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黑暗之域。」「嗳,就是去他们那儿。」「我既然见过他们了。我会跟您去。」「是你对我的信心在驱使你吗?你或许可以相信我的爱,但不要相信我的力气。因为我猜想,这一回……我是棋逢敌手了。」「我一定跟您去。」「不过,万一被打败,假如我用尽力量或性命,就没办法带你回来了。而你不可能单独回来。」「我会与您一同回来。」格得听了,说:「你从死亡的鬼门关进入成年。」说完,他用那龙曾经对亚刃说过两次的字眼——或名字——很低缓地照样说:「阿格尼——阿格尼·黎白南。」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不久,睡意袭来,两人便在无法持久的小火堆旁躺下。次晨,两人继续向西北前行。那是亚刃的决定,不是格得的决定,因为格得说:「孩子,让你来选择我们要走的路吧,因为对我而言,不管哪条路都一样。」他们没有目标,只是一边等待奥姆安霸的消息,所以不赶路,只沿群峰最外围、最矮的山丘行走,多数时侯都还能望见大海。这山间的野草由于经年被海风吹袭,显得干枯低矮。较高的山峰在他们右侧巍然耸立,孤寂但有金色阳光照射;左侧是盐泽与西岸大海。他们有一回见到很远的南边有天鹅在飞,除此之外,一整天没看到其它会呼吸的生物。内心的畏惧、与等着最坏情况出现的心绪,使亚刃一整天都感到厌乏,不由得开始不耐,生闷气。数小时沉默不语后,他说:「这块陆地与死亡之域一样死寂!」「别这么说,」法师厉色道。他大步走了一会儿,才改变声调说:「看看这块地方,看看四周,它是你的王国,是生命王国,也是永存不朽的。瞧瞧这些山峰,这些凡间山峰,它们不是恒在永续的。这些山峰长了活生生的草,而且溪河潺流其间……在这整个世界,在这整个宇宙,在这辽远亘古的时间中,绝对找不到与这岛屿相同的小溪,由肉眼看下见的地底涌出,流经阳光照耀的所在,也流经黑暗地域,进入大海。存在的泉源十分深奥,比生命、比死亡都深……」他停了,注视亚刃、注视阳光山峰的那双眼睛,有着无以言喻、博大悲抑的爱。亚刃看见那份爱,也亲睹那份「爱」在看他——头一回,亚刃完整地看见他的原样。「我表达不出我的意思。」格得不开心地说。可是,这让亚刃想起涌泉庭初次相见那时,想起那个跪坐在喷泉流水边的男人。霎时,一股如记忆中的流泉那般清澈的喜悦,在他内心泉涌满溢。所以他注视着同伴,说:「我的爱交付给值得爱的人事物,这岂非就是您所说的王国,这岂非就是那不歇的泉源?」「嗳,孩子。」格得温和但痛苦地应道。他们默默继续走。但现在亚刃看待世界,是以他同伴的眼睛在看,结果发觉这片孤寂荒凉的土地到处呈现出活泼的璀灿光辉,有如被一种凌驾一切的魔力所施。璀灿的光辉遍及被海风吹偃的每片野草、每个阴影、每颗小石。这零零总总有如人在出发投入一趟一去不返的旅程之前,最后一次站在钟爱疼惜的地方时所见,完整、真实、亲爱,好像以前从未见过,以后也不会再见。傍晚降临时,西边天空云层密集,并由海上刮来强风,临要下沉的太阳加倍澄红炽热。亚刃在溪谷捡集升火用的柴枝,由泛红的光中抬头时,看见不到十呎的地方站着一人,那人面孔模糊怪异,但亚刃认得他——是洛拔那瑞的丝染师傅萨普利,他已经死了。他后面还站着别人,个个表情悲凄、凝目呆视。他们好像在说话,但亚刃听不出他们说什么,只听见一种类似耳语的声音,被西风吹散。有人还徐徐向他走来。亚刃站定注视他们,然后看看萨普利,之后就转身弯腰继续捡柴——但两手都发抖。他把捡起的柴枝放好,再捡一枝,再捡另一枝,然后他直起腰杆,回头一看,溪谷中没半个人,只见红光猛照在野草上。他回到格得那里,放下柴枝,刚才所见的那一幕,提也没提。那整夜,在这片雾茫茫但没有半个活人的阴森土地上,亚刃时睡时醒,听见四周有亡灵轻声细语。他稳住意志,不去细听,也就再睡着了。他与格得都很晚才醒。醒时,已露出山顶一手之宽的太阳终于突破浓雾重围,照亮大地。他们正在吃简单早餐时,龙来了,在他们头顶上方飞旋。火焰由他双颚间吐射而出,红鼻孔则喷出烟气与火花,刺眼的晨光中,他的牙齿有如象牙色刀片,微微发光。可是,虽然格得向他欢呼致敬,并用他的语言高喊:「奥姆安霸,汝已寻着彼乎?」他却没说半句话。龙甩甩头,并怪异地扭动身子,剃刀似的巨爪掠过晨风,然后开始向西快速飞去,边飞边回头瞻顾。格得手执巫杖击地。「他没办法说话了,」他说:「他没办法说话了!他所用的『创生语』已经被取走,沦落到像只猪鼻蛇、像条无舌虫。他的智慧鲁钝了。幸好他还能带路,而我们还可以跟随!」他们把轻简的行囊甩上背,按照奥姆安霸飞行的去向,大步朝西翻越群峰。两人走了大约八哩路或更长些。从一开始就疾步前进,毫不松懈减慢。这时,两边都是大海,所行是狭长峰脊的下坡路,尾端穿过干芦苇和弯曲的溪河床,通向一处向外突的象牙色沙滩。这里是尽头,所有岛屿最西边的岬角。奥姆安霸伏在那片象牙色沙滩上,巨头低垂,宛若一只忿懑的猫,吐出的气息都是阵阵火焰。他前面不远处——亦即他与海洋低平的长浪之间——有个宛如小屋或棚子的白色东西,很像经年漂洗的浮木搭建而成。可是在这片没有与任何陆地为邻的海岸,根本不见半根浮木。他们稍微靠近之后,亚刃才看出来,那几面摇摇欲坠的围墙是巨骨搭成。他起初以为是鲸鱼骨,后来看见那些角边如刀的白色三角形,才知道那是龙骨。他们走到那地方。海上阳光穿透骨间缝隙,小屋门楣是根比人身还长的巨龙大腿骨,门楣上方安置一个骷髅,空洞的眼窝瞪着偕勒多群峰。他们在屋前止步,正仰望那骷髅时,门楣下方的门口走出一个男人。他一身盔甲,是金铜色的古代样式,宛如被小斧头砍过似地破裂,镶珠宝的剑鞘是空的。他面貌严肃,黑眉曲弯,鼻梁狭窄,眼睛深黑,眼神锐利但悲伤。他的双臂、喉咙和身侧都有伤,虽已不流血,但都是致命伤。他挺直不动,站在那里注视他们。格得上前一步,与那人面对面。两人长得倒有点相似。「汝为厄瑞亚拜。」