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啊,是谁呀!” “嘿,她常穿着不怎么样的和服去找你,是个年近40岁的胖乎乎的太太,我觉得她在纠缠着你呢!” “我没有那样的感觉,所以不知道……” “别隐瞒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说在纠缠我,我可受不了。” “就是那个姓波多野的呀。” 枝村幸子的瞳孔从发红的眼睑下盯着他的脸。她头一次说起波多野雅子,连姓都知道。 “噢,波多野的太太吗……” “刚才你就知道了,故意装糊涂的吧?” “那是我的顾客,不能乱说。” “你是她的宠儿吧?” “哪里,她只是因为喜欢我做的发型,才指名要我接待的,没有别的意思。” “她的态度可是有相当的粘性啊,大概是个游手好闲的太太吧,她瞧你的时候那副眼神真叫人讨厌极了。” 她说得有点夸张。她虽不认识却观察得如此细致。 “而且,她对我的态度有点儿反常。” “怎么了?” “我也不明白,她好像对我有些不正常。在你们店里同你在一起时,我觉得她在瞪着我,那是怀有敌意的神态。” 枝村幸子冷笑与激动交织在一起。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有一次我让你做发型的时候,她从店门往里瞅了瞅就走了。她不想让我知道,可是我从镜子里看到了。她在嫉妒我吗?” 波多野雅子在店门口回去的事幸子也发现了。 “嫉妒我?她不够格!……她怎能与我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枝村幸子竟出人意外地贪杯。她说在这家餐馆不能开怀畅饮,就把佐山道夫带走了。酒钱自然是从幸子的手提包里出。 赤坂一木大街的商店街正是灯火辉煌的时刻,车也很多。幸子摇摇晃晃。 “危险哪,枝村小姐。” 道夫自然而然地从一旁扶住幸子,作出保护她的样子。 “没关系,别担心。” 幸子伸出袖子的手腕部分不时地搞着道夫。他不知她是醉了,还是有意的。身后响起了汽车喇叭声,道夫抓着幸子的手臂把她推到路边上,于是手臂和穿着流行西装的身子发生反作用,身子的反弹力像被吸住了一样异常沉重。同香水和酒精不一样,一股又酸又馊的气味扑鼻而来。这是少女身上没有的。 道夫已经习惯了。在没彻底弄清之前不可造次,这是他的经验。他知道,万一鲁莽行事出了问题,那就无可挽回了。技村幸子是个自命不凡的女人,十分高傲,必须适应这一点。要充分了解她的意志,不能操之过急主动引诱。现在只能粘住这个女人。 “我想再喝点儿,道夫君,陪我去吗?” 她的眼神像是要他回答。可以说这是女人最初的表情。 “非常高兴陪您,不过我可不能喝。” “行啊,你就坐着。让人看到一个女人独自喝酒多不好意思呀……叫辆出租车。” “去哪儿?” “有个叫花房的小餐馆。” “在新桥一带吗?” “S饭店呀!” 道夫吃了一惊。那是个大饭店,同波多野雅子在那里会过四五次面。 “几楼?” “地下室啊,你不知道?” “是啊,我哪儿都没去过。” “总店在银座, S饭店是个幽静的好地方,不会碰上熟人,里面住着不少外国人,在里面就像到了香港一样惬意。” “您常去那儿?” “不,以前只是作家H先生在里面招待过我一两次,那是在H先生因为工作到饭店里来的时候。” H先生是位年愈古稀的老权威。 进入S饭店正门的时候, 道夫有些难为精。那里是他同雅子幽会的“地方”。在服务台前,他总是同雅子分开着,没人发觉他们是同伴。然而,整理房间的侍者见到过他们,这一点使他略感不安。可是侍者经常换班,客人又这么多,不会一直记者的。虽然不担心,却也不痛快。 然而,枝村幸子领着他并没走到大厅。没走多远就是去地下室的阶梯。地下室里有宝石店、钟表后、纪念品商店和航空公司的介绍以及咖啡馆、快餐馆、饭卷店等小吃店,店铺同别的旅馆差不多。那家“花房”烹饪店在地下室的里头,拥有相当大的面积,正面是横长的厨房,前面是账台、餐桌和用几扇屏风隔起来的榻榻米座席,客人连外国人在内一共十来个。这会儿正是冷清的时候。 “在这儿吧?” 幸子选择了角上的餐桌。 从菜谱上点了醋螃蟹、生鱼片等一些不胀胃的菜。道夫往幸子的杯子里斟上了酒。幸子也给他回斟了一杯。 “我不能喝。” “哎,没关系,少来点儿。” “好吧。您爱喝啤酒?” “并不特别爱喝,有时候喜欢喝一点儿。” “您经常喝吧?” “不,只是偶尔喝上一次,也都是工作上的应酬。自己想喝的时候,就找朋友一起喝。不过女朋友中没有多少很投机的,同男人一起又惹麻烦……” 同男人对饮就招麻烦,大概指的是被男人勾引的意思。过去她肯定遇到过这种事。酒后失态的女人容易成为男人的猎物,像幸子那样的女人,自然也诱发过男人的春心,那时候她怎么办呢?听刚才的口气似乎并没理睬男人。 同时,那话音似乎还说,同道夫一起到这种地方来不会出现麻烦。她的话还可以理解成另一个意思,可以理解成一种警告,警告他二人之间有差距,她并不把他的危险性放在眼里,因此起邪心也是痴心妄想。她说女朋友中没有很投机的,那是她的自我意识。 幸子转眼就喝完了一瓶啤酒,又要了第二瓶。 店里幽雅静谧,有三对外国夫妇,日本人多是上了年纪的,倒有几分幸子说的香港气氛。 “上次说过……”她眼圈又微微发红,“让你给哪个演员做发型的事,我想,藤浪龙子怎么样?” “藤浪龙子?” 道夫不由得一震。 藤浪龙子是歌剧演员出身,歌唱得好,演技也很出色,既是歌星,又是演员,经常演电影、上电视,还经常举办独唱音乐会,是位大名鼎鼎的明星,她那精神饱满的风韵尤其受到中年阶层的欢迎。 “她怎么样?” “嘿,她是大明星,名气那么大的人,我可不敢高攀。” 不是迎合,是真心话。 “我同藤浪关系特别好,有时碰巧一起吃吃饭,或者到她家去玩玩,对她的发展方向我参谋过呢,她说我的忠告好极了,可高兴啦,非常感谢我给她的帮助。” 《女性回廊》确实经常介绍藤浪龙子。有一次刊登过她的手记,还登载过独唱音乐会的照片,也经常在艺术界专栏里登载有关地的短讯。