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那就来个medium size③的。” 高桥在脑袋里急速地整理想说的内容。 “今年四月到六月,我到法院去了几次,霞关的东京地方法院。在那里听了几场审判——有这个讨论课题,要就此提交报告。呃——,你可去过法院?” 玛丽摇头。 高桥说:“法院和cinema complex④差不多。门口告示板上贴着类似节目表的东西,标明那天的审理案件和开始时间,从中挑选感兴趣的去那里旁听。谁都可以自由出入。只是不能携带照相机和录音机,食物也不行,交头接耳也被禁止。坐位窄小,打盹时可能被法警提醒。但毕竟免费入场,抱怨不得。” 高桥略一停顿。 “我主要旁听刑事案件的审判。暴力伤害、放火、抢劫杀人等等。坏家伙干了坏事,逮起来交付审判,受到制裁——这个容易明白对吧?而若是经济犯、思想犯那样的家伙,案件背景就错综复杂了,善恶难以区别,麻烦。作为我可是打算三下五除二写完报告,拿到过得去的学分,完事大吉,和小学暑假里写的观察牵牛花日记一个样。” 高桥就此打住,注视自己桌面上的手心。 “可是,几次跑法院旁听案件的时间里,我开始对那里审判的案件和与案件相关之人的表现产生了不同一般的兴趣,或者不如说渐渐觉得那些事并非与己无关。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毕竟在那里受审的,无论怎么看都是和我不同的另一种人。他们住在和我不同的世界,怀有不同的想法,采取不同的行动。那些人住的世界和我住的世界之间隔着结结实实的高墙——一开始我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我总不至于有犯凶杀罪的可能性。我是和平主义者,性格温和宽厚,从小就没向谁扬过手。因此,我得以作为毫不相干的局外人居高临下地观望审判,一切与我无关。” 他抬起脸,注视玛丽,斟酌词句。 “但是,在去法院听有关人员的证词、听检察官的总结发言和律师的辩护、听当事人陈述的过程中,我变得没有自信起来。就是说,我开始这样认为了:所谓将两个世界隔开的墙壁,实际上或许并不存在。纵使有,也可能是纸糊的薄薄的东西,稍微往后一靠没准就会靠出洞来,掉到那边去。或者我自身之中本来已有那一侧悄悄钻进来而自己没有觉察到也未可知——便是产生了这样一种心情。用话语解释起来倒是很难。” 高桥用手指摩挲着咖啡杯口。 “一旦这样考虑,许许多多事情看起来就显得和以前不同了,审判这一制度本身在我眼里都成了一种特殊的另类动物。” “另类动物?” “比如说,对了,就像章鱼,生活在深海底的章鱼,有顽强的生命力,很多爪子一伸一缩,在黑暗的海中朝某处行进。听审判当中,我不由自主地想像起这种动物的身姿。那家伙有各种各样的形体,有时以国家这一形体出现,有时以法律这一形体显示,有时也以更繁琐更棘手的形体。无论怎么切割都不断有爪子生出。任何人都无法把它杀死,因为它太强有力了,住的地方太深了,甚至心脏在哪都无从得知。我当时所感觉到的,就是这种深深的恐怖,并且伴随着绝望感——哪怕逃去天涯海角也逃不出那家伙的手心。那家伙根本不考虑我所以为我、你所以为你这点。在它面前,所有人都失去名字、丢掉面孔。我们无不化为单纯的符号,化为无谓的番号。” 玛丽定定地注视他的面孔。 高桥喝一口咖啡。“这种话是不是太呆板了?” “好好听着呢。”玛丽说。 高桥把咖啡杯放回杯托。“两年前的事了,立川发生了一起纵火杀人案。一个男的用柴刀砍死一对老夫妇,抢走存折和印章,为了消灭罪证放火烧了房子。因是风大的夜晚,附近四家也烧了。这家伙被判处死刑。以现在的日本的判例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判决。残杀两人以上,几乎所有的场合都是死刑。绞刑。何况放了火。此人原本就是个胡作非为的家伙,有暴力性倾向,以前也进过几次监狱。