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荣格一回神,突然发现自己处于陌生房间内。房间是陈设了洛可可式家饰的客厅,墙壁上装饰了许多美丽的画。荣哥觉得很不可思议,然后他发现楼梯,便下楼去。楼下是与客厅截然不同的中世纪风格,铺着红瓦地板。阶梯再往下,似乎是地下室,荣格当然又下楼。摆设更是不同,地下室是罗马风格的设计。虽然没有楼梯,但是提起地上的石板,便有梯子往下延伸。于是荣格又往下走。最下层的房间积了很厚的灰尘,碎裂的土器和骨片散落一地。荣格在其中发现两颗骷髅,拿起来……——然后醒了。记得是这样的梦。京极堂问:“弗洛伊德如何解释这个梦呢?”降旗无力地回答:“两颗骷髅是荣格希望妻子与小姨子死亡的象征,弗洛伊德如此解释。”“你觉得如何呢?”“如何——这不能算是一种解释,弗洛伊德无法解释荣格的梦。”“是的。相反地,荣格这么想:每下降一层阶梯,时代便回溯而上,这是因为在自己的内部超越了‘自己个人历史’的‘从原始到近世的历史’的继起性重叠。也就是说,预知到在自己所经历学习的记忆之上的‘超记忆’,或是超越个人意识的‘集体潜意识’。这是他与弗洛伊德决裂的序曲。”“这是我知道,事到如今谈这个做什么?”“我想问你,对这个决裂有什么看法。不是道理,而是问感想。”被蜡烛照耀的降旗的脸,奇妙地扭曲。“你为什么现在还要……不,我也承认荣格的成就。但是只到超越个人意识的集体潜意识为止。他的神秘主义对我而言——这只是对我而言的论点——我难以接受。因为那个梦,如果事前先有了那种想法,解释会稍微不同。”“如何不同?”“在解剖学上,明白指出人类的身体包含了进化的过程。与此相同,人类的精神也包含着精神性的进化,这样很好,比如说在进化的过程割舍掉的感觉或反应如残渣般留着——或许有这种事。但是我不认为文化性的积累在生物学上传承下来了,那是经由经验的学习吧。我是这么想的。”“这与弗洛伊德的看法几乎相同,是吧?梦的太古性表达……”“不一样,但是要说接近也很接近。我不认为所有心象都可以用生物学上的解释来说明。然而,我认为若要说普遍性,只有去除民族或文化屏障的生物性上的普遍性。但是荣格无法认同这一点吧。”降旗抬眼看着京极堂,带着挑衅的味道。京极堂往下看,说道:“对。他想要更大的背景——超记忆或集体的潜意识吧。至少他认为,没有了这个,便无法解释刚刚那个‘梦’”“但是,即使不想象所谓为集体潜意识这种夸张的东西,也可以看见荣格的梦。因为,洛可可式是怎么样的东西,这是与其说是中世,不如说是更接近近世的样式,这种事实可以从经验学习的内容。”“你是说,只要能在知识里理解就好了。”“不,这是没有这方面知识不会做的梦。不管是洛可可式还是什么,反正所谓的样式,在庞大的人类历史中,只被视为是极细微的差异。尽在一瞬间,流行于极为狭隘的文化之中罢了。这种东西难道可视为超记忆吗?”“不止如此,”降旗似乎很不屑地说,“只要荣格事前拥有将所谓超越个人的壮大精神性背景还原于心理学的想法,荣格这个梦的时机也太好了。在于刚开始提倡梦是无意识的意识化的弗洛伊德一同旅行的途中,梦见了简直像是绘画般浅显易懂的‘前往过去的旅行’——太巧了。因此,如果弗洛伊德说出那个梦是人类的历史、是超记忆的话,就获胜了,荣格便会获得强而有力的支持者。说的深入一点,要说那个梦本身是捏造的,是有可能的。即使不是这样,也可以视为单纯的愿望满足梦。我所说的是这个意思。”“原来如此。听说也有那种民族,拥有可以自由地作想做的梦的能力。无论如何,弗洛伊德故意不解释那部分,而只着眼于所谓骷髅的物品,是这样吗?”“那种事与现在并不想干吧?”“不,有关系。”“即使有,我也不想听了。我已经无法忍受围绕在我身边的所有东西,所以,已经都无所谓了。”京极堂缓缓放低身体,照着降旗的脸,定看着他,说:“你所抱持的对于所谓第三冲击的厌恶感,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首先提出此观点的弗洛伊德应该也有。”降旗脸上诚实地表现出厌恶感。京极堂所说的第三冲击,是“遭科学破坏的人类的自恋”第三个案例。第一个是哥白尼的地动说。第二个是达尔文的进化论。然后……第三个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人类犹豫地动说,失去了所谓宇宙中心的宝座;因进化论而断绝了神子的血统,因精神分析而放弃了所谓完全自我支配的幻想。这是弗洛伊德在其著作《精神分析难解的一个原因》里所提出的。京极堂继续说:“为什么弗洛伊德这么乱七八糟还没有毁掉自己,我认为那是因为他是犹太人。”“什么……意思……”“他想为强力的一神教也就是犹太教的‘选民思想’做心理学性的佐证。所谓犹太人是被选出的人民,他想将这个信仰视为历史上的事实。这是他的支撑。”降旗一脸惊讶。