道夫这才知道那都是技村幸子一手安排的。他没想到幸子有这样的神通。 “不光是这些。”幸子进一步强调地同藤浪龙子的亲密关系,“藤浪连个人私事都同我商量。过去她有一些头痛的事,后来依照我的话做,问题顿时迎刃而解。新闻界也不知道。有的杂志可能隐约有所察觉,可是我巧妙地周旋一番给糊过去了。从那以后,她什么事都来找我。” 红得发紫的明星同眼前喝着啤酒的枝村幸子无法联在一起,可是她一旦恢复高傲的女编辑神态,她的话就具有现实性了。看来,只要是她的请求,藤浪龙子就会答应。 “我想,你一给藤浪做发型就会大大出名的,最好是在她办独唱音乐会的时候。喔,在独唱音乐会上登台时要经常换装吧,发型也要常变,那就引人注目啦,还要在电视上播放,多少人要看哪!” 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道夫恍惚已看到自己正在剧场的后台忙着为藤浪龙子做发型的身影,杂志照片栏的角上用黑体字写着:“发型设计,佐山道夫。” “只是,有一点不好办。”枝村幸子突然说道。 道夫抬眼看着她,于是她说: “你还在村濑的店里干着,这是个障碍,不独立就不好办呀,上次就想对藤浪龙子说你的事,可是因为这一点没好说,所以……” “枝村小姐,”道夫打断她的话叫道,“我最近就开一个店,在自由之丘那边I” 出了“花房”已是10点多钟。枝村幸子比刚才醉得厉害,走起路来东倒西歪。 听说道夫要独立,幸子大为惊奇,说了声恭喜,就把酒杯在他面前高高举起。她说,这样就好对藤浪龙子说了。 从地下室通往一楼的阶梯上没有一个人影。醉醒醒的枝村幸子拖着高挑的身子,吃力地往上走。 “行吗?” “行啊!” 可是,看上去她浑身酥软。道夫走上前一只手臂轻轻地搂住她的腰。此时的心情是提心吊胆的,不光有可能遇到拒绝,说不定还会被她训斥一顿,那就完了。天上吊下来的一根细线绳,弄得不好就给拉断了。 然而,幸子一声没吭,也没推开他的手,听凭他搂着往上走。这并不是感情的流露。她两眼盯着前方,仿佛男人的这点殷勤是应该的一样,神态坦然,无机可乘。 地下室的楼梯上空无一人,自己完全可以装出微醉的样子,借照料她之机握握她的手,用力拉拉她的胳臂,或稍微随便点儿,抱住她吻吻她的嘴唇。实际上道夫已有这种冲动,但他克制住了。他担心失败。 但是,他也并非毫无自信。枝村幸于如果丝毫没有那样的动机,就不会邀他去餐馆吃饭,也不会说没喝够,又把他带到这儿。她好像也在等待着什么。 不过,对编辑这一特殊职业化一无所知。可能她经常同男人一起喝酒,受男人护卫也是常有的事,那些她并不在乎。可是,如果对她动手动脚,说不定她会突然嘲笑他,把他扔在一边。藤浪龙子的美好幻影消失了。 他那各占一半的自信使他胆怯起来。就这样,他们扯扯拉拉地来到大厅的门旁。看门传者叫了一辆等在门口的出租汽车。 枝村幸子先上了车。她两只脚贴在一起,身子往里锻坐在座席的一头。 道夫犹豫不前。幸子从车里伸出头说:“送送我。” 道夫上了车,看门侍者使了个眼色,关上了车门。 幸子软绵绵地对司机说了声“信浓盯”,便倒在座席上。汽车一颠簸,她就彻底瘫倒了,脑袋仰在后面,身子瘫在座席上,两臂伸开耷拉着,嘴里嘟嘟啼啼地说:“喝醉啦。”好机会。 汽车开得飞快,幸子的身子剧烈地左右摇晃,道夫毅然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臂。 幸子没吱一声。道夫紧张地一看,她眼望着前方,身子依旧摇摇晃晃。在对面来车的前灯照耀下,从侧面能看见她脸上轻蔑的微笑。 道夫心里一凉,以为那是冷笑,慌忙想放开她的手。这当儿,只听她懒洋洋地说道: “道夫君,问你一件事。” 道夫莫名其妙,未使作答。 “你说你最近就要离开村濑的美容室,自己在自由之丘建个美容院?” “是啊·” 手臂还握在他的手上。 “那钱,哪儿来的?” 那声音好像并不感兴趣。 道夫咽了口唾沫。 “我积攒的。” “哟,存那么多钱?真没想到哇!不过,在那边建,要花不少吧?” “是啊,一半是我从熟人那里借的。” “谁呀?波多野雅子?那位胖太太吧?” “不,不是,我怎能跟她借!” “是吗……”枝村幸子轻轻地、慢慢地说,“啊,我真的喝醉了!”她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脸。 第五节 精神与理性 租汽车停车的地方是一条微微倾斜的坡道,那里残留着一些老式建筑的遗迹,公寓就在那条街的拐角。这是一幢六层楼的建筑,看上去像是一座中等旅馆。 “我先进去,你随后就来。”枝村幸子下车后对道夫说。 护送一个醉酒的女人,按礼节在公寓门前就该分手。既然女方相邀,男方就不管那么多了。 好像人口在拐角处。她指着那边说道: “我先从那边进,你从这个正面进去。嘿,那是个停车场吧?里面的左侧有电梯,到四楼,415号房间。” “415号房间?路上不会碰见人吗?” “遇上人装作没看见就行了。” 枝村幸子说完就走了,转眼拐进了拐角。看上去完全没有醉酒的样子。 道夫想隔10分钟后再上去,就挨近前面一家的房檐下,来回地原地踱步。手表已近11点。 照这样看来,枝村幸子可能真是独身生活,现在没有情人。在出租汽车里她没把自己的手甩开,那或许是因为下车前一直醉得迷迷糊糊吧,不过她从没作出积极的反应,而那既像冷淡又似嘲讽的微笑则更令人捉摸不透。难道她要把矜持保持到最后? 既然如此,她叫自己到房里去又是什么意思呢?用心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对幸子多少要存些心眼儿,别被她耍了。说不定刚到门前她就把门砰然关上,或者是只让他看看房间就下逐客令。 他一直盯着四楼。 黑洞洞的窗户没有一个开灯的。看来415号房间在那一边。10分钟过去了。 道夫穿过马路,向对面走去。楼前是个带顶的车场,水泥地上停放着五六辆汽车。里面角落处的电灯泡下,有三个年轻人站着聊天,其中一人回头朝道夫看了一眼。他装作没看见,朝左边走去。左面果然有电梯。 