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史从解剖机下爬出后站起身来,大幅伸展了一下身体,走到门边。他握住门把拉开了几厘米,从门缝向里窥视。真相在他眼前一览无遗。他就这样拉开了门,白衣女人回过头,那是个中年女人。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的神情,随即便僵住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呻吟一般地说道。崇史踏进了房间,“原来是这样啊,果然我猜得没错”白衣女人注意着不和崇史接触,从他刚才进屋的门走了出去。对此他没有加以理会,往房间里走去。里面放着两张床,上面各躺着一个人,异常消瘦,相貌已经面目全非,但依然能够看出一个是筱崎伍郎,另一个是三轮智彦。两人的身上都连着脑电波仪和维持生命的装置。后面传来了脚步声,然后在崇史的身后停下。“全部想起来了吧?”一个声音说,崇史回过头,须藤正站在他身后。“一切的一切”崇史回答,“这两个人还处于死亡状态吧?”“是的,还处于死亡状态”须藤说,“等你来让他们复活”场景十“……也就是说,一般从MAC毕业的人里,都无一例外的在Vitec公司做出了卓越的成绩。希望你们能步这些前辈们的后尘,当然,我也相信你们一定能做到”从Vitec公司来的人事部长,正铿锵有力作着发言。可我们下面听众为了做到伸直脖子认真听而不打瞌睡,已经竭尽了全力。要是规规矩矩听一两个人发言倒还不是问题,可连着三四个人难免会有点厌倦。为什么日本人这么喜欢发言呢?特别是一到这种激励年轻人的场合,上了年纪的人会蜂拥而至,真是讨厌。我转动着眼睛偷看周围的情形,左前方一个同事东倒西歪,其他人也为了忍住呵欠而苦不堪言。要放在一般学校的毕业典礼上,打瞌睡的人多的是,所以有人睡觉也不算显眼,但今天这个房间里的毕业生才几十人。为了不给人事部留下坏印象而影响到以后的分配,我拼命不让眼皮耷拉下来。每个人都演讲完了之后,结业证书发到了每个人各自的手上。这证书不像一般的学校领到的那么大,只有明信片大小。毕竟这只是满足自己成就感的证书,这样足够了。“那么毕业典礼到此为止”主持人用干巴巴的语言结束了仪式。走出会场后,有人拍了我的肩膀,回头发现智彦正盯着我看。“呵”我说道,“你刚坐哪儿啊,我还以为你没来呢”其实在典礼开始前我找了他好几次。“我迟到了一会,坐在最边上”“真少见啊,你家伙这种事竟然迟到”从很早开始,脚部有些不便的智彦行动起来总是比别人预留更充裕的时间。“因为实验室有点事情”“实验室?在这种日子?”“是啊,对了”说完,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用更轻的声音继续说道,“送别会你去吧?”“我去啊”我和智彦所在的Reality学科研究全体人员打算为我们开一个送别会,会场就设在附近的意大利餐厅。“那之后的安排呢?”他问。“没什么安排”“那么”智彦舔着嘴唇说,“能不能陪我一会儿?”“可以……什么事?”“我有话要说,有些复杂”智彦把手插进裤兜,左手挠了挠鼻子,“我想和你单独谈,在一个安静点的地方”虽然智彦的口气听起来漫不经心,但我却心头一阵恐慌,绝对是关于麻由子的事。“我知道了,那我们去哪儿说呢?”“到我实验室来怎么样”“没问题”我点头应允。送别会于下午五点开始,Reality学科研究室的毕业生,包括我俩在内一共有六人。以这六人为中心把大家聚集起来搞一个派对,喝了很多瓶啤酒。稍许过了一会儿麻由子才出现,尽管我很想立刻走到她身边,可周围很多人找我搭话,迟迟无法腾出身子。总算在我佯装去厕所时候摆脱了人群,走近了她。一看到我,麻由子的身体似乎变得有些不灵活,但没有立刻逃走,而是站在了原地。“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我说。“我当然会来,毕竟是受过照顾的人的送别会”她一边说,一边把视线转向其他地方。我点点头,斜视着她的脸,“好像气色不错啊”“我健康着呢”她回答。从去年年末以来,我和她非但没有见过面,连话都没好好说上一句。当然,是她在刻意回避我,电话也设置成了自动答录机的模式。“今天稍晚点我会和智彦见面”我小声说。