生命也不是什么值得绞尽脑汁去延长的东西,何况我正在变成京极。只是,我还在珍惜所剩无几的成濑纯一的意识,想尽可能长久地保持纯一的感情,直到失去自由。如果不能阻止人格变化的脚步,至少我想让它慢一慢。昨晚,我一直在看相册,直到深夜。照片中的父母还那么年轻、健康。我有很多婴儿时的照片,说明我是在祝福中降临人世的。然后是小学、中学别代,我长得很小,照相时总是低着头。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过去。我努力去回想童年、高中时都做了什么,是什么感觉。这些记忆仿佛从前读过的故事中的一节,虽没什么真实感,但还想得起来。我不停地翻着相册,看累了就拿出通讯录,上面写着过去见过的人的名字,按字母顺序排列着。我从头翻起,回忆同他们的相遇和来往。我在心里说,记忆中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对现在的我来说难以置信,但的确系我所为,正如相册里贴的照片无疑是我自己一样。前一阵子也试过,今天我又决定在回家的路上去音像店,去借曾看过的喜剧片。也许不会觉得有趣,但看到该笑的地方我要笑,即使是强迫自己,这样也许就会觉得真的可笑。这计划被稍稍打乱了。下班后,我刚出工厂大门就被人叫住了。声音来自停在身旁的车子里。“能打搅一会儿?”是若生。看到和那手术有关的人,憎恶涌上心头,我简直要呕吐。本想说没工夫跟你这种人说话,但略一思索后我说:“我只有三十分钟。”反正是关于直子的事,我也正想问他呢。他说:“上车吧。”我坐进后座。他沉默着开车,好像已经想好了目的地。我任由他往前开。车停在一个大楼工地附近,周围停着卡车和推土机,没有人影,今天像是停工了。难怪,这儿不会被人看见,密谈再合适不过了。“堂元在哪儿?”我边问边看看车四周。一定是那家他让若生把我带到这儿的。可他说:“别误会,没想让你见老师,找你的只是我。堂元教授他们告诫过我,近期不要靠近你。”他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是“不能大意”。他的话真可笑。“找我什么事?”我摆好架势。他脸上神经质般地现出凶相:“你把她怎么了?”“她?”“别装蒜了,我说的是小橘,她三天前去你那儿了吧?然后就不知去向了。”“她去过我哪儿?”我歪歪嘴,“去干吗?”他不耐烦地摇摇头:“别浪费时间了,省省无聊的废话吧。她为了收集有关你的资料而接近你,甚至不惜以身体为诱饵。我说的是这个。”“我承认一直在和她见面,她可没说什么收集资料,说是担心我常来看看。”听到这儿,他摆摆手:“你不会把她的话当真吧?总之,我们知道你和她见面的事,也知道三天前你们见过面,之后她就消失了。我当然怀疑你对她做了什么,你把她怎么了?”我往车座里深深靠去:“不知道。”“这不可能,你老实说!”“不知道。”我说,“要是警察这么问,我还能理解,但为什么是你?要是知道那女人去过我家,跟警察说不就行了?那样不就是警察来问你刚才的问题了?”“不能那么做,为此我们也很辛苦!”他的太阳穴在动,“大概你也听堂元教授说了,脑移植研究所有强大的后台,根据他们的要求,研究必须在不引发冲突的前提下顺利进行,不允许有事故。倘若首例脑移植患者居然在术后发疯,这是最要命的。你明白了吧?你今后也必须是个善良的好青年,所以关于小橘的事我们也决定最近不和你接触,弄不好让警察盯上你就麻烦了。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们对小橘前一段跟你见面的事也保密。”“也就是说一切都得看你们的安排。”“要是你能老实一点我们也不用这么辛苦了。”“你这么跑来跟我见面,不惜辛苦岂不有泡汤的危险?你为什么违背堂元的命令?”听我这么问,他立刻躲开视线,又重新对我怒目而视。“哦,”我点点头,“你迷恋那个女人。”“你这种人不会理解我的心情。好了,说吧,你把她怎么了。弄哪儿去了?”“喜欢的女人,自己找去。”我慢悠悠地说。他的脸绷紧了:“你杀了她?”我沉默着迎上他的目光。他似乎得到了确认,脸涨得通红,面部肌肉也颤抖起来:“果然杀了她。”