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缺点吗?别客气,直说吧!冈野看看画又看看道夫的脸说。光是满好这句话不能使他满足,他要听一听带有分析性的意见。 “不,好像没什么明显的缺点。” 若是把不足照直说出,他会全部返工重画的。 “是吗?为了这片表现秋天的波状云,我可没少下功夫啊。” 冈野对道夫视作缺点的那块波状云自我欣赏。 “还有,就是这山。那些重叠的地方我想用喷色器喷成浓重的深红色,使之产生立体感。” 那样一来,抽象的图案或许能具体一点儿。道夫刚说了声可以,冈野眼镜下的双眼便高兴得味成了一条线。 外侧的铁楼梯响起了脚步声。 “是和子回来了。” 冈野疲惫的脸上又恢复了生气。 “我回来啦!” 一个身着黑色和服的女人露出了瘦长脸。 “哟,是佐山先生在这儿。” 或许是太瘦的缘故,两只眼睛大大的。那和服穿在苗条的身材上十分合体。 “你回来啦。我打搅了。”道夫站起身招呼道。 “佐山君也是刚刚回来,我把他叫来的。买什么来了吗?咱们一起吃吧。”冈野打起精神说。 “我不用了。 “别客气。还是老一套,炸肉夹心面包,权当夜餐吃吧。”手里抱着拎包进来的和子打量着屋里的情景说,“哎呀,你看,弄得乱七八糟,我先收拾一下。”说着连忙放下包。 “屋里不是这样我还画不出来呢,没有自己的事务所或画室就没有办法,别抱怨了,马虎着点吧。” “好,好!”和子笑着取下挂在墙上的围裙。 “哎,刚才这画让佐山君看了,他说画得挺不错哩。”冈野高兴地对妻子说。 “哦,是吗?那好哇!” 和子系上围裙,麻利地将屋子收拾出一块地方,把杂乱的抹布挂了起来,于是腾出了能坐下三个人的空间。其间,她又烧好开水,彻上茶,将炸肉夹心面包分放在两个盘子里。 “太太辛苦了一天,回来还要忙碌。”道夫望着和子说。 “不,白天的工作就像玩耍一样。”和子将餐盘放到他面前说道。其实,白天她也没能休息,要给冈野帮忙办点杂务。 和子每天晚上都在快到门点的时候回到公寓。酒吧的女侍,特别是在新宿一带酒吧工作的女侍,常常会受到用心不良的顾客勾引,或被邀去吃饭,而她从不答应。因此,收入一直不高。 和子绝不是没有魅力的女人。她懦弱胆小,但那窈窕的芳姿和那对略带病态感的水汪汪的大眼足使一些男宾为之倾倒。自然有不少人勾引她,可忠于丈夫的她好像从来不屑一顾。她相信冈野的才能,认定他总有出头之日。 “来,佐山君,拿着吃吧。”冈野率先拿起炸肉夹心面包吃着让道。 “真的,别客气,佐山先生,吃啊!和子在一旁说道。 “好,我吃。” 和子用湿毛巾擦洗冈野染上颜料的手指。每当面包的夹馅从嘴里排下来,她就在一旁给他擦擦胸部或膝盖,细心地照料着毫不讲究的丈夫。 和子当着佐山的面那样侍候他,他反倒觉得厌烦。 “哎,别这么烦人了,你不如也看看这幅画。”冈野不耐烦地说。 “画得真好!”和子站起身,望着画说。 “能感觉出这是秋天的东北地区吗?” “能啊,小芥子木偶人也画上了嘛。” “佐山君也说画得不赖。” “真的,佐山先生?” “唔,我看满好。”道夫点点头。 “等会儿我就用喷雾刷色器把山的重叠部分喷浓一点,佐山君也赞成。” “好啊。 和子又膘了道夫一眼。她是耽心他故意对丈夫说好听话。 “这幅画要是能得奖就好吸,现在能收入50万日元可是帮大忙啊。”冈野吐出真言。 “能得奖。”道夫给他打气。 “但愿如此吧!”和子祈祷似地说。 “唔,可是,高手如云哪,东京就不用说了,九州和北海道的图案设计家水平都很高,那些人经常得奖。”冈野心虚地说。 “得奖选几名?”道夫问。 “前两名,第二名是两个,各20万日元。至少也要得个第二名。” “那不会有问题吧。” 和子打开一瓶啤酒,三人一同于杯。 “现在几点了?”吃到一半,冈野间。 “12点5分。” “都12点了。……今天晚上得画好这幅画,因为黑田君转让的生意,明天,不,已经过了零点,今天下午3点以前必须完成。” “还有没搞的吗?” “还有三张饮食店的火柴标签,洋货店和食品店的广告图案已经完成了。” “对不起,我要告辞了。”道夫站起身。 “再坐一会儿嘛!”冈野连忙留客。 “你不是还有事吗?” “哪里,就三张小画,一上午就能搞好,这幅招贴画也只要再啧啧色,加上一段文字就算完成了。” “嘿,佐山先生,再坐一会儿嘛,冈野也正好该停下笔换换脑子了,同你聊聊很开心哪” “?吗?不过,影响你工作可不好。” “好,再坐10分钟吧。”冈野十分留恋似地说。 “那好吧。” “真是对不起,你都该困了吧……” “我没别的事,一会儿就能睡了,没关系。” “佐山君也是一个小时以前刚回来的。”冈野对和子说。 “你在店里是台柱子,一定很忙,累了吧?” ——从高层建筑外面射进来的微弱光亮和正在蠕动的又白又肥的肉块在道夫的眼前晃动,他有点翻胃了。 “你真叫人羡慕啊,我经常直接听到一些顾客评论你的技艺,这下你有用武之地学。”冈野喝着啤酒说。 “可是,在别人的店里能干出什么名堂?顾客对雇员的评价是有限度的,自己没有一个美容室,就不能得到社会的公认。” “这话也是。”冈野随声附和,接着又叹道,“我也是一样啊,靠接受别人转让的工作就别想有出头之日。