能看出她的脸颊微微有些绷紧,我察觉这点后,继续说,“在此之前我想和你聊聊,能抽点时间给我吗?”然而麻由子没有回答,突然又装出了笑脸,经过我的身边,走到稍远处一个正和别人聊天的男人身边,“山本君,恭喜你顺利结业,你不在之后我可要寂寞很多了啊”大声和他搭话,但显得有些做作。“喂,津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说宴会负责人不在了吗?”那个叫山本的男人带着戏谑的口吻开始和她攀谈起来。我一声叹息,朝厕所走去。送别会一直举行到了七点。我的教官小山内邀请我再去喝上一杯,我跟他说约了人有急事,婉言拒绝了。走出餐厅后,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绕远路回到了MAC。通过大门口时,门卫问我“忘了东西?”,“没错”我回答。今天总算没有加班的人了,虽然时间还不算很晚,但整栋研究大楼漆黑一片。我独自乘上电梯,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踱着步来到了智彦的研究室,他还没有来。他准备对我说什么呢?我思索着,难不成是想让我放弃麻由子吗?对于单枪匹马赴美的智彦,最担心的肯定是她,他不可能迟钝到完全没察觉我对她的感情。只不过,我试图考虑其他的可能性,智彦和麻由子的关系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呢?如今还能称得上是恋人吗?此时响起了电梯门打开的声音,我转头望向走廊尽头,出现了智彦那纤细的身体,他发出节奏非同于常人的脚步声,向我这里走来。“晚上要是在这里的话”智彦边走边说着,“就会觉得这里和现实位于不同的空间,无论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与世隔绝了”“你是想说,今天总算从这个世界里解放出来了?”“怎么说呢,我们应该永远无法逃离这个世界吧”智彦站在研究室门口,高举起右手,从门上的消音器上取下了什么,那是一把钥匙,似乎还用透明胶带粘上了。他把钥匙插入锁孔,门咔嚓一声打开了。“快进来”说着,他把门敞开了。智彦打开墙上的开关,研究室立刻被荧光灯的白光照亮。书桌和橱柜上整理一新,暗示着研究已经告一段落。几台电脑的键盘上都已经蒙上了罩子。与走廊上的阴冷相比,室内的空气似乎依然残留了一丝暖意,所以我猜想今天智彦可能已经来过一次了。“两年真是一转眼的工夫啊”智彦轻轻坐在窗户边的书桌上,两手往西裤口袋一插。“就是啊”我拉了一把椅子,面对他坐了下来。“总觉得在不知不觉中就结束了”“不过正式的考验才刚开始噢,你要加油”“这也是我想要说的,想不到你这家伙要到美国总公司去工作了”如果智彦不知道我放弃了去美国的机会,他本该露出吃惊的神情,然而他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先是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看着我。“崇史你好象拒绝了呢”“嗯”接下来肯定要问理由了吧,我猜测,到底是编个合适的理由糊弄他呢,还是如实告诉他对麻由子的感情呢,我犹豫了。可是智彦并没有问,“真遗憾啊,本来以为我们又能一起共事了”说完,还心满意足似的点了点头。这不像是他啊,我纳闷,他难道不好奇我拒绝去美国的理由吗?“崇史,你好久不来这个房间了吧?”智彦看看房间,问我。我颔了首,“这一年里,我就是想进来你也不允许啊”“这是须藤的命令呢,虽然有些不悦,但我也不能违抗教官的规定啊”“研究内容是绝密吧?”“虽然我觉得告诉崇史应该没问题,但须藤却说这种事不做绝一点就无法保守秘密”“可能他说得没错”“我对你深表歉意,把你当作外人一样”“没关系,这事已经过去了”“你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我本以为你会恨我”“恨你?我吗?别开玩笑了”我作了个笑脸,夸张地仰天长呼一声。但这举动正是为了隐藏起内心的起伏,因为我的确由于别的原因对他怀恨在心。“其实我今天让你来这里的理由,就是想把至今为止对你保密的研究内容告诉你”“啊……”我略感意外,因为一直深信他要说的是麻由子的事。“可是这样好吗?