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写的是住在神社隔壁的那个老爷爷吧?” 日高似乎还记得那位烟火老师傅,我回答:“是的。” “我觉得好怀念喔,想说要赶快把它读完,不过却没有办法。” “你手头这份工作要忙到什么时候?” “我想大概还要一个月吧?不管怎样,我读完了会马上和你联络。” “嗯,拜托你了。” 我挂了电话,心想写书这份工作果然很辛苦。那时,我对日高根本毫无戒心。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他依然没有半点消息。虽然我知道逼得太紧会造成对方的困扰,不过我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他对作品的感想,还是忍不住拨了电话。 “抱歉!我还没看完。”他的回答又再次令我感到失望,“这次的工作拖得比较久,你可不可以再等一下下?” “那是无所谓啦……”说老实话,要我再等下去是一种折磨,于是我说,“如果你很忙的话,可不可以介绍别人帮我看一下?譬如说编辑什么的?” 听我这么一说,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严峻:“那可不行!我不想在连内容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就硬把书塞给忙得要死的编辑。他们每天都有一大堆不成熟的稿子要处理,就算要介绍给人家好了,我也希望自己能先看过。如果你信不过我,我现在就可以把稿子退回给你。” 他这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很辛苦,想说有其他人可以帮忙就好了。” “遗憾的是,这世上没有人会认真去读业余作家的小说。放心好了,我会负责把它读完的,我答应你。” “是吗?那就拜托你了。”我说完后就挂上电话。 然而,不出所料,过了两个礼拜,他依然没有回覆。我抱着可能惹恼他的觉悟,再次打了电话过去。 “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不知为什么,他的口气显得有些冷淡,让我有点担心。 “你看完了吗?” “嗯,刚刚看完。” 那你为何不马上打电话给我?我强忍住想要质问的冲动。 “你觉得怎样?”我试着询问他对作品的感想。 “嗯,这个嘛……”他停顿了数秒后说道,“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怎样?你要不要过来一趟?我们好好谈谈。” 他的话让我困惑,我只是想知道作品有不有趣而已,真是急惊风遇到慢郎中。不过,他会特地把我叫去他家,说有事要跟我详谈,可见他已认真把书读过一遍了。 “我一定会去打扰的。”我有点紧张地答应了。 就这样,我上他家登门造访。那时我压根没有想到,这次的拜访会对我往后的人生产生多大的影响。 那时,他才刚买了现在这个家。虽然他对外宣称房子是靠他上班时存下的积蓄买的,不过想必他父亲留下的遗产也有颇大的贡献吧。听说日高的父亲是在两年前过世的。还好他后来成了畅销作家,否则这样的豪宅似乎与他不太相称呢。 我带了威士忌当作礼物,来到他住的地方。 日高以教练之姿迎接我,站在他身旁的就是初美。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看到初美的瞬间,我心中就起了某种感应,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然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所以讲正确一点,应该说是注定相遇的两人终于在某个时间点交会了。我一直盯着她的脸庞,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过,日高好像并未留意我的失神,他叫初美去泡咖啡,然后就领着我进入工作室里。 我本以为他会马上谈论有关作品的事,不过他迟迟未进入主题。他谈起最近发生的社会案件,一味询问我教师工作的情形,就连初美送来咖啡之后,他还继续扯着不相干的话题。 终于我忍不住问了:“对了,我那本小说怎样?如果不好的话,希望你能老实告诉我。” 他总算收起嘻皮笑脸,告诉我他的想法:“我觉得不错,不过题目定得不是很恰当。” “你的意思是……不是很坏,但也没有很好,是吗?” “嗯,老实讲,是这样没错,我感觉不出有任何吸引读者的特点。打个比方说好了,就好像材料不错,但烹调的方法错了。” “具体来说,到底哪里不好?” “嗯,应该是人物缺乏魅力吧?不过这应该归咎于故事太复杂了?” “你的意思是整体的格局太小了?” “好像是吧。”接着他继续说道,“不过就一个业余作家而言,这样算是很不错的了。文笔还说的过去,起承转合也有了,就是缺乏专业作品的魅力,如果只是故事好看的话,是无法成为商品的。”