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想做一个专题报道,探讨名门女校毕业生创业的情况。哦到处打听毕业自东京和大阪两地的女校、目前正在职场上冲刺的杰出人物,有人向我推荐元冈小姐。”元冈邦子在电话中发出意外的轻呼,谦虚地说“我算不上啦”之类的话,但听得出她并非全然否定。“到底是谁提起我呀?”“很抱歉,我无法奉告,因为我答应保密。我想请教一下,元冈小姐是哪一年从清华女子学园毕业的?”“我?一九八一年高中毕业。”今枝内心暗自欢呼。一如他的期待,她和唐泽雪穗同届。“这么说,您知道唐泽小姐了?”“唐泽……唐泽雪穗小姐?”“是的,是的。您知道她吧?”“知道,不过我不和她同班。她怎么了?”元冈邦子的声音显得有些警惕。“我也准备采访她,她目前在东京经营精品店。”“哦。”“那么,”今枝一鼓作气道,“只要一小时就好,能不能请您拨冗见面?希望能和您谈谈您现在的工作、生活方式等等。“元冈邦子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答应若是不影响工作就没有问题。元冈邦子的工作地点位于距地铁御堂筋线本町站步行几分钟的地方,也就是俗称为“船场”的大阪市中心地带。这里不愧是以批发业、金融业聚集闻名,商业大楼林立。虽然人人都说泡沫经济已经破灭,但来往于人行道上的企业精英仍脚步匆匆,仿佛连一秒钟都舍不得浪费。大楼第二十层是“Designmake”公司的办公室。今枝在地下一层的一家咖啡馆等候元冈邦子。当玻璃挂钟指着下午一点五分时,一位穿着白色西装上衣的女子进来了。她戴着镜框稍大的眼镜,就女生而言,她身材相当高挑。这符合电话里听说的所有特征。她还有一双修长的腿,是个颇具魅力的美女。今枝起身相迎,一边打招呼,一边递出印着自由记者头衔的名片,名字当然也是假的。然后,他拿出在东京购买的一盒点心,元冈邦子客气地收下了。她点了奶茶之后就座。“对不起,在您百忙之中打扰。”“哪里,倒是我真的有采访价值吗?”元冈邦子似有些无法释怀。她操着关西口音。“那当然,我想多采访各个行业的杰出女性。”“你所说的报道会用真名吗?”“原则上是用假名,当然如果您希望以真名……”“不不不,”她连忙摇手,“用假名就好。”“那我们开始吧。”今枝拿出纸笔,开始提出一些关于“名门女校校友创业情况”的问题。这是他在搭新干线时构思的。元冈邦子不知就里,对每个问题都认真作答。看着她这样,今枝总觉得过意不去,认为至少要认真进行采访,如顾客聘请室内设计师的优点、不动产公司因为她的努力而意外得到不少好处等等,和她的谈话至少也让他增加了些见闻。大约三十分钟后,问题问完了。元冈邦子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把奶茶端到唇边。今枝正在盘算该何时提起唐泽雪穗的话题。前几天的电话已经预留伏笔,但他不能让话题显得不自然。元冈邦子竞突然说道:“你说也要去采访唐泽小姐?”“是的。”今枝回视对方的脸,心想被猜中心思了。“你说她在经营精品店?”“是的,在东京南青山。”“哦……她也很努力嘛。”元冈邦子把视线移开,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今枝的直觉开始启动,元冈邦子对唐泽雪穗似乎没什么好印象。这真是求之不得,要打听雪穗的过去,找的如果是一个不肯说真心话的人也没有意义。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问道:“请问,我可以抽根烟吗?”“请。”她说。嘴里叼着烟,点上火。这个姿势表示接下来是闲谈时间。“关于唐泽小姐,”今枝说,“现在出了点问题,让我很头疼。”“怎么?”元冈邦子脸上的表情出现变化,显然对这个话题极有兴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今枝把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有些人提起她的时候,话说得不太好听。”“啊?”“她那么年轻就开了好几家店,招人忌妒在所难免。而且,我想实际上她一路走来,做的事情未必都像外表看上去那么高雅。”今枝喝了一口变凉的咖啡,“总而言之,就是说她见钱眼开、为做生意不惜利用别人,诸如此类的。”“哦。”“我们想报道的是年轻有为的女性创业者,编辑部里有人认为如果做人方面的风评不太好,不如暂停,所以我才觉得头疼。”“事关杂志的形象嘛。”“正是。”今枝边点头边观察元冈邦子的表情,看来她并没有因为听到校友的不良风评而感到不快。他摁熄烟,立刻又点上一根。他很小心,不让烟熏到对方的脸。“元冈小姐初中、高中都和她同校吧?”“是的。”“那么,就您的记忆,您觉得她怎么样?”“什么怎么样?”“您认为她是这样的人吗?这些我不会写在报道里,希望您给我最真实的意见。”“我也不清楚。”元冈邦子偏了偏头,瞄了手表一眼,似乎很在意时间,“我在电话里也说过,我没有和她同班过。不过唐泽小姐是学校里的名人,不同班也认识她,我想其他年级的人大概也都认得她吧。”“她为什么这么有名?”“这还用说?”说着,她眨了眨眼,“她那么漂亮,不引人注目也难,还有男生组织后援会之类的呢。”“哦。”今枝回想起雪穗的容貌,认为这不难想象。“成绩好像也挺优秀。我一个朋友说的,她初中跟唐泽同班。”“那就是才女了。”“不过,像个性或为人之类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从没跟她说过话。”“你那个跟她同班的朋友对她评价如何?”“她倒没说过唐泽小姐什么坏话,只曾经半开玩笑半忌妒地说,天生是那种大美人,真是走运。”元冈邦子的话里有种微妙的含意,今枝并没有错过。