家人对他也早已放弃。药物中毒,每次释放出来都重新犯罪,悔改之心半点也谈不上。上诉也百分之百肯定驳回。律师也是国家指定的。一开始他就不抱希望。所以死刑判决下来时谁也没吃惊。我也没吃惊,我听着审判长宣读判决书做笔记,心想罪有应得。审判结束,我从霞关站坐地铁回到家里,坐在桌前开始整理审判记录。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能自已的心情。怎么说好呢,感觉上就像全世界的电压一下子降了下来。一切都格外黑暗,格外阴冷。身体开始瑟瑟发抖,控制不住。眼泪都很快沁了出来。怎么回事呢?无法解释。那个人被宣判死刑,自己为什么竟这样狼狈不堪呢?毕竟那是个无可救药为非作歹的家伙。那个人和自己之间应该没有任何共同点任何联系,而自己的感情却被搅得一塌糊涂,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疑问以疑问的形式被放置了三十秒。玛丽等待下文。 高桥继续道:“我想说的大概是这样一点:一个人,无论他是怎样一个人,都将被庞大的章鱼一样的动物紧紧抓住吸入黑暗之中。不管出于怎样的理由,那都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场景。” 他盯视桌子上方的空间,喟叹一声。 “总之以那天为界,我的想法改变了,打算好好学一学法律。那里边没准有我应该寻找的东西。学习法律未必有搞音乐那般开心惬意,但别无选择,那便是人生,那便是长大成人。” 沉默。 “这就是medium size说明?”玛丽问。 高桥点头:“或许稍微长了点儿。因是第一次向别人讲起,size⑤掌握不好……对了,剩下的三明治如果你不吃的话,我来一个可好?” “剩下的是金枪鱼的……” “没问题,我中意金枪鱼。你不中意?” “中意。不过吃金枪鱼体内容易积淀水银。” “哦。” “水银在体内积淀下来,四十岁以后容易得心脏病,头发也容易掉。” 高桥表情黯淡下来:“就是说,鸡不行,金枪鱼也不行?” 玛丽点头。 “两个都偏巧是我中意的食物。”他说。 “可怜。” “此外炸薯片色拉也是我所中意的,这上面可有什么重大问题?” “炸薯片色拉我想没太大问题。”玛丽说,“除了吃太多会发胖以外。” “发胖倒不碍事,本来就太瘦了。” 高桥拿起一个金枪鱼三明治,吃得津津有味。 “那么,司法考试通过之前,打算一直当学生?”玛丽问。 “是啊。一边简单打打工。眼下一段时间怕是要过穷日子。” 玛丽若有所思。 “《爱之歌》⑥看过?过去的影片。”高桥问。 玛丽摇头。 高桥说:“最近电视上在播映。影片妙趣横生。赖恩·奥尼尔⑦是富豪世家的独生子,以大学生的身份同一个意大利血统的穷家女儿结婚,因此被父亲扫地出门,学费也不再提供。但两个人在贫穷当中刻苦学习,以优异成绩从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出来,当上了律师。” 高桥在此喘口气,继续下文。 “贫穷被赖恩·奥尼尔玩起来,也会玩出与他的身份相匹配的优雅——身穿厚厚的手织白毛衣,和爱丽·麦格劳⑧打雪仗,手提袋里淌出弗朗西斯·莱伊⑨的感伤情调的音乐。不过,我就是玩贫穷,也会玩得很不像样子的,我觉得。对我来说,贫穷说到底仅仅是贫穷。即使是雪,也堆不了那么漂亮。” 玛丽仍在思索什么。 “至于赖恩·奥尼尔费尽千辛万苦当了律师后具体做什么工作,电影几乎没有提供那方面的情况。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他在一流法律事务所任职,工资高得不得了,住在曼哈顿黄金地段带看门人的高层公寓里,加入了为WASP⑩开办的体育俱乐部,一有时间就和雅皮同伴打壁球。” 高桥喝了口杯里的水。 “以后怎么样了?”玛丽问。 高桥略微往上看了看,回想情节。“happy ending⑾。