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惠在厨房弄了冰茶,把放杯子的托盘搁在屋子中间。我俩围着它相对而坐。“厂里什么稀奇事吗?”“什么都没有。”“哦……对了,我那儿今天来了个奇怪的顾客。”像往常一样,她的话题从画具店开始,说起行为奇怪的顾客。看她笑得前仰后合,虽没怎么觉很有趣,我还是跟着强装笑脸。“还有,昨天……”话题转向电视和体育。她的话仿佛树枝一样四处伸展,又像念珠似的紧紧连成一串,既没有统一性,也没有中心——大概从来就没有过。我渐渐开始烦躁,嘴上附和着,可跟上她的思堆实在很难。年轻姑娘都这样?回过神来,她正默然盯着我的脸。“怎么了?”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想看的电视节目?”她反问。“没有啊。怎么了?”“还说呢。”她瘪瘪嘴,“你光顾着看时钟了。”“哦,是吗?”“就是的,你都不知看了多少次了。为什么那么在意时间呢?”“无意识的,我没想在意啊。”我伸手把桌上的闹钟转了个面。看时间确实是无意讲的,但心里想着她什么时候回去却是事实,这事实让我灰心。“没什么,真的。”我拼命挤出笑容,“来,接着说,说到哪儿啦?”“这不说上次那本书嘛。”她又开始了,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听,绝不能想别的事。我得这么想——这样和她共度的时光,对自己来说是宝贵和有意义的。“我这么说,大概你又要批评我太投入了,不过是书里的情节而已。可我不这么想,读书是一种模拟体验,当然会去思考。那个主人公的活活就是独善其身……”幼稚的理论,无聊,浅薄,听着让我痛苦,但我得努力忽略这种痛苦,不能失去爱她的感觉,要珍惜她的一切,包括她说的每一句话。突然我觉得难受,她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她的嘴唇像个独立的活物似的在我眼前蠕动。我用力握紧喝完了冰茶的玻璃杯。“对了,我跟她说起上次看的电影来着。我知道她是迈克尔的影迷,还是跟她说,怎么说演高中生也太勉强了。可她说,你别说了,我就是不想看他硬要装嫩才忍着不去电影院的。大家都笑死了……”我开始头疼,不舒服的感觉直逼过来,耳鸣,出冷汗,全身发麻,肌肉僵硬。“……她可真行,看到迈克尔皱纹明显的镜头就眯起眼睛,说是这样看起来就模糊了——”那一瞬间我俩中间传出尖厨的声音。她张着话说到一半的嘴,呆呆垂下眼帘,我也低头去看。玻璃杯碎在我手里,我捏碎了它。冰茶已经喝完,融化的冰块濡湿了地毯。玻璃碎片戳破了我的手,鲜血从伤口中流出来。“不好,得赶紧地理!”她猛醒过来,“急救箱呢?”在壁橱里。”她拿出急救箱,仔细检查了我的手,消毒、上药,最后缠上绷带,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没什么,太使劲了。”“这东西可不是那么容易就碎的呀。”“可能有裂缝,我没注意。”“太危险了。”给我包扎完,阿惠开始收拾玻璃碎片。她一低头,褐色的头发垂到有雀斑的脸颊上。看着她的侧脸,我说:“抱歉,今晚你回去行吗?”她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像个服装模型。她慢慢地把视线转向我。“我有点不太舒服,”我接着说,“大概是上班累着了,觉得头也很重。”“怎么了?”“不是说累了吗,最近有些勉强自己了。”“可是,”她表情严肃,“这样我就更不能不管你了。我今天可以住在这儿,明天不用太早。”“惠,”我看着她的脸,轻声说,“今天,就算了。”她的双眸马上开始湿润,但在泪水盈眶之前,她眨了几下眼睛,摇摇头:“是呀,你也有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那我把玻璃碴儿收拾了再走,太危险了。”“不,我自己来收抬。”她刚想去捡碎片,我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大概是我的动作太粗暴了,她看起来有些害怕。我赶紧放开她的手。“好吧,”她放下捡到手里的碎片,站起来,“我回去。”“我送你。”“不。”她摇着头穿上鞋,伸手拉住门把手,又回头说,“有一天你会告诉我的,对吧?”“啊?”我一愣。“你告诉我的,对吧?一切。”“我没什么瞒着你呀。”她摇了两三下头,像在哭又像在笑,说了句“晚安”便消失在门外。我一动不动,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先。我捡起玻璃碴儿,仔细擦过地毯后又开动吸尘器。想起刚才歇斯底里的行为,我很沮丧,那种冲动究竟是什么?难道阿惠做了什么让我想捏碎玻璃杯的事吗?她只是想和我开心地聊天。“俺不正常。”我故意说出声来,觉得这样可以让自己客观地接受现实。可我马上奇怪地发现,不知为什么,我用了平时从不说的“俺”字。无法言说的不安向我袭来。我脑中浮现出昨晚看的书中的一段——脑会改变自身……显而易见,我的心在变化。阿惠,我曾经爱着你,可现在,爱的感觉正在消失……【叶村惠日记 3】七月五日,星期四(阴)独自一人的屋子,难以言表的寂寞。阿纯什么都没变——为证明这一点,我去了他那儿。在那儿见到的是以前的他绝不会画的奇怪的画。我讨厌去想不祥之兆,假装兴高采烈,把能想到的高兴话题都扯了出来,但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身体,凝视远处。我的悲情戏和玻璃杯一起破碎了。得赶紧,没时间了!可是该赶紧做什么呢?19第二天是星期五,下班后,照着地址,我很快找到了关谷家。对着车站前分岔的小路,有一家叫“红砖”的小小咖啡店,木门旁挂着写有“关谷明夫”的牌子。