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样的评价还是觉得失望。如果真有明显的缺点,将它修正过来也就算了,可是“好看却缺乏魅力”的评语,教我无从改起。换个说法,那就是“天生缺乏才能”的意思。 “那我保留这个题目,换个方式来写会比较好吧?”我并不气馁,试着谈论今后的写作方针。 然而,日高摇了摇头:“一直执著在一个题目上不好,你就忘了那个烟火师傅吧。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恐怕难有进步,我劝你还是写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他的建议听来还蛮有道理的。 于是我问他,如果写好了其他故事,可不可以请他再帮我看?他回答非常乐意。 之后,我就马上着手下一部作品。然而,实际上进行得并不顺利。我的第一本书是在心无旁骛的情况下写的,可是写第二本的时候,我变得特别吹毛求疵,有时光是斟酌一个词语用法,也会让我坐在书桌前耗上一个小时。这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开始意识到读者的存在。最初的作品并不是以供人阅读为目的而写的,可是这次的作品却有了日高这么一位读者。对于这件事,我好像神经质了一点。后来我也体会到,太在意读者不是一件好事,或许这就是专业和业余的差别? 第二本书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难产了,不过在此期间我经常到日高家去拜访。我们既是童年故友,又曾玩在一块儿,所以友情恢复是很自然的事。对我而言,能够了解现役作家的生活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而对日高来说,也能藉此增加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吧。因为有一次他曾不小心泄漏,自从成为作家以后,和人群就日渐疏远了。 不过,我去日高家还有别有私心,这点我必须坦白。我期待看到日高初美,每次我去她家的时候,她总是笑脸迎人的。比起浓妆艳抹,我觉得她穿家居服的样子更加好看,她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当然,她精心打扮的样子,我未曾见过,说不定她会摇身一变成为令人屏息的妖艳女郎,这样就会和日高比较速配吧?不过,在我心里她永远是宜室宜家的美女。 有一次,我没事先联络就登门造访,藉口说正好来到附近,事实上,我是不自觉地想看看她的笑容。那天日高恰巧出门去了,我也只好寒喧一下就打道回府,因为我名义上要拜访的人是日高,不是她。 但幸运的是,初美挽留了我。她说刚烤了蛋糕,要我尝尝。我虽然嘴里喊着告退,却一点也不想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厚着脸皮就进去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真是无比串福的时光。我的心情非常亢奋,开始胡言乱语,而她并未露出嫌恶的表情,反倒像少女般地轻声娇笑,教我欣喜若狂。我想当时我的脸一定很红,告辞后冷风拂面的清新感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后来,我依然假借讨论创作的名义,频繁进出日高家,只为一睹初美灿烂的笑容。日高似乎什么都没发现,事实上,他和我见面也有他自己的考量,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 终于,我的第二本书完成了。我赶紧让日高过目,并询问他的感想,遗憾的是,这本书依然没有得到好的回应。 “感觉上是一本很普通的恋爱小说。”——这是日高的感想——“少年迷恋年长女性的故事,市面上随便找就有一堆,应该加入一点新意才是。还有女主角的部分也处理得不好,缺乏真实感,看来好像是自己虚构出来的。” 真是残酷的批评!我大受打击,特别是最后几句话最教我受伤,因为日高评为“缺乏真实感”的女主角,是以初美为原型写成的。 “我是不是缺乏成为专业作家的实力?”我问日高。 他想了一下,回答我:“反正你有固定的职业,没必要那么心急吧?我觉得你就抱着何时出书都可以的心态,把它当作兴趣去写会比较好。” 这些话发挥不了安慰的作用。曾经,我自我陶醉地以为好歹都写到第二本了,应该算有个成绩了吧。自己到底是哪里不足?我真的非常懊恼。“打起精神来!”这个时候,就连初美温柔的鼓励也起不了作用了。 大概是深受打击,加上长期睡眠不足的结果吧?在那之后,我的身体每下愈况。感冒迟迟未愈,终至缠绵病。此时,我深切体会单身生活的辛苦,一个人缩在冰冷的被窝里,悲惨的感觉几乎把我给淹没了。 这时,喜出望外地,幸运从天而降。这我也跟加贺刑警说过了,没错,初美到我家探病来了。当我透过门孔看到她的时候,还一度以为是发烧让我神智不清了。 “我听我先生说,你得了感冒没有去学校上班。”