京极堂把蜡烛移近自己的身边,继续说:“他晚年的工作,最显著的是强调‘超我’的概念。他感觉到,至今一直作为他理论中枢的‘性的欲望’,不知何时被超越了。弗洛伊德拥有太多从被称为本我的沸腾兴奋大锅,以及性的欲望储藏库中满溢出来的欲望。因此即使克服、禁止了冲动与外在禁止作用的冲突所引起的各种隔阂,依旧能够满足。他寻求这唯一的道路,其结果便是内在的禁止作用,也就是对超我的服从。是这样吧?”“概略地说是这样吧。但是中禅寺先生,这与他是犹太人,是犹太教徒,到底有什么关系呢?自我,本我,超我,是弗洛伊德所创的精神机能概念,并不限定于犹太人啊。”“那是当然的。的确,所谓超我,是从所谓与双亲接触的对象关系所形成的,本能冲动的禁止,被引入自我之中,成为独立的精神机能,是吧?”“恩,因此在他的解释里,崇高的神被贬为‘幼儿期的父亲形象’。”降旗别过脸,吐口水似的说。“不对,降旗先生。”“不对?”“弗洛伊德绝对没有贬低神,那正是弗洛伊德所追求的答案。他想用他自己的语言,给予神心理学式的肯定。比拟与父亲,在他看来是莫大的赞词。并且,弗洛伊德发现了无比优秀的超我——摩西。《摩西与一神教》是犹太人所创造的对优秀的超我的弗洛伊德式的爱与赞赏。如此便能证明,自己是拥有以心理学为佐证的优秀之神的选民,选民思想因科学而被合法化。也就是说,晚年的弗洛伊德,创造出超我——摩西——内在之神,而得以寻回受损的自恋。”降旗似乎花了点时间才理解。“中禅寺先生,你到底要……”“降旗先生,我要说的是,你里面并没有摩西。”“啊——”京极堂将蜡烛放下。光的残影变成一条白线,在他消失的同时,地板上的帽盒浮了上来。“你所拥有的只是这个骷髅而已。这样的话,又再强韧的神经也撑不下去。”降旗动摇了。京极堂一边看着那圆形盒子一边说:“好吧,相对于寻求方法论的弗洛伊德,摸索意义论的荣格找到了炼金术。他大概无法从那里逃离出来吧。你读了《心理学与炼金术》吗?”京极堂知道很多关口不知道的书。降旗读过了吧,他保持沉默。“你知道,前年,罗马教皇宣告了圣母玛利亚的就位教义吗?听说荣格对其大为赞赏。你觉得这是为什么?”“与认知女……女性原理的重要性有关……”“对。白丘先生,基督教所谓的三位一体是什么?”白丘被指名,用相当平静的口吻回答。刚才的混乱简直就像假的一样。“唯一的神,将自己表现于圣父、圣子与圣灵的三位格中,据说如此。”“谢谢。荣格从炼金术的想法找出了——那个三位一体的三角形构图所欠缺的东西——女性原理及恶魔的部分。所谓男女、善恶的对立要素是无法分离的。因此如果补上这些,不就能达到完全地认识世界了吗?这是填补教义理论与心理性现实鸿沟的作业,关于这点怎么样呢?降旗先生。”降旗再度被照出,看起来很疲惫。关口现在觉得,那虚弱的蜡烛光,如太阳般刺眼。“我……我没有特……特别的感想。”降旗一边颤抖一边看着帽盒,依旧卷高袖子的手臂看起来很冷。“是吗?宗教欠缺女性部分,这问题经常被提起。的确这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不完整,但这也是历史中不分东西的事实。对这种不均衡的反坑,不知荣格,很多人都这么想。比如,有一部经典,称为‘大乐金刚不空真实三摩耶经波若罗蜜多理趣品’——俗称《理趣经》。”这么一来,关口不懂了。降旗——弗洛伊德——性的冲动——女性原理。——密宗。骷髅。三体落语剩下的那一个。一种如鲠在喉的不舒服感,是什么?“这是玄奘所译的六百卷《大波若经》中,以《理趣分》为原型的波若经典。最有名的故事是,空海曾经拒绝天台宗开山始祖最澄借阅这部经典解读书的请求。”关口知道空海欺负最澄的故事,但是不知道是没借他什么。对一般人而言,这故事的普及度如何?“但这部经典里有些许怪异之处。”降旗转过头去。“这部《理趣经》全部由十七段组成,初段内容为男女的性行为,或者也可以解释为肯定因性而获得快乐的内容。在佛教,性欲本应是被压抑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肯定性、解放性,那是所谓与宗教理想的大乐境界冥合的革命性思想——可以如此理解。这么一来,这可谓是密宗的极致。不过,这个部分,所谓十七清净,在其原型玄奘的《理趣分》里已经出现,关于这点,包含解释,也应该受到讨论吧。”“中……中禅寺先生,我对佛教认识不多,你说的大乐还是密宗的极致……”“所谓大乐,是密宗的宗教理想,呃,也就是肉身成佛。所谓肉身成佛是金刚界与胎藏界的合一。这部《理趣经》被视为至高无上的经典,因而诞生了某个密宗流派,这是十二世纪初的事情。”“啊——”关口喉咙里的骨头掉出来了。“立,立川流吗?”密宗。骷髅。性崇拜。三体落语的答案,是淫祀邪教中极受赞誉的真言立川流吗?关口以前为糟粕杂志写过报道,以性为中心的恶心秘密仪式,和一般认为不存在的冒渎的本尊……——本尊是……“关口好想知道,但是大概只知道令人怀疑的民间传说吧,所以请闭嘴。