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绘理的信密封着躺在抽屉里。重重密封内容却很短小。报告用纸的一半,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神签一半的楔形文字。比起报告用纸更适合粘土板一般的文字。天吾知道写这样的字体非常的消耗时间。天吾将信读了好几遍。那里写着的是,她必须离开天吾的房间。现在马上,她这么写道。我们在被人看着,这样的理由。这三个地方用铅笔重重地画着下划线。强硬的下划线。我们在被谁看着,她又是怎么知道的,信上没有说明。深绘理所在的世界不知为什么,虽然满是事实却又不能说出口。就像海盗们埋藏宝藏的藏宝图一样,全是暗示和谜语,语言缺落变型。就像《空气蛹》最初的原稿。可是深绘理来说并不想要给出暗示或者谜题。对她来说这是十分自然的语法。她只能通过那样的词汇和羽凡,向人们传递自己的印象和想法。和深绘理交流意思,就必须适应那个语法。从她那里接受信息,必须动员各自的能力和天赋,加入顺序,补充不足的地方。可是天吾将深绘理那份形象直接的声明,就那么接受下来了。她说【我们在被人看着】,恐怕实际上我们就是被人看着。她感觉到【必须离开】,就是她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总之先当做一个概括的事实接受下来。这件事的背景和细节还有根据,只能之后自己去发现,去推测。或者那样的想法一开始就该放弃。我们在被人看着。是【先驱】的人在找深绘理吗?他们是知道深绘理和天吾的关系的。他们掌握着他受小松的拜托重写《空气蛹》的事实。所以才让牛河接近天吾。他们那样的花功夫(现在还不明白是为什么)也要把天吾置于自己的影响之下。如此想来确也有监视天吾公寓的可能性。可是这么做,他们也太花费时间了。深绘理在天吾的屋子里待了将近三个月。他们都是组织化的人。有着相当实际的力量。想要把深绘理弄到手的话,应该什么时候都能做到。没有必要花费时间手段监视天吾的公寓。而且如果他们真的在监视深绘理,应该不可能由她随意的出入。那样的情况下深绘理还是收拾行李离开了天吾的公寓,去代代木的补习学校将信拜托给朋友,然后就那么移动到了别的场所。越是分析着逻辑,天吾的脑袋就越是混乱。只能认定他们想要的不是深绘理。也许他们在那时想要的不是深绘理,而将别的对象置换成了行动目标。虽然和深绘理有关,却并不是深绘理的谁。因为某些理由,深绘理本人也许对【先驱】已经不再构成威胁。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现在为什么还要特地监视天吾的公寓不可呢?天吾从补习学校的公用电话给小松的出版社去电话。虽然是礼拜天,但是天吾知道小松喜欢在休息日去公司工作。如果没有别的人在公司是多么好啊是小松的口头禅。可是没有人接电话。天吾看看手表。还是上午十一点。小松不会这么早到公司。不管是礼拜几,他开始一天的行动怎么都的太阳经过天顶。天吾在自助餐厅的椅子上坐下,喝着淡淡的咖啡,再一次读起深绘理的信,和往常一样汉字极其的少,缺乏标点和换行的文章。【天吾先生 天吾先生从猫的小镇回来读着这封信 真是太好了 但是我们在被人看着 所以我必须离开这个房间 而且是现在马上不用担心我的事 但是已经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和之前说过的一样天吾先生寻找的人就在从这里能走去的地方 可是请注意被人看着的事】天吾读了三遍这封电报一般的信,叠好后放进口袋里。和往常一样,越是反复的读深绘理的文章的可信度就越强。他在被谁监视着。天吾现在将其作为事实接受了下来。他抬起头,环视着补习学校的自助餐厅。因为是上课的时间,餐厅里几乎没有人。有几个学生在念着课文,不时往笔记里加点什么。没有发现像是背地里监视天吾的人。基本的问题。如果他们不是在监视着深绘理的话,他们在这里监视的究竟是什么呢?天吾自己,还是天吾的公寓?天吾试着考虑。当然一切都只是推测。可是天吾感觉他们关心的不会是自己。天吾只不过是接受委托改写《空气蛹》的修理工罢了。书已经出版,成为社会的话题,然后话题消失,天吾的人物也完全结束。现在更加没有理由再关心。深绘理应该基本没有出过公寓的房间。她能感觉到那个视线,意味着他的公寓被人盯着。可是究竟是在哪里监视呢。都会里鱼龙混杂的区域里,天吾住着的三层房间不可思议就在落不进实现的为止。这也是天吾喜欢那个房间长期住着的原因之一。他那个年长的女朋友对此也做了很高的评价。“外表姑且不论,”她经常说到。“这个房间不可思议的安稳。和住着的人一样。”黄昏前,大大的乌鸦来到窗边。和深绘理在电话里说过这只乌鸦。乌鸦在窗外花盆狭小的缝隙里站着,大大的漆黑的翅膀咯咯咯咯地磨蹭着玻璃窗。归巢之前在天吾的房间外停留一会,已经成了那只乌鸦的每日功课。而且乌鸦对天吾的房间内部似乎多少有些关心的样子。脸的一侧大大的黑眼睛快速的动着,透过窗帘的缝隙中收集情报。乌鸦是聪明的动物,好奇心也强。深绘理和那只乌鸦说过话。可是不管怎样,很难认为乌鸦会是谁的手下来侦察天吾房间的情况。那样的话,他们究竟是从哪里侦察房间的情况呢?天吾从车站回到公寓的路上,顺道去超市买东西。买了蔬菜鸡蛋牛奶和鱼。然后抱着纸袋在公寓的玄关前停下,以防万一滴溜溜的四处张望。没有可以的地方。一成不变的风景。如同黑暗的内脏一般从上面垂下的电线,狭窄的前庭枯萎的草坪,生满锈的邮箱。也试着听了听。但是除了都市特有的展翅一般的一刻不停的噪音之外,什么也没听到。