他的表情不同寻常,大概已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才能极力控制住自己。“这种对话没劲、无聊。我走了。”我拉开门下车。这时他在背后说:“我一定要杀了你。”我回头扔下一句:“你来吧。”37在电视上看到发现尸体的新闻是第二天,星期六晚上。这天晚上,我从音像店借了两卷外国片录像带,都是以前看得捧腹大笑的喜剧片,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明白有什么好笑,只能从演员们卖力的表演中感站到空虚。我还是笑了,看到该笑的场面就放声笑给自己听,这比画面中的演员更加滑稽和空虚。看了三十分钟,我开始强烈地厌恶自己,把录像带停了。刚想把遥控器扔向画面,电视上插播了新闻。“今天中午,在琦玉县秩父市的深山里,发现了像是女子的碎尸……”我拿着遥控器的手停住了。一脸若无其事的播音员说,发现尸体的是现场附近的本地人,他隔几天便去山里转转,看到树林里有汽车闯入的痕迹,觉得奇怪,巡视一圈后发现有个可疑的土堆,在下面挖出了尸体。电视画面上还有一幅显示事发地点的简易图,无疑就是我埋了直子的地方。尸体身份尚未辨明,但死亡日期居然已经确定,身份识别也只是时间问题了。我觉得来得有些快,但并没失望,甚至还有些放心下来的感觉——不用再为尸体的下落伤脑筋了。单纯的好奇心冒了出来:堂元他们会怎么想?他们怀疑是我杀了橘直子,但若尸体不被发现,那只不过是想象,现在他们不能不采取措施了吧,假如撒手不管,警察一定会找上我。我暗笑,事情变得好玩了,世界首倒脑移植患者因脑袋发疯杀了人——媒体要是知道了岂不蜂拥而至?我倒要看看堂元他们怎么收场。星期一中午,有人往车间打电话找我。上班时间没有特殊情况是不给转电话的,对方像是说有急事。我停住机器站起来。一会儿等我回来时,货盘大概要堆积如山了。我拿起听筒,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干得真好。”我马上明白是若生,他好像已经知道了尸体的身份。他呻吟似的接着说:“我要杀了你!”“不是说让你放马过来吗?”他一听像野兽般咆哮起来:“啊,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你等着!”放下电话,我跟正在一旁算加班时间的业事务员打了声招呼。她放下圆珠笔,怯生生地看着我。我说:‘给我张辞职表。”笨头笨脑的她好像听不懂似的,“啊”地半张着嘴没有反应。“辞职表。要辞职总得写点什么吧?”“哦……知道了。”她终于站起来。大概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班长走了过来:“喂,你想干吗?”我觉得麻烦,就没理他。可他不依不饶:“你说话啊!”我用拳头顶着他的胸口:“不想干就不干了,少啰嗦。”当个班长就得意忘形的中年男人明白过来,他那点小权力在我这儿已行不通,一下子气短了,不再开口。我从事务员那儿拿过辞职表,当场就在“必要事项”一栏写上“出于个人原因”,再交给她:“这样行了吧?”“你还得去底下一拦的部门,分别盖上章……”辞职表下面有几个隔开的栏目,要盖所属部门主管、健康保险部门、福利科之类的章。真是无聊。我推给事务员:“我没工夫去转,你替我办吧。”“啊?这我可办不了。”“那就这样直接送到人事部去,过两天我会把保险证、工作证寄过来。”说完,我快步离开。一旦尸体身份被辩明,就远走高飞——我从昨天开始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反正我已时日无多,不是被警察抓走,就是完全发狂。既然如此,我想在合适的地方度过最后的时光,在那儿像过去的成濑纯一那样画画,不管多痛苦都要画到了无论如何也画不了的时候,只好自行了断——这是成濑纯一对京极的最后抵抗。我换上便装,赶紧回家。其实行李早已准备好,我想过大概离真相大白已经不远,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我走到门前,拧开锁,刚跨进一步,就“啊”了一声。阿惠坐在屋里。