电梯很小,乘三个人就能挤满。里面空着。他按下四楼的按钮。 四楼的楼道也没有人影。 到底不是旅馆,走廊很窄。出了电梯,迎面是410房间。他朝右边走去,走廊两边的房间都关着。 415号室在左侧。道夫镇定一下,轻轻地敲了两下房门。 门立时开出一条缝,露出幸子的脑袋。道夫进了屋。 房间有八张榻榻米大小,当然是西式的。地板上铺着红色地毯,摆着立地灯,中间是一套待客用具,奶油色的墙壁上挂着复制的油画,一面墙边摆着大书橱、梳妆台,梳妆台前放着一只圆凳,玩物橱里摆着各式各样的外国玩具;另一面墙边摆着长沙发,挂着间壁房间的花布帘;天花板上吊着华丽的吊灯。——房间的文明装饰是无可挑剔的。 “坐坐好吗?” 枝村幸子站在沙发旁。外出用的礼服已经换成了平常穿用的布拉吉,上面印着红色和紫色的大花图案。 “愣着看什么?真是的!” “这屋里大漂亮了……我都看呆了。”道夫木然呆立着说。 “没什么。”幸子轻轻地说道,唇边微微一笑,露出得意的神色,“坐坐吧?” “好啊。” “喝点什么吗?” “行。” 瞟了一眼书箱上的座钟,11点零8分。要是撵自己出门,这会儿就该说请回吧,可是她要招待饮料,看来还有希望。 幸子走到坐在这儿也能看到的厨房那边,从冰箱里取出一瓶饮料,连杆子一起拿了过来。 “谢谢!” 道夫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端起饮料送到嘴边。幸子坐在他对面。 “这里真静。” “是啊。 确实很静,连汽车声也很少听到。是喝完这一杯后就该回去,还是能够再坐一会儿,道夫心中没底。 “你来的时候没被人看见吧?”幸子问。她的眼睛还有几分醉态。 道夫说在停车场被几个年轻人瞟了一眼。幸子听后点点头。那样子仿佛是说,在那儿被人看到并不能知道他是上几楼去的,因此没有关系;如果在这层楼上被人看到,那就坏了。 于是,他觉得她的话或许是对他的诱惑。对一般的来访者,不该询问是否被人看到过。若被人看到就坏了这种口吻,说明她把自己的来访者得非同一般。 道夫的戒心稍稍放松了一点儿。在车里以及下车后把他叫到屋里,深夜在一个独身女人的屋里也不赶他走,这一连串的态度意味着什么已经昭然若揭。他觉得,过分小心并非良策。 刚才就若无其事地观察了整个屋子,没有什么东西使人感到有男人的存在;如果有,即使掩盖也会露出蛛丝马迹。这女人房间收拾得整洁、奢华,可是生活却十分空虚。眼前的她站在这套空虚的房间里,醉醺的脸上惟有可怜的装腔作势。 看到枝村幸子显得可怜,道夫从沙发上站起身。对女人抱有同情感的时候,男人就会产生优越感。 幸子对来到身旁的道夫似乎吓了一跳,可是在他看来,她好像已有所料。 “枝村小姐”,他抑制着激动对她说,“今天晚上实在感谢您的美意,我心里非常高兴。” 他在利用年少的特权,对年长的女人撒娇。略失理性的言行掩饰在薄薄的外衣里。女人或许会出于年长的沉稳与宽容,主动地引诱他。 “是啊,不过,你何必那么客气呢!” 果然,枝村幸子表面上悠然自得,语调却微微发颤。 “我不能不向您表达我的感激之情。”道夫的语气一直是激动的。 “不过,藤浪龙子是否能答应还说不准。”幸子故意卖关子。她两手放在圆桌上,像戒备着男人的手似的手指紧握在一起。中间的一根手指上带着蓝色的翡翠钻戒。 “这个我也不抱多大指望,因为简直是奢望!像我这样的无名后生想给藤浪龙子做发型,那好比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您能为我说说,我又拖一线希望,心中高兴得难以自制。” “哎,道夫君,”幸子像躲闪似地挡住了他,“你说最近要独立开业,真是你自己的钱、’ “是啊,自己的,还有一些是朋友和九州的亲戚卖掉部分山林借给我的。” 一提起钱的事,道夫不禁心里一凉。他明白幸子关心的原来是这个。 “真的不是波多野出的钱?” 幸子从正面盯着道夫,那眼神仿佛在审问他。 “不是的。” “真的!” “真的。” 他能够沉着应付,是因为她的眼睛里流露出醋意,眼都发红了。 “枝村小姐,”道夫孤注一掷地伸手按住了幸子扶在桌上的呼。藤浪龙子说不定再也不会出现,自己那近在眼前的锦绣前程也许就要化为泡影,而且,厄运可能会来得更快。这是挺而走险的冲动。 幸子想缩回手。他压着不放,不过也并不要用多大力气。她显然没有反对的意思。 “我早就喜欢……您了。” 幸子扭过脸去。 “傻瓜!” 她作出不理睬的表情,嘴上挂着一丝微笑。那微笑仿佛是对这位年轻男子的鲁莽表示训斥、告诫和宽恕一样。 道夫嗅到了在旅馆地下室里没有人影的楼梯上嗅到的那股酸味。 地弯着上身,嘴贴到她的后脖颈——给她做发型的手指经常触到的脖颈上,两手从背后拦胸抱住她。 幸子并不惊慌。 “住手!”声音带着威严。 然而,道夫知道,现在放开她那就彻底失败了。一旦服从了她的命令,她接下来准会说:出去!那是她摆出的威严在进退两难时的自然结果,恐怕并不是其本意。 道夫嘴贴在她汗津津的皮肤上并不放开,从后面抱着的双手也不放松。在这一瞬间,他是投机的。 幸子一面扭动着身躯,想把他从身后甩掉,一面考虑如何处置。她似乎在考虑一种既不用逃,也不用叫就能制服这个年轻人的聪明的解脱办法。她又说了一遍:“住手!” 然而,那声音使道夫觉得,她在同自己的理智作最后的抗争。 皮肤堵住鼻孔透不过气来,可是他仍旧紧贴着嘴唇。她左右摇晃着后背想摆脱他的嘴唇,但他一直贴得紧紧的。舌尖尝到了咸味。 酸甜的气味是从她皮肤上发出的。皮肤比波多野雅子的年轻,皮肤细嫩。微胖的脂肪在旁边的落地灯照耀下,像瓷器一样带有光泽。波多野雅子皮肤脂肪太厚,不讨人喜欢。 幸子终于有了变化。她渐渐身子不动弹了。头耷拉着,脖颈伸得老长。他一直把嘴贴在脖颈上,哪怕窒息了也不愿放开,这会儿可以稍稍放开换口气了。她的脖颈已经不再躲闪,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他不慌不忙地将嘴唇移到近处的部分,两手一下摸到隆起的部位。布拉吉下戴着厚厚的乳罩。