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 零的焦点 作者:松本清张 丈夫 秋天,经人做媒,板根祯子和鹈原宪一订了婚。 祯子二十六岁,鹈原三十六岁。年龄倒很相配,但社会上看来,结婚似乎晚了点。 “三十六岁还打光棍,不知过去有过什么事?” 提亲时,祯子的母亲最为介意。 也许有过什么事,三十六岁还没有碰过女人,似乎说不过去。但媒人说绝对没有。好像是在撒谎。作为一男人,也太懦弱了。工作已经多年,置身于男人世界里的份子是这样想的。事实上,和女人完全没交往的男人,会叫人瞧不起。女人是靠感觉来发现男人的。对这样的男人很少有清洁感,反而有一种虚弱无能的感觉。、祯子对男人过去是否和女人发生过关系并不在乎。听说他曾和一个女人同居过。只要现在分手了,就不必再去追究。总之,不要留后患,怎么都行。 祯子如果再年轻些,一定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其次,假如迄今没有谈过两三次恋爱,也许挑选对象还要严格些。年龄和经历使她变得成熟和宽容。 在公司里,祯子算得上是漂亮的。这样的评价在女朋友中多少带有恶意,但男人则具体地夸奖她的某一部分的特点。 几次恋爱,不可思议地都没有成功,有的是祯子主动撒手的。因为对方算不上是位出色的男子。此外,有人给她提亲时,正好地在谈恋爱,只好回绝了。她不谈恋爱时,又没有人给她提亲。就这样老是处在高不成、低不就的状态。 就在这时,有人给她介绍了鹈原宪一。 鹈原是A广告公司驻北陆地方办事处主任。媒人是祯子先父的朋友,与A公司有业务往来的佐伯先生。 媒人说, A公司作为广告代理业,在东京颇有名气。但祯子和她的母亲对广告代理业几乎一无所知。 佐伯先生摊开报纸,指给换子和她的母亲看,说道: “你瞧,这报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广告。单靠报费,报社是经营不下去的,它的经费几乎全靠广告收入。但报社有许多事情要做,不可能直接和客户打交道,于是就有中间人,这就是广告代理业。日本首屈一指的广告代理商是D公司,除报纸外,它还代理杂志。广播、电视等广告。A公司只代理报纸的广告,营业额居第二三位。公司的职员,连地方上一起算上,约三百人。总之在广告业中是第一流的。鹈原君是该公司驻北陆地方办事处主任,是一位诚实可靠、前途有望的青年。” 对鹈原完一的职业,大体上已有所了解。对外行人来说,不像家电销售、药品制造等一说就懂,但总算略知一二。 佐伯先生说,鹈原的学历是大学肄业,退学的原因是发生了战争,战争结束两年后从中国回来。以后他干过两三种职业,六年前进了A公司。 “六年就当了地方办事处主任,那算是优秀的。办事处设在金泽。 “那结婚后,就得住在金泽了?”母亲问。 “不,没有这个必要。鹈原君现在每个月里有十天回东京来。 因总公司设在东京,只要有了生意,必须在东京谈判。因此,他愿意在东京成家。”佐伯先生说。 “这么说,一个月里有二十天大夫不在家,似乎太多了些。”母亲有些放心不下。 “不,听说最近要把鹈原君从金泽调回来。自从他去金泽以 后,总公司两三次想把他调回来工作,可是,他说再等一等,于是拖延至今。” “那为什么?” “大概是生意上的事。说得明白些,北陆地方是乡下,没有什么大的广告客户,因而也没有什么效益。鹈原君希望再努一把力,既然在地方上干了一阵子,总想做出点成绩回来。这是人之常情。c事实上,他只要努力干下去,成绩会节节提高的。”佐伯先生又说。“因此,这一回如果总公司调他回来,他就趁此机会回东京结婚。你说丈夫出差多了些,那只是暂时的。”佐伯先生对坐在母亲旁边的祯子笑着说道。相亲按照常规在歌舞伎座进行。那一天身材矮小的佐伯先生领来了鹈原宪一。他高高的个子,匀称的身材,虽说三十六岁,看起来要年轻些。也许因为颧骨高之故,但比想象的老些。乍一看,他那浅黑色的容貌给人的印象,既不是超过三十六岁,也不是不到三十六岁。初次见面,鹈原宪一并不算朝气蓬勃,与其说平静,不如说有一种沉着稳重的感觉。但有时候他的表情却与此相反,显得开朗明快。祯子对鹈原宪一的表情复杂,不由地产生了一种直感。 吃饭的时候,祯子的母亲问: “金泽是个好地方吧?我一次也没去过。” “不,那地方没有多大意思,一年到头给人以阴暗、沉重的感觉。” 鹈原的回答好像在说,因为工作,没有法子,只得强忍着。他摆弄着叉子,目光落到盘子上,他的眉宇间显出北陆地方的空气所带来的忧郁。 祯子答应这门亲事后,向工作了多年的公司辞了职。 结婚典礼在十一月中旬举行。 在这期间,鹈原宪一向公司请了一星期假。在结婚宴会上,公司董事兼营业部长致了祝词: “……鹈原君是能干有为的青年,是我公司最负期望的职员之一。这样说,有人会认为是老一套陈词滥调,请诸位耐心听下去,我是鹞原君的上司,作为上司在诸位面前饶舌,好像我会保证鹈原君不断地涨工资。那么清夫人放心。因为我说的不是老一套公式化的祝词。”说到这里,引得客人们都笑了。“今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新娘,想我失利,我对新娘的理智洒脱、美丽端庄惊叹不已。鹈原君到了三十六岁的今天,对于一切诱惑……是不是有,我不甚详尽,一直忍耐、等待至今天的理由,我这才有所了解。如各位所知,本公司的业务,是千方百计说服广告主向我们出稿,这是一件非常需要忍耐的工作。鹈原君为了有机会得到如此美貌的夫人,一直忍耐着独身之苦直至今天,这是本公司的工作的影响所致,我窃引以自豪。” 客人们微笑着听他讲。他的话也传到了一直低着头的祯子的耳朵里。