因为如果被说是淫祀邪教就太可怜了,很失礼的。那是以醍醐三宝院的仁宽为流派之祖的真言立川流。仁宽曾担任平安时代末期崇德院的护持僧(注:护持僧,进行祈祷仪式的僧侣。),因反叛和犯女戒而遭到流放,但立川流影响了许多宗派流派,以后大为盛行。”京极堂大步移动,蜡烛的光轨画了个圆,消失了。“说起历史很花时间,有人可能已经脚麻了吧,省略不说了。因仁宽而开始的这个流派,之后由东寺第一百二十世长者,文观房弘真集大成而流传下来。所谓东寺的长者(注:长者,东寺的座主,最高位阶的僧侣。)是真言宗的领袖。好,那么,说到立川流的教义……”京极堂看向须弥座上的僧侣。没有动静也没有说话。“那是《大佛顶首楞严经》吧,老和尚?男女二根即是菩提涅槃之真据……”京极堂沿须弥座大大地绕了一圈。“还有《理趣经》,二根交汇五尘成大佛事,因为是真言流派,所以立阿字义,以万物之根源为阿字,这是当然的。阿是事物之始表男性,吽是事物之终表女性。也就是说——男性原理是金刚界。”京极堂用蜡烛指着曼陀罗。离关口有一段距离,复杂的图腾只能看出朦胧的样子。京极堂一边牵引光的轨迹,一边移动。“然后——女性原理为胎藏界。”正如伊佐间所说,曼陀罗似乎有两幅。“只要这二界表达了宇宙的真理,金胎耳部的合一正是唯一的真理。也就是说在禁止犯女戒的佛教界,不只承认女戒更从男女的性交中寻找真理——这便是立川流。”京极堂用更有力的声音说:“大胆导入佛教里所欠缺的女性原理的立川流,被揭示正统的真言所抨击,被盖上淫祀邪教的烙印,遭到攻击排斥,于江户时代断绝。遂因像是参考撷取印度经典的性力魔术之流的左道密宗,与道教、阴阳道等结合,真正往邪教发展。但追究其源头,并没有不可见人之处。是荣格听了会很高兴的教义。”“京极!”木场大声叫出来,“不会扯太远吗?赶快回到主题!”“我一直都在说主题。听好,一般认为已经断绝很久的立川流,事实上并没有消失。”“什么?”“我们所在的地方,正是日本最后残留的本家立川流继承者——文觉长者的圣境。”文觉长者被如此点名,依然毫无动静。关口安静缓慢地环顾四周。——这里是立川流的寺院吗?那么……——那么这个是,这个……——金色骷髅。——不会吧。关口大叫出不输给木场的声音。“骷……骷髅本尊吗?这……这个……”这个帽盒里!但是,如果这样,为什么……木场仿佛将怒气用力洒出般,问道:“骷髅本尊?为什么?”“信仰需要本尊,立川流继承引出尸神的性力的印度经典魔术。当然,其本尊不会是佛像。”京极堂不知何时站在了降旗的身后。“立川流的本尊是骷髅做的。”微弱的烛光使得降旗的影子一样地浮现,看不见背后京极堂的身影。“普通的骷髅是不行的。要智者、修行者、国王、将军、大臣、长者、父亲和母亲之类所谓尊贵的骷髅才行。不过,这些很难入手。于是做所谓千顶的工作,削取千人骷髅的头盖骨部分,混合这些粉末来制作,这也很难。如果是平安镰仓时代就不得而知,但在现在,要一千个头盖骨是不可能的。”降旗仿佛被妖魔附身似的无法动弹。“比如霜降之日……”京极堂在降旗耳边喃喃细语,“选一个没有覆盖到霜的骷髅,然后选一个没有缝合线的骷髅。这也很难吧。骷髅没有满地遍布到可选择的地步,最后的手段是称为‘法界髅’的选骷髅方式。”“法界髅?”“对。九月九日重阳节时,到尸横遍野的地方,捡回许多骷髅。将它层层堆积,在前面进行茶吉尼法(注:茶吉尼,又称茶吉尼天,佛教的鬼神,能在六个月前预知人的死亡,而食其心脑。),然后连续加持祈祷好几天,自然会浮上一个骷髅。取其加工作为本尊。”“笨……笨蛋,哪里有尸横遍野的地方……啊,有。”“二十九年前,有一天,关东尸横遍野。”“啊啊!”降旗转头时,京极堂已经不在那里。“啊,我……我的……”“大正时期的大地震发生于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东京就不用说了,靠近震央的神奈川灾情也极为严重。东京的卫星城镇和横滨发生火灾,死伤惨重。被烧死的比被压死得多。多达九万九千三百余人死亡,四万三千人失踪。当时,关东平原尸堆如山。救援与复原的工作花了很长的时间,九月九日当天还是一团混乱,这是捡骷髅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他们进行了法界髅,大概,在二子山里……”“你是说我的梦是真实的吗?”“我只是不断不断地重复我见过的记忆吗?没有变形、没有压缩、没有置换、没有象征,是原封不动真实存在吗?”降旗站起来。“骗人的!不可能有那种脱离常规的事!”然后,他无意义地转身,背后只有虚无。“你说那个梦是实际体验?不可能有那么愚蠢的事!如果那是原封不动的事实,那记忆就完全没有受到压抑,不是吗?如此一来是不可能忘记的。如果反复回方未受压抑的记忆,记忆本身应该会更加强化才对。”“这是依你所学的理论。”“真理只有一个!”“不,那只不过是你选择过的真理。”“你说什么?”“甚至连单纯只视为器官的大脑机能都尚未完全解析。