嘴唇移至耳部。他微微露出牙齿。 幸子依然耷拉着头不作声,肩膀像发冷一样瑟瑟发抖。道夫觉得事情有眉目了。 “把灯关掉。”幸子背过脸去轻轻说。威严不见了。 道夫松开手,抬起嘴唇,站了起来。她坐到沙发里,缩着肩膀,那样子好像知道下面要干什么。 他走到墙边,站在开关处,用手关紧松动的房门。门是自动锁。接着他又关上了开关。房里依然能看到幸子的身影。落地灯是单独的开关,灯光略暗,呈橙色。 道夫轻手轻脚地回到幸子的身后。这次他搂着她的肩膀,幸子一动也不动。 “枝村小姐,”道夫轻声叫道,声音温柔。他采取任何时候都不对等的姿态。 他手摸着她背后的拉链, 一下拉到底。布拉吉裂开了,白皙的脊背露出个V字型。她没穿衬裙,布拉吉的衬里是黑色的。 “关掉落地灯。”幸子弯着身子命令道。 道夫并没关灯。他手插到她的两助下,把她抱了起来。她有些反抗,抱着发沉,可是随即就变轻了。 他抱起幸子让她面对着自己。她的脸左右摇摆。一会便停了下来。他从正面吻着她的嘴唇。幸子身子晃晃悠悠,他用胸部抵住了她。 幸子的嘴唇轻易不起反应。嘴唇虽然开着,可她却不主动吻他。 落地灯就在旁边,他伸出一只手去拉开关。灯灭了。可是,遮挡窗帘缝隙的花边使窗外的一线光亮透进室内。 尽管如此,幸子的嘴唇依然如故。道夫趁她的身子像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把她连拖带拉地抱到墙角上,来到长沙发前,把她的身子用力往沙发上一放,随即猛扑上去。枝村幸子在长沙发上瘫软了。 布拉吉从肩膀两边滑落下来,胸罩被扒开了。窗外微弱的光亮像是昏暗的间接照明。他又把嘴唇贴到她的脖颈上。 幸子突然像鱼一样激烈反抗起来。 “不行,这里不行!”她连声斥责,“那会留下红印子来的,明天就没法上班了。” 他慌忙抬起嘴唇。 幸子从下面一动不动地瞅着他的脸。他突然在背后亲吻她使她产生的冲动已经平静下来了。 “这地方不行,走,到那边去。” 拉着帘子的那间屋是卧室。 以布帘间隔的卧室很小,一个人住,床不算窄,但也不是双人床,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旁边只有一个装有小台灯的侧桌,奶油色的墙壁上适中地挂着一幅画有蔷薇的小型画框。 私村幸子始终没作出什么强烈的反应。对道夫的性行为她或闭着眼睛,或望着远处,只是在瞬间失去抑制平衡的时候,有时手握得紧紧的,有时指甲抓着褥单,从没有两手从下边搂住他的脖颈。 幸子额上冒出点汗,气息也有些紊乱,但并未达到道夫期望的程度。眼睛虽然闭着,脸上却若有所思,从未痛得苦着脸。虽然也皱过眉头,但那表情却好像是厌烦道夫的胡来。 幸子的身子似乎没有习惯性的经验,但已十分成熟,肉体虽不丰满,细嫩的皮肤却像肥皂一样光润而富有弹性。她的肉体要比长相显得年轻。 道夫不由得将此时的幸子同波多野雅子作了一番比较。雅子的肉体和年龄同步老化了,厚实的肉块徒有笨重的份量,皮肤也松弛了。 而且,雅子十分贪婪。她自己也说自己可能是异常体质。她借着年长的厚脸皮,在他身上作出种种无耻的丑态,百般对他调情。她由于自己过于冲动而失去常态,瞪着眼,大声呻吟着,扭动着身躯,因为心脏肥大,呼呼地喘着粗气。 雅子说她对丈夫没有兴趣,同他不做这些事。这或许是真的。她丈夫对她兴趣索然,同她疏远。于是她便将欲求转向比她年少、比丈夫更有朝气的年轻的道夫,而且既不顾体面,也不加掩饰。有夫之妇同外人接触时,往往会受异体感和不伦感的刺激而产生欲念,她的欲念一开始就是那样生成的。 何况,对方的年龄比自己小,那种母爱般的感情容易激起带有刺激性的冲动,一切都处于教诲的角度,形成中年男子对待年轻女子似的颠倒的意识。有的竟有一种错觉,误以为是自己在凌辱对方。 雅子开头把从丈夫那儿学来的都手把手地教给了道夫,后来又教他许多新的技巧。她训斥他,对他发脾气,可是转眼又极力安抚他。平平淡淡是不能使她满足的。 道夫只是被动地应付。像母猪似的白皙的肉块缠着他疯狂地淫乱,那情景确实是丑恶的。他那精力充沛的机能还能够抵挡得了。他起初对那些无处的技巧惊愕不已,可是渐渐地就习以为常了。不过,除此而外他从没有主动要求的欲望。 对他的消极,雅子多少有些不满,可是另一方面又喜欢他那柔顺的性格,沉浸在对年少男子的征服感之中。他只要一味对她撒娇,处处表现出天真的顺从就行了…。·· 可是,枝村幸子同雅子却迟然不同。她将肉体交给道夫,身子木然不动。好像不是因为恼羞,相反倒是因为过于冷静而无动于衷。本来是她把他叫到屋里,后来又按照她的要求睡到了床上。可是,她却毫不动情,十分冷静,甚至没忘记高声提醒他别使脖颈郁血。 幸子对这个年少男人任性的狂乱表现出宽容的态度。她始终保持着比他高一等的姿态,嘴唇上一直挂着轻蔑的微笑。 道夫虽然被幸子看不起,却要利用这一点破除她的装腔作势。因为没有经验,她的身子十分紧张,这使他颇费了不少努力。他慢慢地开始在她身上试用从波多野雅子那儿学来的各种技巧。 当然,那只是些简单的技巧。如果一开始就使出同雅子一样的高招,幸子难免会产生误解。因此,他努力装成没有经验的冲动自然地发展到性行为的样子。他相信,即使是简单的技巧,幸子也会惊异不已的。实际上他知道,她的身上蕴含着不少这种因素,并不单纯是心理作用—— 然而,枝村幸子依然不发情。她的精神是顽固的。她始终不平等地对待道夫,所以不论他悄悄对她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无动于衷。 床头灯没熄,灯光昏暗。幸子敢开着灯,并不是要制造感情的气氛,好像是为了回避黑暗所意味的爱情的融和感。公然开着灯,象征着她的倨傲。 幸子的确没有习惯性的经验,就像个处女。因此,她承受着他的刺激,一直木无表情地克制着自己。可是,他曾感觉到,在她的手突然握紧时,手指抓着褥单时,肩膀痉挛时,她的瞬间现出了比雅子微弱的兴奋。那不是精神,而是肉体中蕴含的某种东西背叛了她的意志,绝望地开小差了。只是同雅子相比,那些还太微弱。 