两人永远幸福、永远健康地欢度时光,爱的胜利。过去历尽艰难,如今凯歌高奏。开着闪闪发光的‘美洲豹’去打壁球,冬天不时打打雪仗。另一方面,把儿子扫地出门的父亲在糖尿病、肝硬化、美尼尔氏综合征的折磨下孤独地死去了。” “我倒不大明白——这故事到底有趣在哪里?” 高桥稍稍偏头道:“这——,有趣在哪里呢?想不起那么多了,有事没看到最后……对了,不去散步换换心情?走不多远有个小公园,里面有许多猫。把含水银的金枪鱼三明治拿去分给它们好了。鱼肉山芋饼也有。喜欢猫?” 玛丽点了下头,把书塞进挎包,站起身来。 两人在街上走着。现在已不交谈。高桥边走边吹口哨。一辆黑漆漆的本田摩托放慢速度驶过——来“阿尔法城”接那个女子的中国男人骑的摩托。马尾辫,遮面头盔现在摘下了,警惕地扫视四周,但他同两人之间没有接点。深沉的引擎声接近两人,又径自超了过去。 玛丽主动向高桥搭话:“你是怎么认识阿薰的?” “在那家旅馆差不多干了半年临时工,在‘阿尔法城’。包括扫地在内,所有底层劳动都干过了。此外还有电脑方面的,更换软件啦处理故障啦等等。甚至安了监控摄像机。因为在那里干活的全是女的,所以我这样子的有时候作为男人而也分外珍贵。” “是什么起因让你在那里干起临时工的?” 高桥略一犹豫:“起因?” “总有个起因吧?”玛丽说,“那方面的情形,阿薰好像支支吾吾似的。” “不大好出口。” 玛丽默然。 “啊,也罢。”高桥改变主意似的说,“说实话,我和一个女孩进过一次那家旅馆,就是说作为客人。不料,完事后出来发觉钱没带够,女孩身上也没有。当时喝了酒,前后没考虑周到。无奈,就把学生证留了下来。” 玛丽没发表感想。 “事情实在够窝囊的。”高桥说,“这样,第二天拿钱去补账。后来阿薰要我喝茶,喝着聊着,结果第二天就在那里干起了临时工——像是硬给拉进去似的。工钱虽不高,但管饭。现在乐队用来练习的地方也是她介绍的。样子倒是粗鲁,但很能帮忙。现在也常去玩。电脑一出问题就把我叫去。” “和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和进旅馆那个女孩?” 玛丽点头。 “再无下文。”高桥说,“再没相见,想必大失所望,毕竟我出了洋相。不过么,我也没怎么对她动心,所以怎么都无所谓。即使继续交往,迟早也得卡壳,大概。” “就是说你跟并不怎么动心的人进旅馆了,经常性地?” “何至于!我又没那么得天独厚的条件。进情爱旅馆那次是第一次。” 两人继续行走。 高桥自我辩解似的说:“而且,那次也不是我主动的,她要去的,真的。” 玛丽沉默不语。 “不过,那话说起来也长,也有情由在里边。”高桥说。 “你这人长话蛮多的嘛。” “有可能。”他承认,“什么缘故呢?” 玛丽说:“嗳,刚才你说没有兄弟姐妹?” “嗯,独生子。” “高中和爱丽同校,就是说家在东京吧,那为什么不住在父母那里?就生活来说那样岂不更舒服?” “这个解释起来也话长。” “没有短的version?” “有啊,短得不能再短。”高桥说,“想听?” “想。”玛丽说。 “母亲不是我生物学上的母亲。” “所以相处不来?” “不,也不是说相处不来。喏,我这人不是兴风作浪那一类型的,却又没心绪每天围着餐桌和和气气地聊天吃饭。再说性格上我本来就不觉得一人独处有什么痛苦。还有,很难说我同父亲保持着特别友好的关系。” “就是说关系欠佳?” “或者不如说性格不同、价值观不同。” “你父亲做什么呢?” 高桥一声不响地看着脚下缓缓移步,玛丽也默不作声。 “做什么我不大清楚,老实说来。”高桥说,“但不管怎样,反正没干什么令人称道的买卖,对此我有无限接近于确信的推测。另外——这个我几乎没对人说起——我还小的时候他进过几年监狱。总之是个反社会式人物,或者莫如说是罪犯。这也是我不愿意住在家里的一个原因。遗传因子叫我担心。” 玛丽不胜惊讶地说:“这就是短得不能再短的version?”随即一笑。 高桥注视玛丽:“第一次笑。”