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这个就够了。” “是因为稿子都会有人来拿吗?出版社的人?” “不,大部分时候我都用传真,在那儿不是?”我指向屋内一角的传真机。因为共用一支电话线,所以旁边还接了无线电话的主机。 “不过出版社的人昨天过来取稿了。”加贺刑警抬起头说,是无心的吗?我总觉得他的眼底藏着另一层深意。 是认识的人做的——我不禁想起他刚刚说过的话。 “我们有很多事情得直接面对面谈,昨天他是特地过来的。” 对于我的回答,加贺只是沉默地点了个头,不再说些什么。 列印结束后,我把东西交给他之前说道:“老实说,我隐瞒了一点事。” “是吗?”加贺刑警好像不怎么惊讶。 “你看了就知道了。我觉得那和事件无关,而且也不想平白无故冤枉人。” ——是有关日高杀猫的事。 “我知道了,我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加贺他们接过我列印出来的笔记,再三致谢后离开了。 于是,就在加贺他们回去之后,我马上开始撰写今天的部分,也就是接着他们拿走的部分写下去。或许他们会想要接着读,不过我想我还是尽量不要去想这件事会比较好。不然的话,继续写下去就没啥意义了。 六 事发后已过了两天。日高邦彦的葬礼在离日高家几公里外的寺庙举行,包含出版社的人在内,有很多宾客来访,连想要烧柱香都得排队。 这其中当然也有电视台的人。不管是摄影人员或采访记者,全都摆起正经八百的脸孔。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人为了拍摄比较耸动的画面,那一双眼睛就像蛇一般地四处扫视着。只要某位宾客多洒了几滴清泪,摄影机的镜头马上对准他。 我上完香后,站在签到的布棚旁,看着陆续前来的宾客。其中不乏艺人的身影,我想起日高的作品被翻拍成电影时,这些人曾担纲演出。 上香仪式后是诵经,接着是丧家致词。理惠身着全黑的套装,手里紧握着念珠,淡淡地向出席的宾客致谢,接着她谈起自己对丈夫的无限思念。顿时,静谧的会场里此起彼落地传来啜泣声。 一直到最后,理惠的致词里没有半句提到犯人或是自己的怨恨。不过,这样反而更让人感觉到她的愤怒和悲伤。 棺木抬出后,宾客们也陆续离开会场,这时在人群里,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人。 正当她离开寺庙的时候,我叫住了她:“藤尾小姐!” 藤尾美弥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长发顺势一甩:“您是?” “那天,我们在日高家见过面。” “是,我想起来了。” “我是日高的朋友,敝姓野野口。补充说明,我和你哥也是同一所学校的同学。” “应该是吧,那天我听日高先生说了。” “我有话想跟你说,不知你有没有空?” 一听此言,她看了看手表,接着又望向不远处。 “有人在等你吗?” 顺着她的视线,可以看到一辆淡绿色的小货车停在路旁,驾驶座上的年轻男子正看向这边。 “是你先生吗?” “不,不是那样。” 我心里认定他们是一对情侣。 “要不在这里谈也行,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你。” “什么问题?” “那天你和日高谈了什么?” “谈了什么?还不都是些老问题。希望他尽可能把书本回收,在公开场合承认自己的错误,把有争议的部分改写成与我哥哥无关。因为我听说他就要到加拿大去了,所以也想确认一下,今后他要用什么方法来展现解决事情的诚意。” “那日高那边怎么说?” “他是有诚意要解决事情啦。不过他也说了,并不打算扭曲自己长久以来的信念。” “也就是说他无法答应你的要求啰?” “他好像觉得,只要不以揭发他人隐私为乐趣,为了追求作品的极致艺术,就算侵犯到主角人物的隐私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过,你不能认同吧。” “那是当然。”她微微扬起嘴角,不过那动作称不上是微笑。 “结果那天你们谈判破裂了?” “我请他答应我,到加拿大后要马上和我联络,看用什么方式继续我们的谈判。我看他出发前也很忙,再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先取得这样的共识。” 