意识、记忆或心的领域,不是能如此单纯地图示化的东西。你所说的确实是正确的吧,可以那张图示来说明的东西也很多。但是你如何能断言,没有在那公式以外的案例呢?”“没……没有那种案例。”“只是没有被视为问题而已。如果案例不视为病症,就难以浮上临床的台面,无法成为讨论的对象。不断梦见的图纹,事实上是自己刚出生时所穿衣服的图纹,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这种情况,如果用你的理论来衡量,那就变成必须存留所谓这是出生的衣服的记忆不可。”“不,不要跟那种东西混为一谈。如果那是实际体验,那就一定会成为精神性的创伤。那么只有反复回放影像或是声音的记忆,只有所谓体验的记忆乖离缺落了,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如果没有造成精神性创伤的话,会怎么样?”“啊?”降旗像被趁虚而入似的沉默了。“用你的语言来说明吧,”京极堂说,“精神性创伤的定义至今仍极为暧昧。弗洛伊德最初认定其为歇斯底里的原因,难以承受的强烈且不舒服的体验,受到所谓的压抑,而移到无意识领域,形成自卑感,影响其往后的精神活动——也就是说,将威胁精神安定源头的体验,模拟外科式的外伤概念而如此称呼。在初期阶段,主要指被压抑的幼儿期体验,但因为那体验未能实时发现其为损伤,不适合称为外伤。晚年所发生偶发性被压抑的体验才如此称呼。对吧?”——对了。关口想起来了,京极堂并非外行人。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是在军队里学来的。——然后……降旗现在被他自身的语言所责难。使用对方的语言来责难,也是使用言灵驱魔的老套。“那么,接下来就是你的案例了。”阴阳师继续说,“如果这是实际体验,如果这体验对当时的你并没有带来任何强烈的刺激,也没有觉得不舒服的话——怎么样呢?”“你……你说什么?”“目击双亲的性行为——弗洛伊德所谓的‘原初场景(primalscene)’,被举为精神性创伤的代表例子,但是在骸骨山前交合的男男女女,如此脱离常轨的愚蠢光景,是否能成为‘原初场景’呢?那确实是相当稀奇的事吧,但在无法理解他们所为何事的状态下,会成为‘外伤’吗?当然因人而异吧。但是,你无所谓。”“你说,无所谓?”“对。所以你,只把那个记忆当做普通的奇异记忆,应该在某个固定的时间内一直记得才对。至少——直到长大后懂得什么是性行为为止。”“我记得?”“对。在成长的过程里,你在某种契机下,知道了在哪里所发生的行为具有什么意义。于是,你在那阶段,是不是相当厌恶自己?对那样淫秽的行为毫不在意的成长过来的自己,不如说应该是在那时察觉的。对你而言,‘知道了那是什么’这件事本身才是极为不愉快的体验。所以你更讨厌‘毫无疑问地将它视为真实事件的你’,于是压抑。在那时候,你只封印了所谓‘实际见到’的记忆,不是吗?”降旗沉默,颤抖。“我想起来了。”木场说,“降旗。我们见面那天,你问我记不记得你的梦,我想不起来。你再问我一次,还是想不起来。因为在那之前听你说了朱美的梦,我一头雾水。但是,现在我完全想起来了。”降旗缓缓转向木场。“你啊,降旗,小时候的确说过骷髅山的故事,也说过裸体男女的故事。但是,你完全没有说那是梦。”“你说什么……那是梦吧,我是这样说的。阿修……”“我说,那种蠢故事,你该不会是梦到二零三高地了吧。然后榎木津那笨蛋跟你说,没那回事,真的。于是你很高兴,说第一次有人相信你了。也就是说,你当时并不认为那是一场梦……”因此,降旗才会无法忘记木场和榎木津吧。“不对,没那回事。”降旗大吼,“那是……那是我的……”“潜意识思考吗?本能的欲动?快乐杀人?不要太过分了,降旗先生?降临于你的,并非如此不祥的黑暗,只是对性有些扭曲的认知而已,那种东西谁都有。你是个普通人,不是特别的人也不是被神选出的人!创造出那种幻想,没有任何好处!”“但是……”“不信的话,问问那位文觉长者吧!那个人,正是你噩梦中的主角!”京极堂将蜡烛转向文觉。当然,光线照射不到。暧昧模糊。影子……“那张……脸是……”关口仔细凝视,还以为坐在那里的是弗洛伊德。当然那是老僧蓄了胡子的缘故。“你……”老僧不动。降旗先是两腿一弯,紧接着屁股着地,瘫坐下来。“我在震灾时,到亲戚家玩,对,是东逗子。房子很旧,被震到了,好可怕。表兄妹就在我眼前被压在柱子下,痛苦地死了。我好害怕,好害怕,边哭边跑逃走了,然后被人救了起来。但是我说不出话来,因为身份不明受到收容。然后……啊,想起来了。不知道是第几天,我逃出去了。突然觉得要赶快去就被柱子压住的表兄妹,因此在山中迷路了。然后……然后,我看见了。看见了,确实是看见了。不是梦,那不是梦!对。”降旗指着老僧:“骷……在骷髅前的,是这个人!”“哇啊——”降旗绞出声音,“对!对啊!然后,女人是……啊,朱美?