“啊……回来啦。”她像是也有些吃惊,“怎么了?回来得这么早?”“你在干吗?”我问,“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回来了,就刚才。在这儿等你啊。”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该说些什么,摇摇晃晃地进屋,坐在她对面。我无法和她对视,脑子陷入停滞。“你准备去旅行?”她看着背包,“去哪儿?山里?”“不是旅行。”我用虚无的眼神看着她的脸。还是一样的雀斑。“是消失。”“消失?消失是什么意思?”“就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大叫。她身子一颤。沉默如围墙般把两个人挡开片刻。“这是为什么?”她眼中满是悲伤,“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求求你,告诉我吧,不是说好有一天会告诉我的吗?”看着她的表情,我开始头痛,坐着不动也变得很艰难。“我……杀了人。”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像坏了的布娃娃似的全身僵硬,表情凝固。过了一会儿,她的表情依然呆滞,只有脖子像上了发条般开始摇动:“你骗我!”“没骗你。还记得那个叫橘直子的女人吧?我杀了她,杀了之后用锯子锯开,埋到山里了。你没听新闻吗,在秩父发现了碎尸,尸体的身份今天弄清了,警察也会到这儿来。我不想给你惹麻烦,赶紧离开这儿。”她堵上耳朵,拼命摇头:“不要,我不要听!阿纯……阿纯你不可能干那种事!”我把她的双手从耳边拽开:“你听着,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以前的阿纯!站在这儿的人只有成濑纯一的外壳,里面已经变成别人了!”“你胡说,胡说!我不信!”她拼命摇头,头发乱成一团。“你必须信!我的脑正在被移植的京极的脑取代!”“京极?”她看着我,满眼惊恐。“堂元他们骗了我,移植给我的脑来自京极,那个杀人狂。我的脑也开始发狂了,杀人就是证据。明白了吧?!”我把她推到一边,她双手撑在地板上。我站起来,从壁拒里拿出锯子,上面沾着的一看便知是人血。“看看这个!”我把它放在她面前,“就是用它割的那女人,在浴室!”一看到锯齿,她痛苦地皱紧眉头,右手捂住了嘴,全身痉挛,像是在忍住呕吐。“你信了?”我平静地说,“明白了就走吧。这事跟你没关系。”她垂着头,摇了摇。我问“为什么”,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看我:“因为我喜欢你,爱着你。是病总能治,我治给你看,我会把你变回原来的阿纯。”“已经回不去了,要我说几次你才明白?反正我已经没有未来,不久警察就会来抓我。你不走我走,本来我也要走。”我伸手去拿背包,阿惠抱住我的腿:“你去哪儿?带我走吧。”别说蠢话,我想一个人度过自己的最后时光,不想被女人打搅。”我扯她的头发,他不松手。我受不了,开始踢她。她一边抽泣,一边抱住我的腰,不管我踢她还是打她的脸都不撒手。大概因为动作太过剧烈,我的意识迷糊起来,于是放下全身力气,长长叹了一口气。她的背起伏着。“为什么?”我说,“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走?”她抬起头,脸已变得红肿,大概是被我刚才打的。“你要死的话……死在我面前吧。”“你说什么?”“我不想就这样结束我的爱。要死的话就死给我看,求你了。”她咬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已经疯了,跟着我很危险。”“可能会杀了我?”她说着点点头,“想杀你就杀吧。我要跟你一起走。”我看着她的脖子。我会不会像掐死直子一样去掐她的脖子?刚想象去杀阿惠的瞬间,剧烈的头痛袭来,像是从内到外被挤压。我抱着头蹲下。“怎么啦?没事吧?”她俯身看我。