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看到好久没有来店里吃饭的水原雅也,有子吓了一跳。他的变化太大了,她甚至没有马上认出来。本就偏瘦的他面颊更加消瘦,眼窝深陷,脸色极差,最主要的是表情忧郁阴沉。“怎么了?”有子都忘了递给他毛巾。“什么怎么了?”他用深陷的眼睛望着她。“身体不舒服吗?”“没有……没有。”他的声音没有一点力气。“那就好……最近你一直没来,我还担心你是不是生病了。真的没事吗?是不是工作太忙了?”不知为什么,雅也淡淡一笑。“偶尔才见面的你都会担心我,真奇怪。”“什么意思?”“没什么。”他把目光转向挂在墙上的黑板,那里写着菜单。“来份蔬菜拼盘和煎鸡蛋,还有啤酒。”“只要这点?不要套餐?”“今天不要了。”他开始看电视上的年末特别节目。有子把啤酒和小菜端上来,他默默地喝啤酒,时不时地抬头看看电视。主菜端上来后,他的样子也没有变化。他用了将近一小时喝了两大瓶啤酒,没有再点菜。“今天不要夜宵?”结账的时候,她小声问。“不要了。”“可你没怎么吃东西呀。”“没食欲。”他拿出一张五千元纸币。有子没有立刻找钱,而是先递给他一张纸条和圆珠笔。“能告诉我你的地址吗?想给你寄贺年卡。”“给我?”他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马上接过圆珠笔。他的字写得相当好。有子曾听客人说过,高水平的手艺人字写的也好。写完地址,接过找零,他头也没抬就走出了店。冈田餐馆的打烊时间是十二点。最后一名客人走后,有子开始做饭团。母亲聪子诧异地问她这是干什么。“我一会儿要去朋友那里。”“啊?都这么晚了。”“知道。”或许是因为有子总在店里帮忙到很晚,她夜里出去玩,父母并不太管。而且,她的交往圈子主要是在当地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或同班同学,从不去不下经的地方。但今晚她要去的地方并不是朋友家,她大衣的口袋里放着刚才让水原雅也写的字条。照着地址上的门牌号找到的是一栋陈旧的二层公寓。楼梯的扶手已锈迹斑斑,有子上了楼,找到房间号后摁响了门铃。门开了,露出了雅也消瘦的脸颊。有子冲他低头行礼。他眨巴了几下眼睛。“有子……这么晚了……”“吃的东西。”她把手上提的纸袋举了起来。“专门给我的?”“怎么看你都是营养不良,担心你没好好吃饭。”说到这里,她发现雅也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是不是打搅你了?”“没有,只是有些吃惊。”“是啊,没打招呼就来了,对不起。”有子向前推推纸袋,“不嫌弃就吃点吧。”雅也犹豫着伸出了手,但在接过纸袋前,他看了看有子。“外面冷吧?要不要进屋坐会儿,我给你沏杯茶?”她也明白,他犹豫再三才说出这句话,估计是考虑了让年轻姑娘进屋意味着什么。没等有子回答,他又说:“太晚了不好。我送你回去,这样更好些。”“等等,”她慌忙说,“可以稍微待一会儿。”“是吗?”“嗯。”她点点头。“哦。屋里乱糟糟的,那就……请进吧。”雅也把门大敞开。一踏进房间,有子瞬间感到一股寒气。不是气温的问题,外面应该更冷,能看到屋里的电暖器发出的红光,但后背的确感到一阵寒意。雅也拿出了坐垫。小桌子上摆着满是烟蒂的烟灰缸,空啤酒罐和装花生的袋子等,十四英寸的电视正在播放今年体育比赛的精彩片断。有子端坐在坐垫上,环顾室内。虽是一个男人自己生活,收拾得还算干净。确切地说,房间里没什么正经摆设,她觉得缺乏生活气息。“你在干什么呢?”“没干什么。”雅也边把水壶放到煤气灶上边回答,“在看电视。”“平时也这样?”“是啊,上班、吃饭、睡觉、就这些。”“雅也,你的家人呢?”“没对你说过?阪神淡路大地震之前父亲自杀了,现在是孤身一人。”“啊……”有子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对不起”“不用道谢。”雅也终于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有子好久没有见过他的笑脸了。“那,过年也是一个人?”“差不多吧,没什么特别的安排。过不过年的和我没有关系。”“不回关西见见以前的朋友?”雅也笑了。“就算想回,那里也没有家了。和朋友……好几年没联系了,不知大家都在干什么。”