格得说。对方呆望格得,点头,但没说话。「竟连汝——竟连汝亦得屈受其驱策。」格得的声音难掩愤慨。「噢,吾辈大师——吾辈中最为骁勇、最为超卓者,请于尊荣及死亡中安息!」格得双手高举,一边说着他曾对那些亡灵说过的话,然后把手放下。就在刚刚举手的那处空中,有道宽宽的光痕停伫片刻。等那光痕消失,穿盔甲的男人也不见了,他站立的地方仅余阳光在砂地上闪耀。格得用巫杖触击这间龙骨屋,它转瞬崩塌并消逝不见,只剩一根大肋骨突出在砂地上。他转向奥姆安霸。「奥姆安霸,是这里吗?这就是那地方吗?」那只龙张开嘴,发出一声巨嘶。「好得很!就在世界最边缘的这片海岸!」说完,格得把黑色的紫杉巫杖握在左手,展开双臂,摆出施法姿势,并张口说话。虽然他说的是「创生语」,但亚刃总算听懂了——正如所有耳闻这法术的人必定会懂一样,因为它是超越一切力量的法术:「此时此地,我召唤你——我的敌人——以肉身之躯现我眼前。我且用那『不到时间尽头,不会有人说出口』的字捆绑你。出来!」可是,这个法术中,应该讲出对象名字的地方,格得只说:我的敌人。静默随之——好像连海涛声也消音了。太阳仍高挂晴空,但亚刃仿佛觉得阳光也变暗了。海滩上空一片阴幽,宛如一个人透过重重的玻璃看过去。格得的正对面变得非常暗,很难看清那里出现什么东西。又好像根本没有东西:是一种无形,完全没有东西可让光线栖止。突然,从中冒出一个男人,与他们先前在砂丘顶部见到的那个人影一样,黑发长臂,高大矫健。可是这一回他手中握着一根东西,大概是棒子或钢条,由上至下刻满符文,他将它刺向面前的格得。不过这回,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被太阳眩花了,没办法看。「我来了,」他说:「按照我自己的选择,以我自己的方式。你要召唤我也召唤不来,大法师。我不是影子,我活着,唯有我是活的!你以为你是活的,其实你已垂死,垂死。你知道我拿的这是什么吗?它是『灰法师』的巫杖,曾使倪芮格不能言语。灰法师是传授我巫艺的大师,可是现在我就是大师,我有很多游戏可以跟你玩。」说着,他突然伸出那支钢条碰触格得。格得竟不能动弹似地呆立,也无法说话。亚刃站在稍后之处,很想移动,也是不能移动,甚至无法伸手拔剑,他的声音也卡在喉咙。那条巨龙却奋力一跃,从格得与亚刃的头顶上方,翻转巨大身躯,猛地由上而下朝那人全力俯冲,以至于那支满布咒语的钢条整个刺进巨龙甲腹,而那人也因巨龙的体重而倒地、压扁、烧焦。奥姆安霸自砂地爬起来,扭着背,鼓着翼,吐出几口火焰,号叫出声。他想飞,但飞不起来。金属钢条冰冷且致命地插在他的心脏,他蹲伏着,嘴巴流出黑色滚烫的有毒鲜血,火焰已熄灭的鼻孔,变成宛如灰烬之窟。他的巨头横陈砂上。就这样,奥姆安霸在他先祖奥姆龙过世的地方去世,在奥姆龙埋骨处谢世。他将敌人击倒之处,躺着某种丑陋萎缩的东西,很像一只巨蜘蛛在自己的网上干枯的躯壳。它已被巨龙的气息烧焦、被巨龙的爪足压扁。可是,亚刃看着时,它仍在扭动,而后爬着离开那只龙一点点。它抬起脸孔来看他们。那张脸原有的俊雅已荡然无存,只余残败萎顿,较诸年老的丑相更为丑陋不堪。嘴巴干瘪,眼窝空洞——而且空洞已久。这会儿,格得与亚刃终于目睹他们敌人的活面孔。那张脸转开去,烧得焦黑的双臂伸展,招来一片阴暗聚集其间——那无形黑暗与刚才使太阳变暗的无形幽黑相同。这位「尽毁者」的两臂间就如一道拱廊或一道门,只不过没有轮廓且黑暗。贯穿这道门的不是淡色砂土或海洋,而是一道长斜坡,往下伸入黑域。那个被压扁的形影就是往那里头爬去,它一进入黑暗,好像突然站起来,急速抖动一下之后就不见了。「来吧,黎白南。」格得说着,右手放在男孩臂上,两人一同向前,步入干枯的旱域。第十二章 旱域在阴沉的昏暗中,法师手中那枝紫杉巫杖散放银灰色光芒。另外一抹微光的移动也吸引亚刃注目,那是他自己手上所执的出鞘短剑,刀身微光忽隐忽现。在偕勒多岛海滩上,那条巨龙的义举相死亡破解捆缚术时,他就是握着自己的剑。此时此地,虽然他不过是个影子,却是活影子,而且有那把短剑的影子随行。别无光亮。这里很像十一月末乌云密布之下的向晚时分,空气阴冷窒闷,虽然还可以看见,但看不清、也看不远。亚刃认得这地方,就是他梦中出现的不毛荒野。可是现在,他好像比每一次梦中所在的位置都到得远——远多了。他无法明辨任何东西,只知道他与同伴站在一座山峰的斜坡上,他们前面是道低矮不及膝的石墙。格得右手仍放在亚刃臂上,他向前走,亚刃陪着,两人一同跨越那道石墙。长长的斜坡在他们面前消失,陷入黑域。亚刃以为头顶上方会是沉重压顶的云层,伹居然星斗满天!他凝望那些星星,觉得心脏好像缩小,内里发冷。因为那些星星与他生平所见的星星不同。它们毫不闪烁,动也不动地放光。它们是不升不落的星辰,从不曾被任何云朵遮盖,也从不曾被日升隐去光芒。它们就这样在这个旱域绽放死静微渺的幽光。格得步上「存在之丘」的外侧,开始下坡。亚刃亦步亦趋,他心里实在怕得要命,但强烈的决心和意向不但使那股恐惧无法掌控他,甚至让他没有很清楚觉察到那份恐惧。恐惧于是深埋心底,有如被锁铐且禁锢在房内的动物那般悲切。这段下坡路好像走了很久,但也可能很短,因为在此处,时间不走,丝风不吹,星辰不移。他们如此走进了其中一座城市的街道,亚刃见到了从不点灯的房舍窗子,有些房子的门口站着面容肃静、两手空无的亡者。好几处市场也都是空的,完全没有买卖、没有进出。大家不使用东西,也不制造东西。格得与亚刃单独穿越这些街道,偶尔看见另外一条街道的转角有人影,但受限于距离和阴暗,看不太清楚。但第一次见到时,亚刃举起短剑比指,但格得摇头继续走。亚刃再仔细一看,发现那人影是个女人,见到他们,也不逃走,依旧缓步慢行。他们见到的所有人,或静静站着,或漫步徐行,总数倒不多,因为亡者虽众,这里地域广大。只是不见有人带伤,不像那个被召唤到过世之处,在白日天光下出现的厄瑞亚拜。