我一动不动地等着头痛离开,过了一会儿,它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我站起来看着她:“就算要走,今晚进不知道住哪儿,你跟着我只会添乱。”“去我那儿吧。我租了短期公寓,谁也不会找到那儿,可以随便住。”我警惕地去读她的表情,但有种预感:要是进一步去猜疑她,刚才那种头痛会再次发生。“离这儿近吗?”我问。“坐电车一会儿就到。”“好,你带路。你绝不要出卖我。”她垂下眉梢,摇摇头:“刚才说过了,要是我出卖你,就杀了我好了。”头隐隐作痛。“好了,不说了。”我背上背包,她拿起她那点行李走出房门。如果警察来了发现我已出逃,就会确定我是杀死橘直子的凶手。这些都无所谓了,我只需要不被任何事打扰的自由时间,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点点。我们朝着车站默默前行,只要到了车站、坐上电车,就赢了。走了一会儿,刚到走路上,我发觉背后有汽车声逼近。一回头一辆白色箱式货车朝我们直冲过来。“危险!”阿惠扑向我,我俩倒在路边。货车开过去十米左右停了一下,司机没有下车,扬长而去。“怎么开的车,也不道个歉。”她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嘟嚷道。“这会儿他大概正懊丧不已吧。”我也站起来,“就差一点没得手。”“得手?”“刚才是想撞死我。开车的大概是若生。”“他为什么要杀你?”“想报仇。”我说着继续向车站走去。她租了一居室,卧室还算大,从阳台看出去全是建筑物。我已经没有能力判断在这儿画画是否理想,暂且把风景写生当成第一目标吧。“这个房间我用,不要随便进来,明白了?”我把行李放进卧室吩咐她。“明白了。”她回答。电话安在卧室,正合我意。我马上拿起电话,打给东和大学找若生。等了会儿,他接听了电话。“真可惜呀。”我径直这么说。他立刻意识到是我。“你在哪儿?”“我倒是想告诉你,但不想被打搅。给不了你来杀我的机会,真是遗憾。”他挤出一声怪笑:“别得意得太早。我这边不是一个人,而且都是专业的。”“专业?”“具体消息我还不知道,好像已经有人下令杀你了,要布置成意外事故。试验失败的怪物得在失败暴露之前暗地里灭掉。警察也已经插手,一切会以一场事故来结束,就算情形有些不自然。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但一定会找到!”“但愿你还赶得上。”“赶得上什么?”“我的消失。”“别想逃走,逃到哪儿我都会去追。”“我等着。”我挂上电话。【叶村惠日记 6】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一(晴)终于回到了阿纯身边。啊!神没有听见我的祈祷,他正在往地域的路上滚落。今天见到久别的他,怎么看都不像过去的阿纯。但我必须保护他,从京极的亡灵那儿保护我爱的阿纯。我害怕,但不能逃。我已经逃过一次,不允许有第二次。可他居然会杀人,能战胜那么厉害的亡灵吗……【堂元笔记 9】八月二十八日,星期二。那家伙在行动,要杀成濑纯一?要抹杀那样的研究材料?真不是正常人所为。该早点抓住他关起来。那家伙完全不知道情况。今天去见了京极亮子,问了她和成濑纯一之间产生的第六感,心有灵犀这一观点和我达成一致。真想把两人叫在一起进行试验。我动员亮子配合研究,她说如果能见到他就可以配合。成濑纯一——所有的关键都捏在他手上。38“喂,妈妈,是我。嗯,现在在东京。你那儿有什么奇怪的事吗?啊?警察?为什么警察会来我这儿?找谁,我已经和他分手了,没关系了,你就跟他们这么说。什么?我这儿的电话号码?不行,警察来了多讨厌,你就编个理由嘛。妈妈不用给我打电话,有事我会打过去的,再说白天我也总在外面……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能一出来就定好什么时候回击呢?好了,挂了啊,明天再打。”挂上电话,她回过头,“听见了吧?”“好像是警察来过了。”我放下画笔,躺在床上。尸体身份被弄清已经两天了,警方从什么线索入手盯上了我也并不奇怪。就算没有线索,我下落不明也很可疑,警方一定在四处找我,这样一来,最先被怀疑的就是阿惠周围的人了。