她这么说道。前天日高打电话来的时候,我确实跟他提起自己正卧病在床。 初美无视于我的感激和惊讶,到厨房去帮我做饭,甚至连材料都买好了。我的脑袋晕沉沉的,当然那是因为感冒的关系。 初美做的蔬菜汤非常特别,不,老实说,当时我根本尝不出味道。可是,只要一想到她是为我而来,甚至为我做饭,我就感到无比幸福。 由于这场病的缘故,我向学校请了一个礼拜的假。身体瘦弱的我,只要一生病就很不容易好,这从以前就一直困扰着我,不过,只有这一次,我必须感谢这种体质,因为这期间初美竟然来看了我三次。她第三次来的时候,我问她是不是日高要她来的。 “我没跟他说我要来。”这是她的回答。 “为什么?” “因为……”她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反倒要求我,“你可不可以也别跟他提起?” “我是无所谓啦。”虽然我很想知道她的想法,却没有追问下去。 痊愈后,我心想一定得向她道谢才行,于是我决定请她吃饭,因为送礼物的话,难保不被日高发现。 初美显得有点犹豫,不过她还是答应了我。她说,过两天日高正好要到外地采访,我们就约那时候好了。我没有异议。 我们一起去了六本木的怀石料理餐厅,那天晚上她住在我家。 关于我俩的关系,我曾跟加贺刑警说过“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我想在此提出更正,我们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对方。对她,我一点轻薄之心都没有。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明白,她是我命中注定要碰到的人,而我俩认真地谈起感情可说是从那个夜晚萌芽的吧? 不过,一阵浓情蜜意后,我从初美那里听到令人惊讶的消息,是有关日高的事。 “我先生好像在骗你。”她悲伤地说。 “什么意思?” “他阻碍你成为真正的作家,想让你放弃作家的道路。” “那是因为我的小说很无趣吗?” “不,不是这样,我觉得正好相反,因为你写的作品比他的有趣,所以他才会嫉妒。” “怎么会?” “我一开始也没有这么想,不,应该说不愿意这么想。不过,除此之外,我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解释来他的怪异行为。” “怎么说呢?” “我记得你把第一本作品寄给他的时候,一开始他并不打算花很多精神去读。他曾经说过,帮业余作家看不入流的东西,连自己的品味也会跟着降低,他甚至还说,随便翻一下能交代过去就算了。” “耶?是这样吗?”这和日高本人的说法倒是大相迳庭,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催促她说下去。 “不过,等他开始读了之后,他就整个人沉迷其中。他的个性我很清楚,没耐性的他,只要稍觉无趣,就会二话不说地把东西丢到一旁,因此他会那么认真读你的小说,只能说是被你所描写的世界给吸引了。” “但是,他说过那部作品没资格成为专业的小说。” “所以我才会察觉他的企图。之前你打了好几次电话过来,他都跟你说还没有看,那是骗人的。我想他是还没想到应付你的方法吧?而他最后得到的结论必定是故意贬低你的作品,让你断了成为作家的念头。他明明这么认真地阅读你的作品,却说不有趣,我听到后就一直觉得很奇怪。” “他认真阅读我的作品,是因为我们是从小认识的好朋友嘛!”我无法相信她所说的话,如此辩称。不过,她很坚决地否认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他那个人除了自己以外,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 听她的口气如此肯定,我不得不感到疑惑。真没想到,她是这么看待恋爱一场才结为连理的丈夫。 不过,仔细一想,要不是她对现在的丈夫产生幻灭,哪有我趁虚而入的份?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初美还告诉我,最近日高的创作遇到了瓶颈,显得十分焦急,他完全想不出该写些什么,几乎丧失自信。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看到业余的我接连写出新的作品,他才会感到嫉妒,她说:“总之,野野口先生,你最好不要再去找我先生商量写作的事,你应该找个更有心帮你的人才是。” “不过,如果日高真的不想让我出道的话,他直接叫我死心不就好了,干嘛还帮我看第二本小说……” “你不了解他,他之所以不跟你明说,是为了阻止你去找别人商量。他让你抱着希望,好藉此牵绊住你。事实上,说要帮你介绍出版社什么的,根本没那回事。”初美以不同于以往的激烈语气说道。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相信日高的心里会藏着这样的恶意,不过,我也不认为初美是在胡说八道。 “总之,再观察一阵子好了。”我说。看到我这样的态度,初美显得有点担心。 不过,之后我到日高家的次数减少了,却是不争的事实。我之所以这样做,倒不是防着日高,实际上我是害怕在他面前跟初美碰面。我不敢保证,和她见面的时候,我能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日高是个观察敏锐的人,一旦他发现我看初美的眼神不对,肯定会察觉出什么。 话虽如此,要我好几天不跟她见面,却是难如登天。不过,在外面幽会实在太危险了,我们偷偷商量的结果,决定由初美到我家来。我想加贺刑警应该知道,我住的公寓很少有人来,左邻右舍几乎没看过有人从我家里出入。而且,就算真的被看到了,在无人知道她是谁的情况下,也就不用担心会有奇怪的谣言传出。 初美算好日高出门的时间后,就到我这儿。虽然她不曾在这里过夜,却好几次煮了饭,陪我共进晚餐。那时她总是穿上她最喜欢的围裙,是的,就是警方发现的那件。看着她穿着围裙站在我的厨房里,感觉上就好像新婚夫妇一样。 然而,相聚的时候有多快乐,分开的时候就有多痛苦。每到她非回去不可的时候,我们两个总是相对无言,幽怨地盯着时钟的指针。 “就算只有一、两天也无所谓,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那该有多好。”我们经常这样讲。虽然明知不可能,却不由自主地做着这样的梦。 终于,有一天,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了。日高因为工作要到美国出差一个礼拜,就他和编辑两个人去,初美留下来看家。 我心想,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初美和我兴奋地讨论,如果真的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要做些什么,于是我们决定去冲绳旅行。我已经找好旅行社,甚至连订金都付了,就算只有几天也无所谓,能够像夫妻一样地相处,对我们而言,就像是神话一样。 不过,满心的期待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如您所知,我们的冲绳之旅并没有实现。日高的美国之行临时取消了,原本好像是为了某杂志的企划,却在临行前计划喊停,详细的情形我不是很清楚。日高似乎很失望,不过相较于我们,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一场美梦活生生地被打碎了,然而我想跟初美在一起的欲望却更甚以往。即使才刚见面,却在分手后的下一秒又希望能马上见到她。 可是,她来找我的次数却从那时起明显减少了。我得知理由后,整个脸都发白了,初美说,日高可能已经发现我俩的关系。接着,她更进一步讲出我最害怕的那句话。她说:“我们分手吧!要是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他一定会报复,我不想让你惹上麻烦。” “我没有关系,只是……” 只是我不能让她跟着受苦。按照日高的个性,他是不可能轻易签下离婚协议书的。话虽如此,我却无法想像要和初美分手的情况。 在那之后,我不知烦恼了几天。我把教书的工作抛在一边,苦苦寻思解套的方法,终于我决定了。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不,既然加贺刑警已经完全猜到,我根本没必要再次多做强调——我决定把日高杀了。 我写得这么干脆,或许会让人觉得奇怪。不过,老实说,我没犹豫多久就做出了这样的结论。坦白讲,在这之前,我就一直期盼日高能够死去。我不容许日高把我心爱的初美当作是自己的财产。人真是自私的动物啊!明明是我抢夺他的妻子,却还有这样的想法。不管怎样,为了这个原因,我不敢说我没有用自己的双手结束他生命的念头。 当然,对于我的提议,初美坚决反对。她甚至流着眼泪,要我不要犯下这么严重的罪行。然而,她的眼泪却教我更加疯狂,我激动地表示,除了杀死日高以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这全是我个人的行为。就算我失败了,甚至被警察抓去,我也绝对不会连累你的。”我这样跟她说。你大可指责我,骂我被爱冲昏了头,我无话可说。 或许知道我心意已决,又或许了解除非这样,否则我们无法在一起,初美终于下了决心,甚至说要帮忙。我不想让她遭逢任何危险,不过她非常坚持,不肯让我独自一人冒险。 就这样,我们计划着如何杀死日高。虽说计划,却不怎么复杂,我们打算把它做成强盗入侵的样子。 然后,十二月十三日那天来了。 深夜,我闯入日高家的院子,当时我穿的服装,加贺刑警已经知道了。是的,黑色的裤子配上黑色的夹克。我原本应该蒙面的,如果这么做,之后的情势将完全逆转。不过,那时我并没想到要把脸遮起来。 日高工作室的灯熄灭了,我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窗沿,窗户没有上锁,毫不费力地就打开了,我屏住呼吸爬进屋内。 