不再保守秘密”“当然,这依然是头等机密哦,不过我还是想先向你透露一下”“呵”我不知该作出何种表情,含糊地动动脑袋。“我相信崇史一定也很想知道我究竟在进行什么研究吧?”“嗯,是啊”智彦点点头,然后把眼镜重新扶正。“关于去美国的事”他说,“我很能理解崇史拒绝的心情,这也没办法,如果我们换一下处境,我想我也会拒绝的”我看了看崇史,他这是在说什么呢?好像说的不是麻由子。“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智彦再次推了推眼镜,这是他心慌时的表现。“我们的理想是因为自己的研究被认可之后赴美工作”听完这句话我依然不明白他要表述什么,然后智彦又补充道。“换作是我,得知自己是辅佐别人的角色后,肯定也不会想去美国了”这一句话终于让我领悟到了他的本意,智彦认为,我放弃去美国的理由是由于得知了自己是个辅佐角色的缘故。顿时,我的脑子里进行着各种思考:他要这么想就任他去吧,至少不提到麻由子事情就能了结,可接下来从我口中吐出的话语,完全与这种想法背道而驰。“是这样啊,我原来只是你的助手啊,当时我得知自己被派去美国还高兴得手舞足蹈呢,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真傻”尽管知道自己的话很遭人厌,但就是停不下来。智彦微微摇头。“不是这样的,虽说是助手,但也至关重要呢,一定也是受到Vitec公司赏识的人。总之,要辅佐我研究的人没有足够的实力是不行的”“好像是个颇具规模的研究嘛”“算是吧,我有自信哦,这个研究可以从根本上颠覆Reality学科”望着智彦自信满满的表情,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这个男人以前是个从不会夸下海口,并且经常妄自菲薄的人。对于我的沉默,智彦似乎理解成了其他含义,连忙说了这番话:“噢,当然咯,崇史的研究也是非常杰出的,同样是个很了不起的工程”“好啦,你就别安慰我了”我歪起了嘴,心中开始萌生一丝反感。“我真的是这么想的,这次刚好我的研究得到了认可,而崇史的研究以后也会得到好评的。因为脚踏实地是成功的根本”脚踏实地?我的研究吗?明明自己在进行着最尖端的研究!尽管我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不自然地扭曲着,可智彦似乎完全没有察觉,紧接着说:“到了洛杉矶的总公司,我会尽早把崇史的研究向那边的人们推荐的,这样就可以拜托他们把崇史也调动到美国了,怎么样,这主意不错吧?”“你不用这么做的”我摇摇头。“为什么?我们的梦想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去美国总公司吗?”“话是这么说,可我想凭自己的能力去争取”“一个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好了,这事交给我吧。我保证,在今后不久我会让崇史也被派到美国来进行自己的研究的。不做助手的话,也不会伤到你自尊心了吧?”“自尊心?”“难道不是吗?”智彦说,口气生硬了些,“你不愿意作为我的助手去美国,是这样吧?所以我就提出了一个不伤你自尊心的建议啊”类似于恶心的不快从喉头一下子涌了上来,对感情波动的控制最终功亏一篑。“不是的”我说,“并非你所想的那样”“不是我所想的?”“和自尊心没有关系,这种事无所谓,我拒绝去美国的原因不在于此”“那是什么原因?”智彦从书桌上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我。“其他还能有什么理由呢?”“你完全猜不到吗?”我问他。“完全猜不到”智彦回答,眼神严肃起来。我试图使心中的控制力重新运作,可惜开关扑哧一下闭上了。“是因为麻由子”“麻由子?”智彦皱起眉头,“和她有什么关系?”我目不转睛的盯着智彦的表情,和她什么关系,他竟然这么说,明明注意到了我的心意。“我爱她”听了我的这句话,智彦收起了脸上的所有笑意,那一瞬间,我感到轻轻飘起一股凉飕飕的空气。我们俩默不作声地互相望着对方,远处传来了汽车的疾驶声。智彦动了一下喉结,接着张口了。“那话是什么意思?”声音有些嘶哑。“没什么意思,我喜欢麻由子,所以才决定不去美国的”尽管一阵口干舌燥,我仍旧说了下去,“我对她的感情,你不会没有注意到吧?”