也都看不出他们身上有什么疾患,每一位都完整、都痊愈——不但痛苦痊愈,连生死大难也痊愈了。亚刃原以为他们会个个怀怨抱恨,使人畏惧骇怕,但不然。他们慈容和颜,一丝愤怒和欲望也无;一双双空洞的眼睛,一点希望也没有。亚刃内心惧怕消失,取代的是深厚的悲悯。假如那层悲悯之下仍有惧怕,也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所有人。因为他见到一同去世的母子,连袂来到这黑域,但那孩子并不跑跳,也不喊叫,母亲不抱孩子,甚至也不注目。至于那些为爱而死的情侣,在街上也仅是擦肩而过。陶匠的轱辘没在转动,纺织机空空如也,炉灶无柴无火,完全没听见歌唱。阴暗房舍夹峙的阴暗街道,一直延续。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暗街,足下脚步声是他们所听见的唯一声响。街上冷,亚刃一开始没注意,但它悄悄钻进他的心灵,也钻进他的筋肉。他很疲乏:心里想三日定走不少路了,为什么还这样一直走个不停?想着想着,步伐渐渐有点慢下来。格得突然停步,转头看那个站在两街交叉口的人。那人瘦瘦高高,亚刃觉得见过那面孔,但想不起是在哪里。格得张口对他说话——那是他们跨越那道石墙以来,打破沉默的唯一声音:「啊,索理安吾友,怎么你也在这里!」说着,他向这位柔克学院的召唤师傅伸手。索理安完全没有响应,依旧静立不动,面容也依旧肃静。可是,格得巫杖的银光深深射入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总算让那眼里有了一点光亮——或者说是眼睛与光亮相迎。格得拉起对方没有响应的手,又说:「索理安,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还不是这王国的一员,回去!」「我是跟随那位『不死者』来的,我迷路了。」召唤师傅的声音轻柔单调,像梦中呓语。「上坡,走回石墙去。」格得边说,边指着他与亚刃走来的漫长下坡路。听了这话,索理安脸上一阵抽搐,宛如获得一点点希望,但那希望像利剑刺进心中,难以消受。「我找不到路,」他说:「大师,我找不到路。」「说不定你会找到。」格得说着,拥抱他一下,又继续前行。后头的索理安,依旧站在十字路口没动。继续向前走时,亚刃似乎觉得在这个没有时间的幽暗中,事实上没有所谓的前进或后退,也没有向西或向东。要是没路好走,可有路好出去?他回想他们是怎么走下山坡的,一路行来,不管怎么转弯,始终一直下坡,也始终在这黑暗城市的下坡街道中。所以,倘若要转回那道石墙,只要往上爬就是了,爬到山丘顶端,就会找到。但他们没有回转,而是肩并肩继续向前。到底是他跟着格得走?还是他领着格得走?两人走出城市。亡者无数的这个乡间,不沉的星辰底下,石砾满地,但光秃秃的,没有树、没有荆棘、没有草叶。也没有地平线——因为在阴暗中,肉眼无法看得远。可是前方距离地面颇远的天空,却不见刚才那些不动的小星星。而这片没有星星的空间呈锯齿状倾斜,看起来倒像一列山脉横亘着。他们继续向前,锯齿形状变得清楚了:是高耸的山巅没错,不曾经过风吹雨打的山巅。山头没有笼罩白雪辉映星光,都是黑色的。目睹这些山巅,一阵落寞凄凉袭上亚刃心头,他认得这些山,但他先别过头不看,之后却又忍不住回头注视。亚刃每看一眼山巅,都感到胸口有股冰冷的重压,精神近乎崩溃。不过,他仍继续走,还是一直下坡,因为这个地带全部朝山脚倾斜。最后他问:「大师,这些是——」他手指群山,却因喉干而说不下去。「这些山脉临接光明世界,」格得回答:「跟那道石墙是一样的。它们没别的名字,就叫『苦楚』。有条路横越贯穿山脉,但亡者禁止攀爬。山路不长,可是很难走。」「我口渴。」亚刃说。想不到他同伴答:「他们这里,口渴都喝沙子。」两人继续走。亚刃似乎觉得,他同伴的步伐不知何故慢了下来,偶尔甚至有点犹豫。而他自己,尽管疲惫感不断扩大,倒是一点犹豫也没有。他知道他们必须往下走,必须继续走。所以他们一直走。有几次,他们穿过别的亡者城镇,那里的屋顶都有角,抵着永远不动的星星。走过那些城镇之后,又是不毛之地,寸草不生。有一回,他们一出城镇,城镇就立刻消失在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前方高耸的山脉渐渐靠近。他们右手边,山脉斜坡照例隐逝于无形。从跨越那道石墙算起,不知有多久了?「从那个方向过去,有什么东西?」亚刃渴望听见有人说话,便小声问格得。但法师摇头说:「我不知道。可能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他们所走的方向,斜坡好像愈来愈不陡,但脚底下的地面,砂砾尖锐,像熔岩渣。他们依旧继续走,亚刃这时虽然累透,却已经一点也没想到要回头了。为了点亮沉寂的黑暗,也为了减轻内心的疲乏与恐惧,他有一次特别回想一下自己的家乡。可是他竟然记不起阳光是什么样子,也想不起母亲的容貌。除了继续走,别无他途。所以他就这样继续走。他觉察到脚下的地面平坦了,一旁的格得犹疑一下,于是他也停步。漫长的下坡已终止,尽头已临,前头无路,不须再走了。他们正置身「苦楚山脉」正下方的谷地。脚底踩的是岩石,四周是摸起来粗糙如熔岩渣的巨砾,好像这狭谷是干河床,曾有溪河流经此地;也像是因年代久远而冷却的熔岩河道,熔岩来自火山,而火山高耸着无情的黑色山巅。亚刃在黑暗中的这个狭谷里静立不动,格得在他身边也静立不动。两人很像那些漫无目的的亡者,默默不语凝望空茫。亚刃略微畏惧地想:「我们走太远了。」但他并不很害怕。好像无所谓。格得把亚刃的想法讲出来:「我们走太远了,回不了头。」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这巨大阴暗的空旷仍旧使它在四周稍微回荡。回荡声让亚刃的精神略微一振。他们来这里,不是希望与所寻找的那个人一会吗?