站在日高的立场,也只能先这样答应她吧? “之后,你就直接回家了吗?” “你说我吗?是的。” “途中没有到哪里去?” “是的。”点完头后,藤尾美弥子睁大眼睛瞪着我,“你是在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吗?” “不,这是哪儿的话。”我低下头,搓了搓鼻子。不过,如果这不算调查不在场证明,又是什么呢?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她叹了口气:“昨天,我已经见过警方,也被问到相同的问题。不过,他们问得比较露骨,像是你是不是恨着日高先生什么的。” “啊,”我看着她的脸,“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并没有恨他,只不过希望他能尊重死者罢了。” “《禁猎地》这本书,”我说,“真的让你这么在意吗?你觉得它亵渎了你哥是吗?” “谁都会有秘密,而且应该有权不让它公开,就算是已故的人也一样。” “要是有人觉得这些秘密很感人呢?想把这份感动传达给世人知道,有那么罪恶吗?” “感动?”她盯着我看了良久,然后缓缓地摇头,“对少女施暴的中学生会令人感动吗?” “以感动人心为前提,有时也会有一些不得不描写的场面。” 她再度叹了口气,故意要让我知道她的不以为然:“野野口先生,您也写小说吧?” “是,是以青少年为诉求的小说。” “你如此拚命地为日高先生辩护,是因为自己也是作家吧?” 我稍微想了一下,说道:“或许吧。” “真是令人讨厌的工作。”她看了看手表,说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随即转身,朝前头等候的车子走去。 我回到公寓后,发现信箱上贴了一张字条:“我在之前去过的那家餐馆,请回电,加贺。”字条上还附注了应是餐馆电话的号码。 我进入屋里换好衣服,没打电话就直接往餐厅走去。加贺坐在靠窗的位子,正读着书。书本罩着书套,看不见书的封面。 看到我来,加贺赶忙站起,我用手阻止了他的动作:“没关系,你坐。” “这么累还让你过来,真是不好意思。”他低下头说道。他好像知道日高的葬礼在今天举行。 我跟女侍点了杯热牛奶,坐了下来。 “你的目的我知道,是这个吧?”我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叠折好的纸,放到他的面前。这是昨天写好的部分,我出门之前把它印了出来。 “不好意思,多谢帮忙。”他伸出手,似乎打算就此一读。 “抱歉,我希望你不要在这儿看。你如果读了我昨天给你的部份就会知道,里面也写了你的事,这样怪尴尬的。” 听到我这么说,他微微一笑。“也对,那我就先不看了。”于是他把纸再度折好,放进上衣的内袋。 “话说回来,”我喝了口水后问道:“我的笔记是否有参考的价值?” “有啊。”加贺刑警马上回答:“像是案发当时的气氛,这类东西光用耳朵听是听不出来的,可是一旦付诸文章就很容易掌握。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所有案件的目击者或发现者都能像这样写出来,那就省事多了。” “如果能这样当然是最好。” 这时女侍送来了热牛奶,我用汤匙把凝结在表面的薄膜拿掉。 “猫的事你觉得怎样?”我问道。 “吓了一跳。”他说,“受到猫的迫害是时有所闻啦,不过因为这样而做出那种事的,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你们会去调查养猫的那个太太吧?” “我向上面报告过后,他们马上派人去查了。” “是喔。”我喝了口牛奶,仿佛是自己去告的密,心里感觉不太舒服,“至于其他的部分,应该和我跟你们讲的一样吧。” “没错,”他点了下头,“不过描写细节的地方,还是很有参考的价值。” “有那种地方吗?” “例如写到您和日高先生在房里谈话的那段,里面提到日高先生当时抽了一根香烟,这个如果不读老师的笔记是不会知道的。” “不,我也不是那么确定他是否真的只抽了一根,也或许是两根。总之,我记得他有抽烟就对了,所以就大略地写下来。” “不,绝对只有一根。”他十分肯定地说。 “嗯?”我不懂这跟整起案件有什么关联,或许警方对事物的看法自有其独到的见解。 