房间一隅的沙发上,日高正躺在那里。他面朝上,闭着眼睛,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隔天他有一件工作要交,所以今晚得一整夜都窝在工作室里。这点我已经跟初美确认过了,这也是我们选择今夜下手的原因。 在此,我有必要说明日高为何放着工作不做,却跑去睡觉。因为初美在消夜里动了手脚,她放了安眠药。日高平常就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所以就算解剖时被验出来,也不用担心有人起疑。看到日高的样子,我确信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他工作途中突然睡魔来袭,所以躺在沙发休息,初美确认他已经睡着后,就把房间的灯关掉,帮我把窗户的锁打开。 说老实话,我个人比较偏好勒毙的方式。用刀子戳剌,光想就觉得恐怖。不过,要假装成强盗入侵,用刀子当武器会比较有说服力,打算闯入民宅的匪徒一定会带着比较像样的凶器。 要刺哪里才能迅速结束他的性命呢?我没把握,心想还是刺胸好了。这时,为了握紧刀柄,我脱下一直戴着的手套,想说待会儿再把指纹擦掉就行了。于是,我两手紧握着刀柄,将它高举到头顶。 就在此刻,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 日高睁开了眼睛。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就这么举着刀子,一动也不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相对于我的愕然,日高的动作倒是十分敏捷。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制服了我,刀子也离开我的手上。我不由得想起,从以前开始,他的运动细胞就一直很好。 “你想干嘛?为何要杀我?”日高问道。当然我无法回答他。 于是他大声叫唤初美,不久,脸色铁青的初美进入屋内。从日高的声音里,她当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打电话给警察,说是杀人未遂!”日高说道。 不过,初美没有动作。 “怎么了?赶快打电话啊!别慢吞吞的!” “这……这个人可是野野口啊。” “我知道,不过,这不构成饶恕他的理由,这个男的竟然想杀我。” “说老实话,我……” 初美想说自己也是共犯,下过,日高却阻止她说下去:“你别说废话!” 听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了。日高发现了我俩的计划,于是他假装睡着,等我来自投罗网。 “喂,野野口!”日高按住我的头,一边说道,“你听过防范窃盗条例吗?里面记载着关于正当防卫的事。如果有人怀着不法意图侵入你家,就算你把他杀了也不会被问罪。你不觉得现在就是那种状况吗?就算我现在把你杀掉,也没有人会说第二句话。” 他那冷酷的语气让我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我不认为他真的会动手杀我,却可以预见他会给我不亚于此的折磨。 “不过,这样做就太便宜你了,我也不会感到痛快……看来只好把你送去派出所了……”说到这里,他看了初美一眼,阴险地笑了笑,接着又把锐利的目光栘回我身上,“这样对我也没什么好处,不管我有多正当的理由可以杀你,把你送进监狱,对我的人生也没啥作用。” 我搞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发毛。 终于,他松手放开了我,拿起一旁的毛巾,包住掉落的刀子,将它捡了起来。 “恭喜!今天就先放了你,你赶快从窗户逃吧。” 我惊讶地看着日高,他正微微地笑着。 “干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趁我还没改变心意之前,你赶快出去。” “你有什么打算?”我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 “现在让你知道就不好玩了。好了,你赶快出去吧。只是……”他让我看他手上的刀子,“这个我要当作证据留着。” 我心想,那把刀子真的可以当作证据吗?虽然那上面有我的指纹。 大概是看出我的想法,日高说了:“别忘了,证据不只这个,还有一样教你怎么都抵赖不了的东西,下次也让你瞧瞧。” 那到底是什么呢?当场我实在想不出来。我望向初美,她的脸色一片惨白,只有眼眶红了。人类竟然会有如此的悲容,我从来没有见过,不,之后也没再见过。 在完全摸不清日高有何打算的情况下,我踏上了归途。就此消失好了,同样的念头我不知兴起多少次。不过,我终究没这么做,因为我心里挂念着初美。 