(注:①用药草的花、叶、果等炮制的药草浸剂。②意为“解释,说明,版本”。③意为“中间,中号”。④可以同时上映几部影片的电影院。⑤衣服、鞋帽等的尺码,号。⑥美国影片,1971年上演。⑦Ryan O’Neal,美国电影演员(1941-)。《爱之歌》的男主演。⑧Ali MacGraw,美国电影女演员(1939-)。《爱之歌》的女主演。⑨Francis Lai,法国电影音乐作曲家(1932-)。他为《爱之歌》所作的曲曾获奥斯卡作曲奖。⑩祖先为英国新教徒的美国人,美国社会中享有特权的白人。⑾意为“幸福结局,大团圆结尾”。)天黑以后103:25 浅井爱丽继续沉睡。 但是,刚才坐在旁边椅子上专心盯视爱丽的脸的那个无面男人不见了。椅子也消失了,利利索索地。这样弄得房间更加煞风景,更加空旷。在房间大致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张床,床上躺着爱丽,看上去仿佛一个人坐着救生艇在静静的海面上漂游。我们从此侧,即从现实中的爱丽房间通过电视荧屏注视这一情景。似乎存在于彼侧房间的摄像机将爱丽的睡姿射下来传递给此侧。摄像机按一定时间转换角度,或略略拉近,或稍稍远离。 时间不断流逝,但什么事也没发生。爱丽纹丝不动,毫无动静。她仰面漂浮于风平浪静的纯粹思维的海面。尽管这样,我们仍无法把眼睛从传递来的图像上移开。何以如此呢?缘由不得而知。但我们能够通过某种直觉,感觉出那里有什么。有什么在那里。它消除存在的气息,潜身于水面之下。我们必须高度注意那静止的图像,才能捕捉那肉眼看不到的什么。 ——此刻,浅井爱丽的唇角似乎微微颤动了。不,或许很难称之为颤动。因为实在微乎其微,若有若无。有可能不过是图像的闪烁罢了,也可能是眼睛的错觉,或者是寻求某种变化的心理促成了如此的幻视亦未可知。我们为了确认这点儿愈发保持锐利的目光。 摄像机镜头仿佛领会了这一意志而接近所摄对象。爱丽嘴角上翘。我们屏息敛气盯视电视荧屏,耐心等待理应继之而来的变化。嘴唇再次颤动。肌肉瞬间痉挛。是的,动静一如刚才,一模一样,不是什么眼睛的错觉。浅井爱丽身上正有什么发生。 渐渐地,我们已不满足于只是被动地从此侧面对电视荧屏,而想以自己的眼睛直接确认房间的内部,想更切近地注视爱丽开始显现的微小的变动(恐怕是意识的胎动),想进一步具体地推测其含义。正因如此,我们才决定移到荧屏的另一侧。 一旦作出决定,事情并没有多难。只要离开肉体抛开实体,而化作不具有质量的观念性视点即可。这样一来,任何墙壁都能穿过,任何深渊都能飞越。并且实际上我们也化作一个纯粹的点而穿过了将两个世界隔开的电视荧屏。从此侧移往彼侧。当我们穿过墙壁、飞过深渊之时,世界剧烈扭曲,天崩地裂,一度消失。一切都变成别无杂质的微尘四溅开去。之后世界重新组合,新的实体将我们围拢。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现在,我们置身于彼侧,置身于电视荧屏推出的房间中。我们环视四周,察看动静。一般长期未打扫得房间的气味。窗扇紧闭,空气不流通,凉冰冰的,微微的霉味。深度的沉默几乎使耳朵作痛。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什么东西潜伏着的感觉。即使有什么潜伏着,也早已去了哪里。此时位于这里的,只有我们和浅井爱丽。 房间正中的单人床上,爱丽还在沉睡。似曾相识的床,似曾相识的床罩。 我们走到她身旁,注视她的睡脸,花时间细细观察其细部。刚才也已说了,作为纯粹视点的我们所能做到的,无非观察罢了。观察,收集信息,作出判断(倘若可能)。用手碰她是不被允许的,搭话也不成,甚至间接地暗示我们的存在也不行。 不久,爱丽的面部再次出现动静,肌肉条件反射性般的动静,一如抖落脸颊上的小飞虫之时。随后,右眼睑微微颤动了几下。思维的涟漪荡起。