智彦慢慢摇动着脑袋,踉跄地退了几步,手往书桌上一撑。“不知道”他说,“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胡说”“我没有胡说,怎么会……崇史对麻由子……我不相信”不相信的应该是我才对,智彦不可能丝毫没有觉察。“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我说。智彦一只手撑着,目光转向了窗户,可那边看不见东西,遮光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我不明白”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像是在自言自语,“就算是这样,崇史为了这个原因而放弃去美国的机会,我完全不理解。因为她……麻由子她……”他把头转过来,动作仿佛人偶一般,“麻由子是我的人”“我无论如何都想把她抢到手,所以才想趁你和她身处两地的时候下手,而且我想补充一句”我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接着说,“她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属于你”“她是我的”智彦小声说,但声音却很尖锐,“她只属于我一个人”“不是的!”“即便崇史你对她有这样的感情”智彦重新转了过来,从僵硬的肩部动作可以看出他乱了方寸,“麻由子也不会顺从你的,她只属于我一个人,绝对,百分之百”他咽了口唾沫,“她一定只爱我一个人,绝对、绝对不会和你在一起的”他涨红了脸,我望着他站了起来,因为静坐在椅子上已经成了一种煎熬。“的确,她现在并没有对我敞开心扉”“你看吧”“但这是因为你的缘故”“你说什么?”“她不想让你受伤害,不想让你受到同时失去好友和恋人的双重打击,所以才不肯见我的”智彦两手紧紧攥成拳,眼镜内侧的双眼对我怒目而视。“你想说麻由子真正喜欢的是你吗?”我点点下颌,“对此我深信不疑”“我不相信,这种结论毫无根据可言”“我可有根据噢”我静静地说。智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连续眨了几下之后,把右拳从胸口的位置提了上来,并不住的颤抖着。“你……和她睡过了?”智彦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我稍作犹豫后回答,“是的”可能是牙关紧咬着,智彦下巴的肉不停抽动。“你骗我”“是真的,去年年末的时候”“去年……”智彦半张着口,呼吸急促,脸色也变得煞白。他有些呆滞的目光看着周围,从桌上拎起了电话。然后口袋里掏出笔记,开始拨起上面记录的号码来。“你打给谁?”但智彦没有回答。不一会儿,好像电话接通了,他先说道,“你们那边有一位姓津野的女性,你能帮我叫一下吗?”好像是某处的咖啡店。等候片刻之后,智彦再次对着话筒说。“现在,我和崇史在研究室里。我希望你立刻过来,就是现在,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挂上电话之后,智彦看也不看我一眼,对我说,“她在附近的咖啡店,过来十分钟就够了”“你们本来约了在那里见面?”“是的”“你把她叫过来做什么呢?”“我想听听她的真心话”说完,智彦往椅子一坐,“崇史你应该也想听吧?”我默不作声,在离他稍远点的椅子上也坐了下来。对于向智彦坦白自己喜欢麻由子的这件事究竟做得正确与否,我一点自信都没有。因为智彦竟然对此没有觉察,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可我还是试图说服自己:这话总有一天得说出来。“还是继续刚才的话”智彦又开口了,“崇史感觉如何?”“刚才的什么话?”“就是我被夺走恋人和至友的事,你怎么看?”我长叹了口气。“我觉得也无可奈何,我自己也倍受折磨,可到头来还是无法对麻由子死心”“是吗……”然后缄口了,我也闭上了嘴,感觉空气中增添了一份寒冷。过了一会儿,智彦终于张口了,“我”我向他转过头去。智彦低着头,继续说着,“连一次也没和她睡过……”我垂下了目光,依然沉默着。