“你在这儿没事的,我跟谁也没说。”“你有钱吗?”我问。“别担心,还有信用卡呢。”我从床上起身,拿过自已的钱包,把借记卡扔到她面前:“里面大概有五十万,全部取出来。”我说了密码。这一类的记忆都还在,可我已经慢慢地不是成濑纯一了。“我一会儿去,顺便买点吃的。”她拿起卡片。我拿起画笔,面朝画板。窗外的风景画了一半。原来画画时会出现无视左侧空间的症状,这回却没有这种倾向。这并非病情有所好转,只是因为描绘右侧的能力正在消失,表面上看起来有了平衡——画的水平能证明这一点,我只是在画面上机械排列着四角建筑物,也许小学生都能画得更好一些,而我连画到这一步都很困难。只是把看到的东西照原样画下来。按说还应该有些许储存的画画技巧,可一拿起笔就无从下手,对要画成什么样子毫无感觉。我强迫自己动着在抗拒的手,继续去画眼前的垃圾画。要是以前的自己会怎么画——我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边想边涂颜料。我满头大汗。越往下画,画面变得越滑稽,让人绝望的是不知道哪儿不对。血往上涌,心跳加快,全身如着火般发烫。我扔掉画笔,双手拿起画板使劲往膝盖砸去。画板破了,膝盖沾满颜料,画当然也废了。阿惠开口了:“还是歇一会吧——”我把砸破的画板扔过去:“别烦我,闭嘴!赶紧买东西去,顺便买个新画板回来!”她想说什么,却又捡起摔破的画板默默出了门。我又把自己扔到床上。眼皮沉重,头大如斗,大概是因为这两三天唾眠不足,毕竟只睡了一两个钟头。一想到时间所剩无几,我就无法毫无意义地睡上几个小时。我害怕自己再睁开眼时,整个世界已经面目全非。我慢慢地下了床,蹲在地板上。屋子角落里放着那架红色钢琴。往背包里装行李时,不如为何,第一样装进去的就是它。我坐在钢琴前面,用食指敲键盘,断断续续地弹起知道的曲子。没有几个键,曲子弹到一半几乎就断掉了。即使这样,这琴声也像一剂特效药,让我的心静了下来,甚至希望自己永远这样弹下去。但我还是撇开钢琴,拉过床上的毯子蒙住脑袭。不能让钢琴把心夺走,每敲一下键盘,成濑纯一的脑细胞就会消失一点。这天晚上,电视上播放了一条奇怪的新闻:在距离橘直子尸体发现地大约一公里地方,找到了她的衣服。真奇怪,那衣服明明已经被我处理掉了。播音员接着说,用来切割尸体的锯子被扔在附近,周围的草丛被踩过,有数人走动过的痕迹,还泣有证人声称,在事发当晚看到一辆红色汽车进了山,车上坐着几个年轻男女。我明白了出现这可笑证据和证人的原因:“这是在伪装。”“伪装?”阿惠歪歪头。“有人开始行动了。”“有人?”“想顺利推进脑移植研究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的真正面目,但有一点确凿无疑,他们正在拼命抹去我的罪行。”“可是,”她舔舔嘴唇,“要是警察认真调查的话,不就马上能识破伪装了吗?要不然,想怎么犯罪都行了呀。”“认真?”我冷哼一声转过脸去,“警察不可能认直。某种强大势力启动时,警察也总包含在其中。”“这么说……你不会被警察抓走了?”“警察不会抓我。这是那群浑蛋的剧本,剧本的结尾是,我死于某次原因不明的事故。”“没事,只要我在这儿,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我对她的幼稚想法嗤之以鼻:“只有在他们到来之前自行了断,别无选择。”“你……”“画板买了吗?”“在这儿呢。”我打开纸包,把画板立在窗前。现在看到的只有楼群的灯光。画什么好呢?想要怀抱成濑纯一的心去死,我到底该画什么?【仓田谦三笔记 3】谜团很多。有新的证据和证词,但都有些偏差,有些不合逻辑。搜查本部得到的指令是追查红色汽车里的几个男女。我的意见是应该彻查被害者橘直子周边,局长说那个方向当然也会去推进,却没有具体指示。会后向科长提出去追捕成濑纯一,没理由不去注意这个在尸体身份辨明后马上消失的男人。科长给的指示却是寻找那辆红色汽车,真不可思议。不知为何,关于这起案件,上司们一点也不积极。说起成濑,今天嵯峨律师来了,来问他的下落,说是听说警察在那家伙住处附近打探就来了,我告诉他,我们也在找他。【堂元笔记 10】八月二十九日,星期三。