在她若明若暗的意识角落,某种小小的断片和另一种小小的断片默默呼应,如波纹扩展一般连在一起。我们在眼前目睹了这一过程。单位便是如此形成,继而同另一处形成的单位结合起来,构成自我认识的基本系统。换句话说,她正在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觉醒。 觉醒的速度尽管慢的令人焦急,但步伐没有逆转。程序虽然不时出现迟疑,但的确在一点点不断推进。从这一动作至下一动作所需的时间也逐渐缩短。肌肉的颤动最初仅限于面部,后来则慢慢扩展到全身。到了某一时刻,肩静静抬起,白皙的小手从被子下探出。左手!左手较右手先醒一步。指尖在新的时间性中解冻,松开,为寻求什么而笨拙地动了起来。少顷,其手指作为独立了的小生物在床罩上移动,移至细小的喉部,仿佛在犹犹豫豫地探索自身肉体的意义。 不一会儿,眼睑睁开。但在排列于天花板的荧光灯的照射下,转瞬之间又闭上了。看来,她的意志拒绝觉醒,排除那里存在的现实世界,而希求在充满谜团的温柔的黑暗中无限期地睡下去。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功能则寻求明确的觉醒,希求新的自然的光亮。这两股力量在她体内相持不下。但是,指示觉醒的力量最终取得了胜利,眼睑再次睁开,缓缓地、小心翼翼地。但还是很晃眼睛——荧光灯太亮了!她抬手捂住双眼,头歪向一侧,脸颊贴住枕头。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三四分钟时间里,浅井爱丽就以同一姿势躺在床上,依然闭目合眼。莫非又睡了过去?不,不然。她是在花时间让意识适应觉醒的世界,一如进入气压大不相同的房间的人调整身体功能之时,时间在这里发挥着重要作用。她的意识认识到难以避免的变化已经到来,力图——尽管老大不愿意——予以接受。隐隐的呕吐感。胃在收缩,似有什么往上涌,但反复几次深呼吸将其压了下去。呕吐感好歹离去后,另有几种不快继而攻上前来。手脚麻痹,微微耳鸣,肌肉作痛——以同一姿势睡的时间过长的缘故。 时间继续流逝。 不久,她在床上欠起身,以不确定的视线四下打量。房间相当大。没有人影。这里到底是哪里呢?我在这里做什么呢?她捋着记忆的链条,但所有记忆都如短短的线一样很快中断。她所明白的,仅仅是自己似乎一直睡在这里。证据是自己在床上且身穿睡衣。床是我的床,睡衣是我的睡衣,没错。然而这里不是我的场所。浑身麻痹。假如我睡了过去,那么理应睡得相当久、相当深,而睡了多久却无从知晓。刚要寻根问底,太阳穴开始疼痛。 断然钻出被窝,小心翼翼地光着脚下地。她仍穿着睡衣,蓝色无花睡衣,布料滑溜溜的。房间里的空气凉浸浸的。她拿过薄薄的床罩,像围披肩那样裹在睡衣外面。想迈步,却无法直线移动。肌肉记不起原来的走法了。但她还是努力一步步向前移去。又滑又硬的漆布地板事务性地审查她、质问她。它们冷冷地问: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而她当然无法回答。 她走到窗前,双手拄在窗框上,隔着玻璃凝目往外望去。但窗外没有所谓风暴,有的只是纯粹的抽象概念一般没有颜色的空间。她用双手揉了下眼睛,大大吸了口气,再次目视窗外,可仍是一片空白,一无所见。她想开窗,但打不开。依序试开所有窗扇,不料全都纹丝不动,像被钉子钉死了似的。她想没准这是船。所以有这样的念头浮上脑海,是因为她体内感觉出一种沉稳的摇晃。说不定我此时坐在一艘大船上,为了不让波浪涌入室内而把窗关得紧紧的。她侧起耳朵,力图听取发动机的轰鸣和船体破浪前进的声响。可是传入她耳朵的,惟独无懈可击的沉默的回响。 她缓慢地在宽敞的房间走了一圈。触摸墙壁、触摸开关。无论上下按动哪个开关,天花板的荧光灯都不熄灭。概无反应。房间有两扇门,极普通的贴着一层装饰板的门。她拧了拧一扇门的球形拉手,但只是空转,没有反应。推也好拉也好,门都一动不动。另一扇门也一样。