回到房间整理食物后,走到床边打开窗帘,审视着外面的风景。隔着道路的对面是三栋很老的住家。都是在狭小的用地上建的两层住宅。房子主人都上了年纪,典型的老资格住户。表情严肃的人,讨厌一切变化。不管怎样也自可能欢迎没见过的陌生人进入自家房子的二楼。而且再怎么努力从那里探身出去,应该也只能看见天吾房间天花板的一部分。天吾关上窗户,煮开水泡了咖啡。在餐桌边上坐下一面喝着,一面考虑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谁在这附近监视着我。然后青豆在从这里能步行到的地方(或许)。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性吗。还是说只是偶然的巧合呢。可是不管怎么想都没有结论。他的思考,像是迷宫里所有出口都被堵住,只能闻见奶酪味的可怜老鼠一般。在同一条路上咕噜噜的转着。他放弃思考,开始看起在车站小卖店买的报纸。这个秋天,再次当选为总统的罗纳德里根管中曾根康弘首先叫做【小康】,中曾根首相管总统叫做【罗罗】。当然也许是因为刊登了照片的缘故,两人像是在谈论着将建筑材料换成便宜粗糙的建筑工人似的。因为英迪拉甘地首相的暗杀而引起的骚乱在印度国内持续着,很多锡克教教徒在各地惨遭杀害。日本的苹果史无前例的丰收。可是引起天吾兴趣的消息一条也没有。(哎哟喂 原来中曾根和里根有QJ)时钟的针指向二点,再向小松的公司打去电话。给小松打电话响上十二声是很有必要的。和往常一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那么容易取起话筒。“天吾君,真是好久不见了。”小松说。他的语气多少回复到了以前。乱溜溜,带着些演技。“这两周一直请假待在千叶。昨天傍晚才刚刚回来。”“你父亲的情况不好。真是很难办吧。”“没那么难办。父亲只是深深的睡过去了。我只是在那里,看着他睡打发时间。然后在旅馆写小说。”“但是一个人或生或死,都是很难办的事情。”天吾岔开话题。“好像是说过,有不得不和我说的事吧。之前这么说过。很久之前。”“是那件事。”小松说。“一直想和天吾君好好的见上一面。有时间吗?”“重要的事,早一些比较好吧?”“啊啊,或许早一些比较好。”“我今天晚上倒是有时间。”“今晚就行。我也有时间。七点怎么样?”“七点没问题。”天吾说。小松约定了公司附近的一间酒吧,天吾也去过那里几次。“那么礼拜天也开着,礼拜天几乎没有客人,可以安静的说上话。”“会很长么?”小松就此想了一会。“怎么样呢,不实际地说出来的话,是长是短我也不知道。”“没关系的。小松先生怎么高兴怎么说。我陪着。因为不管怎样我们是坐在同一条船上的。是这样的吧?还是说小松先生已经换到别的船上去啦?”“没有那样的事。”小松用罕见的老实语气回答。“我们现在也坐在同一条船上。总之七点见吧。详细的话那时再说。”天吾挂断电话后坐在桌前,打开文字处理机的开关。然后将在千仓的旅馆里用圆珠笔在原稿用纸上写的小说,输进文字处理机里。重新读着那篇文章的时候,想起在千仓的小镇时的光景。疗养院的风景,三个护士们的脸。摇曳着松树防风林的海风,在那里飞舞的雪白的海鸥们。天吾站起身来来开窗帘,打开玻璃窗,将外面寒冷的空气吸进胸腔。【天吾先生从猫的小镇回来读着这封信 真是太好了 】深绘理在信里这样写着。可是回来时这个房间不知被谁监视着。不知道是谁在哪里看着。或者是房间里设置了隐藏相机也说不定。天吾在意起来。旮旮旯旯都搜寻了一遍。可是没有发现什么相机和窃听器。又旧又小的房间。有那样的东西也会马上发现的。周围变得昏暗之前,天吾对着桌子继续输入小说。不仅仅是从右到左地写进文章,还得这里那里的改写。比预想的时间长。结束手头的工作后开灯时,天吾想起这么说起来今天乌鸦没来。乌鸦来的话有声音。大大的翅膀磨蹭着窗户。托乌鸦的福玻璃上这里那里都是油的痕迹。仿佛是寻求解读的暗号。五点半是做了简单的饭菜吃了。感觉不到食欲,可是白天几乎没吃东西。肚子里还是装点什么比较好。做了土豆和裙带菜沙拉。烤了一片吐司。六点十五分时,穿上黑色高领毛衣,套上橄榄绿的灯芯绒上衣离开房间。走出公寓玄关时,停下脚步再一次环视四周。可是没有发现引起注意的地方。灯柱后面也没有藏着男人。周围也没有停着可疑的车。乌鸦也没来。可是天吾反而不安起来。周围不像是那种东西的一切,看起来实际上都在偷偷监视着他。提着购物篮子的主妇,带着狗散步的沉默的老人,肩上扛着网球拍,骑着自行车通过的高中生,也许都是巧妙伪装的【先驱】的监视者。真是疑心生暗鬼,天吾想。虽然必须提高警惕,还是太过神经质也不好。天吾快速走向车站。不时迅速回头,确认没有人跟着。如果有尾随的人,天吾这样也一定不会看漏的。他生来就比别人视野广阔。视力也好。三次回头看过身后之后,确信了自己没被尾随。到达和小松约定的店是七点前五分。小松还没来。天吾似乎是开门后的第一个客人。吧台上大大的花瓶里鲜花繁茂盛开。飘荡着根茎上新切口的气味。天吾在里面的卡座坐下,点了生啤酒。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文库本看起来。七点十五分时小松来了。苏格兰毛料的上衣里是开司米的薄毛衣,配套的开司米围巾,羊毛的裤子下是小山羊皮靴。和往时风格一样。哪一件都品质上等富有品味。而且穿旧的程度恰好。穿在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就像是身体原本的一部分。天吾从来没有见到过小松穿着新买的衣服。也许是穿着新买的衣服睡觉,在床上滚来滚去也未可知。