那件事发生之后,我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我不认为日高不会报复,只是不知以何种形式呈现,教我一直害怕着。 当然我没再到日高家去,也没跟初美见面,我们只通过几通电话。 “那天晚上的事,他提都不提,好像已经全忘了。”她这么说道。不过,日高怎么可能忘记?他的安静沉默,反倒让我觉得更加诡异。 他真正的报复要等几个月后才实现,我在书店知道了这件事。加贺刑警应该已经猜到了,没错!日高的新作《死火》出版了,那是由我的第一本小说《圆火》改写而成的。 我想,自己肯定在做噩梦。我怎样都无法相信,不,应该说不愿相信。 仔细一想,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报复。一心想成为作家的我,痛苦的心就仿佛被撕裂一般,也只有日高想得出这么残忍的方法。 对作家而言,作品就好像是自己的分身,说得简单一点,那就像是自己的小孩。而作家爱着自己的创作,就好像父母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的作品被日高偷走了。一旦他以自己的名义发表后,在人们的记忆里,《死火》将永远是日高邦彦的作品,文学史上也会这么记载。只有我出声抗议才能阻止这种情形,不过,日高早已预见,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没错,即使受到这样的对待,我也只能忍气吞声。若我向日高抗议,他必定会用这句话堵我吧? “如果你不想坐牢的话就闭嘴。” 也就是说,如果我想揭发作品被窃的事,就得觉悟自己潜入日高家、想要杀害他的事也会跟着曝光。 有好几次,我想跟警方自首,顺便告诉他们《死火》抄袭我的《圆火》。实际上,我甚至已经拿起话筒,想打电话给当地的警察。 不过,我还是放弃了。当然,我害怕以杀人未遂的罪嫌被逮捕,但更教我害怕的是,初美会被当成共犯牵扯进来。日本的警察都很优秀,就算我坚持全是我一人所为,他们也会追根究柢找出证据。没有她的帮忙,事情怎能顺利进行?不,在这之前,日高就不会放过她。不管怎样,她都不可能无罪开脱。虽然我每日深陷绝望深渊,却依然希望只要初美过得幸福就好。看到这里,警方一定会苦笑地想,都这时候了,还逞什么英雄?我承认,我是自我陶醉了点。可是,若不是这样,我怎能挨过那段痛苦的日子? 那段时间里,就连初美也想不出话来安慰我。有时她会趁着日高不注意的时候打电话过来,不过,电话两头除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外,我们能说的也只有哀伤、无意义的话语。 “我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他竟然把你的作品……” “没办法,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觉得对不起你……” “与你无关,只能怪我太蠢了,自作自受。” 就是这样。就算和心爱的人讲话,也无法让我开朗起来。我感到无比绝望,情绪荡到谷底。 讽刺的是,《死火》一书大受好评。每次看到报章杂志谈论这本书的时候,我的心如刀割。作品获得肯定,让我觉得很高兴,但下一刻,我就跌回现实——被褒扬的人不是我,而是日高。 他不但因此成为话题人物,甚至还获得颇具公信力的文学大奖。当他志得意满地出现在报纸上的时候,你可以想像我有多懊悔吧?好几个夜晚,我失眠了。 就这样,我郁郁不乐地过着日子,有一天,玄关的门铃响了。透过门孔向外望,我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站在那里的人竟是日高邦彦!自从我闯入他家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碰面。那一刻,我想假装自己不在家。我恨他窃取我的作品,但另一方面,却也对他感到愧疚。 逃避也不是办法,我心一横,打开了门,日高挂着浅浅的微笑站在哪里。 “你在睡觉吗?”他问,因为我穿着睡衣。这天是礼拜天。 “不,我已经起来了。” “是吗?没吵到你睡觉就好。”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内窥探,“可以打扰一下吗?我想跟你谈谈。” “好是好啦,不过屋里很乱。” “无所谓,又不是要拍艺术照。” 成了畅销作家,拍照的机会也多了是吗?何必来此炫耀。 “倒是,”他看着我,“你也有话想跟我说吧?肯定有很多话。” 我沉默不语。 我们往客厅的沙发走去,日高好奇地四处打量。我有点紧张,不知哪里还留存初美的痕迹。初美的围裙已经洗好,收进柜子里了。 “就一个单身汉来说,你这里还蛮整齐的嘛!”他终于说话了。 “是吗?” “还是……有人会过来帮你打扫?” 听到这句话,我不自觉地看向他,他的嘴角依然挂着一抹冷笑,显然地,他是在暗示我和初美的关系。 “你说有话要谈,是什么?”我无法忍受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催促他赶紧表明来意。 “唉,干嘛这么心急?”他抽着烟,聊起最近轰动一时的政治贪渎事件。这样慢慢地戏弄我,他肯定觉得很有趣吧? 终于,我的忍耐到达极限,正当我想要发作的时候,他以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对了,说起我那本《死火》……” 我不自觉地挺直背脊,期待着他接下来要讲的话。 “虽说凑巧,但我还是得因它和你作品的雷同说声抱歉。你那本书叫什么来着?《圆火》……记得好像是这个名字。” 我双眼圆瞪,凝视着日高镇静地说出这话的表情。凑巧?雷同?如果那不叫抄袭的话,干脆把这两个字从字典里删掉好了。我拚命忍住想脱口而出的冲动。 他马上接下去讲:“不过,光解释为凑巧似乎也不太对。怎么说呢?我在写《死火》的时候,因为读到你的作品,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这点我无法否认。或许某些根植在潜意识的部分,正好被你的作品给引发出来了。作曲家不是常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吗?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竟然做出与别人相似的曲子。” 我一声不吭,静静地听他讲。这时我忽然有个很奇怪的想法,这个男的真以为我会相信这番鬼话? “不过,这次的事情,你没有追究,真是太好了。毕竟我俩不是不相干的陌生人,还有过去的情份在吧?你没做出冲动的事,保持成熟理性的态度,对彼此都好。” 我心想,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吧? “不要轻举妄动是正确的,今后也请你把嘴巴闭好,别再提起这件事,这样,我也不会把你杀人未遂的事说出去……” 接着日高开始说些奇怪的话。 “现在开始才是重点。”他翻起眼睛盯着我的表情,“就像我刚刚讲的,因为种种要素的结合,产生了《死火》这部作品。这部作品受到很多人的喜爱,进而换来文学大奖的殊荣。这样的成功如果只是昙花一现的话,未免太可惜了。” 我清楚地知觉血液正从我脸部流失,日高打算故计重施!就像《死火》改写自《圆火》一样,他打算再次以我的作品为草稿,当成自己的新书发表。话说回来,我还有一本小说寄放在他那里。 “这次你打算抄袭那个是吗?”我说。 日高皱起了眉头:“我没想到你会用那种字眼,抄袭?” “反正这里又没有别人,没关系吧?不管你如何狡辩,抄袭就是抄袭!” 我出言激他,他却一脸祥和,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好像不是很了解抄袭的定义。如果你有《广辞苑》的话,不妨查查看。那里面是这么写的:抄袭——擅自使用别人的部份或全部作品。哪,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吧?未经许可的使用才是抄袭,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就不叫抄袭。” 我在心中暗自驳斥,《圆火》正是被你擅自盗用了。 “你打算再次把我的作品当作草稿来创作小说,却要我装聋作哑是吗?” 听我这么一说,他耸了耸肩:“你好像有点误会了。我打算和你做一笔交易,而交易的条件对你而言,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我知道你要讲什么。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对抄袭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不会向警察告发那晚的事吧?” “你不要那么冲嘛!我不是已经讲过,那晚的事我不追究了?我所讲的交易是更具前瞻性的。” 这种事还有前瞻和后瞻的分别吗?我心想。然而,我还是一语不发,盯着他的嘴角。 “哪,野野口,我觉得你是有成为作家的才能啦。不过,这和能否成为作家完全是两回事;再进一步讲,能不能成为畅销作家也和才能没有关系,要达到那个地步,得靠点特别的运气才行。那就仿佛是个幻想,若有人企图摘取它,只会大失所望而已。” 在讲这番话的时候,日高的表情看得出有几分认真。或许他自己就曾经历过销售量不如预期的痛苦时期。 “你一直以为《死火》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你的故事很精采是吧?当然这无可否认,不过光有这个是不够的。讲难听一点,如果这本书不是用我的名字而是用你的,你猜会怎样?作者的名字印上野野口修的话,会有什么结果?你有什么看法?” “这种事没做过又怎么知道。” “我可以肯定绝对不行,这本小说将会为世人所忽略,你只会感到空虚,就好像往大海投入小石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