这里所有的门窗全都像各自独立的生物,向她发送者拒绝的信号。 她用双拳狠狠敲门,期待有谁听见声音从外侧把门打开。然而不管怎样用力,声音都小得出奇,她自己的耳朵都几乎听不真切,不可能有人(即使外面真有人)听见这样的动静,只落得手疼。她感到脑海深处有一种类似眩晕的东西,体内的摇晃比刚才大了起来。 我们发觉这个房间同白川深夜工作的办公室相似,极为相似,或者是同一房间也未可知。只是,此时成了彻头彻尾的空房间,家具、器具和饰物荡然无存,剩下来的只有天花板的荧光灯。所有物件都被搬出房间,最后一人关门离去后,这个房间就此被整个世界遗忘,沉入海底。被吸入四壁的沉默和霉味向她、向我们暗示着其时间的推移。 她蹲在地上,背靠墙壁,轻轻闭起眼睛,静等眩晕和摇晃平复下去。片刻,睁开眼睛,从身旁的地板上拾起掉落的什么。铅笔带有橡皮擦、印有veritech的名字,和白川使用的同是银色铅笔,铅芯尖已经秃了。她把铅笔拿在手里久久注视。记忆中没有veritech这个名字。莫非是公司名称?或是什么产品的名称?不清楚。她微微摇头。除了铅笔,找不到可以提供这房间的信息的任何物品。 为什么自己单独置身于这样的地方呢?对此她无法理解。场所没有印象,完全莫名其妙。究竟何人出于何目的将我搬来这里呢?莫不是我已经死了?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她坐在床上,研究这一可能性。但不能认为自己已经死掉。何况死后的世界也不该是这个样子。假定独自一人被封闭在与世隔绝的办公楼的空房间即是死后光镜,岂非无论如何都没有获救希望?是做梦不成?不,不然,作为梦实在太连贯了,细部太具体、太鲜明了。我可以用手实际触摸这里的物件。她用铅笔尖用力扎了下手背,确认痛感,又用舌尖舔舔橡皮擦,确认橡胶的味道。 她得出结论:这是现实,是另一种现实不知何故取代了自己原来的现实。无论从哪里迁来的现实,无论是谁把自己搬来这里的,总之我被孤零零地弃置在、封闭在这一无景致二无出口的灰濛濛的奇异房间里。难道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以致被人送进了像什么机构设施一样的地方?不不,那不可能。从常识来看,到底有谁会自带床铺住进医院的呢?何况这房间看不出是病房,也不像牢房。这里——是的——不外乎是普普通通的空房间而已。 她返身上床,用手抚摸棉被,轻拍枕头。但那是理所当然的棉被,理所当然的枕头,既非象征,又非观念。现实的被褥和现实的枕头。它们不给她任何线索。爱丽用指尖摸遍了自己的面庞,隔着睡衣把双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面,确认那是一如往常的自己。美丽的面庞,形状好看的乳房。我便是这样一个肉块,一个资产,她漫无边际地想道。忽然,她觉得“自己即是自己”这一点变得不确定起来。 晕眩消失,而摇晃仍在继续。感觉上似乎支撑自己身体的脚手架正在被一一拆除。身体的内侧失去必要的重量,变成彻底的空洞。迄今为止使她成其为她的器官、感觉、血肉和记忆,被某人之手熟练地剥夺一空。结果,自己变得什么也不是,彻底沦为仅仅为外部事物的通过提供方便的存在。一阵让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汹涌的孤立感朝她袭来。她大声喊叫。我不想变成那样子!然而,尽管她打算大声喊叫,从喉咙里出来的却只是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她很想重新深深沉入睡眠。如果从酣睡中醒来时能够返回自己原有的现实,那该有多妙啊!这是眼下爱丽所能想到的惟一逃离这个房间的办法。尝试的价值总该有的。问题是那样的睡眠能轻易到来吗?因为她刚刚从睡眠中醒来,而且睡得那么久、那么沉,沉得把原来的现实遗忘在了什么地方。 