推开门,头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我觉得这是家怀旧的小店。除了吧台,店内只摆了两张双人桌。店面很小,要走到桌前都得擦着坐吧台椅的客人的后背过去。墙和吧台都是本头做的,让人觉得它们吸足了咖啡的香味。墙上随意装饰着古旧的餐具,典型的咖啡店的样子。只有两个客人对坐在里头的小桌前。吧台里是个白发瘦男人,髭须也白了。我坐在他对面说了声“混合咖啡”,他只微微动了动脖子,然后默默干活。咖啡端上来,我喝了—口,切入正题 您是关谷时雄的父亲吧?”他的嘴张开一半,眼里露出怀疑:“你是……”“东和大学的,在堂元教授手下做事。”这是事先想好的谎言。他顿时睁大眼睛,又马上低下头,眨了好几下眼:“有什么事?”“我想问几件关于时雄的事情。”“我和东和大学没来往。”他开始用抹布擦起吧台。“不用隐瞒,我知道一切,才来问的。”他抬起头想说什么,又低下头去。“事关重要,关系到移植了时雄的脑的那个人的一生——”我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道:“你别说了。”说着瞟了一眼坐在桌子那边的客人,“别在这儿说这事好吗?”我呷了一口咖啡:“那我再等会儿。”他貌似不悦,但没说要我走之类的话。看着在吧台里头洗餐具的关谷,我想自己的脑的一部分和眼前这个人并非无关。一想到现在自己的性格可能来自这个男人的遗传,一种莫名的感觉油然而生,可又对自己从他身上感觉甚少觉得失望。虽没什么科学根据,我觉得既然脑的一部分有共通的因子,相互间会有某种感应。可无论我怎么看这个一头白发的瘦弱男人,都没有那种感觉。过了一会儿,那两个客人出去了。我确认门已经关上,看着自己的咖啡杯,喝完最后一口,又要了一杯。“听说他出了交通事故,被夹在汽车和建筑物中间。”他又倒了一杯咖啡,微微咂了咂嘴:“开太快了。人生才刚开始,却迷上汽车这种无聊的东西……”“他好动吗?”“好动?也不是。”他坐在吧台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他像是爱闹腾,其实出奇得胆小。有那种一上车就变得胆大的人吧,他就属于那一种。”“他是专心学习工作的类型吗?”我这么问是因为自己最近的性格变化。可他的回答出于我意料。“学习?时雄吗?”他耸耸肩,“很遗憾,这你可猜错了。除了应付考试,我没见过他看书,一天到晚和朋友四处玩,好在不去干坏事,所以我还算放心,就是这样。”“他对什么着迷?”“说起来算样样通样样松吧。没长性是他的缺点,什么东西都浅尝辄止,也做过志愿者,可半年就放弃了。”“哦,”我含糊地点点头,端起杯子。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可以说他描述的是我现在最讨厌的类型。“你想问什么?”他面露啊怀疑,“手术时不是你们说对时雄提供脑源这事要绝对保密吗?不是说好绝不给我们添麻烦,今后断绝一切联系吗?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刚才你说的很奇怪,说是关系到移植了时雄的脑的那人的一生什么的……那个病人怎么了?”“刚才说的得有点夸张,”我假笑着,“只是关于时雄的信息不够,想作点补充。那个病人嘛……”我舔舔嘴唇,“很好,很正常,目前没有任何问题。”白发男人依旧目光狐疑:“哦,那就好。虽说人死了就完了,可把身体的一部分拿走给别人用,对亲属来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没想过拒绝?”“没办法,是他本人的意愿。好像是他做志愿者时填的资料,像是叫什么器官捐赠者,死后提供身体的一部分。他平时也跟我们说过,假如他死了,要按他的意愿做,我们也没反驳,可做梦也没想到会成事实。”我喝完第二杯咖啡,问他有没有佛龛,他回答说没有。“我家不信亲教,只有这个。”他甩拇指指向后面架子上放的小小镜框,里面放着一个年轻人笑着的照片,像是关谷时雄。“笑得真好,”我看着照片说,“他看起来招人喜欢。”“嗯,他人缘不错。他虽毛病不少,对朋友一直很重感陪,不喜欢和人起冲突,经常把想法藏在心里。好像自上学以来,这豪家伙就没跟人吵过架。”听着他的话,我觉得不对劲。关谷时雄的性格倒像是手术前的我。那么,我最近的性格变化并非单单是自捐赠者靠近。我又问了几个问题,关于关谷时雄的童年兴趣爱好等等。没有任何东西能跟现在的自己联系在一起。问起绘面,也是“说不上特别喜欢,也不讨厌”。没什么可问的了,我作势起身:“您说的给了我们不少参考,谢谢。”“没什么可谢的,很久没谈起起时雄了,挺高兴的。”他不好意识地笑笑,说,“可以问个问题吗?”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沉思似的看看天花板说:“复杂的东西我也不懂,时雄的脑究竟怎样了?”“怎样了……您的意思是……”“就是说,”他似乎没法准确表达想法,有些着急,皱着眉头敲了好几下太阳穴,“时雄的脑活着吗?它活着,对吗?”“这个……”这看似朴素却难以回答的问题,也是我无法回避的问题。究竟怎样?时雄的脑活着,还是已经不是他的脑了?心脏移植、肝脏移植的情况会怎样。我不知所措,最后说了让这个父亲满意的答案:“应该说话着。时雄和那个病人一同活着。”他看起来舒了一口气。“是吗?可以认为他活着……”告辞了。这回我真的站起身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稍微轻松了一些。听说是移植给了和时雄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就是说能有差不多长的寿命。”他眯起眼睛,像吃了一惊似的看看我,“年纪差不多的男人……你……莫非你就是那个病人?”我犹豫了一下,想是否要说出真相,但马上回过神来摇摇头:“不,不是。