接着我跟加贺刑警提起,葬礼过后我和藤尾美弥子交谈的事,他似乎非常感兴趣。 “结果我还是没问出来,不过她有不在场证明吧?” “她是其他同事去调查的,不过听说是有的样子。” “这样啊?那就没必要把她考虑进去了。” “老师你觉得她有嫌疑吗?” “也谈不上嫌疑,不过就杀人动机而言,她似乎比较有可能。” “您所谓的动机指的是亲人隐私被侵害一事吧。不过就算把日高先生杀了,也解决不了问题,不是吗?”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因为看不到对方解决问题的诚意,气愤之余,她贸然采取行动呢?” “不过,她从日高家出来的时候,日高还活着呢。” “或许她离开后又马上折了回来?” “打算行凶吗?” “嗯,”我点了点头,“打算行凶。” “不过,那时理惠夫人还在家喔。” “或许她一直躲在一旁,等她出门后才采取行动。” “藤尾美弥子可能知道理惠夫人要出门的事吗?” “这个只要稍作交谈就能察觉得到吧?” 餐桌上,加贺刑警十指交叠着。他将两个拇指一会儿合拢、一会儿分开,这样的动作持续一阵子之后,他说:“她从大门进入?” “不,应该从窗子吧?因为大门是锁着的。” “身穿套装的女性从窗口爬进去吗?”他几乎耍笑出来,“而日高就呆呆地看着?” “她只要等到日高去上厕所就好了,然后趁他回来前躲到门的后面。” “拿起纸镇?”加贺刑警轻轻地举起右拳。 “应该是吧。等到日高一进入房间,”我也抡起右拳,“就从他后脑一把敲下去。” “这样啊。然后呢?” “嗯,”我回忆着前天加贺刑警说过的话,继续说道,“用东西勒住他的脖子……用电话线对吧?然后就逃走了。” “从哪里逃走?” “当然是从窗户啦。如果是从大门出去的,我们来的时候门就不会上锁了。” “是这样啊。”他将手伸向咖啡杯,这时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于是又将它摆回原位,“可是为什么不能从大门出去呢?” “这个我不太清楚,大概是不想引人注意吧?这是犯人的心理作用。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她有不在场证明的话,刚刚讲的都只是假设而已。” “嗯,也是。”他说,“因为她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我也把老师的话当作假设来听。” 听到他这句话,我感到有些意外。 “你大可把它忘了。” “不过,很有参考价值,我觉得是很有趣的推理。先不管那个了,你可不可帮我做另一个推理?” “我是没有自信可以做出专业的推理啦……是什么?” “为什么犯人要把屋里的灯全关掉呢?” “那是想要让你以为……”我考虑了一下说道,“屋里没人吧?万一真的有谁来了,也会就此打道回府,这样尸体就能晚一点被发现。事实上,当我看到屋里全暗的时候,真的以为没人在家呢。” “你是说犯人想让尸体晚一点被发现?” “这应该也算犯罪心理吧?” “那么,”他说,“为何电脑还开着?” “电脑?” “嗯,老师您的笔记里也有记载,说进入房间的时候,看到画面上闪着白色的亮光。” “确实如此,大概是犯人以为电脑就算开着也没啥要紧吧?” “昨天我回家后做了个简单的实验。我把房间的灯全部关掉,只让电脑萤幕开着。结果我发现那还蛮亮的,站在窗外隐约可见光线从窗帘透出。如果真要制造没人在家的假象,应该连电脑都关掉才对。” “那他大概是不知道关机的方法吧?没碰触过电脑的人,不知道这事也没啥大不了。” “不过要关掉萤幕是很简单的,只要按下开关就行了。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干脆拔掉插头也行。” “可能是他没注意到吧?” 加贺直直盯着我看,接着他点了点头:“也对,或许是没留神吧?” 接下来我已不知还能讲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抱歉,占用你的时间。”加贺说完后站了起来,“今天的部分你也会写下来吧?” “我是这坦么打算。” “那也能让我拜读吧?” “嗯,我是不介意啦。” 他朝柜台走去,中途却停了下来:“我真的不适合当老师吗?”他问。我的笔记里好像写出了这层意思。 “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我答道。 他垂下眼,叹口气后迈开步伐。 加贺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一概不知。如果他能坦白地告诉我他所知道的就好了,我心想。 疑惑之章 加贺恭一郎的记录 关于这起案件,让我特别注意的一个地方,就是凶嫌使用的凶器竟然是“纸镇”,那是日高邦彦屋里原有的东西。因此,我们可以推断,凶嫌当初进入日高家时,并无意杀害日高邦彦。如果他一开始就打算杀他的话,应该就不会使用这样的手法。当然,我们也不排除,凶嫌事先早有安排,却因为临时变故,不得不改变杀人的方法。可是改变手法后,竟改以纸镇为攻击武器,又未免太欠思虑了。如此看来,此次犯案应可归论为突发、临时起意的谋杀吧? 不过,还有一件事让人无法忽视——日高家的门是锁着的。根据第一发现者的供词,住家大门以及日高工作室的门都上了锁。 关于这点,日高理惠曾经证实:“五点过后,我离开家的时候就把大门锁上了。因为我担心丈夫一个人窝在工作室里,就算有人从外面进来他也不晓得。可是我作梦也没想到,这种事竟然真的发生了。” 根据指纹比对的结果,大门门把上只检测出日高夫妇的指纹,门锁上也未见有擦拭过的痕迹。就门扉深锁的情况来看,大门应该是从日高里惠离开后就一直锁着。 而工作室的门很可能是犯人从里头反锁住的。因为和玄关的门不同,这里明显有指纹被擦掉的痕迹。 从以上几点判断,犯人最有可能从窗户爬进房间。可是这样的推断,有一个矛盾:原本无意杀人的匪徒从窗口闯入?可偏偏他想偷东西的可能性又很低。即使是当天是第一次到日高家也能马上知道,里头根本没剩什么值钱的东西。 事实上,破解这个矛盾的假设只有一个:当天犯人总共去了日高家两次。第一次来的时候确实是因为有事登门拜访。可是那人离开了日高家之后(正确的说,应该是假装离开日高家之后),又马上进行了第二度的探访。这时那人心中已打定某种主意,所以改由窗口进入。而这主意不用说,自然是“杀人的企图”。我们大可假设,他是在第一次拜访的时候,萌发了杀机。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案发当天有谁曾到过日高家呢?答案很明显的指向两个人:藤尾美弥子和野野口修。 我们对这两人展开了交叉调查。不过,结果却与警方想的相反,他们两个都有不在场证明。 当天藤尾美弥子在傍晚六点回到住处,帮她作证的有她的未婚夫中冢忠夫,以及担任他二人婚礼介绍人的植田菊雄,他们约好要讨论下个月举办订婚典礼的事宜。植田是中冢的上司,和藤尾美弥子没有直接的关系,他应该没有必要为下属的未婚妻作伪证。而根据日高理惠的证词,藤尾美弥子离开日高家的时候已经五点了,就日高与美弥子家的距离以及两地间的交通状况来看,她在六点到家也是极其合理的事。换句话说,藤尾美弥子的不在场证明可谓毫无破绽。 其次是野野口修。 在侦查这个人的时候,不可否认的,我多少带了些私人感情。他曾是我职场上的前辈,也是知道我晦涩过去的人。 不过,做我们这行的,如果因为私人恩怨而影响办案的话,也只能说不适任了。在承办这起案件时我下定决心,要尽可能客观地审视我俩曾经共有的过去。然而,这并不代表我会把过去遗忘,这也有可能成为破案的利器。 根据野野口修本人的说法,他的不在场证明是这样的: 当天四点三十分左右,藤尾美弥子来访后,他就离开了日高家。接着他直接回家,一直到六点都在工作。六点一到,童子社的编辑大岛幸夫来了,他们开始讨论稿子的事。这期间日高邦彦打了电话过来,说是有事要和他商量,请他八点过去他家。 野野口修先和大岛到住家附近的餐馆用晚餐,之后才前往日高家,抵达的时候正好是八点整。因为没人应门,他感到有点奇怪,于是打电话给日高理惠。在日高理惠到来之前,他去了附近的咖啡店“洋灯”,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等她。八点四十分左右,他再度折回日高家,正好日高理惠也来了。两人一起进入屋内,进而发现了尸体。 整理案情的同时,我发现野野口修的不在场证明也近乎完美。而童子社的大岛以及“洋灯”的老板也证明了他所言不假。 不过,这其中也不是完全没有漏洞。从他的供词推断,他唯一可杀日高的机会,应该是在打电话给理惠之前吧。