又也许是手洗了好几次再阴干的。然后成了旧的刚刚好的样子,穿在身上出现在人们的面前。然后再做出一副衣服生来就是那样的表情。不管怎样,他看起来都像是个长年累月的编辑老手。换而言之,是除了长年累月的编辑老手外,什么也不像。他在天吾面前坐下,也点了生啤酒。“外表好像没有变化呢。”小松说。“新的小说进展顺利么?”“一点一点的进行着。”“那就比什么都强。作家只有实际的持续不断的写才能得到成长。就像毛虫无休止地啃食叶子一样。我说过改写《空气蛹》会带给天吾自身工作良好的影响。没错吧?”天吾点头。“是的。多亏了那份工作。才感觉到学到了关于小说的一些重要的事。才看见了以往没能看见的东西。”“不是我自夸。那些事我是很清楚的。天吾君需要那样的契机。”“但是多亏了这个我也遇到了很多麻烦。如你所知。”小松的嘴像冬天的新月那样漂亮的弯曲着笑了起来。取法读取其内涵的笑容。“弄到手了重要的东西,人就必须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这可是世界的规则哟。”“也许是那样的、可是什么东西是重要的代价,区别不好。这个那个的,搅在了一起。”“确实所有的事都搅在了一起。就像再串了线的电话线路里说话一样。就像你说的。”小松说道。然后皱起眉。“话说回来现在深绘理在哪里,天吾君知道吗?”“现在的话不知道。”天吾选取着字眼回答。“现在的话。”小松意味深长的说。天吾沉默着。“可是不久之前,她在你的公寓里生活。”小松说。“我听到了这样的事。”天吾点点头。“是那样的。大概三个月里都在我这里。”“三个月是很长的时间。”小松说。“但是谁也没说这样的事。”“如果我被嘱托对谁也不说的话,就对谁也不会说。包括小松先生。”“可是现在已经不再那里了。”“是那样的。我在千仓的时候,留下信离开了房间。之后的事不知道。”小松取出香烟,叼在嘴里擦然火柴。眯起眼睛看着天吾。“之后深绘理回到戎野先生那里去了。那个二俉尾的山上。”他说。“戎野先生联系了警察,取消了对她的搜索令。她只是突然去了哪里,没有被诱拐。警察也姑且询问了她前前后后的事。为什么消失呢?去了哪里?不管怎样也是未成年人嘛。也许最近报纸会有报道。长时间下落不明的新人作家少女,平安出现。哎,即使报道也不会是什么大的新闻。毕竟和犯罪没有关系。”“那寄住在我这里的事曝光了吗?”小松摇头。“不,深绘理应该没有说出你的名字。就是那样的性格嘛。对方是警察还是陆军宪兵队还是革命评议会还是特雷莎修女,一旦下决心不说就不会开口。所以不必担心。”“不是担心,作为我,只是想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的。”“不管怎么样,你的名字没有浮出水面。没关系。”小松说。然后脸上浮起一本正经的表情。“一茬归一茬。我有一个必须问你的事。虽然有些难开口。”“难开口的事?”“怎么说呢,是私事哟。”天吾喝了一口啤酒,然后将玻璃杯放回到桌子上。“好呀。能回答的一定回答。”“你和深绘理之间有性的关系吗?她寄住在你那里的时候,是这么回事。回答YES或NO就行。”天吾想了一下缓缓摇头。“答案是NO。她和我之间不是那样的关系。”那个雷雨夜里自己和深绘理发生的事,即使怎么样都不能说出口。天吾的直觉这么判断。那是不能暴露的秘密。不允许说出来。大致上那个也不能称作性行为。那里不存在着一般意义上的性欲。不管从哪一边来看。“就是说没有性的关系呢。”“没有。”天吾缺乏滋润的声音说道。小松鼻子边上皱起。“但是天吾君。不是怀疑你。你回答NO之前停了一拍还是两拍。我能看见那里有什么犹豫。难道是最近发生的事吗?不是在责怪你什么。不是那样的。我这边只是想清楚的,把事实作为事实把握而已。”--------------------------------------------------------------------天吾直视着小松的眼镜。“不是在犹豫。只是稍稍感到不可思议。深绘理和我之间有或没有性的关系,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呢。小松先生本来就不是对别人的私生活探头探脑的性格。毋宁说是对这样的事很避讳的。”“算吧。”小松说。“那么,为什么现在那件事成了问题呢?”“当然,天吾君和谁睡了,深绘理和谁干了些什么,基本上不是我该知道的。”小松有手指挠挠鼻子边上。“就像你指摘我说的话一样。可是深绘理如你所知不是不是普通的女孩。怎么说好呢。就是说,她的行动将一一地产生意义。”“产生意义。”天吾说。“当然从逻辑上讲,所有的人所有的行动都会因行动的结果而产生相因的意义。”小松说。“可是深绘理的话,会有更深的意义。她具备着这样不普通的要素。所以我这边也有必要确认和她有关的事实。”“你这边,具体指的是谁呢?”天吾问。小松难得的露出为难的表情。“老实说吧,想知道你和她之间有没有性关系的,不是我是戎野先生。”“戎野先生,也知道深绘理留在我这里的事吧。”“当然。从她待在你房间的那天开始,先生就被告知了那件事。深绘理逐一报告给先生自己身在何处。”“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天吾惊讶的说。深绘理确实说过谁也不会告诉自己在哪儿。不过现在怎么都无所谓了。“可是我不理解呢。戎野先生事实上是她的监护人和保护着。也许某种程度上也会注意这样的事。可是这是不明不白的状况。深绘理是不是平安的得到了保护,是否身在安全的环境,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吧。