我在东和大学上学,只是个学生。”他仍目光炯炯。过了一会儿像是缓过劲儿了,他移开视线,叹了口气:“没错,不是你。”他的语气让我奇怪,我看着他的脸。“不是你。”他重复了一遍。“要真的是你,我会知道,会有那种……叫感应,对吧,过电似的感觉。没什么根据,但我觉得会有那种感觉。我从你身上一点也感觉不到。”“嗯,我也没感觉。”“见到那个人能替我问候他吗?请他好好用时雄的脑。”“我会转达。”我点点头,径直走出店门。外面下着雨,打湿的地面上反射着霓虹灯光。我自言自语:总有哪儿不对……20第二天晚上,我去了大学的研究室。到得比约好的时间早了些,屋子里只有橘小姐。我在椅子上坐下,看着她忙碌地一会儿L摆弄电脑,一会儿整理资料。从没见过她身穿便装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她身着白大褂也能令人觉得女人味十足。这也许不单因为容貌,更来自她身上透出的那份对事业和生活的自信。当然,她很有女性魅力——当我瞥见她白大褂下露出的膝盖,会不由得怦然心动。我看着她的侧脸,想着她到底像谁。一定是以前看过的哪部电影的女主角,一个有名的外国女演员,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像是注意到我在盯着她,她转过头来:“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啊,没有。”我摇摇头,“我想问你个事。”“什么?”“我住院期间你一直照看着我,对吧?能实话告诉我吗,最近对我有什么印象?”“什么印象?”“你不觉得我跟刚住院时相比有变化吗,性格呀行为举止什么的?”她交叉着纤细的胳膊,袖子卷着,微微歪着头看着我,脸上浮起笑容:“我觉得没什么变化。”“哦?不可能。为什么不能跟我说实话?”“我说的是实话呀。为什么这么说?”“我差点杀了人。”她的表情如定格般呆住了,然后无奈地盯着我的脸,天真地笑了:“骗我的吧?”“很遗撼,是真的。”我说出对臼井悠纪夫起杀心的情景。听完,她深呼吸了几下,让心绪平静下来。“我不是很清楚当时的情况,不能解释得很明白……我觉得对那个学生发怒不能说是异常的心理活动,老实说,我看到那样的人也会生气,换个急脾气的也许会用暴力手段。”“我不是急脾气,至少手术前不是。”“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性格本来就是变化的,沉睡在意识下的东西有时候会在某一天突然表面化。平时温顺老实的人,穿上球衣一站到赛场上就变得攻击性十足,这在体育界并不少见,对吧?”我咬着嘴唇:“你是说我本来就有杀人的潜质?”“不是这个意思。你要知道,谁都不是完全了解自己的。”“就算我不了解自己,了解病人的症状总是医生的义务吧?博士和你们在研究我的脑,却又对我的症状漠不关心,这让我无法理解。”“不是不关心,只是冷静。精神状态稍有不平衡就联系到脑功能,这未免太简单了。关于你的脑,我们进行了大量细致的检查,得出的判断是没有异常。”我用拳头轻敲脑袋:“我觉得自己异常,没有比这更确定的了。我曾想是不是受看捐赠者的影响,可看来事实并非这么简单。”我能看出来,听到“受了捐赠者的影响”这句话,她倒吸了一口气。“什么意思?”“就是——我刚才说的暴躁,在指赠者身上也没有。”我说了去见关谷时雄的父亲、调查时雄的事。她表情惨痛:“为什么去找他?不是说了不能关注捐赠者吗?”“在目前的情况下那些都是废话,若什么都不做,我坐立不安。”她像强压头疼时那样,用指尖使劲摁着太阳穴:“现在你明白了吧——没从捐赠者那儿受到任何影响。”“我不明白。只是完全感觉不到和他父亲有什么牵连。”我把手伸进头发,使劲挠了一通,然后停下手,观察着她的表情说,“不会……搞错了吧?”“搞错?”她皱起眉头。“捐赠者。我见过关谷时雄的父亲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舔舔嘴唇接着问。“关谷时雄真的是捐赠者?”她顿时失色,张开嘴,隔了片刻才出声:“你说什么?为什么要怀疑?”“直觉。觉得捐赠者另有其人。”“那是错觉,不可能的事!再说了,我们为什么要骗你?”“原因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傻话。“她像赶苍蝇似的在脸前晃晃手,“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见。好了,到时间了,我去叫若生。”她逃也似的出去了。她狼狈不堪是因为是被揭穿了真相,还是因为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假设,现在我还无法判断。时间到了,照例是那些测试。进行测试的照例是若生助手。没看见橘小姐。“测试结果是,一切正常,对吧?”测完后,我讽刺道。他不会没听出我的讽刺,但面不改色:“要看电脑的分析结果,结论大概会像你说的那样。”我一脸厌烦:“我可以自信地告你,假如你们没在撒谎,那就必须重新考虑测试方法。这种方法根本没用,或者是电脑出了毛病。”“人和电脑都可信。”他照样面无表情,“但不是一切都能测试,所以要定期进行补充测试。你到这边来。”我照他说的走进隔壁房间,里面放着个电话亭般的大箱子。我记得这装置,手术后不久我进去接受过测试。“听觉测试?”“差不多,事实上还能了解其他一些东西。”他示意我进去。里面有椅子,前面有个带开关和按钮的机器,机器上连着导线,一端有耳机。我照着他的指示戴上耳机,开始测试。这是有关声音的各种测试:让我听两种音判断高低、强弱、长短,比较音色,指出两段旋律的不同部分,最后把几种不同节奏的音乐分类,这些测试都不难,只要是耳朵正常的人都没问题。“不要跟我说测试结果良好,一切正常。那是在骗小孩。”从里面出来后,我指着他的胸口说。