走廊上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不由想起了麻由子穿着高跟鞋。尽管有种过了许久的感觉,但一看手表,离智彦放下电话才过了12分钟。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麻由子走了进来。她的眼神惶恐不安,仿佛已经知道了我俩谈话的大致内容。“特地让你过来不好意思”智彦说。“什么事呢?”麻由子挨个儿看着我们俩的脸。“我有话要问你,关于你和崇史的事”麻由子看看我,表情带着愤怒和哀怨。“崇史都告诉我了,我想听听你的真正的心意”智彦说,“你喜欢的究竟是谁?是我呢,还是崇史?”麻由子僵直地站着,紧紧握住手提包的带子。瞳孔发暗,而且飘忽不定。“这种事情……”她痛苦地说,“这种事我不想说”此时,望着她已经越来越难受,我只能把脸转向了智彦,他应该已经从麻由子刚才的话里意识到她不再是自己的恋人了。“是吗……不想说啊”智彦的目光阴郁了起来,那一瞬间嘴唇歪向了一边,似乎浮现了笑容。不知道是讽刺的笑还是自嘲的笑,带着这表情,他呼啦一下站起身,然后迈开脚步。“你去哪里?”我问他。智彦停下来回头望着我。“事已至此,我去哪里和你还有关系吗?”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短时间内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们之后再谈”说着,智彦消失在了内侧的实验室里。我呆呆地望着紧闭的门,里面传来一阵‘嗡’的声音,是冷却扇的声音。“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后面响起了说话声,我回头一看,麻由子正瞪着我,眼眶已经红了,脸颊上泛着泪光。“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要轻易破坏呢?我不是还求你,不要做出无法挽救的事情吗?我不明白,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喜欢你,无论如何就是喜欢。智彦也很重要,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我觉得即便牺牲和他的友情也在所不惜,这也是没办法的,对这一切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我啊”麻由子几乎喊叫起来,然后为了平息心情,做了两三次深呼吸,“过了今天,打算和你们俩都不再见面了”“为什么?”“因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不管我选择谁,我们三人都不会幸福的”“如果你选择了我,我辞去Vitec的工作也可以,这样就可以永远不和智彦见面了”麻由子不停地摇头。“看来你什么都不明白,就是那样大家才会遭遇不幸。你难道没考虑过这样把他置于脑后,他会是什么感受吗?”她的话就像一把锋利的箭只刺我的胸膛,我无言以对,只能盯着她的嘴唇看。“你自己一定也注意到了吧”她冷静地说,“牺牲和他的友情,你最终还是做不到吧?”我把头低了下来,很可惜,对于她的话我并不想反驳,尽管心里想‘没这回事’,可我内心还是有种踯躅而没有说出口。难道我做错了吗?这种念头开始在心口回荡。咔嚓,背后一声响,实验室的门开了。脱了外套的智彦用他那苍白的脸对着我。“崇史,你到这里来一下”“只有我吗?”“嗯,我想跟你两个人单独谈谈”我瞥了一眼麻由子,进了实验室。室内放满了实验仪器,靠墙一边并排着很多分析装置,而从这些装置上伸出的同轴光缆就像‘印第安’的大群蛇一样在地上蔓延开。房间中央放着一只椅子,就像牙医诊所供患者坐的那种,那似乎是实验对象的座位。“我来兑现刚才的诺言”智彦说,“告诉你研究内容”“这事儿无所谓了”我摇摇头,“比起这个有更重要的事——”“你不听可不行”智彦打断了我的话,“你要是不听就谈话无法继续,总之先听我说完”“但是……”“拜托你了”智彦用正经八百的眼神望着我,“听我说”我抱起胳膊,再次环顾着实验室内。不知道智彦目前是何种心情。“好吧,我听”我摊开靠在墙边的老板凳,坐了下来。