乍一听,不过是一般结婚宴会上听惯了的祝词,她仍然若失地听着,但直到后来,才感到他的话另有所指。 鹈原宪一父母双亡,兄嫂住在青山。哥哥长得和他完全不一样,胖胖的圆脸,一脸孩子相。他在一家商务公司当科长,爱好喝酒;他妻子——也就是祯子的嫂子,骨瘦如柴,只有一双眼睛较为对称,高高的颧骨,会错当成她和鹈原宪一是姐弟俩。 鹈原迄今和兄嫂住在一起,为了和祯子结婚,在涩谷租了一套新的公寓。新房地处高坡,推窗一望,东京就像沉在大海里,一览无遗,夜晚灯火通明,更是美不胜收。 从提亲到举行婚礼之前,祯子还没有机会单独和鹈原一起散过步。即使有这种想法,也无法实现。鹈原大部分时间在金泽,不在东京。祯子对结婚前的交往并不像以前那样向往。对只见过一面的鹈原宪一,祯子感到非常满意。 这和积极地喜欢他的感情,尚有一段距离。首先,祯子对鹈原宪一了解太少了,只知道他在哪里供职;做什么样的工作;和兄嫂住在一起。除此以外,一无所知。然而,仅凭这些概念,她似乎已理解了鹈原宪一。不仅对鹈原,她以为所谓结婚对象,都是在茫漠的理解下结合在一起的。对女人来说,对对象的无知才会感到魅惑。结婚以后,慢慢地去了解未知的部分,解除了恐怖,魅惑才会习以为常。——祯子是这样想的。 祯子希望去北陆新婚旅行。这样,可以马上了解鹈原宪一的未知的部分。原鹈宪一在北陆工作。她有一种冲动,想去看看那片土地。在她的意识中潜藏着对天空阴沉、波涛汹涌的北海的想象。 而媒人佐伯先生则转达了鹈原宪一的希望,尽可能去热海或箱根,最远到关西。 “本人对北陆实在提不起兴致来,也许是老呆在那里的原故,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还是想去稍微热闹一点儿的地方。” 祯子听着,使她不由地想起,鹈原宪一提到令人忧郁的北国的阴云,就皱起了眉头。 然而,祯子顶了回去,说去箱根‘关西’没有兴致,希望去信州,绕到木曾山,再去名古屋,然后回到东京。正值秋日,红叶盛开。 虽然有过这样小小的纷争,但在婚宴结束后,他们立刻按计划乘上从新宿发车的二等车厢。 列车到达甲府已经深夜。事先订好了旅馆,领班已打着灯笼在车站迎接他们。 领班叫来汽车。两人上车后,领班关上车门,向他们鞠躬行礼。祯子见了这领班,感觉自己似乎站在人生的歧路上。 旅馆在汤村。假如在白天,可以从正面望见富土山。他俩下榻的旅馆有宽广庭园。此刻天已黑了,只能看见近处的草坪和石子路。 待女招待一走开,鹈原宪一走近祯子,第一次搂住她的脖子接吻。刚才在火车里还是平静、沉着的鹈原,突然变得年轻起来,充满热情。 “别这样,女招待马上会来的。” 祯子推开鹈原紧吻不放的嘴唇说道。鹈原为了平息急促的呼吸,向沙发走去。 当女招待来通知可以洗澡时,祯子主张各洗各的。 “为什么?”鹤原惊奇地问。 祯子怕女招待在隔扇后面偷听,低声答道:“就这一次。”人们都说她眼睛美,她总是从下往上看,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成为她的一大特点。 旅馆的大厅里放着音乐,鹈原请她去跳舞,祯子虽兴致不高但还是去了。大厅已有好几对二十二三岁的青年男女,在快节奏地跳舞,好像是公司组织的旅游团。 祯子靠墙站立了一会儿,微笑着对鹈原说: “跳吧!” 鹈原比预想的跳得好。他们跳了一曲又一曲。祯子一边跳,一边觉得自己在无意识中拖长时间。 祯子第一次感动得热泪盈眶。 吃过早饭,坐车去升仙峡。观赏红叶的人山人海。在狭窄道路上,汽车开不动。 鹈原宪一和昨日没有丝毫变化。他的表情宁静,举止沉着,落落大方。与三十六岁的年龄十分相符。而现在祯子了解了不属于鹈原宪一的那一部分。仅仅一夜,未知的一角崩塌了,或许祯子自己也是如此。但男人的表情似乎比女人安祥些。 鹈原宪一对祯子比较放心。为什么放心?因为祯子的身子没有留下有过“过去”的痕迹。从他的表情上看,作为丈夫的立足点比过去宽多了。从表面上看,鹈原宪一和昨日没有变化,但从他的平静中表现出做丈夫的倨傲。 “第一次来升仙峡吗?’鹈原将目光投向长在溪流上的红叶,亲切地问道。 “嗯。”祯子点点头应着。 “是吗?那太好了。”丈夫心满意足地笑着点点头。 这样哄孩子的说法,如果在以前,祯子早就会厌烦了。如今虽然也有反感,对丈夫孩子般的傲慢,只得抑止住自己的感情。她不知不觉已成为他的妻子。当她意识到自己在撒娇,那么新婚夫妇的感情已经开始融洽了。 下午从甲府启程。八岳山脉的景色慢慢地在窗户中移动。鹈原把手时靠在窗框上,眺望外面的景色。来到这里,更加荒凉,森林中落叶铺地。从侧面望去鹈原的颧骨突出,眼角上已有细细的皱纹。祯子心里想:可不,此人已经三十六岁了。 不管有多长的交往,恋人的目光毕竟和夫妇间的目光不同,祯子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鹈原。一想到这里,不知不觉感觉身体开始变质,心里特别害怕。 鹈原转过脸来问:“怎么啦?”他发现祯子在注视自己。 “没什么。” 祯子脸红了。“怎么啦?”这句话的口气似乎包含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火车超过情浓,在富士见一带加足了马力。在高原的斜坡上,一排排的红星项和蓝屋顶向后移去。 “真美!”祯子小声地说。 鹈原朝那边瞟了一眼,立刻摊开放在膝盖上的周刊杂志。他并不读它,好像想着别的事。 他终于放下周刊杂志,仿佛下了决心,对祯子说: “听说,这次旅行你想去北陆方面,是吗?”他点着了香烟,烟呛得他眯起了眼睛。 “嗯。”城子点点头。“怨我任性,我真想到那儿看看。” “那边可没有这儿漂亮。” 祯子觉得他在拿眼前富士见高原的美景和北陆作比较。