他像是在想什么,沉默片刻后看着我的脸,问:“太简单了?”“我记得以前测试的题目更难,改变难度不公平。”我抗议道。他还是一副模棱两可的表情,让人着急。他吸了一口气:“当然,这只是一个数据,不能作为判断你是否正常的材料。”“那就好。”我点头。测试结束后,我走进堂元博士的房间,他正在书桌前敲电脑健盘。旁边有个没见过的男人,矮个子,长着和身体不相称的大脑袋,秃得精光。“脸色不错呀。”堂元博士兴高采烈地迎上来,“最近有什么变化吗?”“幸好没有。”“哦,就是说顺利回归社会喽?”“不是。上次说过了,我依然觉得自己的性格爱好在变,甚至感觉更强烈了。”博士脸色一沉:“说具体点。”“就是说……”我欲言又止,因为有外人。大概觉察到了我的心思,博士笑着点点头:“忘了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心理学家光国教授。“心理学?”“他是心理学权威。”小个子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跟我握手。他站起来跟坐着时身高差不多。我边握手边看堂元博士:“您搬救兵来了?”“有这层意思,对你也有帮助,这些以后慢慢说。你不用介意他在这儿,他会保密的。”我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满脑智慧的男人,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爷爷在看孙子,让我略感不适,但我还是接过刚才的话题。“我越来越厌倦和别人接触。看看周围,几乎没有可以相信的人,看谁都是无聊的庸俗之辈——以前我可从没这么想过。”堂元博士惊讶地张着嘴,光国教授也是一样的心情。“之前我也说过,这只是心境的变化。年轻时总会醒悟几次。”博士重复着套话。我烦躁地摇头:“绝不是什么心境变化。”“哦……”博士用小拇指挠挠脑门,“对了,你好像在怀疑是受到了捐赠者的影响?”“只是当成一个假说来问问,我也不是确信无疑。”特别是在对关谷时雄作了调查之后——我没有强调这一证据。“就是说,现在你不这么想了?”“我不知道,所以才来向你们咨询。”“哦。”博士站起来,拿了两张纸放在我面前,上面画着几十条横线,“上周说好的,我们把你的测试分析结果用明白易懂的形式整理了一下。比如,‘内向性’一项旁边画的线,长度表示程度。这两张纸,一张是你最近的测试结果,另一张是手术后第一次测试的结果,你对比一下看看。”我双手各拿一张看了看,心理测试和性格测试并没呈现出大的差异,多少有点起伏,但并不明显。“我们的测试能感知你内心潜在的部分。看测试结果,没发现你自己感觉的性格等方面的变化。这儿还有一个日本人的平均值数据。”他又递过来一页资料,“看这个就知道,你有着极其普通和正常的人格。有点偏内向,但这点个性不足为奇。怎么样?”我摇着头把三页资料放在桌上:“光给我看这些数字,我完全不能理解。”“是你提出要看分析结果的。”“前些日子确实说过,那时还只有一点点怀疑,但现在不同了,我无论如何无法相信自己目前的状态属于正常。”“你想太多了,要是能相信我们的分析,精神上也会放松些。”我靠在沙发里,胳膊支在扶手上托着腮。他是真的觉得我正常,还是出于什么原因在撒谎?我无括判断。“对了,”博士说,“今天国光国教授来不为别的,其实是对你作点采访。”“采访?”我拘谨地坐在博士旁边,看看那个猿猴似的男人。矮个子男人说:“很简单,只是个小小的精神分析。我一直对你很感兴趣,很想问问你。”“若是心理测试之类的,若生助手已经做得够多了。”“和心理测试稍有不同,但也不吓人。”“总不至于吓人吧。”我交换了一下二郎腿,搓搓胡子拉碴的下巴。这两个学者看样子都很想做这个实验,于是我问光国教授:“您大概也听博士说了,我觉得自己的内部发生了异常。有可能弄清真相吗?”“我不能断言,相信会有用。”光国教授摇了好几下光光的脑袋,“不过,不知道会出来怎样的结果——究竟是确有异常还是仅是你自己的感觉。”一旁的堂元博士说:“在我看来,要是能探明你妄想的原因就好了。”“妄想?”我能感觉到自己眼里满是怀疑。我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他的这种态度,为什么总想息事宁人?难道是怕有损手术成功的声誉,不管怎样,这个猿猴般的家伙的提案听起来还不错。“明白了。我做。”教授眨了眨眼,朝堂元博士点点头。博士扬扬头站了起来:“我离开更合适?”教授说:“拜托了。”被称为“采访”的测试在别的房间进行,说是最好视线里没有任何东西——我还以为要戴上眼罩,却又不然。房间里放着一把长椅,我照指示躺下,天花板上的荧光灯正对着我的脸。不一会儿灯也关上了,但并没有漆黑一片,教授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式电筒般的东西,摁下开关。那东西后面连着一根电线,像是连着包里的仪器,说明这不是普通的电筒。他坐在我的头部一侧,我看不见他。“好了,现在开始。放松你的身体。”他说话的同时,亮光开始闪烁,房间里忽明忽暗。这真是奇妙的变化,光是看着就觉得心要被吸走了似的。“静下心来,困了可以闭上眼睛。”我闭上眼。他的声音在继续:“先从你的老家开始问吧,你出生在哪儿?”我在回忆中说起自己出生成长的家、家周围的样子,连隔壁的盆栽店都说了。之前似乎已经遗忘的东西,都不可思议地变成鲜明的画面复苏过来,但那些画面就像电影场景一样,并不觉得是自己的故事。这是怎么回事?他的提问进入下一个阶段:请回想你以前住过的房间,里面有你,你穿着什么,在干什么,等等。“我一个人。一个人……什么都不做,只是盯着窗外。”“这种情景下你最在意的是什么?”“在意?”“你担心的东西。放松一点,什么都可以说,你把脑子里浮现的东西不假思索地说出来。”慢慢地,世界远去了。耳边依稀传来教授的声音,他在奇妙地呼唤着什么。