也就是说,他和大岛分开后,一抵达日高家就马上杀了日高邦彦,之后做一些善后,再若无其事地打电话给被害人的妻子。 不过,法医的监定已经证明这样的假设无法成立。案发当天下午,日高邦彦和妻子购物的途中,曾吃了一个汉堡,依照胃中食物消化的程度推断,死亡时刻应该在五点到六点之间,最晚也不可能超过七点。 难道只能承认野野口修的不在场证明是完美的吗? 老实说,我一直觉得凶嫌应该是他。之所以这样认定,是因为案发当晚他脱口而出的某一句话。从听见那句话的瞬间,我就开始揣想他是凶嫌的可能性。我也知道,光凭直觉办案非常没有效率,可是只有这一次,我任凭直觉自由发展。 听到野野口修把这件事记录下来,我觉得十分意外。因为我想,如果他真是凶嫌,绝对不会做出把事情细节交代清楚的蠢事。可是,当我读着笔记的时候,这个想法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我必须承认,那份笔记写得非常完整,而且还十分具有说服力。阅读的时候,我几乎忘了里面所描写的内容未必与事实相符。不过,这不正是野野口的居心吗? 我揣想身为犯人的他,要怎么转移警方对自己的怀疑。他应该早就料到,因为时间的问题,自己将成为最可疑的对象。 而此时在他面前出现的,竟然是曾在同一所学校执过教鞭的男子。于是他利用那个男人,写出假的笔记让他阅读。昔日的菜鸟老师,即使做了刑警也肯定成不了大器,他应该很容易中计。 这会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吗?因为彼此相识,潜意识里太过强调办案不可掺入私人情感,结果反而更看不清事实? 然而,我成功地在他的笔记里发现了几处隐匿的陷阱。更讽刺的是,如果不是他亲手写的这份笔记,也找不出除了他以外,犯人不做第二人想的重要证据。 现在的障碍就是他的不在场证明。不过,话说回来,从头到尾也只不过是他个人的说明而已。六点过后接到的那通电话,真的是日高邦彦打来的吗?这点谁都不知道。 我把与此案相关的诸多疑点从头到尾再检视一遍,结果发现这些都有一条线索牵着,而答案就在野野口修的笔记里。 将自己所得的推理重新审视后,我向上司报告了。我的主管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不过他也赞同我的论调。从第一次见面的印象推断,他也觉得野野口修怪怪的。野野口的笔记里并没有提到,事发当晚他显得异常兴奋而多话。我和主管都知道,这是真凶显露面目的典型之一。 “现在就只欠物证了。”主管这样说道。 关于这点我亦有同感。虽然我对自己的推理颇具信心,可是这只能算是基于现况所做的合理推断。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犯人的动机是什么?我们做了各式调查,日高邦彦就不用说了,而针对野野口修,我们也搜集了不少资料,但实在找不出野野口修杀害日高的理由。不,就工作上多方关照这点而言,日高甚至可以算是野野口修的恩人。 我回忆起记忆中的野野口修,那时在国中任教的他,总是一派冷静,凡事照本宣科,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就算学生临时惹出什么麻烦,他也绝对不会自乱阵脚,他会参考过去的案例,在第一时间做出最无争议的决断。说难听一点,他不会加进半点私人情感,一切公事公办。曾经有一位女英文老师跟我谈过他的这项特质:“野野口老师真的很不喜欢教书这份工作。因为他不想操烦学生的问题,也不想去担负多余的责任,所以才会尽可能冷静处理所有事情。” 她说,野野口老师想要早点辞去教职,成为一位作家。就连教师间的联谊会也很少参加,好像都在家里写作。 结果如她所言,野野口修真的成为作家。我不知道教师这份职业,对野野口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有一次他曾经亲口对我说过:“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是建立在一份错觉上。老师错以为自己可以教学生什么,而学生错以为能从老师那里学到什么。重要的是,维持这份错觉对双方而言都是件幸福的事。因为看清了真相,反而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们在做的事,不过是教育的扮家家而已。” 