不,不会吧,那是……”“降旗先生,你的梦比荣格的梦更无意义。是肉眼所见,不需要解释。”京极堂绕到降旗前面,照他的脸。瞳孔中映着烛光,双颊摇晃明灭。“解释是……不必要的吗?”蜡烛熄了。同样地,降旗也消失了。黑暗中只有京极堂的声音:“对,降旗先生目击了法界髅,但在二十九年前所进行的法界髅,失败了。即使持续修法,骷髅也无法浮升。对吧,老和尚。”“你很清楚嘛。”是文觉长者的声音。“茶吉尼的修法被视为邪法,并没有传下正确的做法。有各式各样的种类,哪一个才是本来的面貌我也不知道。甚至也有用人黄的。”“很简单,只要观想就行了。”文觉的声音响彻堂内。在黑暗里,完全无法辨别位置的间隔。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观想?你是说,迄立字变成心脏,更变为茶吉尼,再变为文殊菩萨吗?”“文殊再变为茶吉尼,但骷髅却不浮升。是法力不足,如你所言。”“茶吉尼也是大黑天的侧女,因此径自比为大黑天吗?”“是的,能够降服猛神茶吉尼的只有大黑天。因此结大黑天的根本印,诵十万遍大黑天的真言。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不,不要!”降旗大叫。“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是那声音!在梦里听见的声音!”“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咚咚,有人敲门。真言停止。京极堂出声:“骷髅并没有浮升。”“对,加持失败了。”文觉的声音在笑。京极堂点了新的蜡烛。降旗俯首闭眼。门再度被敲响。木场想站起来,被京极堂阻止了。然后他转向板门。板门打开,传来异常巨大的声响。有人说了什么话,听不见声音。京极堂离开位子的瞬间,关口觉得好害怕。充满未知面目空气浓密的巨大空间里,坐着几个影子。眼前,武御名方的骨头散置一地。帽盒里装的听说是邪教立川流的骷髅本尊,须弥座上谜样的僧侣一无动静。因为没有动静,不知道何时会突然来到自己背后。就连坐着的影子,也令人开始怀疑是否真是朋友。刚刚传来木场的声音,也听见了伊佐间的声音。但叫人怀疑那是否是真实的。榎木津一句话也没说。就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知道那里到那里是自己。话题狂乱迷离,完全看不见解决事件的征兆。关口感到些微恐惧。一旦有此意识,便教人害怕的想叫出来。嘎——传来巨大的声响。将蜡烛拿在胸前的黑衣男人,他的背后——站着女人。背对入口的降旗,反射性地回顾女人。但用比回头时缓慢好几倍的速度,将头转会,然后,他背对着女人低下头。女人完全是个剪影。“是朱美小姐。”“石井呢?”“在外面。”“外面?不进来吗?”“听说敬而远之。”“怎么带过来的?”“不知道,只有石井警部一个人。”女人穿着和服。看不见脸,也没说话。女人坐在稍微远离圆形阵式的地方。京极堂从须弥座上拿了一个烛台,放在散置骨头的圆形阵式中,将手上的蜡烛放在烛台上,橙色的光从众人脸部下方照上来。伊佐间和每次看向朱美那边。因为与朱美隔着一段距离,对关口而言,她依然只是影子。别说表情了,连发型和衣服的图纹也不得而知。京极堂坐在圆形阵式与朱美之间。“好,又增加了一个人。刚好接下来是这个女人的故事,时机正好。这位是我们今晚祭祀的话题人物——御名方大人的南方村头家之女,南方朱美小姐。没错吧。”“是。”娇滴滴的声音。“请教几个问题,听说你在十三岁时到鸭田酒造工作。”“是的。”“请告诉我们当时的状况。听说你每次想起来,就对工作地方的人,提起御名方大人——家里的骷髅,这是真的吗?”“是的。”“你记得是什么时候说的吗?听说你在外出工作前就看到了,那么是开始工作就说了吗?”“不……刚开始工作时……”“还不熟的时候没说。”“是。”“那是在经过至少三年后,是吗?”“咦……嗯……”“换个问题吧。听说你还蛮常回娘家的,那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的吗?”“不,刚开始时没有,过了几年可以回家。”“这样啊。很抱歉,接下的问题,如果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你的初经该不会是来得很晚?”这是什么问题啊?京极堂到底想问什么?这种问题可以面对面地问女人家吗?并且一点关联性也没有。在关口责备前,朱美回答了:“是的。我的月经现在也经常断掉没来。开始也……”“很晚吧,十六,还是十七?”“是……吧。”“你,当时是不是被要求回娘家?”“啊,是的,我记得太太体贴我……”当他说出这句话时,降旗流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那种气氛就像用整个背部介意着朱美。