嵯峨来访。他表情严肃,想必知道了什么。果然,他问起橘助手被杀和成濑纯一失踪之事。开始我想佯装不知,他威胁说再糊弄要诉诸强制手段。他有一定背景。我明白还是坦白更明智,就简短说明了来龙去脉。他显然很郁闷,救了自己女儿的青年就此变成杀人狂,这事实像是让他一下子难以接受。39闭门不出五天了,已经摔坏了十个画板。意识不清的时刻在增多,拿画笔的手开始颤抖。“阿纯,求你了……”她在背后说。我把手里的画笔扔过去:“别随便进来!”“可是……”她用手背挡着眼睛,嘴角一撇,哭了。看到她这种表情,我更加焦急。“出去!”我大叫,“别在我面前出现!”“我这就走,可是求你了,哪怕吃一口。”“说过了,不想吃。别管我!”“可你……这两天什么都没吃,这样会死的。”“还不会死,但离死已经不远,剩下的不多了,不能把宝贵时间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吃一点儿吧。”“别烦我。”我捡起画笔重新面对画板,这种动作也让我觉得时间宝贵。这时,她从旁边伸手拿走了面板。“还给我!”“这种画还不如不画!”她把画板摔在地板上,用脚去踩。“你要干什么?”我一把推开她。她的头撞到了墙,她呻吟着蹲下来。我的手伸向她的脖子。她全无反抗,只是转动眼珠抬头看我:“想杀我?”我没说话,想加一把劲。就在这时,脑袋里又开始一阵剧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我抱着头,痛得打滚。我不知道头痛持续了多久,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感觉跟刚才有些不同,就像镜头对上了焦,我觉得神志清醒。阿惠担心地看着我:“你……没事吧?”“嗯……”我慢慢直起身,重新看着她。那一瞬间,像被抓住了头皮似的,我感觉到一阵刺激。连我自己也会明白,一种近似性欲的欲望喷涌而出。她的脸,她的身体,在召唤我。“脱衣服。”我说。她大吃一惊:“啊?”“我让你脱衣服!”我重复了一遍,“全脱掉!”她没问为什么,开始脱衣服,直到全身赤裸像个木偶似的站在我面前:“这样行吗?”“躺在那儿。”我拿起新买的素描本开始动笔。几根线条眼看着勾勒出她的样子。我确信自己能画,现在能画。“画板,你去买新画板吧。”我看着画完的素描说,“还有颜料。一切从头开始,你把屋子里的垃圾作品全部扔了。”她穿上衣服,没有马上出门。我大叫:‘磨蹭什么?赶紧去!你想让我的灵感消失吗?”她开口了:“我这就去,趁这点时间你吃饭吧,我做了三明治。求你了。”“三明治?”我皱起眉头。泪水从她眼睛里流出来。没办法,我点点头:“知道了,我吃。这幅画完成之前我不能饿死。”“我走了。”她像是放心了,走出门去。这一天,我倾注了全部精力去画她的裸体。这是我几个月来第一体体会到创作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很明显,这和强烈的头痛不无关系。也许是残存在我体内的成濑纯一的部分在发出消失之前的最后闪光——如果是这样,画这幅画就成了成濑纯一活着的证明。留给我的时间还有多少?40画笔无法继续。不管我怎么想画,拿笔的手都动不了。裸体面还没完成,对它的执著却正慢慢消失。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坐在玩具钢琴前,用一根食指弹着,一弹就是几个钟头。不画了吗?——模特儿问道。我没回答。于是她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不画了?怎么不画了?我叫道:好了,别管我!她哭了。我看着厌烦,问她为什么哭,要是不情愿到想哭的话,出去好了。因为爱你才这儿的,她说。爱?究竟什么是爱?我记得自己曾爱过她,那是遥远的过去了。所谓爱着谁,只不过是比对别人少了一点戒心。我爱你,她重复着。不能相信这种虚无的台词,假面之下不知道会汹涌着怎样的欲望。【叶村惠日记 7】九月四日,星期一(雨)今天吓了一跳。正在画具店找颜料,突然有个不认识的男人叫我。开始我以为是警察,想跑。他说不是的,递过名片。