她的性纯洁性也到了先生的担心清单上,有点想不通呢。”小松的嘴唇向一边弯曲着。“谁知道呢。那边的事我也不太明白。我只是受先生拜托而已。你和深绘理之间有没有肉体关系,能不能替他直接见面确认。所以我才这么问了你。然后得到的回答是NO。”“是这么回事。我和深绘理之间没有肉体的关系。”天吾望着对方的眼睛干脆利落地答道。天吾心里没有自己在撒谎的意识。“那样就好。”小松将万宝路叼在嘴里,眯起眼睛擦然火柴。“明白这个就好。”“深绘理确实是引人注目的漂亮女孩。但是小松先生也知道。我已经被卷到麻烦里来了。就我来说不想事情变得更麻烦。何况我也有交往的女性。”-------------------------------------------------“很清楚。”小松说。“天吾君是个在那方面很聪明的男人。想法也很清楚。我会这个转达给先生的。问了你奇怪的问题真对不住。不要在意。”“没有特别在意。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现在提出那样的话呢。”天吾说着停了一会。“然后,小松先生对我不得不说的话是什么事呢?”小松喝完啤酒之后,向侍者点了苏格兰加冰威士忌。“天吾君点什么?”他向天吾问道。“一样的东西就行。”天吾说。高高的两只加冰威士忌玻璃杯送到桌子上来。“首先第一。”小松在长长的沉默之后说道。“状况中不明确的部分,有必要尽可能的解开。毕竟我们是同坐在一条船上的。我们指的,当然是天吾君和我和深绘理还有戎野先生四个人。”“真是意味深长的组合呢。”天吾说。可是这其中的讽刺意味,小松看起来没有领会。小松似乎将精力都集中到了自己说的话上。小松说,“这四个人都各自怀着各自的想法参与这个计划。一定不可能将小船同一个力度朝着同一个方向。换而言之,大家肯定不会用同样的节奏同样的调度驱动小船。”“不适合共同作业的组合。”“也许也能这么说。”“而且小船被冲向了急流的中心。”“小船被冲被冲向了急流的中心。”小松认同道。“可是呢,我不是在找借口。一开始只是个单纯朴素的计划。由你来改写深绘理写的《空气蛹》然后夺取文艺志的新人奖。印成书火热销售。我们也能从世间得到些什么。多少弄点钱。不管怎样对半分,利益对半。这是目标。但是深绘理的保护着戎野先生加进来之后,情况就突然变得复杂起来。水面下几道暗流错综在一起,水流也渐渐加快。天吾君的改写,也远远比我预想的要优秀。多亏这个书的评价也好,卖的火热。结果,我们坐着的小船被冲向了没有想到的场所。多少有些危险的地方。”天吾轻轻摇头。“才不是多少有些危险。是极其危险的地方。”“也许这么说也可以。”“请不要说的像是别人的事一样。这个计划不是小松先生你设计的吗。”“是这么说的。是我按下了前进的按钮。最初的时候进展顺利。可是遗憾的是,途中渐渐的不受控制。当然我也感到有责任。”----------------------------------“总之天吾君是被牵扯进来的。也是因为我强行说服你。可是即使现在我们停下,态势也不会恢复。现在必须丢掉多余的行李,尽可能的简单。我们现在身在何处,接下来做些什么好,有必要好好的弄明白。”说完这些,小松叹口气喝着加冰威士忌。然后拿起玻璃烟灰缸,像盲人细细地确认物体那样,长长的手指细细的抚摸着表面。“实话说,我在某个地方被监禁了十七八天。”小松突然说道。“八月结束九月过半的时候。某天,想要去公司,午后走在家附近的路上。就是去豪德寺车站的路上哟。路边上停着的黑色的大型车的车窗吱吱地降下来,谁在叫我的名字,说【那不是小松先生么】。我想是谁呢就凑过去,里面出来两个男人,就这么把我往车子里拽。两人都是特别有力气的家伙。双手从背后被交叉帮着,另一个人不知道给我闻了是氯仿还是什么的东西。哪,不就是电影么。但是那可是起作用了的哟,实实在在的。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被监禁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墙壁是白的,形状像立方体。有小小的床,还有一个小的木头的桌子,没有椅子。我就被捆在那张床上,”“是被诱拐了?”天吾说。小松将形状调查完毕的烟灰缸放回桌子,扬起脸看着天吾。“是,非常漂亮的被诱拐了。以前有个叫《收藏家》的电话,和那个一样。我想着,世界上大部分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许会被绑架。那样的念头连一下都没进过脑袋。是这样的吧?可是被诱拐时的的确确被诱拐了。能相信么?”小松像是寻求回答似的看着天吾的脸。可那只不过是修辞的疑问罢了。天吾沉默着等待接下来的话。玻璃酒杯渗出水珠,将垫在下面的杯垫浸湿了。第十六章 牛河 能干又忍耐力强的无感觉机械第二天早晨,牛河像昨天一样在窗边的床上坐下,继续从窗帘的缝隙中 监视着。和昨天傍晚回家时大致相同的脸,或者说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脸离开了公寓。他们面色灰暗,弓着背。面对新的一天,在几乎还没有开始的时候,看起来就已经累的不行,那群人中没有天吾的身影。可是牛河还是按下相机的快门,将通过的一个一个人脸记录下来。胶卷还有很多,为了拍的更好实践的联系是必要的。早上上班的高峰结束,目送应该出门的人离开后,牛河离开房间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里。然后拨通代代木补习学校的电话,询问天吾。