是什么样的体验让他说出这样的话呢?我不了解。 解决之章 野野口修的笔记 以下的文章是在加贺刑警的允许下写的。在我离开这间屋子以前,我拜托他,无论如何让我完成这份笔记,他法外开恩地答应了我。不过,他一定无法理解,都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为什么我还坚持要写下去。即使是造假的笔记,一旦动笔写了就想要把它完成,此乃作家的天性,这样说他应该可以理解了吧。 不过,就我本身而言,能为这一小时的经验留下纪录,已让我心满意足。想要记录印象深刻的体验应该也是作家的本性吧?即使那是自我毁灭的纪录。 今天加贺刑警终于来了,时间是四月二十一日的上午十点整。在听到门铃响起的那一瞬间,我就怀着某种预感,确定来访的人是他后,我相信那份预感就要实现了。不过,我依然努力地隐藏起情绪的激动,将他迎入屋内。 “突然来访真不好意思,有些事想跟你谈。”他一如往常,以沉稳的语调说道。 “有什么事?算了,先进来吧!” “嗯,打扰了。” 我领他到沙发前坐下,自己走去泡茶。 “不用麻烦了。”他说。 “有什么事想跟我谈?”我把茶杯递到他的面前,随口问道。这时,我发觉自己的手颤抖着,抬头一看,加贺刑警也正盯着我的手瞧。 他没有伸手去拿茶杯,反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老实说,我恐怕要对不住您了。” “怎么说?”我力持镇定。其实此刻我忽然一阵晕眩,心脏的鼓动也越来越快。 “我们打算搜索老师的房子……这间屋子。”加贺刑警面有难色地说道。 我先做出目瞪口呆的表情,进而抿嘴微笑。当然我不知道这装得好不好,也许在加贺刑警的眼中只看到我的脸歪了。 “怎么说?搜索我的房子,也不会有任何发现的。” “若是那样就好了……可是恐怕我会找出什么东西。” “等一下,难不成你们以为……你们把我当作杀害日高的嫌犯,以为会在这里找出什么证据?” 加贺刑警轻轻地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 “这太令人惊讶了。”我摇着头,故意叹了口气,拚命作戏,“我连想都没想过会听见这样的话,害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如果你是在开玩笑的话,那就算了,可是你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老师,很抱歉,我是认真的。先前曾受您照顾,如今对您说出这样的话,我的内心也很挣扎,不过发掘事实是我们做警察的本分。” “我当然可以体谅你的处境。只要你觉得可疑,就算去调查我的朋友或是家人也是职责所在。可是老实说,我很惊讶也很困惑,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我已经把搜索票带来了。” “你是说搜索票吗?那是当然。不过,在你把它拿出来之前,可不可以告诉我原因,也就是说……” “为什么怀疑您吗?” “没错。还是你们习惯什么都不说,就劈哩啪啦地翻箱倒柜随便乱找?” “有时也会这样。不过,”他垂下眼,伸手拿起刚才摆在一旁的茶,喝了一口。接着,他看向了我,“我想先跟您谈谈。” “你能这样做我很感激。不过,这并不代表我听了你的话就会服气。” 加贺并没有回应,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记事本。 “最重要的一点,”他说,“是日高先生的死亡时间。虽然大体来说,是在五点到七点之间,不过,负责解剖的医生说超过六点以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从胃中食物的消化状况来推断死亡时间可信度极高,而像这样的案件,没有必要把误差拉到两小时那么长。可是,竟然有人作证日高先生六点以后还活着。” “你是说我吧?就算被你怀疑,我也只能这么说。或许这样的可能性很低,可是毕竟那是生理反应,偶尔也会有二、三十分钟的落差吧?” “当然可能。不过我们关切的是证词里所说的那通电话,因为我们无法确定,那通电话到底是不是死者本人打的。” “那是日高的声音,肯定没错。” “可是这点没办法证实,毕竟当时接听电话的只有您一人而已。” “所谓的‘电话’本来就是如此吧?