黑暗中有个声音说:「你们走得可太远了。」亚刃回答道:「惟有太远才够远。」「你们已经走到『旱溪』这里,」那个声音说:「没办法回石墙,没办法重返生界了。」「虽然不走那条路,但我们总会知道你走哪条路。」格得在黑暗中这么说。虽然亚刃与他并肩而立,却几乎看不见他,因为高山遮去半数星光,而这条旱溪的河道宛如「黑暗」本身。对方没有回答。「在这里相会,我们倒是平手。喀布,如果你目盲,反正我们身处黑暗中,根本看不见。」没有回答。「在这里,我们无法伤你,我们无法杀你,你究竟怕什么?」「我一点也不怕。」黑暗中那声音说道。接着,藉由格得巫杖偶尔附着的光亮,一点一点接连起来,隐约可以瞧见一个男人站在格得与亚刃上游处那些石砾的阴暗巨块之间。这人个子高,肩方臂长,与砂丘丘顶及偕勒多岛海滩所见的人影相仿,但比较老。他的头发是白的,厚厚地覆盖高额头。原来他在这个死亡国度以灵体现身,没被龙火烧焦,也没残废——但也非完整:他的眼窝是空的。「我一点也不怕,」他说道:「死人要怕什么?」他笑起来,那笑声在群山间的石砾狭谷回荡不已,十分虚假可怖,使亚刃暂时停止呼吸,但他抓着剑,聆听下文。「我不知道死人要怕什么,」格得回答:「一定不怕死吧?但好像你怕死呢——所以你找了一个躲避它的办法。」「没错。所以我才活着:我的身体活着。」「但活得不太好,」法师挖苦道:「幻象可能隐藏年龄。不过,奥姆安霸对待那身体倒不怎么仁慈咧。」「我可以修补呀。我知道治疗的秘密,也知道恢复年轻的诀窍,那不纯是幻象而已。你当我是什么?就因为别人称呼你大法师,你就把我当村野术士啦?举世所有法师当中,我是唯一发现『永生之道』的人,从没半个人发现!」「或许是因为我们没去寻找。」格得说。「你们找过了,你们全都找寻过,但没人找着,所以才编些聪明字眼,勉强说明生死之间的『接纳』、『平衡』、『均衡』等等。但它们只是字眼,用来掩盖失败的谎言,用来掩盖你们对死亡的恐惧!若有可能,一个人怎会不希望永生?而我能永生,我是不死的。我做到你们都做不到的事,所以我是你们的师傅,你明明知道这一点。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办到的,大法师?」「想。」喀布靠近一步,亚刃注意到,这人虽然没有眼睛,动作倒不全凭瞎闯,他好像知道格得与亚刃站立的确切位置,而且虽然好像没转头看亚刃,却能同时觉察两人。他可能仍具备一些巫术的「代眼」,好比那些「派差」与「显像」拥有的听力与视力,虽然或许不是真视力,但多少赋与他觉察力。「我在帕恩岛时,技艺在你之下,」他对格得说:「当时你处于全盛期,以为教了我学到谦卑的一课。啊,你确实教了我一课,但却不是你最初预期的那样!我当时对自己说:既然见识了死亡,我决计不接受它。让『傻瓜』自然而然去经历傻瓜过程吧,但我是人,优于自然,胜于自然。我不遵循那条自然过程,我绝不止于做我自己!有了这个决心之后,我再把《帕恩智典》找来研究,但关于我想要的东西,那里面只有一些暗示或浅薄知识,所以我不管那些东西,自己重新编造,结果编成一套新法术——有史以来最高超的法术,是最高超、也是最终极的!」「就在施展那项法术时,你死了。」「对!我死了。我有勇气赴死,去找寻你们这些懦夫不曾找到的:死里复生的途径。我开启了自有时间以来一直紧闭的那扇门,所以我现在才能自由来到这里,也能自由返回生界。而且我打开的那扇门,不仅在这里开启而已,也在生者的心中开启——在他们存在的深处与不知名处开启,在那里,我们是同处黑暗的一体。这点他们都明了,所以才来找我。而亡者也一定会来找我。不论是生是死,他们都会找我,因为我还没丧失生界的魔法技艺。所以,只要我下令,管他是亡魂、王爷、法师、傲妇,都必定遵令跨越那道石墙。想来往生死两界,就得遵从我的指挥。每个人不论死活,都要找我——一个死去但活着的人!」「他们去哪里找你,喀布?你平常都在什么地方?」「在两界之间。」「可是那里既非生、亦非死。生命究竟是什么,喀布?」「权力。」「爱是什么?」「权力。」那个盲者弓起肩膀,厉声重复道。「光明是什么?」「黑暗!」「你的名字叫什么?」「我没名字。」「这块地域内的一切,都有真名。」「那么,把你的真名告诉我!」「我叫格得,你呢?」盲者犹疑了一下,说:「喀布。」「那是你的通名,不是你的真名。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的『真实』何在?是不是遗留在你死去的帕恩岛了?看来你遗忘不少事。啊,两界之王,你已经忘了光明、忘了爱、也忘了自己的名字。」「反正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就拥有凌驾你的权力。大法师格得,就是那个『在世期间忝任大法师』的格得!」「我的名字对你没有用处,」格得说:「你根本没有力量凌驾我。我的身体正躺在偕勒多的沙滩上、在阳光下、在运转中的地表上。等那个身体死了,我会来这里——但仅是名义上来,只有名义、影子。你不明了吗?你由冥界召集那么多影子,你把横死的所有东主唤齐了——连最智慧的巫师,我的大师厄瑞亚拜,也不放过。干了这么多好事,你难道一直不明了吗?即便是他,也不过是个影子、是个名字而已。他的死并没有取消『生命』,也没有取消『他』。他在那边——在那边,不在这边!这边除了尘土与影子以外,一无所有。在那边,他是土地、是阳光、是树叶、是鹰扬。他活着,所有曾经死亡的都活着。他们重生了,而且没有终结——永远不会终结。所有人都是这样,除了你。因为你不肯死,你为了挽救自己而丧失死亡、丧失生命。为了你自己!你不朽的自我!那不朽的自我是什么?你是什么人?」「我是我自己。我的身体永不毁坏或死去——」「活着的身体会痛苦,喀布;活着的身体会变老,会死亡。死亡是我们为自己的生命、为全体生命支付的代价。」「我不用支付那种代价!我可以死去,但死去之时又复活了!