广告图案、火柴标签,这些零碎的工作是发挥不出实力的,不但价钱便宜,还要被转让生意的人抽去拥钱。我很想同大宗委托人直接洽谈,那样我的作品会被接受的,而现在我不论画出什么好作品,都是替他人作嫁衣裳。” “我说你呀,别再发那些牢骚了。”和子道。 “不是发牢骚,而是多年来怀才不?,忍不住想泄泄怨气。我多想早日有个自己的工作室,一个幽静、宽敞的工作室啊,在那里可以尽情地工作!” 冈野咬了一口夹心面包。 与家人住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冈野的愿望十分迫切。 道夫想,要是对冈野说自己不久就要有一个美容室,他会是何表情?现在的冈野要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在靠近市中心的公寓里买一间房作事务所或工作室,恐怕还要四五年时间。不,恐怕还没买到房子,冈野就遇到挫折了。道夫想,冈野要用自己的钱买房子,而我却用别人的钱轻而易举地达到了目的。利用女人也好,把她们当作阶梯也好,都是不得已的,那是对方想叫我这样做的。 道夫感到,虽然问心有愧,但如今就是这种世道。如果都带着罪恶感看待这些事,那么自己也会郁郁不得志的。社会上有许多比自己还要幸运的人,他们腰缠万贯,手段卑劣,若带着伤感那是生活不下去的。冷漠无情这种指责就是第三者对那些幸运儿的评价。 人是极端自私的, 只要不触犯自己的利益,对他人是友好的2而一旦自己的利益被触犯,那种友好顷刻间就会变成敌意。这在人的集团,即团体上也是如此。团结也是立于利己心,政党间的斗争、国家间的战争都是由集团性的利己心导致的冲突。出于伤感的同情而使自己破灭的傻瓜是不存在的。 直截了当地说吧,把生意转让给冈野的那些朋友或熟人是想向他表示“善意”,但如果真的同情冈野的处境,就不该再从画费中捞一把,而应该把委托人付的钱一分不剩地全部交给冈野;转让的生意也不应该都是零零碎碎的工作,而应该更好一些,并且主动地把冈野介绍给委托人,安排他们直接洽谈。 没那样做是因为那些“怀有善意的朋友”惟恐别人夺走自己的顾客,挤占了自己的市场。从中捞一把是剥削,只给他一些零碎而无价值的工作是出于生意上的保身。 对冈野来说,他之所以感叹现在,是因为他希望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悲叹不该悲叹的事物。他把现实看得太天真了。一句话,他不走运。但我却时来运转。同冈野相比,并不感到愧对于他。因为,将来冈野可能也会交上同样的好运,也许明天就会遇上,两人的境遇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反过来的。 佐山道夫想了许多。 意识常常是眼前的存在。如果冈野不是邻居而住在别的什么地方,也就不会拿自己的幸运同他的逆境相比较了。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一旦知道,心里就会对那些产生无聊的想法。即使自己不知道,客观存在的东西依然是存在的。 道夫想起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比喻。俄国有个人分别给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笔钱,叫他们把钱交给他们认为最贫穷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把钱交掉了,而托尔斯泰却原封没动地把钱带了回来。后来一问,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把钱交给了他见到的最贫穷的人;而托尔斯泰回答说穷人太多,没法交出去。这个比喻用来说明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不同。这里贫穷的人也可以换成不幸的人。目睹附近有个不幸的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现实的人道主义往往会使人产生一种伤感,仿佛连自己也变成了穷光蛋。 道夫想,必须把仿佛自己也破灭的伤感从自己的心底全部清除出去。以往是这样,今后也必须是这样! “啊,道夫君。”冈野正一脸上笑着,但表情同刚才略有不同,“我细想了一下。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我想同合适的委托人直接洽谈,可是又没有这种机会,理想的地方都被人控制得死死的,我想找个适当的介绍人。” 接着,他又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说: “……听说到你工作的那个村濑美容室去的顾客都是上流家庭的太太、小姐,那些人中准有谁的丈夫是企业的公司经理或公司要人,至少是部、科长一级的高级职员吧?” “嗯,怎么?我对顾客丈夫的事可是知道的不多啊,没专门打听过。”道夫答道。他已猜到冈野要说什么。 “唔,那也倒是,你不大关心这些。”冈野随声附合,接着又婉转地说,“要是那些人的太太跟你熟,到你那儿去美容的话,能不能请你顺便提提我的事,让公司里图案设计方面的工作交给我干。 “一我说你呀,提这些会给佐山先生添麻烦的。”和子打断了丈夫的话,那眼神却是柔弱的。 “嗯,我知道麻烦,只是想请你在不给你带来坏影响的前提下给说一说,可以吗?”冈野缠住不放。 “噢,说说这点事还是可以的,不是我自己的事要好一些。” “哦,是吗?能说?” 冈野两眼生辉,和子嘴都合不拢。 “你能帮我说说那太感谢了。当然我不想给你造成精神上的负担,不要勉强吧,虽然这是我的希望,但并不过分期待,不行也不要紧,现在这样也还能凑合。” “佐山先生,我丈夫求你帮忙,给你添麻烦了。”和子垂首致谢。 “哪里,要能帮上忙,我也非常高兴。” “在社会上干什么都要靠关系啊!” 冈野用毛巾擦了擦沾上炸猪排油脂的手指。 和子从来没请道夫给自己做过发型,都是到附近便宜的美容院。她是不便开口;而道夫也没说过在余暇帮她做做,这是碍于冈野。同他们夫妇的交往,他小心地不超越邻居的范围。 道夫回到屋里睡到床上已经过了一点。 邻室传来往自行车轮胎里打气似的淋淋声,因为是造价低廉的普通公寓,声音通过地板传到了这边。和子正帮助丈夫用手往喷雾刷色器的小罐里压气。他们买不起电动的,现在还使用这种老式的刷色器。冈野正一好像在用刷色器给招贴画上满是红叶的山上着色。 那幅作品大概不会得奖。 第三节 一天假 村濑美容室的老板村濑进太郎住在四谷瓮城的美容室附近。 店里有六名雇员,后面的公寓里每个房间住两个人;加上见习工,共有八个人工作。 村濑的私宅是五年前建造的,面积虽不算大,质量却很好。那时候正是村濑美容室的兴隆期。 佐山道夫走过茶室。村濑的妻子美直子正戴着眼镜在计算银行存款折和证券之类,见到道夫,连忙把贴本放在上面盖了起来。 “早上好!’” “早上好!哟,看作的样子没睡好觉把。” “是吗?” “昨天晚上睡得很迟。” “没有,不到11点就回去了,在新宿遇见了熟人,又被拉到酒吧喝了两杯。” “你不是不大喝酒吗?” “我喝了一点就先走了,回去后看到了您留在屋里的字条。” “是吗?没什么事,想请你来吃吃早饭。” “谢谢!” “你在那边等一会儿,我准备一下马上就来。” 村濑美直子32岁,长得眼尖唇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老,同村濑进太郎是恋爱结婚,以前也在邻县的美容院工作。她主管财务,参与经营。有人说她比丈夫还精明,店里能经营到今天这样全靠她。比起她丈夫,雇员们更加怕她。 兼作居室的厨房像高级公寓里的房间一样干净漂亮,一等品的家用设备像广告照片一样应有尽有,明亮的窗外绿叶摇曳,洁白的窗帘微微摆动。 道夫坐到椅子上,拿起聚酯加工的大理石花纹桌面上放着的晨报,翻到社会版。栏外载有昭和XX年5月12日, 星期二。没有什么重要新闻,可是左侧第三条消息的标题却赫然入目: “一女雇员在公寓被杀,大阪消息” 道夫正要往下看,村濑美直子进来了。 “这就好了,稍等一会儿。” 美直子吩咐着女佣。里面传来锅和盘子的响声。 等早餐的当儿,道夫测览了一下。 “大约11日上午6时50分, 大阪市福岛区下福岛五丁目渡部庄公寓管理人伊藤作,发现女雇员日下部哲子(19岁)死在该公寓五号室,尸体浑身是血,衣服撕得稀烂。大阪府警察署侦查一科根据室内的纷乱情形判定系强盗杀人案,已在福岛警察署设立侦查本部,现正调查被害者的交际关系。” 一起常见的凶杀案。道夫翻着报纸,看了看广播、电视版,目光落到妇女栏。一年中,不断有女人被男人杀死。这些凶杀案同自己无关,过去也无关。 “让你久等了。” 美直子把碗和盘子摆到桌上,有咸菜、烧真绍鱼、烩甘薯和蜂斗菜、煎荷包蛋、五香紫菜。 “谢谢款待。” “我同你一起吃。” 村濑夫妇经常邀道夫到家里吃早饭.这是对店内雇员表示的一种恩惠。午餐一般是在店里同雇员一起吃,有时村濑把他带到外面吃午餐。 “老师今天回来吗?”道夫边动着筷子边问。在这里他把村濑称作“老师”。 “他来电说改到明天傍晚了。”美直子略显得意地说。丈夫作为讲师到各地讲课使她心里洋洋自得,但嘴上却在抱怨,“经常去跑那些事,店里忙起来真是应付不了。” “不过,那样老师可以名扬天下,并不吃亏呼。” “哪也倒是,可是那就叫你受累罗,在店里你可是老师的代理啊。” 果真是村濑进太郎的“代理”吗?道夫在技术上并不亚于村源。比起老板,顾客们倒是更加热衷于自己,美直子也心中有数,当然这些不能明说。他们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雇员。 村濑不在时,顾客照样不减,因而美直子把他说成是村濑的“代理”。真是个争强好胜而又工于心计的女人。 假如宣布辞离这个店,这位老板娘会如何呢?一旦知道挽留无效,现在这副笑容可掬的脸孔准会歇斯底里地扭歪的。 雇员们隐约知道他最近要独立。可是,从美直子现在这副热情的样子来看,风声还没有传到她耳朵里。雇员同雇员一条心。 今天下午2点30分要同波多野雅子去看地皮,约定在涩谷碰头。傍晚6点,还要同另一位女宾幽会。