接电话的女性说“天吾先生十天前请了假。”“是因为生病了么?”“不是。因为家人情况不太好,去了千叶县。”“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这边不太清楚。”女人说,牛河道谢挂断电话。说起天吾的家人,就只有父亲。曾经是NHK收费员的父亲。母亲的事天吾一无所知。而且就牛河所知,天吾和父亲的关系一贯都不太好。可是这样为了照顾生病的父亲,天吾请了十天以上的假。这点多少有点在意。究竟是为什么,天吾对待父亲的反感突然间软化了呢。父亲又是因为什么病,住进了千叶县的医院呢?想要调查看看,可是肯定得花费半天的时间。期间监视就得中断。牛河迷茫起来。如果天吾离开东京的话,监视这间公寓玄关就没有意义了。一旦监视中断,也许向别的方向摸索才是明智的。调查天吾父亲的住院地址也可以。或者推进一下关于青豆的事也行。见见大学时代的同学还有公司工作过的同事,也能听到些个人信息吧。也许能发现什么新线索。可是这么想了一会,最后还是下决心继续监视这间公寓。首先中断监视的话,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生活步调就会被破坏掉。一切都必须重新开始。地儿是现在搜寻天吾父亲的去向或者青豆的交友关系,辛辛苦苦之后必定收获很少。花尽功夫调查之后得到一些要点后,就会不可思议的僵在那里无法继续。牛河对那样的事有经验。第三是牛河的直觉,强烈的要求他留在这里不要动。不要动就这么坐在这里,一个也不漏过的继续监视。牛河那歪歪斜斜的脑袋里,从过去就直接了当的直觉这么告诉着他。-------------------------------------------即使天吾不在,暂时还是继续公寓的监视。留在这里,在天吾回来之前,一个不落的记住玄关日常出入的住户的脸。明白了谁是住户的话,很容易的,谁不是住户也就一目了然。我可是肉食兽,牛河想。肉食兽必须任何时候都忍耐力强。和场所一体化,确保得到了一切有关猎物的情报。十二点前,牛河在人的进出最少的时候出门了。为了多少能遮挡些脸带上了针织帽,围巾也卷到了鼻子下面,即使这样他的形象还是相当引人注目。浅驼色的帽子戴在他那大脑袋上,像蘑菇的小伞盖一样的大。绿色的围巾在下面卷着看起来像条大蛇。就变装来说效果全无。何况帽子也好围巾也好完全不搭。牛河去到车站前的冲印店,拿回两本相册。然后进荞麦店点了天妇罗荞麦面。真是许久没有吃到温热的食物了。牛河珍惜的一边品尝天妇罗荞麦面的味道一边吃着,连最后一滴汤都喝得一干二净。吃完之后出了汗,身体也变暖了。他又戴上针织帽,往脖子上卷上围巾,走回公寓。然后一面抽着烟,一面将冲印好的照片摆在床上整理。对比回家的人和早上出门的人,重合的脸归纳到一边。为了方便记忆给每个人安上适当的名字。用尖头万能笔写在将名字写在照片背后。早上上班时间结束,几乎没有进出公寓玄关的住户。肩上背着挎包的大学生摸样的男孩,上午十点急匆匆的离开。七十岁前后的老人和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出门,各自抱着超市的购物袋回来。牛河也拍了他们的照片。午前邮递员来了,将信件分配好塞进玄关的邮箱里。抱着瓦楞纸纸箱的宅急送快递员进到公寓,五分钟后空着手离开。一小时后牛河从相机前离开,做了五分钟的肌肉伸展。期间监视虽然中断了,可是一个人就像覆盖所有的进出时不可能的。比起来不让身体麻痹更为重要。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肌肉会退化,有什么万一时也不能快速做出反应。牛河像虫子那样,将圆溜溜弯曲曲的身体在床上灵巧地活动着,尽可能的舒展肌肉。为了打发时间用耳机听AM广播。白天的广播节目都是以主妇和老人为受众群。出演的人嘴里开着无聊的玩笑,发出毫无意义的笑声,陈述平凡愚笨的见解,播放完全不想进入耳朵的音乐。然后高声宣传着谁也不想要的商品。至少牛河是这么感觉的。即使这样牛河还是想听听人说话的声音。所以强忍着听这样的节目。人们怎么会制作这么蠢的节目,还特地用电波传送,在这么广泛的地域上散布不可呢?(怎么不看还珠格格呢~ 实在不行国足直播啊~!)可是牛河从事的也不是特别高尚的工作。缩在便宜公寓的一个房间里,躲在窗帘的阴暗角落,偷拍人们的身影。可不是能站在高处自以为是批判别人行为的立场。---------------------可是也不仅局限于现在。当律师的时候情况也类似。记忆中似乎就没有做过对社会有用的事。一等顾客是和暴力团伙勾结的中小金融业主。牛河考虑怎么让他们的储备金得到最有效的分散,为其制定计划。总之就是巧妙的洗钱。也负责一部分地面上的工作。将以前就住在那里的居民赶走,腾出空地,再卖给房地产开发商。(哎哟牛河你来中国吧。前途无量啊~!!)巨额的报酬滚滚而来。为逃税嫌疑人的辩护也很拿手。对一般律师来说,这样的雇主大部分都是畏畏缩缩形迹可疑的人。牛河的话只要有委托(一定程度上还要有足够的钱)不管对方是谁都不会由于。手段也高。结果也都不错。所以工作上几乎没有吃力的时候。和教团【先驱】的关系也是那时候开始的。领袖不知为什么对他个人很中意。如果像世上普通的律师那么干普通的工作,牛河肯定养不活自己吧。大学毕业立马通过了司法考试,也取得了律师资格,可是既没有能依靠的关系,也没有后盾。因为这个外表也没能被有名的律师事务所聘用。开个自己的事务所,干些普通的工作肯定也不会有委托。高薪特别雇佣像牛河这样外貌不同凡响的律师的人,世界上绝对不多。