雅子的技巧可谓炉火纯青,道夫虽然多少受些影响,却也没倾心地去学那些东西,一直只是个被动的追随者。而同幸子,他是积极的,野心勃勃的。 他对幸子的精神毅力大为惊叹,决心在近期内攻克她的抑制力——欺骗性的抑制力。 尽管如此,道夫却在想,这女人的情人是谁呢?已经27岁还毫无经验,令人不可想象。她的过去和现在是个谜。第一个男人就不说了,最近的一个将是谁呢?或者曾经是谁呢?她是个要强的女人,想必是百里挑一的。一般想来,她可能在其职业范围内寻求,像作家或类似作家的人,总之文化界或新闻界的人士可能性较大些。不过这些人的身份也未必合适,她是个自命清高的女人。 枝村幸子肉体上的稚拙与无知恐怕与此不无关系。她要求过高,便不可能在日常得到这种享受。就是说,左一个右一个地更换男人,这是她的自尊心所不允许的。此外,即使有相中的男人,他也不一定能经常到这儿来。男人如果工作忙,在时间上就没有自由。就像她好装腔作势一样,或许男方虚荣心更强,轻易不肯与其乱来。于是,她虽然年龄与日俱增,经验却如一张白纸。她极力抑制自己的欲念,幼稚得就像个处女。 实际上,幸子的这种洁癖和精神并不是厌恶性行为,而是相反。她抑制的是意志.而不是精神。他发现了证据。 枝村幸子走进浴室,淋浴器的水声透过房门传了过来,响声很大。她像是在气恨被道夫玩弄了的自己,仿佛要通过淋浴,洗去身上的污迹,重新恢复对他的优越地位。 水声给道夫留下了深深的记忆,他不由得浮想联部他把同波多野雅子和枝村幸子的经验作了一番比较,于是回忆起同另一个女人的往事。 因为时过境迁,刚才一直没想起来,那女人几乎同幸子一样没有经验,但她是全身心地热恋着自己。一次在通过乡间小道的公共汽车终点站附近充满乡土气的旅馆里;一次在树林子里;听到瀑布声的那次是在谁也没去过的一个地方;还有一次是在清水温湿的堤下草丛里。一结果,在疯狂的气氛中酿出了一出悲剧。……水声停了,枝村幸子换上洁白的睡衣走出浴室。 “回去吧!”她走过去对着镜子,看也不看道夫一眼。 道夫木然仁立在其身后,望着幸子漠然地往脸上抹雪花膏。他神情颓丧,仿佛干下一桩无法挽回的坏事。她的手指在脸上飞快地揉搓着。 道夫诚惶诚恐地走到幸子身旁。 “枝村小姐……”他像咽喉被堵住了似地说。 “行啦!”幸子不容分说地打断他的话,眼睛依旧对着镜子,根本不往他瞅一眼。可是,刚才的事好像余韵未消。“你再别到这儿来了。” 外面传来汽车声,声音在楼下停了下来,深夜又万籁俱静了。同玩物橱里的西洋偶人摆在一起的座钟已快到两点。 “枝村小姐……” “好啦! 什么也别说了, 我现在不想听!”脸孔通红,声音又恢复了威严。“再也别到这里来了,好吗?” 道夫乘电梯下楼,路上没碰到人,楼下的停车场上也没有人影。 他抬头望了望这幢公寓,只有两个窗户透出昏暗的光亮,一会也熄灭了。 他独自走在没有行人的大街上。身后开来了两三辆汽车,车上印着白色的号码,车里有男人和女人偎在一起。 来到宽广的大街上,他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司机已送走乘客,正要回营业所去。 道夫认为,枝村幸子并没完全拒绝。她说再别到这里来了,并没说不再见面,那意思是说别到家里来,在外面会面还是可以的。 幸子好像不论何时都不看重同他的关系,上下的差别观念根深蒂固。她不想打破这种观念,她在房事中的消极态度就显示出这一点。 然而,她的克制有些微妙。在精神与生理的分离上,她多少是咬牙坚持的。 可以认为,幸子并没割断藤浪龙子这条线,相反,倒会办得更快。现在看来,当时的投机成功了。 出租汽车的无线报话机刚才就哇哇地响着,营业所在罗里啰嗦地调度车辆,现在开始播送一件遗物启事。 “有位乘客在出租汽车里遗忘了一件大件行李,是大件行李。此人是男性,年龄二十七八岁,微胖,皮肤浅黑,戴眼镜,只身一人,如有线索请速报告。是大件行李。” 说到大件行李的时候,司机就拧动旅钮,把广播声放大,启事一播送完,又把声音拧小了。与此同时,司机的双眼朝后望镜里瞟了腰。 道夫也看到了镜子里的那双眼睛,两人若无其事地对视一眼。 “出租汽车公司真不错,连丢在车里的东西也要用无线电话同各车联系。”道夫半解嘲地说。 “是啊!”司机带答不理地应道,眼睛仍不时地朝后望镜里瞟。 到了十字路口,前面停着一排出租汽车,有两三只手电筒在那边晃动。 道夫明白这是盘查。以为是检查酒后开车的司机,可是家用车和卡车只停一下马上就放行了,唯独扣下出租汽车。 前面的车队一点点地向前移动,渐渐来到一群警察面前。便衣警察和制服警察从两侧车里窥视。看样子是出事了。 轮到这辆车了。一个便衣警察打亮手电隔着窗户往道夫的脸上照。 别的便衣警察讯问司机是在哪儿搭的客。 另一个警察急急忙忙地来到拿着手电的警察身旁,打量着道夫的脸。 “从哪儿上的车?”那人严肃地问。 “信浓盯,回四谷XX盯自己的公寓。” “您好像是一个人,这么晚了,干什么去了?” “在朋友那里玩麻将。” 道夫打算如果他们问起朋友的名字和住址,就随便敷衍一.下。反正自己与事件无关,不会有什么事,因此他并不在乎。 那当儿,又一个警察走了过来,往道夫的脸上膘了瞟,便对其他警察说:“行了,行了。”他们一起往后退。司机坐在驾驶席上点点头,开车走了。 “出了什么事?”道夫问司机。 “嗯,什么事?发生杀人案了吧。” “杀人?” “凶手好像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皮肤浅黑,身材微胖,戴着眼镜。与您年龄相仿,不过其他条件不像。” “就是刚才无线电里说的在出租车里丢行李的那个人吗?”道夫探着身子问。 “所谓忘了行李的人,是指通缉的人犯。警察署一通缉到公司,公司就向各车发出那样的通知。忘了行李的人是暗语。” 此刻,一个杀人凶手正被追捕。 他回想起在能听到瀑布声的树林里同那个狂女人的罪恶经历。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但当时的罪犯依然逍遥法外。 