鹈原说完,吐了一口烟。他的口气好像是拒绝。宛如在说,那地方一看就够够的了,还是不要去吧。他吐出的烟撞到玻璃上,使车窗外的景色模糊了。 祯子思忖,鹈原为什么如此讨厌北陆。但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因为谁愿去平时工作的地方作新婚旅行。鹈原在那里已滞留了两年。一个月中有二十天在金泽,其余十天回东京。简直是落脚在金泽了。鹈原宪一选择别的地方去新婚旅行的理由是不难理解的。即使箱根、热海或关西过于平凡,没有意思,但比起荒凉、冷清的北陆来还是强多了。 然而,鹈原宪一考虑到妻子的愿望,想去看一看丈夫工作的地方,这也无可非议。但自己为什么非坚持不可,感到在思想上和祯子拉开了距离。 “你在都市里成长,憧憬着北陆这阴郁的幻象,是不是?”也许他已意识到祯子不高兴,笑容可掬地注视着她问道。“谈到诗情,这信取浓和木曾峰会更多些。至于北陆,随时都可以去,下一回去怎么样?” 鹈原安慰妻子道。祯子想起孩提时代向母亲撒娇,要买这买那的情景。 当车窗左侧出现宽广的访湖时,鹤原站起来从网架上卸下两个人的行李,祯子伸手去接,鹈原一手提一个行李,说道: “不用了。” “对不起。”祯子说。她对自己刚才的任性表示歉意,但鹈原是不是领会则不得而知了。其实,感到自己任性,说明双方还有隔阂。但自己不能不这样想。 到达取访车站,旅馆的领班前来迎接。 “坐车吗?步行去只有七八分钟的路程,怎么样?”领班接过行李问道。 “是啊,走过去也不远,不过有行李,还是坐车吧。”鹈原答道。看他的口气,以前好像来过。 旅馆离湖岸稍远,打开窗户也看不见湖水。狭小的庭园就在鼻子底下。庭园用围墙隔开,隔壁是另一家旅馆。祯子原以为能看到湖水,不由地有些失望。 “客人们都这么说,这儿要是能看见湖水就好了。”女招待一边倒茶,一边说道。房间倒是蛮不错的。 “好吧!回头我们到湖边去走走。”鹈原说。 女招待一走出房门。鹈原便走到坐着的祯子跟前,跪下来接吻。鹈原嘴唇又厚又硬,吸起来特别使劲。这和昨夜经历过的一样。祯子的身体快倒了下来,用一只手支在榻榻米上。但鹈原仍旧楼住她不放。 迄今为止,祯子也并不是没有谈过恋爱,但这样被男人压在底下,还是第一次。鹈原在公开的场合,表现得比较文静,但在封闭的世界里,他的行为叫祯子狼狈不堪,她不能不想到丈夫毕竟是三十六岁的男人。即使如此,难道身体的爱就应该如此激烈。她弄不懂,但也没有感到不愉快。 黄昏来临,湖面的水色阴沉。起风了,湖面掀起了波浪,岸边的杨柳在摇曳。 游览船还在游戈,传来扩声器播送的声音,像断层般的云朵向一边伸展。在低落的云层隙间,阳光被撕成一条一条的,发出光亮,但也渐渐地失去了白色。 在云层下,山脉的枝线是青黑色,连成一片。 鹈原宪一指着正面的棱线的接缝处,对祯子说; “那边是天龙川的河口,这边的高山是盐夙峰。中间是穗高峰和枪峰,今天有云,看不见。” 在盐夙峰顶上笼罩着低矮的云彩。子凝目远眺那重叠的云彩慢慢向四局扩展。云层的面积比取访湖大得多,灰蒙蒙地压在湖面上。 云层伸展的尽头便是北陆,失去光泽的云色象征着阴郁的北国。十里,也许是二十里外,那边有低矮房屋的小镇,有平原,也有波涛汹涌的大海。核子想到形形色色的景致,又想象着一个月里有二十天生活在那里的丈夫的形象。 “你在看什么?”丈夫问道。他的眼神似乎在窥视祯子的心。 “老站在这样的地方会感冒的。回旅馆吧,回去洗个澡。” 鹈原自己先转过身迈开了步子。这时,祯子什么话也没说。 狭窄的浴室灯火通明。透过浴池中清澈的水,能够见到底部的瓷砖。祯子泡在浴池里,那过分明亮的灯光似乎在戏弄她,使她编起了身子。 鹈原用水冲头,湿润润的头发垂在额前。在头发的缝隙中,那对颇有生气的眼睛,注视着妻子的身子。 “你的身子多年轻,多美。”丈夫心满意足地说。 “不嘛,别这样看我。”祯子说着,退到角落里。 “真的,你真美。”丈夫又补充了一句。 祯子捂住脸,心中思忖,丈夫是不是拿自己的身体和她作比较?三十六岁和二十六岁自然会有差别。可是从丈夫的眼神和口气中丝毫没有羡慕的意思。祯子这才意识到,丈夫是不是拿过去的女人和地作比较?的确是那样的口吻。丈夫的过去,对祯子来说是无知的,今后的生活中丈夫未知的事将会渐渐知晓,只有这一部分会一直残留到最后。 吃罢饭,喝完茶,祯子说: “方才在观赏湖面时,我想到了北陆。” 她想到当时丈夫注视着自己。 “是啊!你老是朝那个方向看。”丈夫轻声说,“你真想去看看那地方的话,在我没有工作的时候带你去。’” 接着,架着的膝盖换了个位置,他又说:不瞒你说,我已经调到东京总公司了,往后不去金泽了。” “这事儿我听佐伯先生说过,办得这么快吗?”祯子抬起眼来。 “是的,这次旅行结束后回到东京,也许调令就下来了。再去金泽的话,就是交接工作了。” “你在那儿呆了很长时间,是不?” “整整两年,时间过得真快。” 丈夫衔着香烟,吐了一口烟,烟呛得他眯起了眼睛。他的表情和在火车里一样,似乎在考虑别的事,神情恍恍惚惚。 从厢房里传来三弦声和小调声。 丈夫站了起来说: “累了。”说着,俯视祯子,忽然走到她跟前,一把抱起她来。 “我喜欢你。”一连说了好几次。“你的嘴唇真软,像marshmallow”。 丈夫欣赏地说。祯子想,他又在和过去的哪个女人作比较。 回到东京一星期后,祯子去上野车站,给赴金泽的丈夫送行。 夜晚的车站,拥挤杂沓。 正如他说的那样,调令下来,他被调回总公司。带着继任同赴金泽。继任比他年轻。 “我叫本多良雄。祝贺您。” 他向祯子寒暄。祯子以为他指的是结婚,后来才想到是对丈夫的晋升表示祝贺。本多是位浓眉大眼的青年。 丈夫昨夜说,交接完工作,一星期就可回来。 