她把拾起的银色铅笔挟在指间滴溜溜旋转,模模糊糊地期待着这个感觉能够引导出某种记忆。可是她指尖感觉到的只是无止无休的心的饥渴。她不由得将铅笔丢到地上,上床钻进被窝,闭上眼睛。 谁也不晓得我在这里,她想。这点我很清楚:谁也不晓得我在这里。 我们知晓,可是我们无资格参与。 我们从上方俯视她躺在床上的身姿。继而,作为视点的我们逐渐朝后退去。穿过天花板,急速后退,无限止地后退。浅井爱丽随之渐次变小,变成一个小点,不久消失。我们加快速度,就此后退着穿越同温层。地球变小,最后消失不见。在虚无的真空中,我们使视点无限止地后退,我们无法控制后退的进程。 意识到时,我们已返回浅井爱丽的房间。床上空空无人。电视画面出现了,画面上映出的只有沙尘暴。“哗啦啦”的刺耳杂音。我们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沙尘暴。 房间越来越暗,光线迅速消失,沙尘暴也了无踪影——完全的黑暗降临了。天黑以后113:42 玛丽和高桥并坐在公园长椅上。位于都市正中的狭长形的小公园。有旧公有住宅,一角有为儿童修建的游乐场。有秋千,有跷跷板和饮水台,水银灯明晃晃地照着四周。黑魆魆的树木在头顶大大地舒展开来,也有灌木丛。落叶几乎铺满地面,踩上去 “咯咯吱吱”发出清脆的声响。凌晨四时的公园里,除了他俩别无人影。晚秋的白月如锐利的刀具挂在空中。玛丽把一只小白猫放在膝头,给它吃用纸巾包着带来的三明治。小猫有滋有味地吃着。她轻轻抚摸小猫的背。另外几只猫从稍离开些的地方看着这一情形。 “在‘阿尔法城’打工时,休息时间常拿食物来这里摸猫。”高桥说,“现在一个人住在公寓里不能养猫,很怀念摸猫的手感。” “在家时养猫?”玛丽问。 “因为没有兄弟姐妹,猫就取而代之了。” “不喜欢狗?” “狗也喜欢,养了几条。不过还是猫更好,作为个人兴趣来说。” “狗和猫我都没养过。”玛丽说,“我姐姐对动物的毛过敏,不住地打喷嚏。” “是吗。” “她那人从小就对好多好多东西过敏:杉树花粉啦美洲豚草①啦青花鱼啦虾啦刚涂的油漆啦,等等等等。” “刚涂的油漆?”高桥皱起眉头,“这么过敏,从没听说过。” “反正就是那样,实际也有症状出现。” “什么症状?” “出荨麻疹,呼吸困难,支气管里生出疙疙瘩瘩的东西,结果非去医院不可。” “每次从刚涂的油漆前走过都这样?” “也不是每次,时不时地。” “时不时怕也够受的!” 玛丽默默地摸猫。 “那么你呢?”高桥问。 “过敏?” “嗯。” “那类名堂我一概没有。”玛丽说,“从没得过病……所以,在家里姐姐是敏感的白雪公主,我是壮壮实实的放山羊的姑娘。” “白雪公主一家不需要两个。” 玛丽点头。 高桥说:“不过,健康的牧羊姑娘不错嘛,不用介意什么新涂旧涂的油漆。” 玛丽目视高桥:“事情没那么简单。” “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高桥说,“这个我清楚……我说,这里不冷?” “不冷,不怕。” 玛丽又揪下一块金枪鱼三明治给小猫。小猫看样子饿坏了,吃得甚是专注。 高桥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提起那件事,但最终决定说出:“说实话,有一次——仅仅一次——我跟你姐姐单独谈得很深入。” 玛丽看他的脸:“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四月间吧。傍晚我要找东西,路过Tower Records②,在那前面突然碰见浅井爱丽。我一个人,她也一个人。极普通地站着聊了一会儿,但要说的话太多,就进了附近一家咖啡馆。最初聊的都是不咸不淡的日常闲话,无非高中同学相隔好久在路上碰见聊的那些——谁谁怎么怎么样啦。不料后来她提出改去能喝酒的地方,说起了相当深入的个人话题。