他决定早上就请假。 吃罢饭喝茶的时候,道夫若无其事地提了出来: “太太,对不起,我想今天下午请假。” “哦,为什么?” 不出所料,美直子表情骤变。 “我有点儿事,同昨晚在新宿遇见的朋友有约会,对不起。” 他想,这种事不宜过于偏就。 “非今天不行?” 美直子眉宇间皱纹凸起。 “是啊,已经约好了。” “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约会,能往后推一推吗?” “已经没法同那位朋友联系上了。”道夫不答应。 “这可不好办哪,老师又不在家。” 美直子似乎想说,这一点你分明是知道的,可是对这位尖子雇员不能不客气点,话没说出口。 “让您为难了,对不起。其实,我原以来老师下午能回来的。” “计划变了,没能按预定时间回来。……哦,你那位朋友是谁?” “老家的同学。” “九州的。” “对,曾在宫崎县的中学一起读书,后来到了东京,现在在品川的一个工厂里工作。听说他最近要回九州,今天在一起聚聚。” “是这样!” 美直子脸上愈来愈显得为难。 美直子问到今天会的朋友是谁时,道夫认为她是想摸摸底,可她脸上却装作随便问问的样子。假如她从雇员那里听到他要独立的消息,她准会凶相毕露,而现在是单纯地对骨干雇员今天请假感到为难。 如果是别的雇员,她一定要斥责说不许放肆,对道夫却得忍让三分。当然,这是为了生意。 “哦,对了,今天那位太太该来了。”美直于忽然想起来似地说道。 “难呀?” 道夫以为她指的是波多野雅子,心中不由得一惊。雅子今天不该到店里来。 “桑山太太呀!” “桑山太太?” “喏,就是脸蛋圆圆的、个子小小的那位呀,说是检察官先生的太太。” “……检察官的太太?” “看着不像吧?她没架子。” “哎,你在想什么?还没想起来?” “不,我知道了。”道夫抬起头,“不管怎样,今天就给我一天假吧!” 美直子好像对道夫意外强硬的话吃了一惊。 “那好吧,有什么法子呢!” 果然不高兴了。不快的气氛一时笼罩着两人。 “对不起。”道夫从椅子上站起身,看到她的脸色,又微笑着坐下了。 “哦,太太,冒昧向您打听一件事,我们店里有没有丈夫在公司里担任要职的顾客?” “怎么?” 美直子眼睛忽闪忽闪的,似乎内心有种直感的不安。 “是这么回事,我住的公寓有个邻居是商业图案设计家,会画招贴画、小册子、标签什么的。他想寻求合适的顾主,让我给他介绍一些公司要人的太太。” 他说这番话有两个意思,一是履行给冈野帮忙的诺言;再就是想用这番题外话消除美直子的不悦。她也明白,这样僵下去会下不来台的。 “唔,可能有这样的人吧。……波多野太太的丈夫不就是证券公司的经理吗?” 美直子可能也意识到冷淡的气氛不合适,表情又恢复了常态。 “证券公司好像不行吧,那里不需要什么宣传品。” 话里有几分嘲笑的意味。 “是吗?好吧,这样的人我今后多留心。” 2点20分来到约定的涩谷站附近那家点心店时, 波多野雅子已经坐在里面的座位上,因为体型微胖,一眼就看到了。今天穿着西装。 “让您久等了。” 道夫来到座位前弯腰。 “我也刚到。” 她是想表明并没等多久,可是面前的茶杯里红茶已经喝干了。 “你要点什么?” “咖啡。” “来杯咖啡!” “今天差点儿没请出假。”道夫望着雅子说。 “为什么?老板娘不高兴?” “她说村濑明天才能回来,叫我今天别请假。” “岂有此理!要是没有你,她的店就完蛋了。” “不,是人手不足。”道夫谦虚地说。 “你和村濑一不在,那个美容室就门可罗雀,老板娘大光其火了吧?”雅子开心地说。虽然搽着厚厚的香粉,可是脸上一笑皱纹就暴露无遗,实在无可奈何,丰满的胸部把驼色西装撑得鼓鼓的。 “她很不高兴,可是作为我还是这边重要啊……” “哎,就是啊,这关系到你的未来。这次对不起她也是没办法的。” “而且,我也想见到你……”声音很小。 “真的?”她只拿眼睛瞟他,“别光说好听的。” “哪儿的话,是真的。” “好,我相信你。……哦,你是怎么说要请假的?” “我说得很巧妙。” “哪个老板娘不会联想到我吧?” “根本不会。”道夫使劲摇摇头。 “好吧,咱们这就去吧?” “走,去哪儿呢?” “先去候选地之一的自由之丘,然后一直坐车到另外几个地方转转。” “带车来了?” “真傻,我能开车来吗?……哟,你的咖啡还没喝完呢,不喝了吗?” “不喝了。” 道夫站起身。雅子不慌不忙地拿起传票。 他们叫了一辆出租汽车。乘电车说不定会碰上熟人。 身旁是雅子浑圆的大腿。雅子也为自己那双胖脚而有一种自卑感。 出租汽车一驶过繁华街,雅子的手便伸了过来。道夫悄悄地握住她的手。 “我想好好和你兜兜风。”雅子说。从车窗吹进来的风拂动着她的发际。 “哦!也是啊。” “我可以在外过两宿。” “没关系吗?” “我给我丈夫说过了。他自己也经常以出差为名外出旅行。” “是吗?不过,我在村濑的店里工作就不能在外住宿,像今天这样一天不上班已经不得了了。” “那就等你辞去村漱的店以后吧。” “那倒可以。可是辞退之后要忙着进行美容室的设计和改造,筹备开业,还要招一些人……” “你这样说就没完了,到时候找机会出去就是了。