快检票了,丈夫在车站的小卖部买了些土特产,紫菜啦、蛋糕啦,一共买了五包,抱在手里。 “这是最后一次了,得向朋友们告别。”丈夫对祯子说。 祯子微笑着点点头。心想何必在车站小卖部买,早说一声,昨天可以去百货店买嘛。 发车前,三人在站台上说话,本多很机灵,拿着小瓶的威士忌先上了车。车厢内灯火通明,华丽安祥,就像外出前化妆过的女人一样。 “天色晚了,要小心些,下了电车,叫辆出租汽车回去。”丈夫细心地关怀她。 “嗯,等你早些回来。”祯子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下一次我也乘这趟车去?” “嗯。”丈夫嘴角露出微笑,却皱着头眉。 “明年夏天休假的时候。” 发车铃响了,丈夫转过身上了车。 丈夫和本多良雄从车窗口探出头来。两人都向祯子微笑、挥手。不一会儿,火车带着这两张笑脸远去了。 祯子伫立在那里,眺望着远去的列车,直到周围的人全部走完。红红绿绿的信号灯在暗处一亮一灭的闪烁。祯子突然感到一阵空虚。她才意识到,难道这就是夫妇之间的感情吗?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丈夫的身影。 ---------- 失踪 祯子每天百无聊赖地在公寓里等待丈夫鹈原宪一出差回来。 丈夫说一星期就回来。一星期并不短,倒也不是眼巴巴地盼他回来。她之所以感到无聊,因为家里没有人。她仍像丈夫早晨出去上班,傍晚回来那样等待着他。 在狭窄的房间里,丈夫的东西和自己的东西随意地堆放着,还没有变成浑然一体;丈夫的行李和自己的用品还是各归各的。她意识到夫妇之间的关系还不密切。 事实上鹈原宪一还不完全归自己所有。所谓所有,应该对丈夫无所不知,这样说来,她连一半的资格也没有。夫妇之间的感情已经建立了,但丈夫的未知数还占着大部分。 她暗自思忖,等丈夫回来会渐渐融洽的。每天生活在一起,未知的部分会得到了解。同时她也要让对方了解自己。双方经过互相了解,就会像共同生活了十年、二十年的夫妇一样。 一天,祯子去大伯子家串门。他家在青山南叶的下坡处。房子四周有低矮的围墙。 “您来了。” 今天是星期天,大仙子在家。他那孩子气的脸盘挂着微笑,在他妻子旁边盘腿而坐。 “怎么样?安顿好了吗?” 他把五岁的孩子放在膝盖上,问道。 “还没有。行李放着没动,还没有整理哩。”祯子看了看大伯子,又看了看嫂子说。孩子夹在他俩中间。祯子心想这才像一对夫妇,互相之间全是公开的。 “是啊!等宪一回来,那才是真正的生活。新婚旅行回来后,他马上就走了,只剩下你自己。”嫂子盯着祯子的脸说。 “宪一什么时候从金泽回来?”大伯子问。 “说是一星期。还有三天。” “这下好了,他调到东京来工作。以前也几次让他回东京,可他却拒绝了。”嫂子拿着女佣端来的茶送到祯子面前说。 大伯子接过去说:‘他也许觉得在东京无聊。其实,像宪一那样,在金泽果二十天,回东京住十天,也不错嘛。” “你还羡慕他。那是打光棍,没办法。”嫂子瞅了丈夫一眼。 “那是呵。结了婚,还是在一个地方落脚为好。”大伯子简单地肯定说。 “到现在,你还羡慕宪一那样的生活吗?” 嫂子咬住不放继续说道:“那样,你通宵打麻将也不用找借口了。” “‘在铺子面前,别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大伯子尴尬地说。 祯子笑了。 “男人有应酬嘛。此话另当别论。”大伯子继续说道。“作为一个男人,家庭生活过长了,总想呼吸一下外边的空气。有一个刚上了年纪的男人,财产也攒下了,孩子也长大了,身边没有挂心事,抛弃家庭出走了,去寻求另一种生活。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这是外国小说里的故事。” “外国小说那就不管它了。否则留下来的妻子可太惨了。” “那是男人的一种愿望,即使想干,也没有勇气。” “男人心中有恶魔存在。”嫂子将目光移向祯子。“不过宪一没这事儿,老实巴交的。” “喔,他多少有点与众不同。”大伯子夸张地说:“打着光棍,从来也没有和女入发生什么纠葛,现在真是太罕见了。” “祯子,你尽管可以放心。”嫂子对祯子笑着说:“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他和我的那口子完全相反,一定会疼妻子的。” 祯子离开了大伯子家,顺便回了娘家。 “还有三天回来,等以后再拾掇吧。有信来吗?”母亲说。 “没有。” 母亲沉吟了一会,凑过来低声说: “宪一这个人,怎么样?” 母亲对宪一三十六岁还打光棍,总有些不安。 “看来是个好人。”祯子说,反正不了解的部分还很多,只能就现在的感觉说。 “那倒好。生活在一起就好了。他回来前你要当心。” 母亲的意思是,两人一起生活,得好好观察观察宪一才是。 回到公寓,宪一寄来了一张彩色明信片。 “与本多君交接工作,并带着他到各处转转,比预计要晚些回来,十二日回去。行李等物品放着就行。行李乱一点,给你添麻烦了。等我回来。” 祯子还是第一次看到鹈原宪一写的字,钢笔字写得工工整整。一看邮戳,是从金泽发的。 “行李乱一点,给你添麻烦了,等我回来。”那意思是不要收拾,一个女人家会累坏的。等他回来一起收拾。这意思虽很明白,但祯子不知怎的又想到另外的意义。也许是自己的多想,但自己对这位丈夫还不十分了解。 祯子倚窗而立。远处,街道像大海一样展现在眼前。宽广的天空,那街道的空间像是压在它的底下。 这时她产生一个愿望,盼着丈夫早些回来。只要和丈夫在一起,换句话说,只要他实实在在呆在家里,自己心里就不会七上八下了。 新婚旅行中所感到的对丈夫的记忆已经渐渐淡薄,丈夫的话,以及随之而来的爱似乎已模糊了。