第六节 两年后 东京高等检察厅检察官桑山信尔伏在桌子上,审阅一起上诉 案件的记录。在办公室处理不完的时候,他就把文件一包,带回家来。 这是一桩杀人案,被告申诉自己无罪,原判12年徒刑。桑山已看完一审检察官的求刑材料,正反复审阅检察官讯问笔录、警察署预审笔录、证人的证言、案发初期阶段的勘查记录等。现在,看来被告的主张有些牵强。 桑山的桌子上不仅有他受理的案件材料,还堆着其他一些书籍。虽然看材料是工作,但老看那些东西未免令人乏味,每当看腻了,就翻翻别的书,换换味道。这样,再接着刚才的往下看,又会有新鲜的感觉。 不过,有时候因为用来调剂味道的书很有趣,不知不觉就超过了预定时间。 这桩案件的被告在警察署就已自首了。也许是因为他已自首而大意了,警方在取证上有许多疏漏之处。可是,在受到起诉、检察官受理之后,被告又突然翻供,否认自己犯罪。桑山那样细心地反复阅读案发初期的侦察记录,原因就在这里。 妻子拉开拉门,端着一杯红茶走进屋来。 “还在看呐?” 妻子放下茶杯。 妻子又做了一种新式发型,看样子白天到美容院去过。 桑山正想休息片刻,便同妻子聊了十来分钟。 “还是在常去的那家美容院吗?”他随便地问。 妻子点头应道:“近来到处都开了不少新店,不过还是常去的地方随便些…”说着,微微缀着眉头,“村濑美容室自从佐山走了以后就冷清下来了,现在看来,那时候佐山的技艺就很不一般。村濑可是放走了一棵摇钱树啊! 桑山已多次听到妻子提起佐山这位美容师的名字。据说他两年前辞退妻子常去的那家美容院,自己独立开业,如今颇有些名气。 “那没办法呀,有本事的人说什么也是要独立门户的。” “当时,村濑发了好大的火,老板的太太也气得要死,说他辞职干得太阴险了。佐山自己独立开业,老早就着手准备了,可是从没对老板夫妇说过。他们觉得是被他背弃了…。现在,佐山名气大了,老板娘对佐山更加嫉恨。如今同以前不一样,她反倒闭口不提往山了。 “那位佐山君怎么这么快就出名了?” “知道有个叫藤浪龙子的演员吧?本来是歌唱家,也会演戏,是个经常上电影、电视的明星。她办独唱音乐会的时候,佐山就负责为她做发型。在独唱音乐会上,佐山一直守在后台,每当换场景的时候,他就按照场景要求为她设计发型,颇获好评。那是他开店不久的事。” 桑山知道藤浪龙子这个名字。正如妻子所说,她是个大明星。他也常看杂志、周刊。他认为检察官必须具有丰富的知识面。 战前有位有名的大审院法官,名叫三宅正太郎。他主张,判决书必须是一篇好文章,为此,要广泛阅读文学作品。他本人就是一位著名文人,有随笔集等遗着。 按照三宅的观点,法官不读哲学和文学著作,就不能接触人情世故,就不能深入了解被告的心理。此刻,桑山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三宅正太郎的随笔集。杂志或周刊虽不能算是三宅先生说的哲学和文学著作,但也能帮助广泛了解社会。桑山之所以知道藤浪龙子,就得助于这些刊物,经常在杂志的照片页上见到她。 “不知情的顾客进了村濑的美容院,有时就问,这里以前有个叫佐山的吧?对此,村濑就不用说了,反正地太太是不大高兴的。” “为什么?那样有名的人曾经在自己的美容院里工作过,应该自豪呀!”桑山一面呷着红茶,一面说道。 “那位太太是个要强的人,一想到自己店里的雇员出了名,心情就不愉快,因为她不免要拿他同自己的丈夫相比较。往山辞职以后,店里客源税减,她心情就更不好了。” “顾客减少很多吗?” “以前有些人是佐山的老主顾,一些有钱的太太、时髦的小姐,都是指名点佐山,这样的人明显减少了。” “佐山君在哪儿开的店?” “听说在自由之丘那边。前不久,我翻阅一本妇女杂志,在一个模特儿的照片下,注有‘梳发、佐山道夫’。” 能上杂志,那不简单哪!这么说佐山君的美容院生意兴隆?” “我想是吧,佐山这个人,怎么说呢?与其说是他技艺好,倒不如说你富有美感,这一点地在村濑的店里工作时就显露出来了。在现在的时代,美感要很谐调” “佐山君是靠自己的力量建成那个店的?” “听说他本人对店里的同事说基本上是用自己的钱建成的,但村濑夫妇不相信,因为传说证券公司经理的夫人波多野雅子同他关系亲密。不过,他这么年轻就能在这样的杂志上露面,确实很了不起。” 妻子给他看的杂志是《女性回廊》。 妻子走后,桑山想离开桌子一会儿,可是现在是自己调剂胃口的时间,便又拿起旁边的另一本书。书名是《无罪·不起诉案件探讨》。 桑山点着一支烟,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有两种情况应宣判无罪,一种是被告本身不构成犯罪;另一种是对被告本身没有犯罪证据,在这两种情况下,法官必须宣判无罪。” 在对事实的认定上,法官的观点经常与他对立。但是,法官的意见对他不无参考价值。他继续往下着。 “关于后者,刑事诉讼法第一条已明确规定,一切诉讼手续都是为了查明案情真相,都是为了发现实质性的事实。因而,法官如果在真实性上没得到确实可信的心证,即使有嫌疑,也不能宣判有罪。倘若认为被告的辩解合乎常情,便不能无视被告的辩解而作出有罪判决。这是刑事诉讼的一大原则。因此,在我们认为已彻底查清的案件中,有不少会意外地判决无罪。当然,无罪或有罪在这一部分中是最成问题的,在上述无罪案件的统计中,这一部分占七成至八成便充分说明了这一点。那么,法官是在怎样的过程中对于构成犯罪的事实是否存在形成心证的呢?不理解这一点,就不能理解无罪的理由,也不能对侦查的情况作出反省。 “无罪判决应在认定事实的基础上和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作出。证据不足的情况分为以下几种:证据缺乏或者由于证据失去效力,不具有实证性,即证据数量不足;证据齐全,但缺乏证明事实的效力(证据价值),缺乏人人都能接受的理由,即证据质量粗劣·” 桑山对照着最近自己受理的案件,不知不觉地看到这里。