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敢回头吧。京极堂继续提问。“你当时回到家,看到骷髅了吗?”“啊。”“看到了,对吧。那么在工作地方提这件事情是在那之后吧?”“啊,是的。”京极堂的说法简直就像亲眼看见了一般,他有什么根据吗?“这样我就懂了,烧死你全家的,是鸭田周三和鹫宫帮贵。”“啊?”“喂,京极,为什么这样就知道了?你是高岛吞象(注:高岛吞象(?-1932),江户末期知名的易经占卜师,被称为“易圣”,与当时的政界、金融界往来密切。)!提出证据来,证据!”木场气得大吼。“哎,等一下,还有后续呢。”“大老板和小老板吗?”“接下来你便会明白。另外,请告诉我有关宗像民江的事情。记得民江小姐应该跟你同年吧?”“嗯,是的。”“但是她比你早进去工作,她没去上学吗?”“嗯,本来是一定要去的,但是那女孩没去,说想学写字,我还教过她。”“喔,然后呢?”“她记得很快呢,也很热心学习。呆呆的女孩,但头脑很好,马上就会读书、读杂志了。应该很想去上学吧。”“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其他住在工作地方的打杂女性有多少人?”“嗯……总共六个人吧。”“大家吃睡都在一起吗?”“两个人一个房间。”“你和民江小姐同房吗?”“是的。”“民江小姐晚上经常外出吗?”“嗯,因为是半夜,我在睡觉了,但是,常常天亮才回来。”“每天吗?”“不知道……”“民江小姐以外的打杂女工的名字——是不是阿末、小鹤、小春、玉枝?”“对,对……你为什么知道?”“喂,京极堂!你为什么知道那种事啊!”“你很笨耶,关口,这种事,木场大爷也知道。”“喂!我不知道啦。不要乱说话!”“真伤脑筋啊,这不是你负责的吗?这不是与鸭田酒造有关的四名女性吗?目前下落不明的。也就是说,除了小鹤之外,全被认为是集体自杀身亡的女性。”“喔喔,这样啊。”“集体……自杀?”朱美发出讶异的声音,“自杀……吗?”“警察没有告诉你吗?很遗憾,听说你以前的同事四个人都死了。”“喂喂,京极,不要随便乱讲,不是全部吧。有一个——呃,啊啊,我想起来了。田川……鹤吗?那位小鹤有没有死还不知道。”“死了,所以本乡的酒屋的女儿才会被掳走。”“啊?”木场发出尖锐的声音。“挺好,朱美小姐。捉弄你命运的是御名方大人——你家代代相传的骷髅。你因此而失去家人,失去丈夫,甚至犯下杀人未遂案件。但是反过来说,你也因此而能活到现在。你的人生,因你不曾知道的事物运作着,因此你不需要负什么责任。”“责任?”“是叫你停止做伪证,即使是为了丈夫。”“伪……证。”“喂,你真的不要太过分了!所谓事物的道理,不是应该循序渐进吗?这样快速地跳来跳去,知道的事也变得不懂了。喂,钓鱼的,你懂吗?”“嗯。”“你这家伙,那是哪门子的‘嗯’啊!回答是或者不是!”木场咚咚咚地踩响地板站起来。“等一下,已经知道大概了,所以可以了。我不是说有尚未确认的是吗?难道不应该问本人吗?好吧,因为火爆刑警快要爆炸了,所以差不多该让来宾进来,进行下面的解答了。怎么样呢?老和尚。”“喔,这话真奇怪,这里只有我啊。”“哎呀,你装傻啊。我是说,想请住在旁边阵屋里的那位,移驾到这边的讲堂来。”“还有谁吗?”“有的。”“好,我去把他带来。”木场正要走向板门时,板门发出硬物用力摩擦的声音,开了。“没那必要。”影子。又增加了。“到底在骚动什么呢?”很厚重的声音。京极堂站起来。“谁,这家伙是谁?”“是鸭田周三先生,大爷。”“鸭田?鸭田……鸭田酒造的?”朱美动了,好似抬头看了影子。“鸭田酒造的老板,传说为后醍醐天皇直系子孙的鹭宫家的最后一人,鹭宫周三先生——这么称呼比较好吧?”“后醍醐天皇?”除了文觉,所有人都哑然了——关口想。意志消沉的降旗,甚至抬起脸。武御名方加上立川流,再加上后醍醐天皇——支离破碎至此,已经不想再问什么了。只认为是完全脱离现实生活的世间迷信。“正是,我本姓鹭宫,但那之后所谓后醍醐天皇是什么呢?再说,我也不是鹭宫家的最后一人,我还有外甥。”“很遗憾地,邦贵先生已不在这世上了,这你也很清楚吧?因此你才会在这里,不是吗?邦贵先生过世了,现在,皇位继承权在你身上。”“说明一下,京极。”木场大吼,这是第几次了?京极堂转向朱美,文觉,依序看过来,之后往关口等人靠近。“鸭田周三先生是入赘女婿,本姓鹭宫。三兄弟的老三,外甥邦贵先生是长男邦周先生的儿子,鹭宫家是后醍醐天皇的后裔,是吧?”——菊纹的灯笼。——山田春真说的……熊泽天皇?“不会吧,京极堂,你该不会是要说,这个人跟那个熊泽天皇一样是南朝后裔吧?”京极堂突然停下脚步,然后说:“很可惜的,关口,似乎并非如此。后醍醐帝的血统为南朝所继承,南朝传承后南朝,后南朝因长禄之变而落幕。这是不会错的吧,因此,南朝后裔已经完全灭绝了。”