恐怕是电视的法庭肥皂剧的错,世上一般人都认为优秀的律师长着一张知性的端正的小脸。所以自然而然,他就和黑社会勾结上了。黑社会的人对牛河的外貌完全不在意。毋宁说因为这个特异性,成为了牛河受到他们信赖的一个原因。从不被正常社会接纳这一点来看,他们和牛河的境遇相似。他们很认可牛河脑子的运转速度,优秀的实操能力还有口风极紧,花大价钱(可是不能公开)委托工作,气度不凡地支付成功后的报酬。牛河迅速掌握了要领,深谙如何打着法律擦边球从审判官那里保全自身。他的直觉好,也很警醒。可是某时,可以说是鬼使神差吧,暴露目的急于求成,越过了那条微妙的线。罪过被东京律师会除名。牛河关掉收音机,吸了一根七星。将烟深深的吸进肺部,再缓缓吐出。将吃光的桃子罐头当做烟灰缸使。继续这样的生活方式,死大概也不是什么坏事。走到不愿的外面,在什么阴暗的地方一个人倒下。即使现在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应该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在黑暗中发出悲鸣,那个声音也传递不到任何人那里去。可是即使这样,死之前也不得不苟且活着,活着的话也只能以我的方式。不是自夸,出自之外我没有别的生存方式。而且不是特意要往自己脸上贴金,牛河在这世上几乎比谁都能干。-----------------------------------二点半时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少女从公寓的玄关出来。她没拿东西,快速的横穿了牛河的视线。他慌慌张张地按下相机的快门,拍了三次。看见她还是第一次。瘦瘦的,身材纤长,五官漂亮的少女。姿势也好。看起来像芭蕾舞女演员。年龄十六或者十七,穿着褪色的蓝牛仔裤和白色的运动鞋,套着男式的皮夹克。头发都塞在套头运动衫的前襟里。她走出玄关几步站住,眯起眼睛仰视了一会正面的灯柱上方,然后视线重新落回地面,再迈出步子。向路的左侧转去从牛河的视野中消失了。那个少女和谁有点像。牛河知道的某个人。最近看到过的某个人。外表看也许是电视演员。可是牛河最近除了新闻节目没看电视,也不记得对美少女演员有什么兴趣。牛河记忆的加速器踏遍了每一个角落,在脑袋里全速运转着。眯起眼睛,像拧抹布那样搅着脑细胞。神经一抽一抽的作痛。然后突然,明白过来那个某人不就是神田绘里子么。他没有见过深田绘里子的真人。只见过报纸的文艺栏上刊登的照片。即使那样那个少女身上与生俱来的超然的透明感,和那小小的黑白脸部照片给人的印象也完全一样。她和天吾当然因为改写《空气蛹》的事见过面。她和天吾个人变得亲密,藏身在他的公寓里的事也不是不可能。牛河这么一想,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戴上了针织帽,穿上深蓝色的双排扣军服式外套,将围巾咕噜咕噜的卷上脖子。然后从公寓的玄关离开,跑向少女离去的方向。那孩子走的相当快,也许追不上。不过少女两手空空。那就是她不打算去很远的标志。与其冒着尾随被对方发现的风险,乖乖在这里等着她回来才是上策。这么想着,牛河却不得不去追着她。那个少女毫无理由的撼动了牛河的什么。像是在黄昏的瞬间,带着神秘色彩的光,唤起了人心中特殊的记忆。稍微前进之后,牛河再次看见了少女的身影。深绘理在路边上站着,热切的望着小小的文具店前的摆设。大概那里摆着什么惹起她兴趣的东西吧。牛河迅速背对着她,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拿出零钱,买了温热的罐装咖啡。不久少女再次出发。牛河将喝了一半的罐装咖啡放在脚边,注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起来少女对走路这个行为集中神经。那像是横穿在没有一点波纹广阔的湖面上的走法。这么特别的走的话,应该能既不下沉也不沾湿鞋子的走在湖面上吧。就像是习得了这样的秘法似的。------------------------那个少女确实有什么。有着普通的人没有的特殊的什么。牛河这么感觉。深田绘里子的事他几乎是一无所知。说到现在知道些什么,她是领袖的独生女,十岁的时候一个人逃离了【先驱】,寄住在知名学者戎野先生的家里长大,不久前写了名为《空气蛹》的小说,借川奈天吾之手成了最佳畅销书。现在行踪不明,警察也下了搜查令。《空气蛹》的内容似乎对教团【先驱】有什么不利的地方。牛河也买了那本书仔细的一点一点读了,小说里哪个部分有不利的地方,完全闹不明白。小说本身有趣,写的很不错。文章通俗易懂而又流畅大方,甚至一部分非常动人心弦。可是结局不就是纯洁的幻想小说么,他这么想。应该这也是世间一般的感想吧。从死去的山羊嘴里出来的小小人制作空气蛹,主人公母体与子体分离,月亮成了两个。这样的幻想童话究竟什么地方,隐藏着不能为世间所知的情报呢?可是教团的团伙们下决心对这本书出手。至少曾经一段时间是这么考虑的。话说在深田绘里子饱受世间瞩目的时候,不管以怎样的方式对她出手都是很危险的。所以取而代之(牛河推测)作为教团外部的探员拜托他去和天吾接触。命令他和那个大个子的补习学校老师建立关系。就牛河来看,天吾只不过是全部暗流中的一支罢了。被编辑拜托将小说《空气蛹》改写的更为流畅易懂。工作本身完成的很好,但也只不过是辅助的作用。为什么他们对天吾抱着这样的关心呢,牛河至今也不理解。说来牛河只不过是下属的小兵。接受命令说着“好,明白了”然后实行。可是牛河绞尽脑汁想出的漂亮提案,被天吾啪的一下回绝了。