嵯峨道彦,从阿纯那儿听说过这名字。他说他拿着我和阿纯的照片,在大一点的画具店一家家找,因为那是唯一的线索。看来是一得知我几乎每天去那家店就守在那儿了,真厉害。他问我住在哪儿,我没说,他也就没再问。他说,有一点他先说在前头,任何时候他会去当阿纯的辩护律师,不管官司要花几年都会坚持。他说得很坚决。我问精神失常时犯的事算不算犯罪,他说,阿纯不是精神失常,是意识沉睡,而京极的意识在控制他的身体。他说自己在法庭上也会这么主张。他说想问问情况,希望能跟我常见面,我说我会给他打电话。他说我一定很痛苦,但一定要努力,这对我多少是鼓励。真的筋疲力尽了……41食指生疼,大概是键盘敲得太多了。又坏了两个键,“哆”和“咪”不响了,这样,能发出声来的只剩下九个音了。我不知道用它们能演奏什么曲子,就自己编,曲名叫“脑的赋格”。这是什么?钢琴发出奇怪的声音。不对,是门铃声。到这儿之后第一次听到门铃啊。没有客人来过,也不希望有人来。是谁来了?我以为她——画的模特儿会出去开门,可她不在,不知是不是出去买东西了。这几天她常常不见人影。我该小心了,接近我的人会在这种时刻出卖我。没办法,我站在门后,透过门镜往外看。外面站着个不认识的男人,戴着眼镜。像是感觉到里面有人,那男的说:“我是隔壁的。”我不说话。隔壁的跟我没关系。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见怎么等也没人答应,像是烦了,有些不高兴地消失在门镜的视野里,脚步声也渐渐远去。我回到屋里,又在钢琴前坐下,接着作曲。琴键怎么也不够。咣当,咣当,咣当,要是再有个像样的音就好了。就在这时,我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巴,同时手也被捆住了。我使劲挣扎,眼前出现一块白布,冲着我的鼻子蒙过来。我想叫,刚一吸气,便觉得脑袋一麻,眼前变得漆黑。醒过来是因为嘴里被灌了什么东西。不一会儿,那液体流了出来,是廉价的威士忌。我呛了一下,睁开眼,面前是一张男人的脸。刚才在门外摁门铃的眼镜男。我挣扎着,但动弹不了,双手双脚都被绳子捆住了。另一个男人人抬起我的头,想往我嘴里塞威士忌酒瓶。“醒了?”眼镜男说。我环顺四周,看不太清楚,像是个仓库。“不用去想这是哪儿,喝我们的洒就是了!”他说这话的同时,酒瓶塞进我的嘴。威士忌流了出来。我吐出一些,也吞下一些。“别太野蛮,留了可疑的痕迹可不好办。”“啊知道。”我的脸被从两边揪住,不得不张嘴。威士忌又灌了进来,倒光之后又换成白兰地。“对不住,不是什么上等酒,下过量比质重要。”我一边被灌酒,一边思考他们的身份。大概是若生说的那帮家伙,一定是我活着对他们不利的浑蛋们下的命令。“喂、让他歇会儿。”随着眼镜男的命令,酒瓶从我嘴边拿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酒精很快散开,平衡感开始狂乱。“我们不得不杀了你,”眼镜男说,“你大概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到这一步吧?”我的疑问在别处,这些家仳怎么会找到我?我与外界断绝了联系,不应该被发现的。“目的嘛,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奉命把你干掉,扮成死于事故。你很可怜,但我们只能从命。”“你什么想说的吗?说点什么?”我淌着混杂了酒精的口水说:“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我在那儿?”“这个呀,”眼镜男嘴角一翘,“是女人,女人告诉我的。”“女人?”“是你的同伴,是那女人出娈了你!”那个画画模特儿吗?果然。没错,只有她。“休息结束。”嘴被撬开,白兰地又灌了进来。意识周期性地远去。想吐,耳鸣,头痛,还有眩晕。白兰地也空了,他的手从我面前拿开。我失去平街.倒在地上。“这样行了吧?”“嗯。再过一会儿,酒精会更起作用。”天花板在转。意识馄沌。身体无法动弹。我闭上眼世界还是不停地转。被出卖了,还是被她出卖了。看看,还是被出卖了,不是说过不能信她吗?