智彦点着头,往实验对象的椅子上一坐。“我记得很久前也跟你提过,起因是一件很小的事。那时的被实验对象——筱崎的记忆产生了一些偏差。把小学时代的老师从实际的中年男子错记成了年轻女人”确实,这件事他以前说过,我默默点头。“这事为何会发生呢?究其原因就是这个研究的第一步。不久我就找到了答案,知道了之后出奇的简单”智彦翘起腿,双手在膝盖上合十。“意识深处,或者是潜意识中的愿望所出现的空想,会对记忆产生影响”“空想对记忆?”“这并不特别,日常生活里谁都经历过。比如令人不快的回忆时间久了也就忘记了对吧?事后回想起来,你会觉得那也是很美妙的回忆。实际上,我们会把自己的记忆无意识地加工成自己容易接受的形式,而那时的痛苦则会在记忆中缺失大半”“还有学说称那是大脑受了麻醉药的影响”“我有同感,大脑麻醉药和记忆篡改密切相关。我再举个例子,崇史应该也有过这种经验,在向某人传达讯息时,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对内容稍作夸张”“不能说没经历过呢”我考虑了一下回答。“对吧?我也一样,比如在大街上被不良少年盯上然后抢了钱,之后和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事实上对方只有两个人,但你会说成五个人。往后的事也就尽量说得不和这点产生矛盾”的确有过这种事,我边听着智彦的话,边回想着。“你会把这事告诉很多人,而在多次复述的过程中,自己脑海里的场景就渐渐成形了,当然在那个场景里,对手就是五个人,故事也越变越有条理。隔了一段时间再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大脑里浮现出的就不再是实际发生的事实,而是后来自己编造出来的画面了。然而本人却将其错当成了是‘真实的记忆’,回答得理直气壮,‘不良少年就是五个人!’而感觉不到自己在撒谎”“也就成了记忆的篡改……吗?”“某本书上曾写道:被警察逮捕但坚持自己是清白的犯人当中,逐渐形成这种错觉的人不占少数。尽管事实上犯了罪,但在反反复复作出假口供的过程中,渐渐将其信以为真了”“这事我听说过”“可能这些都可以解释为人类自我防御的本能吧,然后我就思考如何来利用这种本能。怎样通过人为的手段,来制造出这种效果。这一年当中,我在着手做的研究,正是这个”智彦站起来,把放在一旁的一叠纸递了给我,那是一份装订成册的报告书。我将其浏览了一遍,不,‘浏览’这个词不贴切,我对那上面写的内容相当震惊。“那上面也写到了,只要有一个能构成导火线的画面就行了”智彦说,“当事人在脑中成像时候所运用的脑机能模式会将此画面记录,然后把这内容输入到记忆领域。到这里,基本步骤就完成了”“之后就是识阈(心理学上,指某种意识的产生和消失时的界限)下的自主处理了……吗?”“本人会无意识中将记忆里的瑕疵剔除,渐渐变为更自圆其说的形式。因为这种记忆的演变是连环式的,所以取名为多米诺效果”“真是大吃一惊啊”我仰起原先低着看报告书的头,“真了不起”“只是走运而已”智彦说。我的目光再次落到报告上,多米诺效果的发现和应用首份报告——这决不是走运,我想,倘若相同的情况放在我面前,我肯定无法作出此项发现,三轮智彦是个天才。“我总算知道Vitec公司选你的理由了”我说,“绝对的首选”“能被你这么夸奖我很开心”“这可是真的”我把报告放在一旁的仪器上,觉得身体异常沉重,挫败感使我气力全无。“崇史”智彦说,“想不想体验一下这个多米诺效果的实验?”我望着智彦,不知他这句话的目的所在。“把我当成实验对象”“你说什么哪?”“我可不是开玩笑噢”智彦的脸上透出一丝紧迫感,“我希望把自己的记忆改变”“智彦!”“所以我才向你解释了这个装置”他摘下眼镜放在一边的架子上,“我想把麻由子忘却,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我的恋人,我想把记忆变成那样。否则就无法像先前那样活下去了”“原来是这个意思……”“喂,崇史,拜托你了,我觉得你会帮助我的”我不由得感到,这的确是一个解决良策,如果抹除麻由子的记忆是为了他着想,那何乐而不为呢?“你不征求一下麻由子的意见吗?”