接下来,他便看到作为无罪判决实例列举出的一个强盗杀人案部分。 案件发生在福冈县筑紫郡某村,一个农户深夜被强盗杀死了妻儿五日,罪犯没有线索。警察署在开始侦查的一星期后,将被害者的朋友作为嫌疑人逮捕起来,疑点是,附近有人看到嫌疑人在推断的作案时间之后不久,在被害者的住宅后面转悠,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对村上的人说,第二天早上他访问被害者家时,有个小孩从屋里出来,告诉他说家里没有人。实际上他应该知道那孩子已被他杀了,因此,他是故意说谎。 抄家时发现了嫌疑人当晚穿着的雨衣和沾在长靴上的人血,这成了有力的证据。可是,对血迹同被害人血型是否一致,两个鉴定人的意见有分歧。因此,决定性的血迹未能构成充分的证明,终于判决无罪。——实例的情况大致如此。 由于这个犯罪实例发生在福冈县筑紫郡的一个村子里,桑山意外地回想起八年前在太宰府附近的武藏温泉游览的旧事。武藏温泉也在筑紫郡。那时候还担任大阪地方检察厅的检察官,正好是在4月8日释迦诞生日,游览与营原公有缘的天拜山寺院。在樱花盛开的山门下,还看到童男童女排着队伍游行。 当时,寺院的后山正为一个年轻女人被勒死案件进行现场勘查。听说被害者是佐贺某公司职员,罪犯是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患者。说起樱花树下的疯子,倒颇有风趣,可是被杀死的年轻女人未免太可惜。据说手持草绳的疯子藏在寺院的后山里,那个可怜的女人刚好从那里经过。作案时间是傍晚。 他记得,同那位在福冈会过面的副检察官交谈之后,他就沿着田间小道回旅馆了。儿童们的队伍在山脚下进行,人们蜂拥着聚集到一起的情景犹在眼前—— 那桩案件该是无罪的,不知后来怎么样了。桑山出神地回忆往事。 桑山同妻子聊起往山道夫的几天之后,有一件事需要他们夫妇一同去九州。妻子的故乡是熊本县的小城五名市。妻子的侄子要在那里结婚,他们要去参加婚礼。 本来妻子一个人去就行了,可是桑山喜爱这个乡下小城。还是在福冈地方检察厅工作时去过的。好久不见,想去看看。他只请了五天假。这一阵子没出过东京,很想到乡下走走。 五名市靠近熊本县西北端,离福冈县境不远,从博多乘快车,两个小时就到了。桑山决定去参加婚礼前在靠近博多的二日市武藏温泉小住。前天晚上无意中又回想起山阪寺的浴佛会。 开头计划乘新干线快车到博多,后来因为工作关系,时间太紧,又改乘飞机。 乘的是下午3点20分发出的日航班机, 他们提前30分钟坐在候机室的长沙发上等候。乘客仍然很多。 广播播送登机时间到了。检票口排队时,妻子伏在桑山的耳朵上轻声说: “嘿,佐山来了,在那儿。” 桑山知道不宜马上回头,便跟着队伍朝前移动,通过检票口时,若无其事地朝后看了看。 他并不认识他,所以分不出人群中哪个是佐山,映入眼帘的是五六个聚在一起的穿着华丽的年轻女人。 “你看到有个戴太阳镜,穿白西装的女人吧?那个戴宽檐帽子……肩膀后面的那个人,就是戴墨镜的那个……” 妻子急急忙忙地向他介绍。 那里一片乱哄哄的,桑次在前上飞机也没能认清。 座位靠近尾部。妻子坐到窗前。 后上来的乘客顺着通道往前走。有人论空中小姐帮着找座位,有人自己找,机内一时纷乱嘈杂。 刚才那群华丽的女人上来了,从桑山的身旁走过。那个戴太阳镜、穿西装的女人走在前面,惟有她手里没拿行李,其他人都提着两个白色和红色化妆用手提包。跟在后面的是五个男人。 “嘿,就是他!”妻子伏在桑山的耳朵上嘀咕。 女人的身后有个戴深色太阳镜的男人,在同一个女人说笑,接着坐到这一边的窗前。坐在他旁边的男人像是同伴。 桑山朝妻子说的那个人瞟了一眼。那人约摸30岁光景,相貌平凡,身材适中,发型也很普通,妻子要是不说,准以为他是个出差的公司职员。只是,他同女人谈笑时,样子显得很温和。恐怕那也是听妻子说他是美容师,才有那种印象的吧。桑山回想起前天晚上妻子在书房里给他看的杂志照片上的发型。 “男美容师近来都乘飞机到各地去吗?”机舱里安静下来时,桑山问妻子。引擎开始轰鸣了。 “是啊,不过佐山好像是在跟着演员们做发型设计。”妻子瞅着前面的座位说。女人们隔着通道,分别坐在左右两边的座位上,从这里只能望见脑袋,有一半人的头发被染成了红色。 “哪些女人是演员还是歌唱家?” “嗯,最前面的那个穿白衣服的大概是个明星,不知是哪一个。不过既然是佐山随从,一定不是一般的歌唱家。” “佐山君那么了不起吗?’ “正红着哪!他不会为了使自己出名跟一些跑龙套的演员外出的。一开始他是从藤浪龙子的独唱音乐会上发迹的,当然不愿去了自己的名声。” 飞机离地升空。乘客们身子都往后仰。飞机钻入云层。 “佐山君知道你坐这班飞机吗?桑山过了一会儿问。 “唔,没看到吧。”妻子答道,“还是两年前找他做过,况且我的发型并不光是佐山做,谁做都行。” “佐山君的设计是面向年轻人吗?” “对,这是他的特长,他做得是很漂亮,不过中年人的发型也做得不错。我看他确实名不虚传。”妻子说着,像是在想什么。大概是在—一回想那些中年女顾客的模样吧,但她并没告诉丈夫。 飞机转入水平飞行,周围纷纷响起解安全带的声音。空中小姐送来手巾。 桑山从皮包里拿出一本书,书名是《供述心理研究》他翻到夹上书签的地方。 “……按照泽里希的《供述心理学》,嫌疑人的假供在否认与坦白的范畴之外,即在不重要的附属情况以及有关嫌疑人经历的供述上都会发生。这些谎言一旦被戳穿,往往当场就被认为是不可靠的表现。因此,充分了解没有犯罪事实的人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撒谎,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 “就是说,这些人撒谎或者是为了隐瞒自己的某些弱点;或者是为了保守连亲属也不知道的秘密;或者是为了不使近亲卷入官司;或者是为了不暴露与特定人的性关系;或者是为了保守职业秘密;或者是因为担心如实回答会在诉讼手续上给自己带来不利;或者是为了验证真实是否会得不到理解,等等。” 