和天吾之间建立联系的计划就这么受到顿挫。还想着,那么接下来该出什么招的时候,深田绘里子的父亲领袖死了。所以事情成了这样。现在【先驱】向着什么方向,谋求着什么,牛河完全不明白。失去领袖之后,是谁掌握着教团的主导权,这个也不清楚。可是总而言之他们在努力找出青豆,弄清杀害领袖的意图,搞清楚其中的背后关系。恐怕是为了严厉的处罚和报仇吧。而且他们下决心不让司法参与。深田绘里子那边怎么样呢。教团现在对小说《空气蛹》是怎么想的呢。这本书对他们来说还是继续构成威胁么?------------------------深田绘里子的步调没有放缓,也不曾回头看,就像是归巢的鸠似的向着哪里一条直线的前进。不过很快就清楚了那个“哪里”是一家叫【丸象】的中等规模的超市。深绘理在那里拿着篮子在一列一列之间巡视,挑选着罐头和生鲜食品。买一个莴笋,拿在手里由各个角度细细地玩味着。一定会很花时间,牛河想。所以走出店外,到马路对面的巴士站区,装作等巴士的样子监视着入口。但是怎么等都不见少女出来。牛河渐渐担心起来。难道是从别的入口出去了。可是牛河看到的,那个超市只有面向马路的那一个入口。也许是买东西花时间吧。牛河想起少女考虑着手上的莴笋时奇妙而缺乏质感的认真的目光。于是强忍着性子等着。巴士走了三辆。只有牛河还留在那里。牛河后悔着怎么没带报纸。打开报纸就能遮住脸了。尾随某人的话报纸和杂志是必需品。可是没办法。谁让自己慌慌张张的跑出房间呢。深绘理终于从店里出来时,手表指向了三点三十五分。少女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巴士站的方向,快速的走向了来时的路。牛河过了一会开始追着她。两只购物袋看起来相当沉,少女却轻轻巧巧地抱在两只手腕里,像是走在水塘上一般轻飘飘的走在路上。不可思议的女孩,牛何在身后守望者背影再次这么想。简直像是在凝视珍稀的异国蝴蝶一样。只是看就好。可是无法伸出手去。一旦触碰到手里,自然的生命力就会丧失,本来的鲜活也会消失不见。就像异国之梦结束了一般。应该把发现深绘理的行踪的事通知【先驱】的团伙么,牛河在脑中飞快的计算着。很难判断。现在就交出深绘理的话,也许能获得相应的得分。可是这也成不了重弹情报。接下来继续活动,取得一定的成果之后再出示给教团。可是将深绘理的事卷进来的话,也许会错过本来的目的,让青豆逃掉。那样可就是丢了孩子也没套着狼。怎么办呢?他将两手插在军服式双排扣外套的口袋里,鼻尖埋进围巾,保持着长长的距离跟在深绘理的身后。我跟在这个少女的身后,也许就是想看那个背影。牛河突然这么想。仅仅是看着抱着购物袋走在路上的她,他的胸口就重重的紧缩起来。像是被夹在两道墙壁之间动弹不得一般,进退维谷。就像是置身在温热的突然刮起的狂风中一般,呼吸困难。迄今为止还未体验过的奇妙的心情。至少现在,暂时放过这个少女,牛河在心里下定决心。和最初的计划一样将焦点锁定在青豆身上。青豆是杀人犯。不管是基于什么理由,都应该接受惩罚。将她交给【先驱】牛河完全不会感到心痛。可是那个少女,是生活在森林深处的,柔软无言的生物。有着灵魂的投影般淡淡色彩的羽毛。只这么远远的看着就好。--------------------深绘理抱着纸袋的身影在公寓的玄关消失之后,过了一段时间牛河才进去。回到房间里摘掉帽子和围巾,再次坐在相机前。风吹过的脸颊变得冰冷。吸了一根烟,喝了矿泉水。嗓子就像吃了什么辣的东西一样,渴得不行。黄昏降临。街灯亮起,人们回家的时间近了。牛河就这么穿着外套,手里握着相机的快门遥控,视线凝注在公寓的玄关。午后阳光的记忆稀薄,空旷的屋子急速变得寒冷。也许是个比昨日更冷的夜晚。去车站前的电器用品量贩店买个电暖炉吧,牛河想。深田绘里子再次离开公寓玄关的时候,手表的指针指向四点四十五分。黑色的高领毛衣和蓝色牛仔裤。和刚才一样的打扮。可是没穿皮外套。合身的毛衣,将她胸的形状鲜明的凸显出来。细细的躯体,乳房却很大。从镜头望过去那份美丽的膨胀,让牛河再次感到束缚一般的呼吸困难。从没穿上衣这点来看,应该不会去多远。少女和上回一样在玄关门口停住,眯起眼睛仰视电线杆子。周围渐渐昏暗,眯起眼睛还能分辨清楚事物的轮廓,她在那里搜寻着什么。可是没有发现什么想看到的东西。然后她不再仰视电线杆,像鸟那样扭着脖子环顾四周。牛河按下相机快门,拍下了她的照片。像是听到了这个声音一般,深绘理突然转向相机的方向。然后透过镜头牛河和深绘理的视线重合了。从牛河这里看深绘理的脸当然很清楚。他是透过望远镜头。可是同时深绘理也,在镜头的那一侧一直凝视着牛和的脸。她的眼镜在镜头的深处捕捉着牛河的样子。湿润而漆黑的眸子里清晰的映出牛河的脸。就是那样奇妙而直接的触感。他吞口唾沫。不,不可能那样。从她的位置应该什么也看不见。望远镜头也做了掩饰,用毛巾包好消声后的快门声也不可能传到那里去。即使那样,少女仍是站在玄关前,望着牛河藏身的方向。欠缺感情的视线毫不动摇的凝视着牛和。宛如星辰的光辉洒在无名的岩石上。长长的时间里——有多长牛河也不知道——两人互相对视着。然后突然她扭过身体向后转去,快速进到玄关里。像是该看的东西都看到了一样。少女的身影一消失,牛河的肺突然成了空壳。花了一会的时间才重新注满新的空气。冰冷的空气成了无数的荆棘,刺着肺的里侧。人们回到家里,像昨晚那样陆陆续续穿过玄关的灯下。牛河不再透过相机镜头盯着。他的手里也不再握着快门的遥控。少女的毫无保留的率直的视线,带走了他身体里的所有气力。是怎样的视线呢。像是细细研磨过的长长的钢针,将他的胸口笔直贯穿。深深的直插背后。-------------------------------那个少女知道。