鸭田似乎介意着朱美,关上板门,用十分清晰的声音说:“正是如此,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如果突然说我是骗子的话,就太过分了。被跟那熊泽混在一起,我可伤脑筋啊。”京极堂重新转向鸭田的方向,挑拨似的说:“或许是吧,但是熊泽宽道不是握有家谱吗?”“家谱随便写就有,因为帮人写假家谱的人多如繁星。明治之后,自称源氏或是平氏后裔的市井小民也很多。”“还说拥有神器。”“当然是不可能有,”鸭田说,“因为没人看过真正的神器,所以要伪造也很简单吧。不可能有人拥有南朝血统。建立后南朝的龟山天皇之子——小仓宫实仁亲王病死,其子尊义王也死了其子——也就是龟山的曾孙——自天王、忠义王死后,后南朝就完全断了。那是长禄二年,就是你刚刚说的长禄之变。然后支持后南朝的奥吉野川上村被称为‘筋目’的乡绅,直至现在依然忠心信奉枉死的自天王不断进行供养。尊义王的坟墓和自天王的坟墓都还在川上村。”鸭田说得冠冕堂皇。——后南朝绝后,长禄之变怎么了,筋目这样了,熊泽很糟糕。这不就是山田春真在高野家所说的事吗?木场确实这么说过。关口瞄向木场,他果然有反应。京极堂也有点在意着木场,但继续说:“知道得真是详尽啊,鸭田先生。能够懂得这么多的话,那不足为信的熊泽天皇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丑角罢了。但是,你似乎实在了解得太过详细。奥吉野至今交通仍然相当不便,那里有人供养后南朝末代王裔,知道这种事的人很少吧。如你所言,川上村里有尊义王和自天王的坟墓,筋目的人仍然一年一度执行自天王的供养仪式,这都是事实。”“对,是事实。”“但是鸭田先生,这仪式是一种秘密祭典,并非一般为人所知的仪式。当然,当地的人如此坚信,我也认为是真的,不过宫内厅并不正式承认。”“不过,知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我的个性就喜欢这类的故事。”“那的确是的。奥吉野虽是很险峻的地方,但也不是说去不了。我也没有调查你是否去了奥吉野,假使没去,你因为什么其他的动机而引发兴趣,调查了那里的事——这么一来,如你所言,知道也不稀奇。但事实上,据说山田春真也说了与你现在所说的内容相同的事。”“山田?”“你认识山田春真先生吧?前些日子,在这附近的二子山自杀的和尚。连他都知道这些事,关于这点,该如何解释呢?这是偶然吗?”鸭田稍稍迟疑了:“那叫山……山田春真的,是在我那里做杜氏的山田的儿子——春雄吗?战后我就不知道他的消息了。并且,那种……他人的发言我无法负责。”“唉呀呀,那就奇怪了。山田春真先生应该就在这寺院里修行吧。”“喂!京极,这点应该还没有查到才对。关于山田,只知道他是与鸭田酒造有关的人!你倒说说根据。”京极堂的影子缓慢地转向这边,回答木场的疑问:“那是啊,大爷,因为这里是日本唯一的立川流寺院,刚刚那位文觉长者也承认了。那么就只能认为春真也是文觉大人的弟子。”“山田是个叫什么立川流宗派的和尚吗?为什么?有关那家伙的情报,只有说是真言宗的和尚,只有这样而已。”“毒菇杵啦,大爷。”“啊?”“山田春真所拿的法器——高野前教师的夫人看到的金刚杵,不是一般密宗所使用的独钴杵,也不是三钴杵或五钴杵。是一边三股,一边双股的特殊样式。三股表示男性,双股表示女性,是称为‘割五钴杵’的法器。”“啊,小榎……”榎木津说过双股和三股。“只有立川流使用割五钴杵。”“因此,使用那法器的立川流寺院只有这里的话,就只能认为山田春真先生是那位文觉长者的弟子了。”“这么说,那……那个高野老先生好像说了山田去的是神奈川一带的寺院,但是,长门大叔说寻遍神奈川的寺院也没找到啊,啊,这里不是寺院,所以沒查到吗?”“对,这里是鹭宫家私人所有的土地,所以——你不会不知道的,鸭田先生……”“所以你要说什么!”鸭田突然发出粗嘎的声音,“的确,这里是鹭宫家的财产,山田春真是在此修行的和尚。但是,这种事完全无法证明我们一族是后醍醐帝的后裔。再说,你自己刚刚也说了后醍醐的后裔在自天王时绝后了,不是吗?”鸭田说完,堂皇地越过京极堂,靠近文觉。京极堂让鸭田过去后,说:“我说,后南朝绝后了。”“那不就意味着不可能有后醍醐的后裔吗?”“不,有可能。”京极堂对威吓不为所动。“鹭宫家本来住在哪里——这是关键。如果追溯鹭宫家,应该是来自诹访附近,天龙川沿岸的下伊那大川原。调查这件事可费工夫呢。不过,我因此大概找到了头绪了。”——又是诹访啊。“是听说如此,那又怎样?”“知道宗良亲王吗?后醍醐天皇的皇子之一。他是个爱好和歌的文化人,似乎是与战争无缘之人,因为父亲的关系流放至赞岐,被奉为天台座主(注:座主,专指天台宗寺院首席住持。),一生动荡不安。南北朝动乱时,他一边辗转远江、信浓等国,一边不断地与足利战斗。卒年不详,但至死始终颠沛流离。”“喂,历史讲解就算了吧,宗教讲解也听得很烦了。