这是因为丈夫不在身旁,留给她一片空白。她和丈夫在一起的一切感觉,好似在真空中渐渐消失。 丈夫预定明天回来。祯子打开丈夫的书箱。其他东西都还没有整理。书箱里只有十二三本书,几乎全是经济类书,还有两三本英文原版书,文学书一本也没有。祯子感到有些失望。 她翻开一本原版书,想复习一下英语。原以为也是经济之类的书,一看却是一本法律书。这本行刑的法律书,与其他经济书放在一起,好像很不协调。而且,那些经济书像新的一样没怎么读,而这三四本关于行刑的原版书却像旧书店里卖的书一样,满是手垢,其中很多页还用红铅笔做了记号。 他到底想学什么?祯子摸不着头绪。或许过去鹈原想当司法官或律师。这样看来,祯子意识到自己对于鹈原几乎一无所知。曾听说,他干过各种各样的职业,才有了现在的工作。究竟为什么,却没听他说起过。其实是自己没问过他,而他则保持沉默。再说,结婚后日子还不长。 然而世上夫妇之间,在婚前,妻子对丈夫的职业都是比较冷淡的,关心的重点放在结婚以后。只要大夫的过去对现在没有影响,做妻子的就放心了。 祯子对英文书中的单词不熟悉,觉得没有意思。正要合上书时,发现书中夹着两张卡片似的东西,抖落一看,不是卡片,是两张照片。 照片上的景物,算不算风景呢?两张照片都是拍的住宅,第一张的房子很漂亮,另一张是一所简陋的民房。那张漂亮的住宅有围墙,树丛枝叶茂密,其间可窥见二层楼的洋房;附近没有别的房屋,背景也没有山,给人的印象是东京的一所住宅。另一张很明显是北陆地方的民房。房子小,大门也小,厢房在尽里首,镶着粗陋的格子窗。好像是秋分季节,房屋旁边的柿树枝叶茂密,结着圆圆的果实。这张照片不是从正面照的,而是从斜面拍的,把远处的山也照进去了。但这仅仅是很小的空间,只能看到山的一部分。这两张照片,既没有人物,也没有动物和缀景。那张简陋的民房的照片已经很旧了,而豪华住宅的那张照片还相当新。 这难道算是艺术照片吗?也太煞风景了。或许对住宅的构造发生兴趣才照的吧。然而,那家民房先不说它,即使那家豪华的住宅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在东京的住宅区随处可见。祯子产生一种直觉,这照片准是丈夫宪一照的。 祯子把照片反过来,那张豪华的住宅照片用钢笔端端正正写着35,而那张民房的照片潦草地写着21。 祯子把照片放回原处,把书放回木箱里。奇妙的是,这两张照片老是挂在心上,总是抹不掉…。 第二天丈夫没有回来。祯子去市场买东西,收拾好等着。可一直到傍晚,大门还是紧闭着,没有人推开它。 从金泽来,一般都夜间上车,早晨抵达东京上野车站。他早该回来了。难道丈夫直接回公司了,即使如此,傍晚也该回来了。到了晚上,仍然没有他的影子。这一晚,祯子睡得很晚 第二天早晨,祯子给丈夫的公司打电话,接线员说,鹈原没有回来,接着又说清等一下,立刻问: “您是哪一位啊?” “是鹈原的家里人。”祯子说。 “是吗?鹈原先生出差还没有回来。”接线员回答。 祯子回到公寓里。丈夫出差还没有回来,比预计晚了两天,难道常常这样吗?祯子后悔不该给公司打电话。 她心里七上八下地又过了一整天。 傍晚,邻近的房间跟前响起了脚步声。楼梯上突然热闹起来。祯子一看表,六点钟。平常这时,下班回来的丈夫总是和邻居的太太们闹哄了一阵子。 有人敲门,祯子以为是隔壁房间。第二次再敲,这才意识到敲自己的门,祯子跑过去开了门。 不是丈夫。是一个陌生的瘦削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帽子,服装十分考究。 “是夫人吗?” “是。”祯子倒吸了一口气回答。中年男子拿出名片,头衔是丈夫公司里的一位科长,横田英夫这几个字映入眼帘。 祯子解掉围裙,向他鞠躬说:“请进!”她的心砰砰直跳,连手指也颤抖起来。 横田科长恭敬走进来,寒喧过后,拿出香烟点燃,先说些没有多少内容的空话。祯子坐在他对面微笑。杂谈是谈正题之前的一种礼仪。祯子的心乱得很。 科长将烟头揉灭在烟灰缸里,开始转入正题。 “你家先生有信来吗?”口吻非常稳重。 祯子站起来,拿出丈夫寄来的明信片,夹在手指里,差点掉在地上。 “让我看看。”科长接过去看,目光随着文字移动。祯子凝目而视。 科长拿出记事本,用铅笔写了几个字,好像是记下十二日回来。接着翻过来看了看邮戳,又记在记事本上。 “谢谢。”科长道谢后,把明信片还给祯子。 “请问,我丈夫出差还要很久吗?” 祯子试探地问道。她想引出对方的回答,心里很焦急。 “这个··” 科长眨巴眨巴眼睛,移动一下膝盖。 “按照明信片上说,鹈原君应该在十一日晚上从金泽出发。” 祯子屏住呼吸,说不出话来。 “可是,今天已十四号了,他还没有在公司露面。为了慎重起见,给金泽的办事处打了个电话,鹈原君的后任本多君说,他应该在十一日晚出发。” 应该出发?那就是说没出发。——祯子心里思忖,没有说出来。 科长继续说:“我们又以为鹈原下车后直接回家了。老是想他刚搬了新居,可能在家整理东西,一直休息到今天。” 科长的眼珠转了一下,肯定是想把“新居”说成“新婚”。 “可是,两天里没有任何消息,感到很奇怪,本想打发人到府上来看一下,恰好下午夫人给公司打电话,于是急忙又用电话和本多君联络,回答是同样的,鹈原君不在那里。后来想到,或许因为生意上的事,说不定他到各客户那里转一转,于是又打电话去问,哪儿也没有去。总之,我们什么情况也不清楚。对了,夫人您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科长注视着祯子。 “我什么也不知道。” 祯子低着头回答,心里忙着搜索丈夫的去向。难道到他哥哥那里去了?这不可能。