声音一度小得听不见了,又慢慢变大。那声音在叫我的名字,阿纯,阿纯……是谁在叫我呢?那声音终于变清晰了。叫我的是同班一个姓蒲生的男孩,他的个头在整个五年级里最大,做什么事都要领头。蒲生在叫我。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问我喜欢哪只球队,我说是巨人队,他喝道,有你这种呆瓜支持,巨人会倒霉,支持别的球队去。我说,喜欢就是喜欢,没办法呀。他打我的脸,说,你还敢还嘴,又说,好,我给你定了,从今天开始你支持大洋队去。当时大洋排名最后。他说,别的队要是掉到最后了,你就去当那个队的球迷。要是那个队输了,第二天我得被迫在大家面前跳舞;要是巨人队输给排名最后的球队,为了泄愤,他就打我、踢我。我不能在家说自己在学校被欺负的事,一说就会被父亲训斥。父亲在气头上经常会口不择言:真不觉得你这样的胆小鬼是我儿子。听他这么说我很难过。父亲总坐在桌前默默工作,他是个不知喘息的人。我总是只能看到他的背影。那个背影变得又黑又太,突然向我转过身来,变成了高二时同班的一个男生。他是校篮球队主力,经常逃课去咖啡店抽烟。那家伙对我说,喂,成濑,跟我一起去看电影。我吃惊地问,我们俩吗?他说,别冒傻气,叫上高泽征子。想起高浑征子,我心头一热。我俩从初中起就是同学,她是我唯一的女生朋友,也是我爱慕的对象。她对我也很好,谈起书和画,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回过神来,我们三个正站在电影院前,我们约好在那儿会合。进电影院前,篮球队主力贴着我的耳朵说,你离我俩远点儿坐,看完电影后你就说自已有事先回去,听明白了没有?我想顶他几句,却说不出口。我照他说的,坐得离他俩远远的看电影。屏幕上出现厂长打电话的镜头,他正给高功率电源厂家打电话。这回订货要从几家供货商的投标中选定,而厂长把其他竞标者的标底透露给了与他关系密切的某一家——所谓关系密切,就是他拿了人家的好处。这时过来一个年轻人,等厂长挂上电话,他递过一份报告,上面指出最近产品问题的原因在于某厂家的电源——正是和厂长关系密切的那家。厂长恼羞成怒,面红耳赤地拿红笔划去不满意的部分。几乎报告的所有内容都不合他意,纸张变成了红色,我抱着一堆成了废物的纸。那纸又变成了报纸,上面一篇报道写着女高中生自杀未遂事件,高二女生A割腕,A就是高泽征子,自杀原因不明,但谣言不知从哪里传开,说是从电影院回来的路上,她被那个蓝球队主力强暴了。征子不会跟别人说起,多半是那男的向同伴炫耀了出去。她出院后再没来上学,转到了别的学校。自从在电影院撇下不安的她离去之后,我再没见过她。我把报纸扔进焚烧炉。火苗飞舞。我看见一个铁笼子,里面关着老鼠。老鼠变成了篮球队主力。我掐他的脖子,掐蒲生的脖子,掐厂长的脖子,把他们扔进火堆。我想把所有人烧成灰烬。有声音传来。有人在叫我:成濑,成濑我猛地睁开眼,灯光太刺眼又闭上了,听见有人说:“这样不行,把灯光调暗一点,”再睁开眼,光国教援的小脸就在眼前,他身后还有堂元博士,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感觉如何?”教授问。我用指先摁摁眼角:“有点发木,没事。”“睡着了?”“嗯,像是睡了了一会儿,然后……好像是个梦。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不用勉强,今天就先到这儿。”教授放在桌上的双手十指交叉,旁边放着奇怪的笔式电筒和胶带。胶带?记得刚才这儿没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呢?“我内心潜藏着什么,您弄清楚了吗?”“还不能说弄清楚了,实验才刚开始。抱歉,现在过多解释恐怕会令你产生不良想象。”“您的意思是再继续做实验?”“那样最好,我也征得了堂元老师的允许,只要你同意就行。’“如果非做不可,我也没办法。但我很累了,头也疼。”堂元博士在他身后说:“你还是体息一下,先回去吧。”出了大学,我恍恍惚惚地往家走。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梦见了些什么?那个心理学家究竟做了什么?他真能帮我解开奇怪症状的谜团吗?电车里很空。我坐下来,双手放在膝上。这时我发现双手不对劲,手腕红了一块,像是使劲摩擦过,摸了摸,有点黏。怎么回事?我观察了一会儿,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卷起裤脚,果然,脚踝上也有黏糊糊的东西。是胶带。一定是用胶带绑住了我的手脚。为什么要那么做?看来当时我处在非绑住不可的状态。我查看周身是否还有别的证据。左胳膊肘内侧有个小小的划痕——去大学之前根本没有。什么一切正常?——我阴郁地自语。【堂元笔记 6】七月七日,星期六。光国教授阐述了他的见解:一种共鸣效果。这和我的观点一致。成濑纯一从自由联想进入睡眠状志,顺着我们的引导,讲述了他的些记忆,它们都以憎恶自已的胆小、软弱、卑劣这种形式被封存,尤其不能否定的是高中时代的记忆在他心里投下了阴影,这从他催眠状态下的突然爆发就可以推测问题的严重性。我们在若生的帮助下把住了他,发作大约持续了十分钟。在此之前,他的这些记忆被自身的修养和善良完全遮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表面化。可现在这些潜意识在成形,为什么?我们必须考虑有什么东西在诱发,根源只能是移植脑片。PET的印象测试结果表明,移植脑片的活动已经大大超出想象。令人难以置信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捐赠者的精神类型正在支配成濑纯一。这种类型点燃了他的潜意识,进一步扩大影响,产生了“共呜效果”。