“她那边我希望由你来解释,因为那时候的我已经办不到了”“可是……”“求你了”智彦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记忆有时候会将人束缚,此刻折磨着我的,正是记忆,我希望你帮我消除”他低下头,并且合掌作揖。“你别这样”我说,“用不着这样的”“那你同意我的请求吗?”我按了按眼角,思索起来。虽然脑里浮现出很多台词诸如‘抛弃记忆是卑劣的行为’、‘别想逃避现实’,但我却完全不愿说出口,世上虚伪的语言太多了。“好吧,我做”犹豫再三我说道,“不过我能做到吗?”“当然能,比游戏机还简单”智彦取出一本手写的操作手册,向我说明了步骤。这的确不难,重要的是时机的掌握。阐述完一遍后,智彦设置完所有的设备,在中间实验对象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首先用绑带将身体固定住,头顶戴上一个称之为‘脑罩’的布满电极的网状头盔。然后脑袋靠在椅背上也用带子固定。“好了”他向我做了个手势。我打开了第一个开关,随即一个巨大的筒状头盔从上方缓缓下落,一直罩到了智彦的胸口。脑罩会感知到大脑的活动,通过头盔的磁力来控制其运作。这头盔也有阻隔外界电磁波的作用。“第一部,核查”我说着,开始检查起每台机器是否进行着正常工作。似乎没有问题。“核查结束,无异常”“好了,开始吧”智彦说。“作为导火索的记忆你选好了吗?”“这个嘛”智彦思考了一番,然后说“就从刚开始把麻由子介绍给崇史认识那时开始吧,可以吗?”“好的”我简短回答道,“那开始了噢”“嗯”我首先发出从大脑输出信号的指令,四个电脑屏幕的画面上随即出现了不同的三元图像。“要素一”我看着操作手册开始提问,“地点是在?”“……咖啡店,新宿的咖啡店。店名忘了”头盔中的智彦回答。屏幕上的画面没有特别的变化,我便转到了下个问题。“要素二,那是什么时候?”“一年前,进MAC一年之后的春天,三月份”“要素三,你在那里干什么?”“和崇史……敦贺崇史见面”“要素四,为何见面?”“为了向他介绍朋友,把津野麻由子介绍给敦贺崇史……”此时,四个电脑的画面出现了剧烈的变化,其中一个失去了立体性,变为了平面图形,并出现了‘ERROR’的文字。“发生错误了,智彦!”我说。智彦随即一声叹息,“从头再来一次”“明白了”我把所有的设备归零。产生错误的原因,显然是智彦所用的‘朋友’一词,把麻由子当成朋友来介绍的场面,无法清晰成像。第二次还是在相同的地方出现了错误,因为这部分和事实有出入,所以也不奇怪。“真不顺利啊”智彦焦急地说。“要休息一会儿吗?”“不,继续吧——喂,崇史”“怎么了?”“异性之间真的有朋友关系吗?”我一愣,回头看着智彦,但由于被头盔挡住无法看清他的脸。是卡在了这一点上吗?我恍然大悟,所以才不能清晰成像啊。“嘿,你怎么看?”他再次问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也没有正确答案,从很久以前人们就开始争论了。不久我意识到,自己现在要做的并不是解决这个疑问,而只需要将智彦心中的疑虑消除即可。“即使喜欢对方,有时候也能保持朋友关系噢”我这么回答。“什么意思?”“只要隐藏起自己的真心,就不会发展成朋友之外的关系,至少在形式上”“是吗……”智彦用右手手指打得椅子扶手咚咚作响,“只要我不向她表白,就能持续朋友的关系了啊?姑且在表面上?”“这种想法也很普遍”“不,我已经十分了解,而且好像能够想象出来了,我们再重新来最后一次”智彦说完,我又重复起开始的步骤。把所有电脑的数据统统还原成初始值。然而,我心里掀起一阵异样的波澜,感到堵得慌。不表明心意而保持着朋友关系?这不是本该我自己做到的事吗?若是我一年前就这么做的话,也不会落到这副田地了。而为了摆脱此刻的状况,我向智彦提出了自己做不到的要求,明明自己是最清楚这么做得忍受多少苦痛的人。“要素一,地点是在?”然而,我却没有开口阻止这次尝试。智彦第三次制作记忆篡改导火索的尝试终于成功了,并且他那时候的思考也被记录在了电脑中。之后,只要将其输入他的记忆中枢并定位就行了。“我想问你件事”我说,“这个实验之后,你会遇到和开始记忆相矛盾的地方,会不知道自己在此处做甚,那该如何是好?”“噢,你说那个”他的口气听起来考虑过这事,“结束后,估计会陷入轻微的失忆状态。然后就会慢慢开始了解事态,改变成对自己最合适的记忆。究竟是如何的记忆我现在还无法想象,所以崇史你只要和我的口径保持充分一致就行了”这么做简直无异于赌博。