看到他于一瞬间露出眺望远方的眼神,有子感到他特别想回去,只是有什么原因让他无法回去。“喂,如果你没有什么安排,元旦那天一起去神社参拜好不好?最近我一直没去,突然想去了。”“哦?好啊。”“去浅草寺吧。估计人会很多,但那样才有新年的气氛。你去过浅草吗?”“没,没有。”“那就这么说定了。三号那天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水烧开了。雅也站起身,开始用茶壶沏茶。两个茶碗是一对的,这让有子心里有些忐忑。她决定不去深想。“你特意给我拿来了好吃的,那咱们一起吃点吧。”雅也端茶的时候说。“嗯。你尝尝,是我们店的拿手菜。这些你应该都吃过。”“冈田的饭菜最棒了,老板的手艺天下一绝。”雅也拿起了一次性筷子。“谢谢。如果我爸听到了,肯定特别高兴。”雅也把筷子伸向凉拌波菜,随后也尝了尝煎鸡蛋和炖菜。每吃一口,他都念叨一句:“果然好吃。”“喂,什么时候去神社?”有子仰望着雅也。他正默默地把菜夹到嘴里。“喂。”有子正想再问一遍,他开口了。“没法跟你约定。”“啊……有什么事吗?”她想,刚才不是还说没什么安排吗?“有时会突然有事。”“那就没办法了。你给我打个电话就行,咱们可以再改时间。”“嗯。可我还是无法跟你约定。我,不太习惯这样,不好意思,你还是邀请其他人吧。”有子低下了头。她认为雅也不想和自己一起去神社,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雅也依然在吃炖蔬菜。她发现还有个盒子没有打开。“我拿生鱼片了。”“什么?”不知为什么,雅也的脸色变得有些可怕。“金枪鱼。连我爸都特别得意,说今天进的鱼特别新鲜。”有子打开盖子,拿到他面前。雅也却阴沉着脸。看到生鱼片,他皱了皱眉头,移开了视线。“怎么了?”“没什么……”有子连小碟子、酱油和芥末都带来了,她把这些东西摆在他面前。雅也吸了一口气,慢慢将筷子探近金枪鱼。他夹了一片,蘸上酱油,盯了一会儿才放进嘴里。“好吃吧?爸爸说很少能买到这么好——”她突然闭上嘴巴。雅也的样子明显不对劲。他的脸色眨眼间变得煞白,汗都冒出来了。紧接着,他捂住嘴,站起身向厨房跑去。有子呆呆地望着在水池边呕吐不止的雅也,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赶紧向他身后跑去。“没事吧?怎么了?”吐完,雅也仍大口喘着粗气。“对不起,没什么。”“还说没什么……雅也头也不回地摇了摇头。“和金枪鱼没关系,可我大概不能吃了,你还是收拾了吧。”“噢,好的。”有子收起食盒。之前她吃过一片,似乎没有变质,味道很鲜美。雅也把水池冲洗干净,又反复漱口,用毛巾擦了擦嘴方才回来。他调整着呼吸,肩膀不停地上下耸动。“对不起,专门为我拿来,却……”“没关系……到底是哪里的问题?好像没变质。”“不是金枪鱼的问题。原因在我身上。”“原因……什么事?”雅也没有回答,他再次拿起筷子伸向蔬菜,然而,或许已毫无食欲,他中途停手,随即放下筷子。“不好意思,能拿回去吗?”“啊,可以,对不起。”有子慌忙收拾起来。她很困惑,又开始感觉不安,怀疑自己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情。“你拿的菜都很好,金枪鱼……应该也很好吃。”“雅也,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有子问。雅也伸手拿过香烟,但从他歪着脸的样子看,他吸得一点也不香。“雅也……”“没事,”他绷着脸。“只是胃不太好,不用在意。”“找医生看看?”“过几天我去。”有子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若只是胃口不好,不会是这个样子。他在隐瞒什么呢?雅也夹着香烟的手指在颤抖,脸色依然煞白。“你的手……”“没什么。”他想把拿香烟的手藏起来。“喂,雅也……”“太烦人了,别管我!”有子顿时像凝固了一样无法动弹。紧张的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知道了,我这就回去。对不起,净干多余的事。”有子拿着纸袋站起身。雅也盘腿坐着一动没动。烟慢慢地燃烧着。她正想穿鞋,一眼瞥到小盘子落在他身边。那是她带着的,刚才在他跑向厨房时被碰落在地。她走回轻轻捡起小盘。里面的酱油溅了出来,她用一旁的纸巾擦拭干净。