必须继续讨论对策。委员会中主张再做手术的声音居多,但一提到具体方案他们就沉默了。此外,脑移植手术的这种弊端要是表面化了会非常棘手,这也是事实。某个委员摇着头说:“我怎么也不信捐赠者的意识会传播。”也许该让他看看今天进行的乐感测试结果。如同我和电脑的预料,成濑纯一的乐感水平和三个月前相比有了判若两人的提高,这一事实有力地说明了捐赠者的影响,小橘报告说,他开始怀疑捐赠者。要高度重视,并向委员会报告。21我在厂里越来越孤立,原因之一是前不久提交的业务改良报告被公开了。报告的内容是,若提高效率,能把人员缩减到三分之一,反过来说,目前有相当数量的人在磨洋工。软弱的人总是怕被说穿事实,而且讨厌说真话的人。我的朋友本来就没几个,其中的葛西三郎最近也不理我了,大概觉得这样对他的社会生活更安全,他也是个软弱的人。我想这种状态大概不会持续多久,事实证明这预感很准确。可我没料到结果会这样。“我和厂长商量后决定了。反正你也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手头没多少放不下的活儿。”班长并不看我,而是看着桌上的文件跟我说话。以前他称我“你小子”,最近变成“你”了。他跟我说的是调动的事。下午上班铃一响,我就被叫到他那儿。据无能的班长说,第三制造厂提出想调一个人去他们的生产线,工作内容是站在传送带旁组装机器。三厂人手不够也难怪,那儿出了名的工资低,工作条件恶劣。他们一提调人,混账班长就选中了我。我无语。留下一堆不好好干活白拿工资的闲人,却要赶走一星期提交两份报告的人,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我真要抓狂了。“惹事的要赶走,对吧?”班长装出满脸怒容:“说什么呢?没那回事。”“可我现在手头的工作量比谁都多。明白道理的上司绝对不会选中我。”“你是说我不明事理?”“我是说这车间多余的人扫扫一大把,都是些人渣。”“你就是因为说这么偏激的话才被大家孤立的。”听到这儿我瘪瘪嘴。孤立?刚才还说不是这样,马上就说漏了嘴。像是意识到了自相矛盾,他干咳一下,打圆场似的说:“我想尽量在维持团队团结的前提下去对付人事变动,这是事实。不别往坏处想。”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像赶苍蝇似的摆摆手:“就这事儿,你回去吧。”我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什么事?”那一脸穷酸相的家伙看着我。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拉紧,对这个废物说:“垃圾!”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我开门出去。回到车间,几个工人偷偷往我这边看,我看过去,他们马上躲开目光。大家像是知道了调动的事。谢天谢地,这天一直没人靠近我。看见他们嘴脸的一刹那,我觉得心中的憎恶就要爆发了,这很可怕。下了班我没有直接回家,在夜晚的街头茫然地走着。空虚和愤怒交替袭来。我在想,如果是在遭遇事故之前会怎样?要是从前的成濑纯一,就不会被选为调动的对象了,因为不惹眼,是班长最好使唤的部下。可像以前那样不能坚持自己的想法能说更幸福吗?我甚至弄不清楚从前的我有没有自己的想法。不能忘记的是,目前我还弄不清,现在的人格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我信步朝酒馆走去。我知道酒精不好,想起那次喝醉了撒野的情景就明白它对脑功能影响很大。可有些夜晚非喝不可,比如今晚。我摇摇晃晃地进去。酒馆很小,小得推门而入就要碰到吧台前的椅子,不过里头还有点空间,摆着一架黑色的钢琴。我在吧台的正中间坐下,要了杯加冰的‘野土鸡”尾士忌,客人除了我还有一对男女,像是熟客,和调酒师亲昵地说着话。仔细想想,对从前的自己来说,一个人进这样的店是不可想象的。不光如此,从前我一个人去喝过酒吗?班长想把我赶走的心情也不是不可理解。大概是因为不好对付,碍眼无疑也是一个原因。曾经老实的部下某天突然变了个人,任谁都会困惑。环境变化?真是笑话!堂元博士一定在隐瞒着什么。那天的精神分析——他们称它为“自由联想”——中,我一定是有了什么异常行为。他们其实不提,是害怕我意识到什么。是捐赠者,还是手术本身的失败?不管是什么,必须面对的是,我屡次提起的人格变化不仅仅是恐惧。我今后会怎样?若就这样让变化继续,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终点?一口气喝干酒、我又要了杯“波本”威士忌。酒精在向提内渗透,就像海绵吸水一般。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在苏醒。咣当一声,我抬头一看,一个瘦削、满脸菜色的中年男人在钢琴前坐下。他放下乐谱,看样子要弹琴。我的视线重新回到洒杯。我对音乐没什么兴趣。我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用酒冲进胃里。钢琴演奏开始了,是支听过的曲于。不是古典音乐,是电影音乐什么的。好听,我想。乐曲很动听,不知为何,钢琴声让我心旌摇荡。是因为演奏者技艺高超吗?我从没怀着这样的心情听过钢琴演奏。我端着杯子听得入了迷。第一首曲子快结束时,店里来了新客人,四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女。他们坐在钢琴边店里唯一的那张圆桌前。一瞬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中年钢琴师默默地开始演奏第二曲,这回是支古典曲子,常能听到,但不知道曲名。