于是她打消了疑念。 “譬如说,亲戚朋友等等。” 她对丈夫的熟人、朋友一无所知,即使他去了朋友家,到今天为止,也该向公司汇报啊。这事儿难以想象。 “我也没有线索。只是…” 说到这里,她想到应该去问一问大伯子。她对科长说,科长立即表示赞同。 祯子去管理处打电话。她走在楼梯上,两只脚像飘起来一样。 嫂子接的电话。 “宪一出差还没有回来。前天应该回来,也没有回公司,现在科长来家了。” 祯子不让管理人听见,捂着听筒说; “他是不是去您那儿了?”’ “没有。这事儿怪了。”嫂子回答,“是不是转到朋友家去了?” 嫂子的话和科长一样。 “我摸不着头绪,哥哥是不是知道?” “我马上打电话去问。千万不要担心,说不定明天早晨突然回来了。” 嫂子的声音也犹豫不定。 科长回去后,大伯子接着打来电话说那儿也没有宪一的影子。 祯子走出管理处,在上楼梯途中,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夹在原版书中的两张照片。这是毫无根据的联想。 第二天正午,公司打电话给祯子。 “喂,喂,你家先生还没有回来吗?”还是昨天来过的横田科长。 “还没有。” 科长顿了一下,说道: “是吗?今晚上想派个人去金泽。如果您愿意的话,是不是一起去一趟?坐夜车,明天早晨到达。” 公司要派人去,这是为什么?祯子感到事态紧迫。 “难道宪一找了什么麻烦了吗?” “麻烦?”“譬如说,金钱上的事……”“不,不,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只是我们放心不下,因为鹈原君比预定晚了三天还没有消息,虽然已打了电话去,再想派个人去落实一下.恐怕夫人也是同样的心情,如果愿意的话,夫人也一起去,如何?” “我愿意去。’祯子答道。 丈夫如果不寄来“十二日归来。”那张明信片,她不会马上答应的。丈夫下落不明,或许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或许有外界的压力。 对方说了今晚火车发车时间,就挂断了电话。 接着,像追赶似的,大伯子来了电话。 “宪一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回来。” “这家伙真伤脑筋。”大伯子咂了咂舌头说。 祯子告诉他,方才公司来了电话。大伯子似乎醒悟到事态格外严重。 “按理说,我也该去,可是手头还有一些工作撒不开。’大伯子犹豫不决地说。 “哎呀,哥哥您就不必去了。我先去,等我了解情况后,你再去也不晚。” 祯子说完,大伯子说:“那就这样吧,拜托了。”挂断了电话。 祯子回到房间里,心跳不怎么厉害了。窗外,海洋似的建筑群在呻吟。宽广的空间,今天覆盖着薄薄的云彩。云色分好几层,颜色各不相同,像墙壁一样展现在眼前。祯子想起了在诩访湖见到的北方的云霞。 收拾行装时,祯子把夹在原文书中的两张照片塞到皮箱底下。 上野车站,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在检票口等待祯子。 “您是鹈原太太吧?”他问道,说是和宪一同一个科的,其貌不扬。 他拿出车票,说已订好了座位,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先朝站台走去。 座位在二等车的一端。 “我姓青木。这一次让您担忧了。”他对祯子说,“那边有本多君在,想去当地再详细调查一下。今天,本多君已向警察署询问,说这四五天没有发现有身份不明的尸体。”青木滔滔不绝地说。 祯子不由地一怔。没有发现有身份不明的尸体。 ——他的本意想叫祯子放心。可是,祯子听了他的话后,心里翻滚得更厉害了。 事态已发展到这个地步,自己毫无所知。而丈夫的身体已发生急剧的变化。丈夫在漆黑漆黑、手够不着的地方独个路行。祯子觉得自己的想法还太乐观。接着她发现自己手指头在颤抖。 祯子十分清醒,而青木早就交叉着胳膊睡着了。 窗外~片漆黑。偶尔在河上浮现出暗淡的灯光。在火车穿过山峡时,可以望见天上的星星。 语田、水上、大泽、六日叶等站名在孤寂的灯火中闪了过去。 北陆路渐渐接近了。曾经憧憬过的北国,祯子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心情来到这里。祯子一点也睡不着。 从直江津发车时正是黎明前的黑暗。祯子卷上百叶窗向外眺望。远处稀疏的灯光在窗户上冻住了,在模糊不清的玻璃窗上,灯光在慢慢移动。 旁边的身子在动,祯子睁开了眼睛。 “对不起。”青木说着,拿着洗脸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祯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睡了一会儿。她看见窗外苍白的光射进车厢里来。 车厢里的百叶窗都打开了。 从斜面看, 白光在飞驰。祯子解开带子,百叶窗“啪”的一声弹了上去。眼前展现出流动着的景色。 外面的雪堆在流动。在阳光尚未照射的郁郁苍苍中,一个个雪堆,堆得高高的。黑色的树木形成一道线,埋在雪堆中,在低矮的屋顶下露出微弱的灯光。有的地方焚火,那火色十分鲜明。天空阴沉,被煤灰色封住了。 ——这就是北国。 祯子清醒了许多。今年东京没有下雪。来到这里,不仅看到了雪,而且树木的形相,民房的屋顶,不超过山脉向北看是看不到的。早晨,阴沉沉的光线,显出北国的荒凉。一看表,还不到八点。 青木洗完胜回来了。他把手时光靠在窗框上,眺望着外面,对祯子说,“快到了。” 青木的脸上胡子拉碴的。 祯子对着洗脸间脏兮兮的镜子化妆。