妻子的胳臂轻轻地搞了他一下。桑山抬起头。 那边的通道上站着两个年轻女人,把笔记本似的东西递到座位上。戴太阳镜的女人就坐在那里。女乘客接过笔记本写了起来。两个年轻的女人高兴地在一旁看着。 “哦,我想起来了。她戴着太阳镜,我没认出来。她是草香田鹤子啊。唱流行歌曲出名的…” 妻子一说,桑山又看了一眼。坐在这里只能看到头发。草香田鸽子,杀出在电视里经常见。妻子说的不错,她是近来走红的青年歌星。 “佐山是跟草香田鹤子来的。可能地在福冈的剧院办独唱音乐会。大概她也效法藤浪龙子,让佐山设计舞台上的发型,一定是这样。”发现了草香田鹤子的妻子自信地说。 不知不觉中,三四天前在书房里交谈的内容变成现实展现在缓前,妻子不由得有些兴奋。桑山也并非不感兴趣。 不多时,桑山便无心看书了。这一次是他自己注意到的。戴墨镜的男人离开座位,顺着通道住这边走来,好像是上厕所。桑山若无其事地看了看他。原来是个并不出众的普通男子,颧骨略高,薄薄的嘴唇。要说特征也就是这些。上身是黑色更服,系着黄色领带,饰着同色的手绢;下身是细腿裤,布料是高档的,做工报考究。那身打扮并非多么人时,只是走起路来多少有些故作姿态。 安子胜朝着窗户,飞机穿云破雾,渐渐越过茶褐色的富士山顶。 “男美容师也并不怎么讨人厌嘛!” 桑山又低头看书。 “在实际生活中的许多重要点上,男性与女性的心理症状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供述研究花费了很大精力,试图在供述作业上也发现这种差异。可是,其成果只要以正确的确认为基础,便是消极的。女人很少忘事,却经常授说,这一Stud的陈旧的原则屡屡得到验证;但同时。在许多场办…” 佐山道夫从桑山旁边走过,使他的阅读中断了。他的眼睛盯着他的背影。 佐山的座位在前面隔十二三排。他没有马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中途停下来,脸转向一边说起话来。 在同桑山隔七排座位的前面,好像坐着什么熟人,他像是在同熟人打招呼。从这里只能望见白色座椅上露出来的女人头发。 不到一分钟,佐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桑山又低下头来看书,可是忽然想了起来,忙问妻子说: “草香田鹤子不用说也是艺名吧?” “大概是吧,不大清楚。说不定草香是仿姓。” 桑山并不同意妻子的推测,但什么也没说,又埋头看起书来。 接下来是关于嫌疑人和证人供述的阐述。人的供述实在靠不住,追求真实谈何容易。 “……但同时,在许多场合又得不到证实。女人一般情绪性较强,这种说法是正确的,但这一点在供述作业上几乎并未引人注目;并且由于人格以外各种原因的差异,被掩盖、隐瞒了。” 抵达板付机场后,桑山夫妇先行离开座位,走下了舷梯。草香田鹤子一行同后头的那群乘客一起走在后面。 机场大楼顶上的接送大厅和出四周围,一群年轻的女人频频向桑山的身后招手致意,有人高声呼唤着草香的名字。 出口处的候机室里也聚集了许多年轻人,他们纷纷朝后面的乘客中张望,许多人手拿剧院和演出公司的小旗。 桑山到大厅里等候从机内卸下的皮箱。草香田鹤子一行从到达口走了出来,于是,年轻人发出一片欢呼声。旁边接客的人们不知出了什么事,都站起来朝那边张望。打着演出公司小旗的人们分开人墙站到前排。草香田鹤子头上戴着白帽子,身上穿着自西装,走在那群女人的前面,连连点着头,脸上笑吟吟的。后面的女人穿着染有花纹的圆袖戏装,同她那身西装相互衬托着,随行的几个男人拦着请求签名的青年歌迷。就是那儿热闹。 一行人快步走出大厅,钻进等候在出口处的几辆轿车。佐山道夫同另外几个男人就跟在她们身后,可是因为隔着人群,一转眼就看不见了。汽车一开走,人们陆续散去。 这里聚集了许多取行李的乘客,替歌星一行取机内行李的演出公司四五个年轻人也挤在里面。 “今晚6点在福冈国际剧院举办独唱音乐会, 连演两天,预售票五天前就卖光了。草香田鹤子可红啦!” 年轻人在等行李的当儿,回答周围的询问。 东京来的乘客也聚在那里。身后站着一个穿蓝色西服、戴太阳镜的女人,她好像是故意躲在人后面等候似的。 皮箱终于等到了。桑山和妻子往出租汽车站走去。 告诉司机去武藏温泉,就把行李放到后部行李箱里。汽车往博多相反的方向行驶。多年未见的天拜山映出不高的阴影。山下有座不大的寺院。 司机听汽车上的乘客说是同草香田鹤子乘同一班客机,便不停地打听她的情况。对他说因为座位离得远,知道得不多,年轻的司机顿感失望,接着便谈起了她的传闻。大概都是从杂志上看来的。 桑山让车开到八年前住过的那家旅馆,可那家旅馆很小,已经客满了。司机又把车开到旅馆街中间的一家大旅馆门口。 桑山洗过澡正在看报纸,女侍来做用餐准备。房间里的灯亮得刺眼。 “你以前就在这里吗?”桑山放下报纸问女侍。女侍三十四五岁,头发、眉毛都很稀疏。 “唔,七年了。”女待用普通话回答。 “七年?”桑山想,还差一年。又问,“说起来你也许知道,天拜山下有座寺院,八年前在寺院后面有个年轻的女人被杀死了……知道吗?” 正在摆餐具的女侍停下手说:“嗯,听说过,杀死那姑娘的是个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听说是在我来这里的一年前发生的。” “是啊。后来那个杀人的疯子怎么样了?没听说过?” “听说判决无罪。” 原来真是这样。 “那疯子现在怎么样了?” “不是还在精神病院里吗?我不太清楚。”女侍又开始摆餐具,“要么我去问问下面账房的人,好吗?” “不必专门去问,顺便打听一下就行了。” “我知道了。” 在女侍拿来的旅客登记表职业栏里,桑山只填上了“公务员”。 妻子洗完澡出来了。 “看样子很好吃啊!”妻子望着丰盛的饭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