我又要了一杯威士忌,挪到离钢琴近的座位。琴键敲出的一个个音符冲击着我的心。我觉得亲切,又觉得凄凉。为什么今晚会有这样的心情?为什么以前我从没意识到钢琴声如此美妙?身体似乎浮在空中,像烟一样飘起。不是因为酒精,是因为声音,钢琴声。我闭上眼睛,全身陶醉。突然,一阵大笑传来。难得的心情被破坏,我睁开眼。不出所料,看看圆桌那边,刚才进来的年轻人正张着嘴胡聊大笑,浑身弥漫着傲慢——只要我们开心,哪管别人怎样。店员当然没去提醒他们,大概已经习已为常了。钢琴师也正无表情地继续弹着。那对男女在忘我地说着悄悄话。我想无视他们,但不可能。乐曲的微妙部分被粗俗的声音盖住。我的不快渐渐升级,头开始隐隐作痛,觉得厚重的黑块从胸口往上爬。那伙人中的一个发出一声怪叫,像是人类之外的什么低等动物的叫声。我走到他们桌前,抓住声音最大的那个年轻男人的肩膀:“安静点,听不见钢琴声了。”那四人一时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大概他们不知道不守规矩时还会有遭指责这回事。随即他们毫不掩饰地面露厌恶,两个女的一脸扫兴地瘪瘪红嘴唇,两个男的皱着眉头瞪我。“怎么?”一个男的站起来,抓住我的衬衫领子,“有牢骚?”他看上去像个长了毛的不良高中生,一脸凶相,满是发腔的头发透着轻佻。“我说,太吵了,安静点。这儿不是幼儿园。”他的脸扭曲了,刹那间我的脸上一震。一个踉跄,我的后背磕在吧台角上,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打架出去打!”吧台后的调酒师说。“打完了!”那家伙说着吐了口唾沫,正吐在我的脚上。他嘿嘿一笑。你这样的窝囊废在家睡觉就得了。”大概觉得过话很过瘾,其他三人都笑了。头疼在加剧,耳鸣,全身冒冷汗。像吹气球似的,憎恶在我心中蔓延。看着脚上的唾沫,我觉得自己找到了杀死他的理由。这样的人没有活着的价值。见我站直身体,他也摆好架势:“怎么,想比划——”没等他说完,我便朝他胯下奋力踢去。他呻吟一声,身子弓得像只虾。接着我毫不犹豫地操起旁边的空啤酒瓶,使尽全身力气朝他的后脑勺砸去。啤酒瓶没有像动作片里那样粉碎,而是发出咣的一声闷响。我又砸了一下,他立刻倒下。另一个男的从椅子里站起来,但我一瞪眼,他就退了下去。这种家伙一旦觉得形势不利就胆小如鼠。两个女的只有战战兢兢的份儿。我放下啤酒瓶,走近他们的桌子,拿起白兰地,瓶里还剩不少,我把它浇在昏过去的男人头上。他的浅色西服眼看着染上了颜色,浓郁的酒香飘起。瓶子倒空了,我又从吧台上拿过一瓶,接着往那家伙身上倒。他终于皱着眉头睁开眼。“好像醒过来了嘛。”我拿过旁边不知道是谁的打火机,把气体量调到最大,问调酒师:“白兰地能点着吧?”“啊?”他像是一时没听明日,生硬地点点头。似乎从对话中明白了什么,被白兰地浇透的男人惨叫:“哇,住手!”“火葬。”我把打火机伸向他,就要点火。女人们尖叫起来。这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回头一看,那个瘦削的中年钢琴师在摇头:“别这样。”“放开!”“别做傻事。”他声音嘶哑。趁此空当,那家伙夺门而逃。我甩开钢琴师的手,拿着打火机追了出去。旁边的楼梯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酒馆在地下一层。我爬上楼梯,看见他朝马路飞奔,刚才的脑震荡让他踉踉跄跄的,这一带人又少,完全追得上。你想逃!果然,我马上就追近了他。那家伙也发现了我,急忙钻进旁边的小巷。我紧迫不舍。巷子很窄,弥漫着污水和生活垃圾的臭味,还有隐隐约约的白兰地香味——他身上发出的。我一直追,到了个堆着纸箱和木箱、稍宽敞的地方。那家伙正扒拉箱子,因为巷子被堵上了。我暗笑。“你想干吗?!”见无路可逃,他朝我狂叫。我点燃打火机,确认火苗足够大,慢慢靠近他。我不知道浇上白兰地的屁股能烧成什么样子,一想到这家伙被蓝色火焰包围的样子,不禁身子一颤。与此同时,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被点着的老鼠。往铁笼子里的老鼠身上泼灯油,点火烧它,皮肉发出难以形容的臭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住手,停下!”他大叫,“我错了,向你道歉。你饶了我吧!”“火葬。烧了你。”我离他更近了。这时,身边传来老鼠的吱吱声,我不觉转过头去看。刹那间,他抓起身旁的纸箱掷向我,趁我躲闪的工夫,他顺着来路逃走了。我紧追上去,边跑边闪过这样的念头:我到底在干吗?我正在巷子里跑,这是真正的自己吗?究竟是谁?又是在哪里?刚跑出巷子,头上一阵剧痛。我忍不住呻吟一声,捂住脑袋,抬眼望去,那家伙拿着木板站着,我像是挨了一板。我倒了,却抓住了他的脚踝。他站立不稳,往后倒去。“哇,敞开我!”他拼命挣扎,我就是不放他的脚。我抓着他的身体,点着打火机。“住手,住手,住手!”他挥舞着木板。我的额头破了,血流到鼻子旁边,却很奇怪地感觉不到疼痛。我没有松手。火苗眼看就要点燃衣服了,他惨叫起来。几乎就在同时,有人抓住了我拿打火机的手。头顶传来怒喝:“你们在干吗?”我抬起头,旁边是个不认识的男人。对面闪着警车的红灯。这家伙疯了!”差点被烧的家伙叫道。22警车送我去的不是警察局,而是医院。听说那家伙反倒被警察带回去了,大概警察觉得他的伤不要紧。我头破血流,一上警车就昏了过去,警察一定也慌了手脚。给我处理伤口的医生说只是些皮外伤应无大碍,慎重起见还是拍个片子为好,我断然拒绝,怕一检查就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幸亏医生像是把我头上的疤痕当成了交通事故的结果。医生告诫我日后一定要拍片子,就放我走了。脑袋上缠着绷带的我被带到警察局。讯问在警察局二楼的审讯室进行。