我不可能被杀死,我是永生不死的。只有我一个人永远是我自己,永远是!」「这么说,你是什么?」「永生者。」「讲出你的名字。」「永世王。」「讲出我的名字。我一分钟前告诉过你了,讲出我的名字!」「你不是真的。你没有名字,只有我存在。」「你存在,却没有名字,没有形式。你无法看到白日天光;你无法看见黑暗。为了挽救你自己,你出卖绿色土地、太阳与星星。但你没有自我。你出卖的那一切,才是你自己。你徒然付出了一切,却只获得空无。你现在拼命把世界拉向你,包括已失去的光明和生命,以便填补你的空无,但那是填不满的。就算找来全地海的歌谣,找来全天空的星星,也填补不了你的空虚。」在群峰下这块冰冷的谷地,格得的声音振荡如铁,吓得那位盲者瑟缩倒退,他抬脸时,些微星光照在他脸上,样子仿佛在哭泣,但他没有眼睛可以落泪。他的嘴巴张开又阖上,一团黑里没有跑出任何话语,仅有痛苦呻吟。他最后总算说出一个词,但扭曲的嘴唇几乎说不成。那词是:「生命」。「喀布,假如可能,我愿给你生命,可惜我没办法,你毕竟是死的。不过,我可以给你死亡。」「不要!」盲者大叫出声,之后又连声说:「不要,不要。」并伏地抽泣,只不过他的脸颊与石砾河床一样干枯,只有夜色,没有水流。「你没办法。不可能有人解放我。我开启两界之间的门,结果关不上。没有人能把它关上。它永远不会阖上了。但它有拉力,会拉我过去,我非回去不可。我必须穿过它,再回这里,涉身尘土、冰冷、与静默。它一直吸我、一直吸我,我既不能丢下它不管,也关不上它。这样到最后,它会把世界的光明吸尽。举世河流都会变成像这条旱溪。无论什么地方都不会有哪种力量可能关上我已经开启的那扇门!」很奇怪,他的话语及声音,在在融合了认命与报复,畏怖与自傲。格得只说:「那扇门在哪里?」「那个方向,不远。你可以去,但你做不了什么。你关不上它的,就算你集中全部力量于一次行动,也还是不够。没有什么是足够的。」「说不定足够。」格得回答:「尽管你选择认命,但要记住,我们还没尝试。带我们去吧。」盲者抬起面孔,惊惧与仇恨的挣扎明显可见。最后,仇恨战胜。「我不带路。」他说。听了这话,亚刃跨前一步,说:「你要带路。」盲眼者僵持不动,这个死域的冰冷寂静与黑暗包围着他们、包围着他们的话语。「你是什么人?」「我名叫黎白南。」格得说了:「你这个自称为王的人,可晓得这位是什么人?」喀布起先依旧僵持不动,不一会儿,便有点喘息地说:「可是,他已经死了呀——你们都死了,回不去了。没有路可以出去,你们被卡在这里了!」说着,原本的微光渐逝,他们听见他在黑暗中转身离开,快速步入黑暗。「大师,快给我光亮!」亚刃高喊,格得于是高举巫杖到头顶上方,让白光划破既有黑暗,照亮岩石与黑影。在众多黑影中,可以看见盲者高大驼背的形影夹在其间,迅速闪避,向上游走去。他虽然看不见,奇特的步伐却毫不躇踌。亚刃手中执剑,紧随其后。格得则紧随亚刃之后。不久,亚刃便超前他同伴很远,四周光线非常微弱,因为光线大都被砾石与河床弯道隐去了。不过,喀布前进的声音、以及知道喀布就在前方,已足够指引。路径渐陡时,亚刃也渐靠近。他们正攀爬一个两侧岩石挟挤的峡谷。这条愈近河源、河床愈窄的旱溪,在峭岸间蜿蜒。石砾在他们脚下帕嚏响,也在他们两手之下啪嗒响——因为他们非攀爬不可。亚刃觉察出河岸最后一个窄口到了,便向前扑倒喀布,捉住他手臂,迫使他停步。现场有点像石砾凹盆,宽仅五、六呎,要是有河水流聚至此,很可能变成一个池塘。凹盆上方是岩石与熔岩构成的巅危悬崖。悬崖之中有个黑洞——是「旱溪」的源头。喀布倒没尝试摆脱。格得靠近时,虽然他正转身面向亚刃,但他那张没有眼睛的面孔被光亮照得清楚。「这里就是那地方,」他终于这么说,一种像微笑的表情,在他唇际成形。「这里就是你们要找的地方。看见了吗?到那里面就可以获得重生,只要跟随我就行。你会永生不死,届时我们将一起当王。」亚刃注视那个干枯的幽暗源头、那个尘土之口、那个亡魂爬着进入地底黑暗再生为「死者」的地方。它看起来那么令他嫌恶,以至于他得拼命压抑欲呕的感受,才能以严厉的声调说:「让它阖上!」「它终归要阖上。」格得来到亚刃身旁说道。这时他两手和脸孔都炯炯发光,仿佛他是一颗星,落入这无尽的黑夜。在他面前,那个干涸源头、那扇两界之门大开。它看起来空荡宽阔,至于深浅如何,无从得知。只晓得里面没有东西可以让光亮投射,好让眼睛能看见。它是个空渊,既没有光明或黑暗穿透,也没有生命或死亡进出。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是一条哪里都到不了的路径。格得高举两手施法。亚刃依旧抓着喀布的手臂,而这个盲者另一只可以自由动作的手抵着崖壁岩石,但两人都被法术力量镇服,动弹不得。格得用尽毕生训练所得的技艺、使尽个人修为而来的猛锐心力,奋力阖上那扇门,使天下再度整合。在他的法力之声及塑形之手的指挥下,岩石痛苦地慢慢相会,努力并为完整。可是,正当慢慢合拢的同时,现场那道强光却减弱再减弱,格得两手和脸孔的光亮渐消,紫杉巫杖的光亮也渐逝,最后只剩一小抹微光附着。藉由那抹淡淡微光,亚刃看见那扇门几乎阖上了。在亚刃押制下,那盲者感觉到岩石在动,觉察到它们在渐渐并拢,也感受到巫艺力量正慢慢松弛,渐渐耗尽、用完——他突然大叫一声:「不!」同时挣脱亚刃的掌握,一扑向前,捉住格得——他尽管眼盲,捕捉仍然有力。他用全身重量把格得压倒在地,并双掌合力扼住格得的喉咙,想使他窒息。亚刃高举那把「瑟利耳之剑」,用力把刀锋刺进那头密发底下的颈背。活灵在冥界是有重量的,而那把宝剑的影子也有锋利的刀缘。刀锋刺出一个大伤口,割断喀布的脊骨。宝剑自己的亮光,照见大量黑血涌出。可是,拼命杀掉「死人」是徒劳的。而喀布是死人,死去多年。所以伤口吞下黑血,又复合了。盲者站起身来,高头大马,挥长臂意欲攻击亚刃,他的面孔因愤怒及怨恨而扭绞,仿佛到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敌人及对手是谁。