怎么说呢,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说。” “深入的个人话题?” “是的。” 玛丽显出十分费解的神色:“她怎么会对你说那种话呢?印象中你同爱丽并不那么亲密……” “你姐姐和我当然不特别亲密。两年前和你一起去宾馆游泳池时才第一次像样地交谈,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知道我的全名。” 玛丽默不作声,继续抚摸膝上的猫。 高桥说:“不过,当时她肯定想对谁说话来着。按理那种话本该对要好的女友说才是,可你姐姐好像没有能够推心置腹的女友,所以才选中了我,大概。碰巧罢了,谁都无所谓的。” “可是为什么选你了呢?据我所知,她应该一向不缺男朋友的。” “肯定不缺。” “可偏偏对在路上不期而遇的你,也就是说对不怎么亲密的人说了个人心里话,这是为什么呢?” “是啊……”高桥就此略加思索,“怕是因为我看上去没什么害处吧?” “没害处?” “就是说即使一时交心也构不成威胁。” “不好明白啊!” “就是说,”高桥难以启齿似的吞吞吐吐,“说来奇怪,我时常被误认为是同性恋者,在路上时常有不相识的男人向我打招呼、引诱我。” “其实不然?” “我想我大概不是……但不管怎样,过去就有人向我说心里话。无论男女,即使不怎么要好、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向我公开心里非同一般的秘密。怎么回事呢?又不是我想问那些事。” 玛丽在脑袋里咀嚼他的话,然后说道:“总之,爱丽对你说出心里话了?” “嗯。心里话,或者不如说是个人话题。” “比方什么?”玛丽问。 “比方……对了,比如家人的事。” “家人的事?” “比方说。”高桥说。 “那里边也包括我喽?” “是啊。” “具体说来?” 高桥约略考虑了一下该怎么说。“比如……她想和你更要好些。” “想和我更要好些?” “她好像觉得你有意和她保持距离,自从过了某个年龄以来。” 玛丽用手心轻轻包拢小猫,微微的温煦传递到她手上。 “可是,即使保持适当距离,人与人不也可以要好的么?”玛丽说。 “当然,”高桥说,“那当然可以做到。问题是对于某种人来说是适当的距离,对于另一种人则未免过长——这类情况可能也是有的。” 一只褐色的大猫不知从哪里赶来,往高桥脚上蹭脑袋。高桥弯腰摸猫,丛衣袋里掏出鱼肉山芋饼,撕开塑料包装,分一半给它。猫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那就是爱丽怀有的个人问题?”玛丽问,“就是说,没办法和妹妹进一步要好?” “那是她个人问题里面的一个,不止这个。” 玛丽默然。 高桥继续道:“跟我说话的时间里,浅井爱丽吃了所有种类的药。手袋里全是药,一边喝番茄汁伏特加一边像吃花生米一样一粒一粒地吃药。我当然认为是合法药品,可是用量不正常。” “她那人是药物迷,过去就那样,越来越严重。” “应该有人劝阻。” 玛丽摇头:“药,算卦,减肥——就她来说,谁也劝阻不了。” “我委婉地说,是不是最好找专科医生看看,例如精神疗法专家或精神科医生。可她似乎完全没有前去就医的念头,或者不如说压根儿就没觉察出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因此,怎么说呢,作为我也相当放心不下——浅井爱丽到底怎么样了呢?” 玛丽面露难色。“那种事,打电话直接问本人不就得了?如果你真正关心爱丽的话。” 高桥轻叹一声:“这就回到今晚一开始所说的了。我往你们家打电话,浅井爱丽接起,我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说、说什么好。” “两人当时不是喝着酒亲密地说了那么长时间吗?而且说的是深入的个人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