车体的晃动,使她站不稳脚跟。她那掌握不住重心的身子,仿佛心中七上八下地感到不安。皮肤粗糙,化妆也不顺心。今早她朦朦胧胧地睡了一会儿,还记得富山车站的灯光。 回到座位上,青木正在吸烟。祯子对这位同伴没有亲近感,但仍向他问了早安。 远处出现黑沉沉的大海。日本海的海岸线比预想的要小得多。再过去则是绵延的山脉。山上的积雪好似在灰色的天空中露着牙齿。 “那是能登半岛。”青木说。 那是能登半岛吗?祯子的脑海里浮现出地图上像巴掌那样大的一块地方向大海突出。能登山脉的形状似乎很平板。轮岛、七屋小学时代学过的地理,此刻祯子还记得这些地名。 祯子眺望微微移动着的远处的山脉。忽然想起问青木: “难道鹈原有工作去了能登半岛产’ 青木从嘴上拿下烟。他那满是皱纹的眼皮掀动了一下。 “这个……详细情况我不太了解,看来能登方面不会有像样的广告客户。” 因此,这儿不会有什么买卖。——青木用没有活力的口吻说。也许如此,看到这些冷冷清清的山脉,祯子也觉得突出在日本海的半岛恐怕只有些寒怆的渔村。 海看不见了。在雪地上星星点点的房子多了起来,火车在这儿停了一下,头顶黑毛毯的人在线路附近走动,一看站名:“津幡”。 “下一站就是金泽。” 快下车了,青木的脸上才有了些活力。可以说,自从上野站上车以来,他的脸一直是没精打采的睡意未消。 车厢里,人们开始收拾行李。那一阵子骚乱好似在追赶着祯子,她的心又开始乱了。这种现象记得以前也曾有过。对了,在新婚旅行第一天,从甲府车站去旅馆,领班把汽车门一关,汽车开始启动,也曾有过这样的倾斜感。 火车降低了速度,驶进了车站。人行步廊像栈桥一样向前延伸。 青木伸了一下懒腰,先向车门口走去。他竖起大衣领子,烟灰正好落在衣领上,祯子没有勇气伸出手去把烟灰掸掉。 “啊卜’ 当下到站台上,青木突然大声喊道。从他背后,出现一张没有血色的男人的脸,浓眉大眼。祯子记得那是去上野车站送别丈夫鹈原宪一,和他一起走的继任本多良雄。 ““累了吧!”本多良雄两只大眼睛堆着微笑对祯子说,“昨夜在火车里没睡好吧?” 祯子向他鞠躬行礼。 “这样大清早要你来迎接,实在不好意思。”说到这儿为止,她对他为丈夫的事种种操心,打算以后再向他道谢。 青木问本多:关于鹈原君的事从那以后有什么消息?” 他的声音很大,但本多良雄只是微微摇摇头,不作回答,却转过身来对祯子说。 “前天这里下了一场大雪。那暴风雪可真够厉害的。” 他说完,慢慢地移步。祯子感到这个人挺细心的。 在车站前面上了出租汽车。广场上的雪已经扫到一边堆了起来,阳光从深重的云层间钻了出来。在阳光下,金绎的街道展现在眼前。正面是大寺院的屋顶。 办事处在繁华大街的横街里,在九谷烧店铺的二楼租的房子。店面上放着红的、金的唐狮子和陶壶之类陶器,是家老铺子,很气派。上了楼,十铺席大的房间放着四张办公桌,桌上竖立着一些账簿,原来是日本式房间改造成的办公室。 “这儿是鹈原先生的桌子。”本多良雄指了指现在自己用着的靠窗户的桌子。也许是主任用的,比其他桌子大些。祯子想象着这两年来在这张桌子上看账簿,写信时丈夫的姿影。 大清早,其他人还没有来,只有青木和本多。青木没有脱大衣,冷呵呵地站在那里。 本多说:“抽屉里鹈原先生的东西都还没有整理,几乎全是公司里的文件,为了方便起见,我把它放在一块儿了。” 本多打开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祯子瞅了一下,全是传票之类的东西。 “夫人,这里的工作没有交接完毕。”本多对祯子的脸露出安慰的微笑。“鹈原先生还想再一次回到这儿来。” 听了本多的话,祯子不由地一怔,这样说来,他是直接从金泽回东京。她好像听科长说过。 “本多君,”青木把空着的椅子拖到跟前,斜着坐下说,“你和鹈原君最后分手是在这办公室吗?” 从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变得明亮了。本多良雄说:“好,现在我说明一下,请夫人一起听着。鹈原先生说,十二月十一日晚上出发,我想是二十点二十分从金泽发车的快车,我说去车站送行。鹈原先生说,不必了,他去高冈还有点事,早点走,明天早晨再回金泽办事处来,晚上出发,要送的话,到那时再送吧。三点多他独自离开了办事处。” “高冈?他说有事?是公司里的事吗?”青木问。 “不,在高冈没有公司里的事。大概是私事吧,我没细问。夫人,鹈原先生在高冈有朋友吗?” “不,我没听说。”祯子回答。说不定有朋友,因为结婚还不久,反正自己没听说过。她感到自己所处的境地是多么无依无靠。 “是吗?”本多点点头。他那表情似乎祯子应该知道。“第二天,我一直等待鹈原先生回来,还有这些文件需要交接。可是,第二天,也就是十二号,从上午起一直等着,却没有他的影子。下午没来,第二天也没来。我以为他从高冈直接回东京了。没交接的文件并不十分重要。鹈原先生不说,我们也能弄懂。于是过了四天,东京总公司说鹈原先生还没有回去,打电话来问。我真吃了一惊。” 青木看着本多的说明似乎只对着祯子,他感到有些不满。 “你听我说。你在电话里向总公司报告,说鹈原君十一日从金泽回东京。那么这话得订正一下。事实上,十一日因事去了高冈,预定十二日再回到金泽。因此,正确地说,鹈原君应该在十二日早晨去东京。十一日傍晚,他去了高冈,一直没有回来。你以为他直接回东京了。因此你以为,十一日晚走的,是这样吗?” “是这样。我只能这样认为。”本多回答。 对青木的提问,祯子感到有点儿怀疑。本多的回答,同时也是对祯子的答辩。 “高冈,高冈,鹈原君到那儿去干什么呢?夫人,您有没有什么线索?”青木对祯子说。 “不,一点儿也没有。”祯子再次否定。 “鹈原君以前是不是常去高冈?”青木把视线移向本多。 “我刚到这儿,不太清楚,问以前就在这儿的人,谁也没有听说过。” “这就奇怪了。” 青木歪起了脑袋。祯子也觉得不可思议。丈夫在离任前,在高冈有什么事必须办呢? “你和鹈原君已经交接完毕,是不是?换句话说,他带着你到各地客户转了转?”青木问。 “这事儿五天里就办完了,没有剩下的了。” “你们在一起时,鹈原君对这次的事情有没有露出点口风。” “没有,一点儿没有。” “鹈原君的家在哪儿?” “家?” “是他租的房子,在什么地方?” 本多的眼睛里露出狐疑的神色,随即消失了。 “好像在津幡租了一间房子,离这里两里东面的小镇上。” 祯子想起在到达金泽前停过的那个站名。丈夫住在那样冷清的小镇上吗?祯子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边的房子已经退掉了吧?” “那当然。” 青木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香烟来点燃,朝祯子瞅了一眼说: “我说这话,也许对夫人不太好。不防一万,只防万一,是不是报警,请求警方搜索,因为今天已经过了五天了。” “我赞成。’才多说,“我看有必要这样做,要不,现在我就陪你们去警察署。” 祯子沉吟了一下,点点头。 祯子同本多良雄并排走出九谷烧店铺。太阳当空照,风却很冷。街上的行人多起来了。 “青木君……”本多一边走,一边说:“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或许冒犯您了,不过他是个好人。” “不,没事儿。事事都让他费心了,实在不好意思。”祯子说。其实这话也是说给本多良雄听的。 警察署不很远。 “我想请求搜索。”本多说。 刚上班的年轻的警员,递过来一张纸。 “把年龄、特征、服装以及离家出走的时间,详详细细写在这上面。” 详详细细的分成好几个栏目,搜寻一个人的下落,原来用这样一张印好的纸。祯子感到很奇妙,这张纸竟和人的关系非常密切。祯子把丈夫的特征、身高、体重、服装、身上带的钱和东西,可能去的地方等,一栏一栏写清楚。她一边写,一边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在描写一个名叫鹈原宪一的陌生人。 “为什么离家出走?有什么事情没有?” 警员例行公事地问道。他处理的事件好几十件,这不过是其中之一,因此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没有。也没有其他线索。”本多代替祯子说。警员不时地用铅笔记下些什么。 这时,才来上班的警官见到本多,毫无顾忌地走过来。 “上次你来查问的那个人,还没有消息吗?” 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警官。本多见了他,赶忙行礼,从领章上看,他是警司。 “还没有。这一位是他的太太。”本多向祯子摊了摊手。 “这一位是上次麻烦过的警官,他在管区内查了一下。” 本多向祯子介绍这位警官。祯子一怔,说查了一下,那是指有没有发现尸体。 祯子向警官道了谢。 “你很担忧,是不?”督司说,便从年轻的警员手中拿过“搜索请求书”读了起来。 “已经快一星期了,他抬起眼皮问 “是的。” 警司想了一下。对本多说: “这事儿,与其说在金泽署管辖范围内,不如说,应该扩大到全县,查一查有没有身份不明的尸体。其次再扩及到邻近各县。他身上带着名片吧?” “我想他应该带着名片夹。” “夫人,他有没有自杀的动机或念头? “那绝对没有。”祯子回答。 但说过以后,她自己也觉得没有把握,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他的事,自己知道多少?未知的部分,堆积如山。或许他的“动机’埋没在未开发的土壤里,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而已。她只能回答自己所知道的那一部分。 “邻近各县,也只限于富力和福并,其他都是些交通不便的地方。” 警司说了自己的意见,本多表示同意。 祯子觉得奇怪,为什么本多不提起高冈的事。丈夫不是说过,有事去高冈吗?既然这样,那首先应当说出来。可是本多闭口不谈。 “现在我们去鹈原先生的房东家。” 来到大街上,本多对祯子说。 “哎呀!那不是在津幡吗?”祯子感到意外。 “在这以前,他在市内科的房子,上那儿去看看。”本多压低声音说,“这事儿,还得对夫人说清楚。” 语尾留在祯子的耳朵里,她感到其中有秘密。 两人上了涂着绿漆的小型的市内电车。祯子靠窗,眺望着慢慢移动着的市街。尽是些古老的、庄重的房屋。偶尔有座近代建筑,像异物一样夹在中间。所有的房屋全是玻璃瓦。在阳光下返照。这城市在战争中没遭殃。 “就在这儿。”本多说。 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从电车道拐进去,道路为缓坡,下了波,有座小桥。道路沿着小河弯弯曲曲。道路旁,长长的土围墙鳞次栉比。小河道也是一排排土造房屋的白墙。这几行人很少。阳光照在白墙上,照在行走着的本多和祯子的肩膀上,忽明忽暗地落下阴影。 “不满您说,关于鹈原先生租的房子·…。”本多和祯子保持一定的间隔说,“不是指现在要去看的那家人家。我是指最近一年半住的地方。” “一年半?那么以前的那家人家只住了半年?’祯子反问道。 “好像是,为什么说好像是,因为我不知道。是办事处的人说的,后来他在哪儿住,谁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