“麻由子怎么办?她可不知道你改了记忆啊!”“之后你跟她说明情况吧”“可是——”“对了”智彦打断了我,“我希望你收下一样东西,你看到我挂在那椅子的上衣了吧?”“嗯”那是一件制作精良的深蓝色西服。“那衣服的内袋里应该有一个相架”我拿了出来,是一个又薄又小巧的相架,里面放着麻由子的独照。她身穿黑色T恤和休闲裤,还戴着红色耳环。“那是在迪斯尼乐园拍的,是我最中意的一张照片”“你要把这个给我?”“我希望你收下,我想给你应该没问题”真是一个令人为难的要求,只要我还拿着这张照片,我的自责感就不会消停。但这可能是智彦最低限度的报复了吧。“好吧,我收下”“这个太旧了,你把他换到一个新的相架里去吧”这话挺像思维细腻的智彦说出来的,我明白了,我回答。“那接下来我们开始吧”智彦说,“方法你知道吧?”“嗯,没问题”其实我要做的,只是敲几个电脑键盘而已,剩下的都是机器的活儿。“好了,开始吧”“那个,智彦……真的没问题吧?”“没关系”他静静地说着,“真的没关系”“那么”“嗯,开始吧”我闭上眼睛,作了个深呼吸,然后睁眼按下了键盘。四个电脑屏幕一起动了起来。作为导火索的记忆影像输入只需要一分钟,是该说‘花了一分钟’呢,还是‘一分钟完成’,我完全不知道。反正这一分钟我都花在凝望智彦给我的这张照片上了。照片中的麻由子,确实美丽动人,熠熠生辉。我不认为自己现在的行径是正确的,甚至还感到有些卑鄙。可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吗?理想言论或冠冕堂皇的话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然而,目睹到智彦做出的这个悲怆决意时,一个念头开始在我脑海里孕育成形。那就是,我也应该忘记麻由子。这样就形成赢家一个都没有,每个人都是输家的局面。这个主意并不坏,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无法否认自己有种临阵脱逃的心情。智彦,你家伙太强了——我抬起头,自言自语道。就在那时,我发现情况有些异常,四个画面中的两个显示着脑功能不正常,而剩下的两个则出现了错误的字样。我看了看手表,已经过去了三分多钟了。我慌张地翻着操作手册,查找起发生异常时的对应来。可是,哪里都没有写遇到当前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的方法。我打开门高声呼喊,“麻-由-子!”只见麻由子正坐在凳子上发呆,眼神飘忽不定。“你快来,出大事了!”她倒吸口气,快步走了进来,“怎么啦?”我不知该如何用语言解释,只得让她亲眼目睹实验室里发生的事,当她看见坐在实验者用椅上的智彦时,整个人僵住了。“为什么他会……”“详情我待会儿跟你说,先不说这个,他的脑机能有点奇怪”麻由子看了看屏幕,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个是……”“怎么了?”“智彦给我看过和这类似的图像,这个是睡眠状态,而且永远不会醒来”“什么……那我们该怎么办?”“不知道,以前我们是在模拟状态下做的”“没办法?……”我飞快地打着键盘,操作手册上记录了紧急中止的办法。系统停了下来,罩在智彦头部的头盔也升了起来,但他还是双眼紧闭、毫无表情。我飞奔过去把固定住他身体的皮带解开,然后呼喊道:“智彦,智彦!快回答我!”但他没有任何反应,身体像人偶一样摇晃着,一点没有劲儿。“智彦,你为什么要这样……”我顿时明白了一切。这件事完全在智彦的预料之中。失去了恋人,又被至友背叛之后,他选择了长眠不醒。永远处于睡眠,不就是死亡么?尽管有呼吸,脑电波也没停止,但这和死完全没有分别。我一个趔趄,靠到了身后的装置上,于是放在上面那副智彦的眼镜掉在了地上。我呆呆地望着它,然后捡了起来,一块镜片跌碎了。悔恨和悲伤如同海啸般潮涌,并以惊人的速度袭来。“我杀了智彦!!”这是从内心深处迸发出的呐喊声。第十章 回归“在那之后,智彦立刻就被运到了这儿吧?”崇史看着床上的智彦,问须藤。他点点头,“是的,因为这是第二次发生类似事故了,我们能够作出迅速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