你真是个蠢货。身体好像消失了,只有意识在浮游。这是哪儿?你真是个蠢货——很久以前,记得谁这么说过我,是上小学的时候,附近的操场,领头的孩子说:现在开始挨个进行击球和防守练习,出错的围着街道罚跑一圈,第一个从阿纯开始。不行,我不要当第一个。少啰嗦,难道你不听话?我被逼元案,去防守,接了两三个普通的滚地球后,球朝着令人绝望的方向飞去,根本追不上。孩子头说:失误了,你去跑步!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快去跑,阿纯。我开始跑,绕出操场,绕过烟草店,满头大汗地跑,只想快点和大家玩。可当我跑回操场,其他人已经在比赛,不再进行防守练习。除了阿纯,没人跑步。阿纯走了过去,谁都假装没看见。这时阿纯才知道,刚才的把戏是为了把自己排除出去。阿纯捡起手套,走出操场,知道大家在挤眉弄眼地看自己的背影。刚才跑过烟草店门前时,像是看到了事情经过的店主说你真是个蠢货。不能相信别人。人不可能爱别人,“该收拾他了吧?”远处有声音传来,我微微睁开眼。一个男人拿过一个罐子,引开盖子一倒,液体从里头流了出来,气味刺鼻,像是汽油。他住我周围酒着。“要往他身上浇吗?能保证烧得彻底。”“不要浇在身上,想造成的假象是,他喝醉了进来不慎着火被烧死了。要是烧焦了就不自然了。周围也要浇得像一点。”“明白了。那就点火啦。”“好!”说完,眼镜男就出去了。剩下那个男的在对面墙上堆上破布,用打火机点上。小小的火苗蹿了起来,确认之后他也走了。我望着燃烧的火焰,等那火焰烧到汽油浇过的地方,就会变成熊熊大火。可是,很奇怪,我没有恐惧和焦急,看着燃烧的火焰甚至有些亲切。和母亲在火葬场的离别,不对,那不是我的记忆,是京极瞬介的。我烧的是老鼠。被那帮打棒球的孩子赶走,回到家,阿纯抽抽搭搭地哭了。妈妈赶过来说,怎么啦,被欺负了?阿纯喜欢妈妈的围裙,刚想靠上去,被爸爸抓住了脖子:你过来!阿纯被带进里屋,地上放着一个铁丝笼,里面关着一只老鼠。爸爸说是用老鼠夹子抓住的。爸爸让阿纯拿走笼子,把老鼠弄死。阿纯干不了这种事,但爸爸不允许。连只老鼠都弄不死怎么行?你就把老鼠当成你憎恨的家伙好了,不把它弄死你就别回家。想不出什么法子弄死它,直接下手看来是不可能。阿纯想了半天,终于想到浇上油烧死它,这样只用点上火,然后捂住眼睛就是了。拿来灯油,从铁笼上面往下浇。老鼠浑身是油,还在乱动,阿纯点上火柴,屏住呼吸朝笼子扔去。着火的瞬间,阿纯把脸转开。这时爸爸在背后说:你要看着,阿纯,别忘了你能做这样的事,只要记住这—点,就没什么可怕的东西了。阿纯壮着胆子去看。老鼠被烧得四处乱窜,皮肉的焦臭味扑鼻而来。老鼠临死之前,阿纯觉得它的小眼睛捕捉到了自己。之后三天,阿纯一直睡不着,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恨死了爸爸。回过神来,周围已被火包围。我慢慢站起身看着四周。我就是那时的老鼠,和那时一样,有人在看着我被烧死。可我还不能死,还要去收拾叛徒。所谓的爱根本不存在。人焰烧到墙上,蹿上天花板,变成一片火海。我在火里走着,身体有点摇摇晃晃,脑袋却很清醒。到了门口,踹开门,一瞬间,火苗如波浪一样从背后袭来。背上着火了。我跳了出去,在地上打滚。头发一股糊味。回头看看房子,好像是纺织厂的仓库。到处开始冒烟。我往外走。这是哪儿?总之得回到那个屋子。然后,杀了她。42我想叫住路过的出租车,却一辆也不停。大概是因为司机看见了我的模样:衣服已被烧焦,身上满是烧伤。我看看附近,目光停在垃圾堆上,踩进去找,发现了一根生锈的铁管。我捡了起来。我又站在大路边,虽是深夜,却有不少车,接连开过去好几辆。等车少了一些,我来到路中央。不一会儿,有车灯靠近,那辆车前后都没车。我把铁管藏在身后,挡住车道。车开始摁喇叭,似乎这样就能随心所欲。我仍站着。一声刹车,那辆车停了下来。“浑蛋!”开车的男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怒吼。是个年轻男人,旁边坐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