……咦,你脸上不大高兴啊。” “哪里,只是有了店以后,我也要对您负责,不免有些担心。” “用不着那么紧张,你会干好的,所以我才对你投资的嘛。” “能盈利就好向您交待了。” “祝你如愿!”雅子开玩笑地笑着说道,那口气全然没有盼他还账的意思。 出租汽车从新建住宅鳞次林比的宽阔马路驶入一条狭窄的小街,街道两侧是商店,使人感到是战后在郊外发展起来的繁华街。街面太窄,行人几乎贴着车窗行走。 “这一带不大有美容院。” 事前来看过的雅子作了说明。 驶出商店街,是私有铁路的站前广场。 “这是自由之丘车站,来过吗?” “没有,头一回。” 道夫透过车窗,饶有兴趣地往两边张望。 “先生,到哪儿下车?”司机回头问。 “唔,从那条沿着轨道的马路到那边去。” 铁轨路基的斜面长满了杂草,杂草上开着小白花。 出租汽车离开轨道朝右拐去。从那里开始便是一大片结构显眼的住宅区,写着“奥泽X丁目”的地名标示牌挂在围墙上。 “司机,慢点儿。” 雅子朝道夫那边瞅。 “渐渐地,从这一带开始好房子就多起来了。” 两边的房屋缓缓向后流去。住宅都有大门,还带着围墙,和式的、西式的、日西合壁的,各式各样。也有一些是旧房子,但新房居多。新房子大概是文人住宅,备有车库。 “到那儿往左拐。” 向左或向右,雅子—一吩咐司机。汽车每转一个弯,便出现一条新的大街,可是房屋的外形和格调却依然没变。道夫仍是那副沉静而做作的表情。 “怎么样,这地方?” 雅子同道夫一起朝外看。 “可以。 实际上道夫心里想,这里很不错嘛,照这样看来,自己设想的客源同实际就一致了。这是一条僻静的街道,看不到有女人行走,可是住着这样的住宅,有没有女人是不难想见的。要说缺点么,就是人口少了点儿。一些公寓还正在建着。 “什么可以,简单地说吧,你是要建一个店的。” “是啊。” “别有什么顾虑,你看怎么样就直说吧!” “我觉得不错。” “我看把握不大,再看一看吧。” 出租汽车像游览一样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往右,缓缓地来回行驶,刚才看过的房子又出现了两三次。 “太太,这一带好像没有什么空地……” 雅子东张西望地朝外看着。 “这里是建筑定型的街道,所以没有空地。即使有,在这样的住宅区里孤零零地建一个店也不上算,不靠近商店街,招不到顾客。” “就是啊。” “你好像是在察看你的顾客。” 波多野雅子有经营意识。 雅子是从哪里筹措出“投资”款的呢?说是五千万日元。六千万日元,她果真有那么多存款吗?若是私房钱就太多了,是打算一大半从别处通融吗?这些都是以前的疑问,如今道夫已略知一二。雅子好像在做股票生意,她时常露出这样的口风。 雅子的丈夫是证券公司的经理,表面上她本人并不经营股票。她从丈夫那儿一知半解地懂得了有关股票的知识。于是一开头,为了赚点零钱,她背着丈夫通过别的证券公司买进卖出,渐渐地摸到了窍门,钱愈赚愈多,这些都是可以想见的。对股票行情,她能从丈夫和到家中来的部下那里得到信息。 这个推断可以认为是正确无疑的,但是这一点雅子对道夫也不公开。她似乎不想暴露钱款来源这一丑事,想永远在他面前显示神秘的慷慨大方。他理解她的心情,没向她提出那些现实的疑问,以免伤了她的虚荣心。他只管欣然领受。 雅子靠股票赚了钱,因此在生意上好像颇有见地。选定美容室的地皮,她非常重视地点条件,考虑周到细致。这个胖女人看起来感觉迟钝,实际上格外精明。 吩咐出租汽车来回跑了四五趟后,雅子在站前的商店街与住宅区连接的那一带下了车。 “我看这里很好,太太您看见?” 雅子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道夫。 走在路上时,雅子不敢同他并肩而行,因为年龄悬殊大,太引人注目了。为了使人看不出是同伴,她总是让道夫跟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有事就回头使眼色招呼他。 不单是年龄的不自然引人注目。她丈夫有时把证券公司的干部叫到家里;有时夫妇一起出席不得不出席的宴会;有时还受人之托替人说媒,说不定她自己还不知道就在什么地方被熟人看见了。因此,同道夫说话时,要先察看有没有被人瞧见的危险。 雅子大概认为这一带很安全吧,竟同道夫席并肩地说了起来。因为要选定地点,这也是不得已的。 道夫看到,这一带位于商店街的一头,在热闹的中心地段外沿。美容院既不可夹在商店街的中间,也不能设在偏辟的住宅街上。顾客的心理就是这样。 雅子让他看的候选地点正是最佳地点。 然而,刚才所见并无空地,街道两侧商店林立,商店后面,住宅的屋脊鳞次栉比,里面绿树成荫。当然,在那里毫无用处。 “现在地皮都卖光了。”雅子回答道夫的问话道。 “哦,是吗?” “看到这一带有前途,都在建房呐。” “咱们去找找别的地皮吧?” “建新房不一定只是要地皮。”雅子像笑话道夫幼稚似地微微一笑,圆圆的下额如前面指了指,“把那间店铺买下来,怎么样?” 顺地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家二层楼的小点心店。 “那个……点心店?” 