自己被牛河在暗中看着。也知道被相机在暗里偷拍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深绘理就是知道。恐怕是一对特别的触觉结果了。她能感觉到那个气息。特别想喝酒。如果可以想将威士忌咕噜咕噜倒进玻璃杯子里,然后一口干掉。想着到外面买去。附近就是酒屋。可是结果放弃了。即使喝了酒,什么都不会改变。她在镜头的那侧看着我。潜入这里偷拍别人的我的歪歪斜斜的脑袋和肮脏的灵魂,那个美少女看到了。这么事实怎样也不会改变。牛河离开相机前,靠着墙壁,仰望着浮起污迹昏暗的天花板。那段时间什么都没想。也没有痛感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没有感到黑暗蔓延的昏暗。他想起了在中央林间的那栋屋子的事,想起了草坪的庭院和狗的事,想起了妻子和两个女儿。想起了那里照耀着的阳光。然后考虑着两个女儿的体内有着自己的遗传因子。有着歪斜丑陋的脑袋和扭曲灵魂的遗传因子。感觉到不管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所有发给他的牌都用完了。本来手段就不高明。可是不断的努力,最大限度的利用着不充分的条件。脑子全速运转,巧妙设置赌金。一段时间内看起来非常不错。可是手里已经没有一张牌了。桌子上的灯撤掉,聚集的人们就会各自离去。结果那个傍晚一张照片也没拍。靠着墙壁闭着眼睛,抽了好几根七星。打开桃子罐头吃了。时钟指向九点,到洗漱间刷牙,脱了衣服钻进睡袋里。颤抖着入睡。寒冷入骨的夜晚。可是他的颤抖并不是仅仅因为夜晚的寒冷。冷气是从他身体内部出来的。我究竟该到哪里去呢,牛河在黑暗中问着自己。大概是我从哪里来的吧。少女视线贯穿的痛苦,还残留在胸口。或许永远都不会消退。或许很久以前就一直停留在那里,只是我现在才发觉那个存在罢了。第二天早上,牛河吃了起司,咸饼干和速溶咖啡的早餐,收拾心情又开始坐在相机前。和前天一样观察着进出公寓的人,拍了好些照片。可是那里既没有天吾也没有深田绘理子的身影。只能看见弓着背的人们,面对新的一天迈出惰性的脚步。吹着晴朗强劲的风的一个早晨。人们口中吐出白气,消散在风里。不要去考虑多余的事,牛河想。加厚皮肤,坚固心的墙壁,规则周正的重复每一天每一天就好。我只不过是机械罢了。能干又忍耐力强的无感觉机械。从一边的口吸进新的时间,置换成旧的时间再从另一个口吐出去。存在,就是自身作为机械存在的理由。必须再一次回归到——那纯粹的运转——不知何时终将迎来结束的永久运动。他坚定起意志,封上心的盖子,将深绘理的印象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少女尖锐视线残留下的痛已然稀薄,现在化作了不时的迟钝的疼痛。那样就好,牛河想,那样就好,比什么都强,我是有着复杂背景的单纯系统。------------上午牛河到车站前的量贩店买了小的电暖炉。然后在之前的那家荞麦屋里打开报纸,吃了温热的天妇罗荞麦面。回到房间前站在公寓的入口,看着昨天深绘理热切的仰视过的电线杆。可是没有发现任何引起他注意的东西。黑乎乎粗壮壮的电线在空中像蛇一般彼此缠合,变压器占据一方。那个少女在那里看着什么呢。或者是在寻求着什么。回到房间里试着打开电暖炉。打开开关后立马散步出橘色的光,肌肤也感到了亲密的温暖。虽然称不上是十足的暖流,有和没有还是不一样的。牛河靠着墙壁轻轻交叉手臂,在小小的日光中短短的睡去。没有梦,只是想着纯粹空白的睡眠。终结这幸福而深厚睡眠的是敲门声。谁在敲着这个房间的门。眼睛苏醒时环望四周,一瞬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然后扫了一眼身边的三脚架,才想起是在高圆寺的公寓里。谁在用拳头敲着这个房间的门。为什么要敲门呢,牛河的意识突然集中,然后不可思议的想到。门上有门铃。用手指按一下就行。很简单的事。可是这个谁还特地的敲门。而且是非常用力的敲门声。他皱起脸,看着手表。一点四十五分。当然是下午的一点四十五分。外面很亮。牛河当然不会答应这个敲门声。他在这里的事谁也不知道。也没有谁会问。恐怕是推销员啊或者卖报纸的吧,就是那种事。对方也许需要牛河,牛河这边可不需要他们。他就这么靠着墙壁盯着门,沉默着。这段时间里肯定会放弃然后去别的地方的吧。可是那个谁没有放弃。过了一会又开始敲起门来。一连串的敲门声,休停十秒或十五秒,然后又再继续。没有犹豫没有迷茫的固执的敲门声,声音近乎不自然的均衡。坚持着要求牛河回答。牛河渐渐不安起来。也许门外的是深田绘里子。也许是为了诘问卑劣的进行偷拍的牛河来的吧。这么想着心脏的跳动加快。他粗胖的舌头快速舔着嘴唇。可是耳朵里听到的,怎么也是个成年男性硬硬的拳头敲击的叩门声。不是什么少女的手。------------------或许是深田绘里子把牛河的行为通报给了谁,这个谁到这里来的。比如说房屋中介的负责人,或者是警察。如果是那样的话,事情就麻烦了。可是房屋中间的人的话肯定有备份钥匙。警察的话肯定也会说自己是警察。他们不会特地敲什么门。只要按响门铃就好。“神津先生。”男人的声音说道。“神津先生。”牛河想起神津这个名字是这个房间以前住户的名字。邮箱上还这么写着。这对牛河来说再方便不过。这个男人认为叫神津的人还住在这个房间里。“神津先生。”那个声音说道。“我明白您就在里面。这样躲在房间里屏住呼吸,对身体可不好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