一看就是酒后闹事,值班的警察问起来也有点不耐烦,对我要往对方衣服上点火大为光火,说差点就弄成重伤,也许还会出人命。我当然认为那家伙死了也活该,但没说出口。讯问完毕,我被带到探视等候室等着。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长椅。这儿大概一个人也没有,大概夜里不能探视。对了,现在几点了?我看看手表,表停在十点五分。我再次意识到不能喝酒。酒意上涌后,正常人有时也无法自控。考虑到自己现在的状态,引发潜意识里的东西实在危险。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几个小时之前自己的行为,从前从没有过那样的感情爆发,况且是以憎恶的形式。那家伙确实让人讨厌,可为什么我要置他于死地?是有什么导火线吗?有的话又会是什么?我在长椅上躺下,思考起双重人格。小时候读过《化身博士》,还看过电影《三面夏娃》——回想起它们,我确认自己并非双重人格。双重人格者完生拥有两种人格,大多数情况下不记得另一种状态。我不一样,不是完全变成别的人格,而是一点点朝着某着方向变化。当然,所有行动都源于自己的意志,并非在不知不觉中产生异常行为。那么,我现在的症状能说比双重人格轻微吗?它可能比双重人格更糟糕——原来的人格在慢慢消失。真是这样吗?成濑纯一最终会消失吗?我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脑袋,想着消失后的情形,心乱如麻。就这样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听见外面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坐了起来。门开了,是刚才的警察。“觉得怎样?”他问。“像是没什么大问题。”我回答。警察一脸冷淡地点点头,冲着门外叫了声“请进”。应声进来的人在哪儿见过,一时没想起来,但看见他微笑着点头的样子,我明白了,是在堂元博士那儿见过的嵯峨道彦。他怎么会在这儿?“刚才堂元博士来电话告诉我你在这儿,就急忙赶来了。”他语调轻松得像是到车站来接我。讯问时警察问我有没有保证人之类的,我没多想就说出了博士的名字。“伤得可不轻啊,不要紧吗?”“没事。”我碰碰自己的脸,指尖的感觉告诉我脸肿了。“真没想到这家伙跟嵯峨先生是熟人?”警察盯着我的脸说,“是怎么认识的?”“以前他救过我女儿,是救命恩人。”“哦,怎么回事?”“女儿在海里溺水,被他奋不顾身地救起。”“哦,在海边。”警察也没露出敬佩的神色。“我可以带他回去?”“可以。”他掏着耳朵看我,“可别再干蠢事。”我沉默着点头致谢,拿着东西走出警察局。嵯峨让我坐他的车。白色沃尔沃的右车门上有划痕。他用手指碰了碰,苦笑道:“新买那阵子被人弄的,就在停了一会儿车的工夫。’“这世上疯子真多。”说完我心里暗道,自己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开了一去儿,他语气轻松地搭话;“没想到你会做那种事,以前经常打架?”我摇摇头:“这是头一回,不知怎么回事。”“以后还是小心点为好。这回就算是双方都有错,不再追究了。这种事弄不好会成被告。”“那家店也遭殃了。”“好像是,听说他们立刻报了警。那边我会想办法,你不用担心。”“钱我自己赔。”“不用这么说吧。”“不,您这样让我很为难。”我转过头,对着他的侧脸,“没理由让您帮到这一步,这跟您女儿的事是两码事。”“我是想帮你。”“您已经帮得够多了。”红灯了,他把车停住,看着我微微一笑:“真顽固。”“得合乎情理,就像无功不受禄一样,不能要没来由的钱。”“我不觉得是没来由,但既然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这回就算了。”车子再次启动。“对了,很抱歉最近很久没跟你联系,一直想带着女儿去当面道谢,总抽不出时间。”“您不用操心。”“身体状况怎么样?问过堂元搏上,说是一切正常,恢复顺利。”“既然博士那么说,就是那样吧。我不觉语气尖刻起来。“你说得很奇怪。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吗?”他的声音有些不安。要是我没有痊愈,大概他的心理负担就不会减轻。“没什么,我是说专业的东西我也不懂。”他像是无法释怀,之后明显地沉默了。车子停在公寓前。看看车里的钟,已经快到黎明。今天只好下去上班了,反正在那个车间也待不长了,歇个一两天也没什么。幸好明天是星期六。“其实我找你有事。”他拉上手刹,“我跟我妻子也说过,无论如何想请你吃顿饭。能告诉我什么时候方便吗?”我放松嘴角,摇了摇头:“您不必这么操心。真的,请不要管我了。”他笑了:“是我们想和你一起吃饭。一个人来会不自在,你带个亲近的人来吧。对了,听说你有个女朋友,把她叫上。”他大概是从堂元博士那儿知道了阿惠。想起她,我的头疼又要发作,胸口也一阵刺痛。“那我跟她商量一下。”我回答。“太好了,那回头再联系。再见。”他踩下油门。我在家休息了一整天。身上到处都疼,冲澡时发现有无数淤痕和划伤,热水一冲,我忍不住疼得跳了起来。傍晚,橘小姐来了。打开门,我一下子没认出来眼前的人是她。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不穿白大褂的样子。她身着浅绿色无袖针织杉、墨绿色短裙,我不禁看得出神。她上下仔细打量着我,左右晃着脖子说:“看来你是好好干了一架。”“想跟你们联系来着。添麻烦了。”我出于礼貌地点头。“没什么麻烦,不过我们很担心。头部没被重击?”“受了点伤,没事。”这跟脑袭接枪子儿相比算不了什么伤。“堂元博士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