最恐怖的是目睹致命剑伤的复合,那种「没能力死」的情况比任何垂死都骇人。一股嫌恶的怒气充塞亚刃内心,那是一股发狂般的暴怒,促使他挥舞宝剑再刺下强劲的一刀。喀布头壳裂开,满脸污血,但亚刃不让伤口复合,紧接着再刺一刀,一直刺到他死去……一旁的格得挣扎着跪立起来,念了短短几个音。亚刃立刻住手,仿佛有只手紧抓着他握剑的手。刚要起身的盲者也完全被镇住不能动弹。格得有点摇晃地站起来,等他终于站直时,走去面向悬崖。「愿汝完好!」他声音清晰,讲完,举起巫杖,在岩石门上用火光线条画出一个形状:是「亚格南符」,「终结符文」。那是修补道路、画在棺盖上的专用符文。这一来,河床石砾之间便完全没有缝隙或空洞。那扇门阖上了。整个「旱域」在他们三人脚下震动。头顶那片永远不变的单调天空,一道长长的闪电划过而后消失。「藉由『不到时间尽头不会有人说出口的话』,吾召唤汝。藉由『创造万物时所讲的话』,吾释放汝。自由去吧!」格得欠身,在双膝跪地的盲者耳边、在那些缠结的白发底下,小声对他说话。喀布站起来,先慢慢用看得见的双眼四顾,再看看亚刃,然后看格得。他没有说话,只用深黑的双眼凝视他们。他的面容已经没有一丝愤怒、怨恨、悲凄。他慢慢转身,沿着旱溪河床走去,不久就看不见了。格得那支紫杉巫杖已完全没有光亮,脸上也全然无光。他站在黑暗中,亚刃走过来时,他抓着年轻人的臂膀,稳住自己。一阵无泪的抽咽撼动全身。「完成了,」他说:「全部完成了。」「是完成了,亲爱的大师。我们得走了。」「嗳,我们得回家了。」格得宛如一个惶惑无措或气衰力竭的人,尾随亚刃走下河道,在岩石与熔渣之间跌跌绊绊,吃力前行。亚刃陪他。等到旱溪河岸较矮,地面也较平缓时,他转身朝向来时那条漫长、无形,直通黑域的斜坡。接着,他转向。格得没有说话。等他们一暂停,他顿时跌坐在熔岩渣地面上,疲惫不堪,头也垂了下去。亚刃知道他们来时的路已经封闭,所以只能继续往前走,必须一直走。「即便太远,也还不够远。」他心想。他仰头望,黑色山巅寒寂地背衬不动的星星,教人骇怕。他心中再度出现那个讥讽的、挖苦的声音,正毫不留情地说:「你要半途停下来吗,黎白南?」他走向格得,非常柔和地说:「大师,我们必须继续走。」格得没说什么,但站了起来。「我想,我们得横越这座山脉。」「照你决定的道路走吧,孩子。」格得哑着嗓子小声说:「扶扶我。」两人自泥土及熔渣的斜坡起步,开始往山上爬。亚刃尽可能拉扶同伴。这片群峰夹峙的深谷及峡谷,一片漆黑,所以他得在前头摸路,如此要同时搀扶格得,实在困难。而光是步行,已够蹒跚难行,等到斜坡渐陡,必须手脚并用攀爬时,困难更是加倍。这里的岩石粗糙,像铸铁般灼手,又冷,而随着他们爬得越高,四周就越冷。手脚接触这里的地面,苦不堪言,宛如接触烧烫的煤,宛如山脉内部有烈火燃烧。但空气一直很冷,而且黑暗。四野无风,寂静无声。尖锐的岩砾在双手双脚的重压下裂开滑走。幽黑险峭的山脊与山隙在他们面前向上展开,也向两侧伸入黑暗。后方和底下,那个亡魂国度已消失不见。前面相上方,石垒背衬星星矗立山巅。整片黑压压的群山,不管它有多长多宽,只有这两个尘世灵魂在移动。疲乏无力的格得,老是绊倒或踩空,他呼吸越来越沉重,两手按压岩砾时,就痛得喘息吸气。亚刃耳闻法师哀吁,心疼如绞,一直努力让他别跌倒。但这条路常窄得没办法并肩同行,亚刃总要在前头先找到踩脚的位置。最后,爬到一处直逼星辰的高坡时,格得滑了一跤,向前扑倒,爬不起来了。「大师,」亚刃在他身旁跪下,呼唤他的真名:「格得。」格得没有移动或回答。亚刃两手扶他起来,背着爬上这段高坡。爬到尽头时,前方有好长一段平坦的路面。亚刃把重负放下,自己在他身旁卧倒,气衰力竭,既痛苦又绝望。这里是两座黑色山巅中间的隘道顶部,也是他一直拼命要爬上来的目标。这是隘道,也是尽头,前方无路了:平地的尽头,就是悬崖边缘。而悬崖再过去,是无边的黑暗。不闪的繁星高挂在天空的黑渊中。耐力可能比希望撑得久。亚刃一待有力气爬动,便狠命向前爬,去察看前头那块黑暗边缘。悬崖底下仅一点距离之处,他看见象牙色的沙滩。白色间杂黄褐色的海浪卷上沙滩后,碎为泡沫。越过海面,则见太阳在金色暮霭中下沉。亚刃重返黑域,全力搀扶格得起来。两人一起奋力前进,直到他再也走不动为止。至此,一切告终,包括口渴、疼痛、黑暗、阳光、澎湃的汪洋之声,尽皆不存。第十三章 苦楚石亚刃苏醒时,灰茫茫的浓雾隐去海洋,也隐去偕勒多岛的砂丘与山峰。海浪宛若闷雷,由浓雾中释出,转眼再呢喃着退回浓雾中。由于涨潮,这片海滩比他们刚到时窄得多。浪峰的泡沫线涌上来舔着俯卧沙滩上的格得横伸的左手,他的衣服与头发全浸湿了,亚刃的衣服则像冰一样贴着身子,看来,海水至少曾一度打上来把他们两人濡湿。喀布横尸的所在已了无痕迹,可能已被海浪卷进海洋了。亚刃回头,看见奥姆安霸那副巨大暗沉的铁灰色身躯,庞然倒卧雾中,状似倾颓的塔楼。亚刃站起来,不但冷得全身哆嗦,还僵麻晕眩,几乎无法立定,有如醉汉踉跄——大概是动也不动躺卧太久所致。他一等四肢能操控自如,立刻走向格得,拼了命把他往岸上拉一点,免得继续受海浪冲刷。但他也只能做到这样。拉动格得时,他感觉格得的身躯异常冰冷沉重,如此看来,他背负格得跨越生死两域的界限,恐怕是徒劳了。他把耳朵凑到格得胸前,可是由于无法抑制自己四肢的颤抖及牙齿对碰的格格响,根本无法细听格得的心跳。他只好站起来,设法踏步,替两腿取点暖。最后才像个老头似的,发抖着拖曳两腿,四处去寻找他们的背包。他们的背包扔在一条由山脊流下来的溪涧旁。那是很久之前,他们刚到那间龙骨搭盖的小屋时抛置的。他这时想找的,就是那条山涧,因为现在除了水——可以喝的淡水以外,什么也无法想。出乎意料,他看到了溪涧。它仿佛从天而降,曲曲弯弯如同银树,一直婉蜒到海边。他扑通跪下,大口喝起来。脸孔和两手都浸入这山涧溪水中,把清水吸入他的嘴巴、与心灵。