外面挂的招牌上写着“森林”二字,入口处搭着伸出去的红帐篷,与招牌同名的几个大字已经发黑,沉重的水门漆成麻栗色,装在白墙上的三个窟窿似的窗户挂着绿窗帘和白窗纱。二楼像是住宅。 “那个店式样太老了。”雅子像是无所不知似地说,“听说这房子是两年前建的,房主说家乡出了事要回去料理,打算把房子卖掉,实际上是接连亏本,因为这里作点心店太偏僻,站前那一带热闹的地方有不少家。将来也许不错,可是等不到那会儿呀!”雅子侃侃而谈。 听了她的介绍走近一看,也许因为是白天,店堂内冷冷清清,像落尘埃一样灰蒙蒙的,从窗户也望不见人影,一副萧条景象。 “点心店不行,作美容院还可以吧。” 道夫也有同感。 “据说这个店用地面积42坪, 每坪100万日元, 计4200万日元, 连房子共计6000万日元,地上建筑物不能作为定价额,要叫他扣除掉。” 不知她是从哪儿了解到的,道夫对雅子准备得这样细致惊奇不已。 “听房主说,房子是两年前建的,内部改造一下就可以做别的生意。要是买的话,只对地皮部分估价。房主正愁没钱还债呢,价钱要压到5000万日元左右,那样就便宜了。” 道夫同意雅子的意见。 “这一带地皮是要涨价的,抓到手里放着就是投资。” 雅子的口吻就像是已属自己所有似的。 “您买下以后怎么办呢?”道夫立刻说。对贪得无厌的人要表现出淡泊无欲。 雅子以前对道夫说过“把店给你”,可是能名副其实地真给吗?她能做后台老板吗?这些还十分暧昧,听她说好像全部给他。她的话里狡猾地包藏着女人的心计和计男人欢心的用意。 道夫自然心领神会,对她说要用店里的利润偿还她。这是一种试探。对他的试探,雅子半开玩笑地说了声拜托啦,那口气仿佛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可是话里却包含着她的本意。 然而,这些事没必要现在就分得一清二楚。友好的关系持续在金钱关系漠然不清之中,畅通无阻的思路隐藏在暧昧的雾德里。 “您怎么知道这个店正在待售?”道夫拐弯抹角地问。 “打听的。盲目地跑来看不是没有意义吗?这可不是光兜兜风就算了。”雅子得意地答道。 “是啊,那倒也是…” “那倒也是?怎么?” “太周到了……” “没想到吧?这些事,那是当然的呼。你今后也要开始经营了,凡事不可粗枝大叶哟,像以前那样逍遥自在那可就…… “唔,没有你跟着,我可心中没底呀!” “你老是指靠我,到底想怎么办哪?真是没用!”雅子得意地斥责道夫。 额头光秃的不动产商笑容满面地在狭小的店堂里接待雅子和道夫。外边的大办公桌和一套接待设备占去了房间的大半,一个脸色难看的女办事员在角上翻阅账簿。 “差不多定了吧?” 从不动产商声音嘶哑的话里,可以知道雅子以前已来过几次。 “这么好的旧房可不多见,不少人都来争购,我对太太尽情义才一直等着的。不过,我总不能老等着哇!” 不动产商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拘谨地坐在雅子身旁的年轻男子。雅子闭口不提同伴的事。 “价钱上能再想点办法吗?”雅子不慌不忙地说。 “除了地皮,还带有两年前建的房子,太太,那同新房子一样啊!” “可是,地面建筑不是不能算吗?” “那要看情况,旧房子当然不能算,可那房子新得很嘛,稍微改造一下就行了,要是您开点心店,那就等于是出兑了。” “我不开点心店。” “您要经营什么?” “经营什么嘛……是这一位的事。” 雅子含糊其辞,连同伴也用“这一位”一带而过。 不动产商头一回正面看着道夫,可是因为他缄口不语,又慌忙转过脸来对着雅子。 “这房子按现在的状况不管经营什么都能用,这样的房子打着灯笼也不好找哇。不瞒您说吧,在同类交易中不少人来问价呢。……怎么样?” 不动产商向雅子敬烟,等雅子拿了一支后,又把烟盒递到道夫面前说:“您看怎么样?”那样子像是在刺探两位顾客之间的关系。 脸色苍白的女办事员送上两杯不冷不热的茶水,两眼露骨地透出探究的神态。雅子睬也不睬,只顾抽着烟。 不动产商和雅子开始洽谈价格。雅子提出要在5000万日元以下,坚持了近一个小时;不动产商则声称那是办不到的。雅子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不动产商则表示出强硬的态度。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彼此都有了底,双方互不相让。 道夫像事不关己似地听着,有时百无聊赖他左顾右盼。外面的窗玻璃上贴满了写有物品介绍的广告,透过广告之间狭窄的缝隙能够看到街上的行人。他的目光只集中在过路的女人身上。 还是表现出漫不关心的样子为好.波多野雅子终究是要买下来的。由于被保护者没有任何要求,保护心理反而过剩,于是会益发关心自己。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慢慢就会知道的。 因为,这个问题的一切责任全在波多野雅子身上,万一今后她同丈夫之间发生龃龌,自己也不会被牵连进去,可以还口说,是太太自己定的,我没提过任何要求。 雅子同不动产商的洽谈还在继续。她不断地还价,碟喋不休地吹毛求疵,说什么地点偏僻啦,经营什么都要亏损几年啦,等等。