说关于案件的事。”木场的威吓对京极堂也没效。“颠沛流离之中,宗良亲王与大川原的豪族结为挚友,屡次造访,那一带以诹访为中心,对宗良亲王而言,可以说是非常熟悉的地方。大川原应该也有所谓宗良的御所遗迹。”这……这可以作为什么凭据?关口看不出有什么深切的关系。所谓鹭宫一族,来自于后醍醐天皇的皇子有深切关系的土地,不知是这样而已吗?“喂,京极堂,你该不会是要说这个人是那个宗良亲王的子孙吧?”“不,关口,那也是错的。宗良亲王的后裔还存留在此的可能性很小。”“那么……”“我呢,认为这个人是正史上没有出现的,后醍醐的第九皇子的直系后裔——如何呢,鸭田——不,鹭宫先生?”“你在说什么荒唐无稽的事。”鸭田不为所动。当然黑衣男人也不为所动:“我刚开始也这么想,我不太喜欢这种话题。但似乎要这么想才会通,不,不只如此。”京极堂回头看文觉:“那位文觉长者不是文观僧正(注:僧正,僧侣阶级中的最高位阶。)的子孙吗?”“文观……是立川流集大成者的那一位?”“是的,关口,想不到你记得很清楚嘛。据说出生于播磨国加古郡冰丘村的文观房弘真,自幼在真言律宗西大寺派的分寺出家习佛。而后于天台宗法华山一乘寺剃度,之后于全国山野修行,成为奈良西大寺的律僧(注:律僧,律宗的僧侣。),建立其权势。这位律僧拥有学僧所没有的无双法力一事,传到后醍醐帝耳里,而被请为后醍醐帝的护持僧,之后一生效忠后醍醐帝。但是文观因被发现伪造祈祷安产,行降服关东之咒,而被流放至硫磺岛。当时宗良亲王在赞岐,后醍醐帝本身也被流放隐岐。”京极堂边说边移动到须弥座,在文觉旁边停住。“然而,逃出隐岐的后醍醐在施行建武新政前后,文观回到了京都,就像刚刚所说的,登上了真言密宗的顶点,是特例晋升吧。因为文观只是个普通的修验僧,通常不会有这种事的。后醍醐帝的一意孤行招致强烈的反弹,高野山信众甚至对后醍醐提出诉状。指其学习算术之道,喜好卜筮,施行咒术、修验之法,祭祀茶吉尼,挟朝廷之威信以逞其淫威。为天魔鬼神之业,此异人非东寺长者之器——相当严厉的指责。”文觉出声:“那是偏见。真言僧娴熟算术与卜筮是理所当然的。即使这是因为文观僧正是律僧,才如此毁谤谩骂,也可以说是他身为律僧的结果吧。只不过是平凡的僧侣对文观僧正稀有法力的骚动罢了。”“是这样吗?文观虽然是毁誉褒贬两极的僧侣,有关誉与褒就算了,毁与贬可就与法力无关了。不论平凡僧侣忌妒与否,他受到责难是因为向权力靠拢的缘故吧,因为这相关人事是政治性的人事。事实上,文观成为东寺长者时,刚刚提及的宗良亲王也当上天台座主,法名尊澄法亲王。如此一来,所谓真言与天台,日本两大密宗教团便都纳入和后醍醐帝伞下。后醍醐首先计划依咒法进行武装,然而后醍醐的儿子中,能夠担当这重大角色的,只有宗良亲王,因此文观才被选上——只是这样而已。”文觉没有回答。“听好,老和尚。立川流之所以被贬为邪教,并非因为其特异之教义。在立川流之前,也有很多将性代入教义的宗教,也有将骷髅利用于咒术的民间宗教或左道密宗。天台也有玄旨归命坛。立川流受到压制,是因为文观执着于权力,他耽溺于现世利益的茶吉尼邪法。”京极堂拿起须弥座上剩下的蜡烛。然后照着满脸胡须的妖僧。“茶吉尼天法是东密的秘中之秘,不是那样随便简单可学习的。我想文观在山野修行中,接触了许多民间宗教,并且认识了印度密宗,也接触仁宽开创的立川流,独学茶吉尼之法,说不定在成为东寺之长后,才正式修茶吉尼天法也说不定。文观不是将立川流集大成,而是取立川流而创出文观流的降服法——我是这么认为的。当时融合的民间邪法本来就是压制的对象。文观的降服法接受了那些邪法,因为是铜臭味太强的现世祈祷而受到厌恶,结果其源流立川流也被视为淫祀邪教了。这也是因为文观执着权力,趋附后醍醐的缘故。”被蜡烛所照的文觉一动也不动。京极堂将矛头指向鸭田。“但是,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宗教政权并没有帮上什么大忙。足利尊氏拔旗易帜,天下分为南北二朝,兵荒马乱。南朝败走,宗良亲王还俗参战,文观也随后醍醐隐居吉野山,耽溺于茶吉尼天法。就像你们一样。”“哼,你有什么根据……”鸭田嗤之以鼻,“擅自改写历史这种事,不可以随便说说。文观就算了,如果后醍醐天皇有第九皇子那可是大事一桩。正史上未登场的天皇家后裔,岂不贻笑大方。我虽沒学沒识,也还能了解这些事。后醍醐天皇的皇子,加上后村上天皇(注:后村上天皇〈一三二八~一三六八〉,日本第九十七代天皇〈一三三九~一三六八在位〉,后醍醐天皇第七皇子。)是八人。你说,母亲是谁?叫什么名字呢?”“我不知道那种事。不过,文观如果在吉野山里进行与现在所流传的立川流相同的秘密仪式,那个仪式中不可或缺的是性交。如果这样,也不难想像在那时怀了孕。不,会流传至民间,表示那是很盛大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