他终于喝完站起来。想不到,瞧见远远的对岸有条巨龙。巨龙的龙头正好与他面对面——几乎就在他头顶上。龙头是铁矿色,鼻孔、眼窝与下颚夹杂宛如铁锈的红色,龙爪深埋岸边的柔软湿沙中,收折的两翼部分可见,看起来像船帆,但深色躯干被浓雾隐去。它文风不动,可能已蹲坐在那里几个时辰、或几年、或几世纪了。它是铁镂石雕之作,但亚刃所不敢直视的那对眼睛,像是水面漂浮的油圈,也像是玻璃后面的黄烟。那双不透明、深邃的黄眼睛正望着亚刃。亚刃没别的办法,只得站起来。要是这条龙想杀他,它自然会杀:要是不杀,他就要设法救格得——如果能救得回来。他站起来,开始沿溪涧上行,寻找他们的背包。那条龙没有任何行动,依旧文风不动蹲坐并观看。亚刃找到背包,把皮制水袋部装满溪水,转身横越沙地,朝格得走。刚走没几步,龙便消失在浓雾中不见了。他让格得喝水,但摇不醒他。他松垮冰冷地躺着,头部沉沉垂在亚刃臂弯中,黝黑的脸庞槁灰如土,鼻子、颧骨与老疤显得特别突兀。连身子看起来也是瘦而焦黑,有如烧去一半。亚刃坐在那儿的湿地上,同伴的头靠着他的膝盖。浓雾在他们四周打造一股迷茫的柔和气氛,头顶上方更是加倍柔和。浓雾中的某处横着奥姆安霸的死尸,而小溪边有一条活龙窥伺着。横越偕勒多岛的某处,小船「瞻远」停在另一处海滩上,船内完全没有粮食。然后是大海,向东。距离西陲任何一块陆地可能要三百哩,距离内极海则有一千哩,路程遥远。英拉德岛的人习惯说「远得有如偕勒多岛」;家乡人对孩子说故事、讲神话时,开头总是:「如同『永远』那么悠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岛那么遥远的地方,住着一位王子……」他就是王子。不过,在诸多古老的故事中,那是开头;而眼前这一切,则是终结。他倒没有意志消沉,只是太疲乏了,而且为他同伴悲伤。他一点也不感到苦涩或懊悔,只不过再也没什么他能做的事了。已经全部做完。他心想,等他力气恢复时,他要用背包中的钓线去试试海钓。因为口渴解决之后,他开始感到饥饿啃啮。可是食物早已吃完,只剩一袋硬面包。他要留着,用水濡湿软化之后,大概可以喂格得吃一些。现在就只剩这点事好做了。此外他再看不出什么可做,浓雾仍在四周包围。他与格得抱成一团坐在雾里时,随手摸摸口袋,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用。上衣口袋有个坚硬锐角的东西。他拿出来一看,大惑不解。那是一颗小石子,黑色、坚硬、有透气小孔。他差点把它扔了,但又握在手中,感觉它的边缘,粗糙灼热;再掂掂重量,终于晓得它是什么:苦楚山脉的一颗小石子。大概是爬山、或与格得翻越隘道山脊时掉进口袋的。此时握在手中:好个不变不易之物,好颗苦楚石。亚刃合起手掌握紧,居然微笑起来,那是兼含沉郁及欢欣的微笑。终于,在世界的这个尽头,生平第一次体认胜利——而且是独自一人、末蒙夸赞。雾霭趋薄,飘动起来。透过薄雾,他看见开阔海远方有了阳光。由于雾气遮掩,砂丘及山峰不断变化,时而黯然失色,时而变形扩大。阳光照射奥姆安霸的尸首,真是壮烈不凡之死。那条铁黑色的巨龙仍在溪对岸那里端坐,文风未动。中午过后,太阳变得清朗燠热起来,把空中最后一抹雾气烘干。亚刃摊开湿衣晒干,全身光溜溜,只配挂宝剑及剑套。他同样曝晒格得的衣物。温度及阳光投射在格得的身体,该有治疗的安定作用,但格得依旧躺着没动。忽然有个宛若金属相碰、或是刀剑交错的刮擦声——原来,那条龙伸直盘曲的脚,站了起来。它越过小溪,狭长身躯在这一岸的砂地拖行时,轻轻发出吁嘶的鼻息声。亚刃清楚看见它肩窝部位的皱纹,与侧腹伤痕累累的鳞甲——如同厄俄瑞亚拜的破损盔甲,此外长长的牙齿也已发黄、磨钝。根据这些,以及它富于自信及气度的动作,还有它特有凝练骇人的沉静,亚刃看出它的年龄:高寿,高得超乎记忆能及。所以,它在距离格得躺卧处仅几吋的地方停下来时,亚刃在两者之间站稳,开口用地海赫语问——因为他不会说太古语:「汝系凯拉辛?」那龙没说什么,但好像在微笑。然后,它把巨头放低,拉长脖子,俯视格得,并叫格得的名字。它的声音很大,但柔和,而且有股铁匠熔炉的气味。它又叫一次名字,再叫一次。叫第三次时,格得张开眼睛。好半晌之后,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坐不起来,亚刃跪在他身边撑起他。「凯拉辛,」他说:「散法尼赛恩·亚·柔克?」讲完,他半点力气也不剩,把头倚在亚刃肩膀,闭上眼睛。龙没回答,依旧像先前一样蹲坐,文风不动。雾又来了,笼罩落日。亚刃穿上衣服,用斗篷把格得包妥。已退的潮水转回来,亚刃想把同伴抱到砂丘比较干爽之处,因为他感觉自己的力气已渐渐恢复。但他弯腰想抱起格得时,那龙伸出一只鳞甲巨足,几乎碰到他。那只脚有四爪,像一般公鸡的脚爪后面有肉距一样,这条龙也有,但它的是「钢距」,并且锋利像镰刀刀片。「叟比欧斯。」龙说道,宛如正月寒风吹佛冻结的芦苇。「放过我大师吧。他救了我们大家,结果耗尽自己的力量,可能连性命也赔上了。放了他吧!」亚刃半是凶暴、半是命令地这么说,实在是因为他畏怖恐惧过头了。这么长久以来,他一直满怀恐惧,早就不适到极点。这条龙的庞大体型及雄厚力量代表「蛮狠与不公平」的优势,让亚刃忿忿不平。他现在已经目睹过死亡,也品尝过死亡,再也没有什么威胁与力量能逼迫他了。老龙凯拉辛睁着狭长恐怖的金黄眼睛端详他,在那只眼睛的深邃之中,自有岁月之外的岁月——连天地创始的黎明曙光都深刻在里面。虽然亚刃没有望进那只眼睛,但他晓得那只眼睛正用深奥又略带嬉逗的神色看他。「阿兀·叟比欧斯。」那条龙说着,锈红色的鼻孔扩掀,可以望见里面深埋及压抑着的熊熊火光。亚刃的手臂本来扶持着格得的肩膀,准备背他,凯拉辛的动作让他暂止。这会儿,他感觉格得的头略微转动,并听见格得出声说:「他意思是说,爬上背来。」亚刃呆了一呆。这可太荒唐了。