不动产商慢条斯理地—一反驳。 道夫想,雅子是怎样对不动产商介绍她自己的呢?不动产商只称她“太太”,那口气似乎还不了解她的身份。雅子大概没报出真名实姓,可能要尽量隐瞒到最后吧。生意谈成后怎么办?她害怕公开自己的名字,希望一切都在暧昧中进行…… 正谈着,雅子忽然拿起提包站了起来。不动产商好像是以为洽谈破裂了,慌忙抬头一看,她走到那个脸色不好的女办事员面前去了。女办事员带着她往里面的厕所间走去,雅子扭动着宽大的屁股跟在后面。不动产商眼睛里现出高兴的神情,又拿起了烟盒。 年近40岁的雅子毫不掩饰;而27岁的枝村幸子则有些忸怩作态,以显示自己是个年轻而富有知识的女性。这些方面幸子表现得比一般人都明显,可是在这种场合,那要比波多野雅子的庸俗强多了。她又是一种味道。 同枝村幸子的约会是傍晚6点。在这之前还必须巧妙地摆脱雅子的纠缠。 “您想在那里经营什么生意呀?”不动产商对道夫说。他想顺便刺探一下已猜出几分的他同那位胖太太之间的关系。 第四节 妇女杂志的女编辑 5点30分,道夫走进了银座R堂的点心部。枝村幸子是个一喜欢高雅气氛的女人。登上带有中世纪风格的白色栏杆和铺有绿色地毯的螺旋状楼梯,是一间装饰奢华的客厅。在那里,客人们轻声地交谈着,就像淡黄色的台布上饰着花纹一样,客人们的言谈举止也好像绣上了饰物。 客人几乎都是生活稳定的中年人阶层,看上去个个显得从容老练。室内充满了进口化妆品似的高雅气氛,年轻的客人习惯不了,很少涉足。 枝村幸子坐在窗户旁边的座上看书。咖啡还剩下一点。听到道夫的声音,她把那本红色封面的小书放到桌子上。书本上印着烫金的英文字母。 “来得挺早嘛!”枝村幸子微笑着说。 这不是发自内心的微笑,好像是肌肉的一种变化。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近乎冷淡,眼睛好像带答不理的。 “嘿,我急急忙忙地把事办了。” “都出汗了。” “是啊。” 道夫掏出了手帕。他在同波多野雅子分手后来这里的途中,特意买了一块新的。 “谁叫你这么急着往这儿跑的?” “啥可是……” “我没关系,我带著书呐。” “嘿” “要点什么?” 道夫瞅了瞅幸子面前的饮料。 “也来这个?” 幸子朝正在那边桌子旁忙碌的侍者慢慢转过脸去,下巴下静脉血管胀得发青。 她本来可能是鸭蛋脸,现在瘦得又尖又长,因为颧骨有点凸出,脸不圆润,显得瘦骨嶙峋。可是,那也不乏动人之处。 她发际稍短。以前是短发型,自到村濑美容室让道夫做发型后,就留成普通发型。为她做发型时,他力求保持以前的男微短发型的风格,使之增加新鲜感,颇使她满意。 她一向注重自己的服饰,尤其长于色调的搭配,一般都统一成单一色彩,只在某一处配上不同的颜色,以突出重点。道夫接待了这位顾客之后,时常贴在她耳边夸奖她那高雅的审美观。 枝村幸子是妇女杂志《女性回廊》的女编辑。这家杂志以知识和修养为特色,可是由于主要面向20岁左右的读者,知识寓于蔷薇色,修养寓于浪漫性之中。最近一个时期,也出现了一些貌似高雅的色情内容,于是使得文艺界大倒胃口。 枝村幸子是这个杂志艺术方面的责任编辑。据她本人说,她以前负责文艺方面,为了培养新人, 两年前更换了。她参加工作已经6年。《女性回廊》是个富有传统的杂志,发行量虽不算大,但看来在读书界颇有权威,参与编辑的枝村幸子本人态度上就充满了自负。 这女人出于何种心情把美容师邀来匆匆相会,一般令人费解。自命清高的女人是看不起那些“手艺人”的,这种女人的脾气也变化无常。 所谓变化无常,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一些交际“高级”的女人有时会为了一时散散心,半有风趣地接近低阶层的人,其本人觉得是换换空气。木确切地说,那种心理或许就是想从修养不高的男人那里感受朴实的趣味,并从反面验证自己的修养。 然而,这些解释可能未必充分,因为女人同男人的相互关系这一点被忽略了。虽然看不起对方的地位,但是那一半的兴趣则是缘于女人这个因素,一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滑入有意识的无戒备中去的因素。这个例子也许过于夸张未必恰当,平安朝贵族的妻子与下人私通,就错在相互关系太随便上。在这个意义上,自我意识强的女人性格变化无常往往是危险的。 枝村幸子同佐山道夫在外面会面,这是第三次。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是在银座的其它点心店,时间也都在道夫的假日和吃过午饭之后,两次都是一小时左右。就是说,她同道夫会面只不过是为了消除午饭后的一时的无聊。这句“只不过是”说明技村幸子的心情——不是心理——同她的意识分流是两码事。 她很赏识道夫的才干,然而那只是“手艺人”的才干,而不是别的。在这个限度里,她的心情就好比是有修养的人鼓励一个有才干的手艺人,她要利用自己职业上的有利条件帮助他。 身为杂志编辑的枝村幸子认识许多名人。听她的口气,其中有好友,也有“巴结”她的人。她好像拥有某种权势,似乎她一句话就能使往山道夫闻名天下。 