你们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我是很想相信,倒是检察官那边没那么容易被说服吧?” “接电话的确实只有我而已,不过你们连旁边还有一个人的事都忘了,就教我伤脑筋了。你不是已经从童子社的大岛那里获得证实了吗?” “我是问了。大岛先生也说,在和您谈话之中的确有电话进来。” “当时我们在电话里的对话,难道他没听到吗?” “不,他听到了。他说电话中野野口先生好像和人约了待会儿碰面。不过,他是后来才知道打电话来的是日高先生。” “我懂了,光这样是没办法证明什么。也有可能是毫不相干的人打来的电话,我却故意误导他是日高打的。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听我这么一说,加贺皱起眉头,咬着下唇。 “我没有理由排除这个可能。” “请你排除这个可能……我好像也不能这样要求你喔。”我故作俏皮地说,“不过,我还是不懂。从解剖结果推算而出的死亡时间或多或少有点误差,可是也不至于完全不准是吧?尽管如此,我听得出来你们打一开始就认定我在说谎,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理由?” 加贺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嗯,有的。” “愿闻其详。” “香烟。”他说。 “香烟?” “老师您自己也说过,日高是个老烟枪,他工作的时候屋子里烟雾弥漫,就好像在趋虫一样。” “唔,我是说过……那又怎样?”说话的同时,不祥的预感就好像一阵黑烟在我胸膛扩散开来。 加贺说:“烟灰缸里只有一个烟蒂。” “咦?” “只有一个,日高工作室里的烟灰缸里只有一个捻熄的烟蒂。藤尾美弥子五点就离开了,如果之后他就接着工作的话,烟蒂肯定会更多才对。此外,那唯一的烟蒂还不是在工作时抽的,而是在和野野口老师您聊天时留下来的。这件事我是看了老师的笔记才知道的。”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一迳保持沉默。我想起之前加贺刑警曾问过我日高抽了几根烟的事。这么说来,打那时起他就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也就是说,”他继续说道,“日高从一人独处到被杀前的这段时间,连一根香烟都没抽。关于这点,我问过理惠夫人,她告诉我,就算只工作半个小时,日高都至少会抽上两、三根。而且,他的倾向是越是投入工作,就越抽得凶。可是,实际上他却一根烟都没抽,这要做何解释呢?” 我开始在心中咒骂自己。就算我自己不抽,没想得那么周全,也不该漏了这点。 “大概是烟抽完了吧?”总之我先找话搪塞,“或是发现没有存货,所以省着点抽?” 然而,加贺刑警是不可能漏掉这种细节的。 “白天出去的时候,日高又买了四包烟。书桌上的一包已经开了,里面还剩下十四根,另外还有三包全新的在抽屉里。” 他的语调十分平静,可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却挟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我忽然想起他曾是一名剑道高手,霎时,一股寒意直透我的背脊。 “喔,是这样吗?如此说来,只有一个烟蒂确实蛮奇怪的。这其中的理由,也只有问日高本人才知道了。搞不好,他恰好喉咙痛。”我试图蒙混过去。 “如果真是那样,那他在老师面前也不会抽吧?站在我们的立场,必须做出最合理的推断才行。” “总而言之,你是想说他被杀的时间应该更早,对吧?” “应该非常早,恐怕是在理惠夫人一出门以后吧?” “你好像很肯定。” “让我们再回到香烟的问题上。日高和藤尾美弥子在一起的时候,一根烟也没抽。这其中的理由我们已经知道了,根据理惠夫人的说法,之前藤尾美弥子看到香烟的烟雾时,曾经露出不悦的表情,因此为了谈判能够顺利进行,日高本人曾经说过,以后最好不要在这女人的面前抽烟。” “喔……”老谋深算的日高确实会这么想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