突然,雅也的胳膊伸了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不禁惊呼一声,正想问他怎么了,一股猛烈的拉力袭来。有子被拽倒在榻榻米上,雅也扑到她身上。“别这样,别!”有子的嘴被他的嘴唇堵住了。紧接着,他的手粗暴地伸进有子的毛衣。尽管脑子里一片空白,有子仍在拼命挣扎。趁雅也的嘴唇离开的一刹那,她咬住了他的唇边。雅也的力量减弱了。她推开他,手足并用地向外逃去,拿起脱在门口的球鞋,光着脚冲出房间,来到马路上才穿上。回到家,有子依然没有恢复平静。她没想到雅也会干那种事。如果他态度温柔,自己肯定会委身于他。他为什么要那么粗暴?难道觉得这女人对自己有意思,就不用把她当回事?让有子备受打击的不是他对自己的行为,而是看到了他的另一张面孔。那一晚,她迟迟无法入睡。有子消沉了两三天,另一个想法逐渐在她心中膨胀。比起他那天的行为,有子更在意他此前的变化。他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也许是为了忘记那件事才对自己那样,那或许是他拼命发出的求救信号。她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没问缘由就逃了出来。几天后的除夕,冈田照常营业,在红白歌会结束后关门已成了每年的惯例。有子忙着送外卖。冈田承接年夜饭的预约,要为几位特殊的客人专门送餐。傍晚,回到店里,她发现空餐桌上放着一个熟悉的纸袋,肯定是放在雅也那里的那个。那时她完全慌了手脚,把食盒忘在了他的房间。事后她马上想了想来,却无法再去取,正在为这事发愁。“妈妈,这是……”“啊,经常来的那个高个子手艺人拿来的,说是向你借的。”“什么时候来的?”“就刚才。”有子扭身就出了门,在通往雅也住处的马路上疾奔。很快,前方出现了一个身穿绿色防寒服的高大背影,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正漫无目的的地前行。“雅也。”听到喊声,他站住,慢慢扭过头,原来呆滞的眼睛在看到她后蓦地睁大了:“有子……”她跑到他身边,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她开始问自己:为什么要追过来?“上次真对不起,”雅也说,“我不知那时怎么了。你一定生气了。”“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惊讶。”“我想肯定是。”雅也深深地低下头,“对不起。”“喂,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不介意的话就跟我说说吧。”雅也笑了。“谢谢。有子,只有你跟我说这种话,你心地真好。”“别总把人当成小孩子,”她瞪着他,“我是在担心你。”雅也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他眯起眼睛,似乎在看什么耀眼的东西,避开了有子的眼神。“最好别和我有什么牵扯,我不是什么好人。”“怎么会呢?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雅也低头看着有子,眼神中充满了真挚的光。“如果我杀了人,你会怎样?还会相信我?”有子屏住呼吸,注视着他的眼睛,心怦怦直跳。雅也低声笑了。“跟你开个玩笑,被骗了吧?有子,你看人的水平还差得远呢。”雅也向前走去。有子追了过去。“只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前几天你那样,是因为对方是我,还是只为了发泄,谁都可以?”雅也停下脚步,眉头紧锁。“为什么要问这个?”“如果回答是后者,我绝不会原谅你。给我说清楚,是哪个?”雅也眨了几下眼睛,避开她的目光,突然叹了口气。“刚才我说了,我自己不知那时怎么了,不管是谁都无所谓。”“骗人……”她摇了摇头,“你骗我!”“有子,原谅我,以后不要再和我来往。”雅也抬腿向前走。他的后背似乎在说,别跟着我。3足立区扇大桥边发现一具死于非命的男性尸体,被塞在遭丢弃的汽车后备厢里。尸体全祼,面容和指纹均遭到破坏,脖子上有被勒的痕迹。汽车是偷来的。搜查队的当务之急是确定死者的身份。警方以东京都为中心,对最近报案的离家出走或失踪的人再次进行调查。