枝村幸子同佐山道夫存在于不同职业的世界里。她认为自己的职业属于上流,心中十分满足,有时也冒出一些令人厌恶的话语,但根据不同的理解,也可以认为那是一种虚荣。所谓虚荣,是指给一个没有名气的美容师出名的机会,让他瞧一瞧自己的世界,从而欣赏一下他那惊叹的神态。虚荣中也包含着一种优越感,因为那样一来他在美容室里对待她就会比其他顾客更加殷勤的。 “刚才我在Y·K那儿,是带编辑部一个新编辑去的。”技村幸子扬起脸喷着烟雾说道。Y氏是流行作家。 “编辑部去人请他写篇小说他不答应,我是去说说他的。Y·K以前同我有联系,我什么话都能拉下脸来说,我讽刺他几句,我说,你现在了不起啦!于是他连忙道歉说,真是对不起你!我叫他马上就写。最近新来的那个男编辑可真是个窝囊废!” 她被烟熏得眯着眼睛,一脸高傲的神气。 “这么说,那位编辑感谢您了吧?”道夫满怀敬意地说。对她轻而易举地制服了有名的小说家让他写稿这种实力,他表现出由衷的敬佩。 “那当然啦,不过,那是我的工作。” 在工作上,枝村幸子似乎颇有手腕。 “对Y·K说那些没关系,他最近很忙,心情不错。同我联系那会儿并没有这么忙,那时候他很热心,对我真是一副低姿态。最近他红起来了。回想起以前的他,真觉得好笑呢,稿件给我看的时候都提心吊胆的,我让他重写了好几回。所以,在我面前他可不敢翘尾巴。” 枝村幸子的话语里时常出现让某某写书,让某某如何之类的使役动词。所谓某某都是名字时常见诸杂志的名流,当然并不都是作家,也有评论家、大学教授、随笔作家等。现在她负责的范围里有电视、电影、戏剧的著名男女演员、歌星、评论家。所谓“让”,就是让这些人在富有权威的杂志上露面。让与不让似乎都在于她的权限之内。 “R·M打电话来说,今天晚上要见见我,我没心思就拒绝 枝树幸子转变了话题。R·M是个有影响的电视女演员。 “她是想叫我介绍她自己,我知道她的心思才不愿见她的。上月的杂志上刊登了她的竞争对手A·I的话,她恼火了。” A、I也是一位电视演员。 她的谈吐简直就像把这些名人放在身边一样,同道夫确实像置身两个世界。 她提到的两个女演员,都是妇女周刊杂志和艺术杂志捧起来的,一般人难以接近。美容院里为等候人烘缸的顾客准备了不少这类杂志,道夫也很熟悉。对面前这个瞪大眼睛听她说话的单纯的男子,枝村幸子不禁有一种满足感。 枝村幸子提出来说,要是能为女演员或歌星做发型就好了。她劝他说,现在是宣传时代,要想迅速扩大影响,这是最好的办法。这话是第一次会面闲谈时说的。 道夫嘴上说自己水平还不够,可心里却牢牢记住了她的话。他谦虚一番之后说,如果有这种可能,一定好好做。他是以年轻人的热情说出这番话的。 枝村幸子轻轻应允说:行啊。有机会就说说着。 第二次会面时没说起这件事。但她并没有遗忘脑后,谈话中提到哪些人在为名演员和名歌星做发型。那些人全都是美容界老师级的美容师。 没有直接提起道夫上次说的事,证明她已把他的事记在心上。道夫认为,如果是不负责任逢场作戏的允诺,那么第二次她也一定会说些好听话,因为她在认真地考虑,所以才慎重对待,不随便乱说。 因此,他不愿再次提出自己的愿望。他倒不是顾虑那样做未免强加于人,而是在等待着她自发的帮助。他胸有成竹。 枝村幸子一再向他炫耀自己的能耐,自然有责任向他显示一些实际成绩。 如果她后悔不该吹那些大话,那么她就再也不会到村濑美容室去了。可是她依然上门,而且给她梳整发型时,还趁他贴在耳边说话的当儿,悄悄地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约定今天会面的纸团。 正在吃饭的时刻,从点心店去餐馆是当然的路线,在这种时候,枝村幸子邀他也绝非不自然。从年龄、职业、收入、修养、地位来看,她请客是理所当然的。 枝村幸子还是个“美食家”。她进的都是赤坂、电视台附近的餐馆,从经理到侍者都熟识。这里也很幽静、高雅。 她向道夫介绍了这家餐馆的首席厨师,又向他介绍了其它几家餐馆的特色。那些店名道夫都是初次耳闻,对她的知识不禁叹服不已。 道夫想,她对岁还没有结婚,也许还没有谈恋爱吧?她好像就是为了弥补没有恋爱才吃遍各家餐馆的。她选择比较高级的餐馆,好像也是为了在豪华的气氛中排遣子然一身的寂寞。因为没有恋爱,所以用不着花钱,这样一来,她把钱花在服饰上就不难理解了。 首先,有了情人就没有现在这样空闲,那岂不太浪费时间了。如果是消遣,她就只会喝喝茶,不会理睬自己的。她把自己邀到这里,与其说是消遣,不如说是内心空虚。 虽然心里这样想,仍不可大意,说不定技村幸子背地里进行得非常巧妙也未可知,在这方面她好像也很精明。 她要了啤酒。她很能喝,菜才吃了一点儿,一人就喝了三瓶。其间,她大谈工作中接触到的名人秘闻。 她不太露骨地说,艺术周刊杂志上刊登了某某人同某某人的关系,那不是事实,某某人同某某人之间还有尚未发表过的关系,等等。所谓不太露骨,是因为她在叙谈时都选用一些文明的词语。她好像醉了。 “哎,道夫君,”她突然转变话题,“经常去找你的那个胖女人,她是谁?” 一听就知,她说的是波多野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