不过他却见那只有爪的巨足摆在他面前,状如阶梯,足爪的上一层是弯曲的肘关节,再上两层是突出的肩膀、及肩胛骨延展出来的多肉翅膀。全部合成一道四级阶梯。而且,翅膀与第一座坚铁般的大脊刺前面,也就是颈背窝的地方,可容一、二人跨骑——假如这一、两人已经发疯,又没别的希望,只好荒唐一下,要跨骑倒是刚好。「上来吧!」凯拉辛用「创生语」说。亚刃于是站好,也帮忙同伴站好。格得把头挺直,并在亚刃手臂导引下,登上那几级奇特的阶梯。两人在龙颈背的粗鳞甲之上跨骑坐好,亚刃坐后面,准备必要时扶持格得。他们触及巨龙鳞甲下的皮肤,感到一股温热,一股仿佛日温的可喜热度,那是「生命」在铁甲底下燃烧。亚刃看见法师那枝紫杉巫杖遗留在海岸,半埋沙中。海水悄悄掩来,要将它带走。亚刃想下去拿,被格得制止。「别管它了,黎白南。我在干涸泉源那里已经耗尽全部巫力,现在已经不是巫师了。」凯拉辛转头,斜眼瞧这两人,眼里有份亘古的笑意。凯拉辛到底是雄、是雌,难以分辨;凯拉辛到底在想什么,也无法得悉。它的翅膀慢慢举起,张开。这对翅膀不像奥姆安霸的金色翅膀,而是红的,深红,那种沉暗的深红,像铁锈、或血液、或洛拔那瑞的枣红丝。巨龙小心扬起翅膀,以免把虚弱的乘客翻下座位,然后小心以后腿立起半身,接着有如一只猫跃入空中,翅翼向下一拨,就把两名乘客载到漂浮于偕勒多岛的浓雾之上了。暮色中,凯拉辛划动那对暗红色的翅膀,飞越开阔海上空,转向东方飞去。仲夏那几天,乌里岛有人看见一条巨龙低空飞过。接着,在乌西翟洛岛和昂图哥岛北方,也有人看见一条巨龙。西陲人虽然普遍怕龙,但当地人对它们知之甚详,所以,等这条巨龙飞走之后,看见的村民纷纷从躲藏处跑出来,说:「我们以为龙全死了,但它们还没全死。或许巫师也还没全死。看那条巨龙翱翔的姿态,那么壮阔雄伟,说不定是那条『至寿龙』喔。」凯拉辛究竟在哪里着陆,没人看见。那些遥远的岛屿,岛上森林旷野鲜有人至,就算有龙下降着陆,恐怕也无人瞧见。可是,九十屿却出现一阵杂沓扰攘。男人拼命在众多小岛屿间划船西行,争相告知:「躲起来!藏起来!蟠多岛那条龙打破自己的承诺!大法师死了,那条龙又回来抢劫吞人啦!」那只铁黑色的巨虫没有着陆、没有俯瞰,它飞越这些小岛屿、小村镇、小农场的上空,而且纡尊降贵,连一小枚火焰也没喷出口。就这样,飞越吉斯岛、瑟得岛,横越内极海。柔克岛终于在望了。人类记忆中从不曾——正传说中也几乎不曾——有那么一条龙,一点也不把防护周全的柔克岛那些有形无形的护墙当回事。但这条龙就是毫无犹疑地鼓动沉重巨翅,直接飞越柔克岛的西部海岸,飞越村庄和田野,直奔耸立于绥尔镇的那座绿色山丘。直到飞抵,才终于徐缓俯飞着陆,扬扬红翼之后收拢,蹲坐在柔克圆丘的丘顶上。男孩们跑出宏轩馆——没什么事挡得了他们。但他们尽管年少矫捷,还是比不上众师傅,依旧比师傅慢了一步才抵达圆丘。他们到时,从心成林来的形意师傅已在现场,淡金色头发在阳光中闪耀。同在的还有变换师傅,他两天前返回柔克,当时是大海鹗的形状,羽翼受伤,十分疲惫。由于变形持续过久,已被自己的法术定在形状中,一直到那特别的夜晚,「均衡」恢复,「损毁」重合的夜晚,他进了心成林,才回复自己的原形。召唤师傅刚下病床仅一日,憔悴虚弱依旧,但也来了。站他旁边的是守门师傅。「智者之岛」其余师傅,也都在场。他们都看见两位骑客,一个协助另一个,先后爬下龙背。他们看见两人环顾四周的神情,是一种奇妙的满足、不屈、与惊叹。他们自龙背爬下来,在它旁边立定。那龙一直像盘石般蹲坐着,大法师对它说话,以及它简短回答时,才见它微偏头。在场旁观的人都见到那只黄眼睛的瞟视模样,幽冷但充满笑意。听得懂龙语的人听见那条龙说:「吾已将少王带返其国度,也携老者重返其家。」「凯拉辛,尚差些微距离,」格得回答:「吾尚未返回该去之处。」他俯瞰阳光下的宏轩馆屋顶与塔楼时,仿佛也带着点儿微笑。接着,他转身向亚刃。亚刃站在那儿,是个衣着褴褛的瘦高个儿。由于两腿长时间跨骑疲倦、加上所经历之事尚教他感觉惶惑迷惘,故而未能完全站稳脚跟。发已灰白的格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对亚刃双膝下跪并俯首。然后,他站起来,在年轻人颊上亲吻,说:「吾王,挚爱的伙伴,你到黑弗诺登基为王后,愿国土在你统理下长治久安。」他再看看众师傅、年少的巫师、学徒,与聚集在圆丘山脚及斜坡上的镇民,面容平静,双目之内有一份类似凯拉卒双眼所含的笑意。他转身背向大家,再次藉由巨龙的脚和肩爬上龙背,在隆起的两翼间那个无缰绳的位置安然坐下。红色翅膀发出有如击鼓的拍打声,寿龙凯拉辛跃入空中。火焰由巨龙两颔间的烟气中喷射而出,雷霆风暴般的巨响随着翅膀的拍打传送而出。它先就着山丘绕一圈,即朝东北方向飞去。地海东北四分之一的海域中,耸立着弓忒山岛。守门师傅微笑道:「他已完成愿行,返家去也。」众人目送那条巨龙在阳光与大海间飞翔,直到消失于视线中。《格得行谊》歌谣中说,「诸岛之王」在世界中心黑弗诺的「古剑之塔」加冕时,曾任大法师的格得曾到场。歌谣说,加冕典礼结束,吉庆开始时,他便告别众人,独自步向黑弗诺港。港口海水之上有条小船,她历经岁月风霜,已甚残旧。船上无帆,且空无什物。格得用船名「瞻远」呼唤她,她就漂过来。格得背对陆地,由码头登船。那船在无风无帆无桨的状况下启动。她载他离开港口与泊口,穿行各岛,跨海西去,再也无人知他下落。可是,弓忒岛民的传说有异。当地人说,是少王黎白南亲至岛上寻访格得,请他光临加冕典礼,但少王未在弓忒港或锐亚白镇找到他。无人能明确说出他究竟何在,只知他徒步上山,寄身林间。大家说,他常一去数月不返,无人知他独行路径。有人自告奋勇欲去寻他,但少王制止,说:「他统治的王国,比我的王国深广。」于是,少王离开那山区,乘船返黑弗诺接受加冕。地海彼岸(地海六部曲·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