线索只有牙齿的治疗痕迹。搜查一科向井组的加藤亘也参与此项工作。他早已厌烦这类单调的侦查工作,虽被指派了定额任务,但他多是在咖啡店里消磨时间。这天晚上,他同样没怎么认真调查就回到了警视厅。他没去总部,因为不愿看到上司向井那张紧绷的脸。加藤来的座位,见年轻同事西崎正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估计又是报告。前几天发现了和死于非命的男尸酷似的失踪者,但通过电脑分析,发现并非同一个人。“头儿发牢骚了,说你不认真干活。“西崎抬头笑道。“不用管他。太不合理了,在信息化的时代,却要四处找人挨个打听,荒唐透顶。“加藤坐在椅子上,扯了扯领带。“一个不漏地盘查最合理,这是上头的一贯主张。““他们只是想要‘已全都调查’的业绩。若发现调查有漏洞,会被追究责任。正因为他们先考虑这些,才总会被坏人钻空子。那些人在熟练地使用电脑,警察至今还在用算盘。”西崎苦笑着站起身,像是要去厕所。加藤点着香烟,转了转脖子,关节嘎嘣嘎嘣直响。香烟燃去两厘米时,他的目光突然落在旁边西崎的桌子上,上面放着写了一半的报告。加藤拿起那份报告,一目十行地看了看。是和一个叫曾我孝道的失踪者的妻子的谈话记录,就是前几天确认和本案无关的那一例。加藤想,这种东西根本不用专门去写。他漫不经心地浏览报告内容,目光突然停在了一个地方,随后大眼睛,仔细阅读后,又从头读了一遍。这时西崎回来了。“怎么?”“这是什么?”“啊……前一段闹得沸沸扬扬,还麻烦了鉴定科,所以想总结一下。”“我问的不是这个。这里出现的女人,你见过?”“女人?”“喏,曾我孝道当天去和前上司的女儿见面。就是那个女人。”“啊,你是说约好在咖啡店见面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新海,新海美冬。我问你见过她没有?”西崎茫然地摇了摇头,似乎不明白加藤为何突然兴奋起来。“没有,因为不知道死者是不是曾我孝道。结果证实不是。”“这个新海美冬,会不会就是那个女人?”“哪个?”“听到新海美冬这个名字,你没想起什么?这名字可不常见。”“没有。我也觉得是个少见的名字……是谁呢?”“华屋恶臭事件,你忘了?”“华屋?那案子倒还记得。”西崎表情一变,张大了眼睛和嘴巴,“啊,新海……对了,跟踪狂的……”“浜中。”加藤搜索着记忆,“那个跟踪狂姓浜中,是华屋的楼层负责人。他说新海美冬是他的情人。”“想起来了。那女人很厉害,始终否认和浜中的关系。加藤,你当时觉得她在撒谎。”“这个新海美冬,”加藤指着西崎的报告,“会不会就是那个女人?”“不清楚。”西崎歪了歪脑袋,“这名字很少见,应该不会是同名同姓。就像刚才说过的,本想查明尸体身份后再……这也是头儿的指示。”“这倒没关系,我明白。”加藤把报告放回西崎的桌上,又点了一根烟。“如果是同一人,你觉得有什么疑点吗?”“不,倒也不是什么疑点。”“可看你那表情,明显是很在意。加藤,那时你不是构思了一个大胆的推理吗?你说跟踪狂有两个,跟踪新海美冬的人和骚扰其他女店员的并非同一个,另一个跟踪狂就是恶臭事件的案犯——我觉得挺有意思。”“写小说可以,但无法让上头的人认同。”加藤想起了当时的情况。尽管奇特,但他对自己的推理颇有自信。如果上司能认同他的观点,派人彻查,肯定能找到证据。但上司只拘泥于浜中,最后进了迷宫。加藤清楚地记着新海美冬的脸,特别是她的眼睛,深深地烙在他脑海中。被她注视时,会有种莫可名状的不安,似乎整个人都要被她吸进去。只要回想起她的眼神,那种感觉就会再现。那个女人又出来了……这肯定是偶然。常年干刑警这行,当然会遇到这种事情。每次办案,会见的人数都非常庞大,虽然案子完全不同,但几年后可能又会找同一个人调查。这种情况他也碰到过。但对那个新海美冬,加藤认为不能当成偶然。华屋一案,那女人也处于微妙的位置,而这次和她约好见面的人又失踪了。他回过神来,发现西崎正担心地看着自己,便苦笑着弹落烟灰。“我这是怎么了?既然死者不是曾我孝道,不管和新海美冬有怎样的关联,我们都管不着。”西崎似乎看透了加藤的内心,什么都没说,只是咧了咧嘴角。过了两天,扇大桥尸体的身份即告查清。在位于三鹰的口腔医院发现了与死者的情况完全一致的病历,那人是一家小型印刷厂的老板,很快,他妻子及其情夫因杀人嫌疑被捕。这些和新海美冬没有任何关系。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