“您刚才说……那位朋友没有说唐泽小姐的坏话,”他说,“那么,其他人对唐泽小姐没有好评吗?”可能是没想到会被紧迫不放,元冈邦子眉头微蹙。但今枝看得出来,这绝非她的真心话。“初中时代,有一则关于她的传闻相当诡异。”元冈邦子说,声音压得极低。“说什么?”他一问,她先是以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你真的不会写进报道?”“当然。”他用力点头。元冈邦子吸了一口气才说:“传闻说她谎报经历。”“嗯?”“说她其实生长在一个环境很糟的家庭,却隐瞒事实,装作千金大小姐。”“请等一下,那是指她小时候被亲戚收养吗?”那不算什么新闻,今枝想。元冈邦子闻言微微探过身来。“没错,问题是她的原家庭。据说她的生母靠着男女关系来赚钱。”“哦……”今枝并没有表现得大惊小怪,“是指做别人的情妇?”“也许吧,不过,对象不止一个。这些都是传闻。”元冈邦子特别强调“传闻”二字。她继续说:“而且,听说其中一个还被杀了。”“啊!”今枝发出惊呼,“真的?”她肯定地点头。“听说唐泽小姐的亲生母亲因此受到警方侦讯。”今枝忘了回应,眼睛只顾盯着烟头。就是当铺老板那件命案,他想。警察盯上西本文代,看来似乎并非只因她是当铺的常客。前提是如果传闻属实的话。“请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我说的,好吗?”“一定,请放心。”今枝对她笑了笑,但马上恢复严肃的表情,“不过,既然有这种传闻,一定造成了不小的骚动吧?”“没有。虽说是传闻,但流传的范围其实极为有限,而且大家也知道这些话是谁在散播。”“哦?”“她好像是因为有朋友住在唐泽小姐老家附近,才知道我说的那些事。我跟她不是很熟,是听别人说的。”“她也是清华女子学园的……”“和我们同届。”“她叫什么?”“这就不太方便说了……”元冈邦子垂下头。“也是,我失礼了。”今枝抖落烟灰,他不希望因追根究底而遭到怀疑,“那么,她怎么会放出这些传闻呢?难道没有考虑到会传进当事人耳中吗?”“她当时似乎对唐泽小姐怀有敌意。可能是她自己也有才女之称,所以把唐泽小姐当作竞争对手吧。”“很像女校常有的故事。”听到今枝这么说,元冈邦子露齿而笑。“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是这样。”“后来她们两人的敌对关系有什么变化?”“对此……”说完,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因为发生了一件意外,让她们变得很要好。”“哦?”元冈邦子向四周环视一番,附近没有其他客人。“放出这个传闻的女孩被袭击了。”“被袭击?”今枝上半身向前倾,“您是指……”“她有好长一段时间请假休学,声称出了车祸,其实听说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遭到袭击,身心受创无法复原,才请假的。”“遭到了性侵害?”元冈邦子摇摇头。“详情我不清楚。有人说她被强暴,也有未遂的说法。只不过,遭到袭击似乎是事实。因为住在出事地点附近的人,说看到警察进行种种调查。”有一件事引起了今枝的注意,他认为不应该放过:“您刚才说,因为发生了这件意外,她和唐泽小姐变得很要好?”元冈邦子点点头。“发现她昏倒的就是唐泽小姐。后来唐泽小姐好像也常去探望她,对她很热情。”唐泽雪穗去探望、照顾对方……今枝心中一震,他佯装平静,却感到浑身发热。“是唐泽小姐一个人发现的吗?”“不,我听说她是和朋友两个人一起。”今枝咽下一口唾沫,点头回应。晚上,今枝住在梅田车站旁一家商务酒店。隐藏式录音机播放出元冈邦子的话,今枝把内容整理在笔记上。她并未发现他在外套内侧口袋藏了录音机。今枝想,今后大概有好一阵子,元冈邦子都会持续购买那本理应刊登自己故事的女性杂志。虽然有点可怜,但他认为,这也算是给了她一个小小的梦想。手边处理的事情告一段落,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看着记事本按下号码。铃响了三声之后,对方接起电话。“喂,筱冢先生?……是的,我是今枝。我现在在大阪。对,是为了那个调查。其实,有个人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上一面,希望能和她取得联系,才来请教筱冢先生她的联络方式。”今枝说出了那人的名字。9玄关的铃声响起时,江利子正要拿出烘干机里的衣物。她把抱在手上的床单和内衣裤扔进旁边的篮子。对讲机设在餐厅的墙上,江利子拿起听筒“喂”了一声。“请问是手冢太太吗?敝姓前田,从东京来。”“啊,好。我现在就开门。”江利子脱下围裙,走向玄关。新买的这栋二手房,走廊有些地方会发出声响。她一直催丈夫民雄趁早修好,他却迟迟不肯动手。他就是有点懒。她没有取下链条直接开门。一个穿短袖白衬衫、打蓝领带的男子站在门外,年龄三十开外。“不好意思,突然打扰。”男子行了礼,头发梳得很整齐。“请问,伯母转告您了吗?”“是的,我母亲跟我说过了。”“好。”男子露出安心的笑容,取出名片,“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多指教。”名片上写着“红心婚姻顾问协调中心调查员 前田和郎”。“不好意思,稍等一下。”江利子先把门关上,取下链条后再次打开。但是,她并不想让陌生男子进门。“那个……我家里很乱……”“没关系,没关系。”前田摇摇手,“这里就可以。”说着,他从白衬衫胸前的口袋取出记事本。今天早上她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告诉她专门调查婚姻状况的调查员要来。看来调查员似乎先去了江利子的娘家。“调查员说是想打听唐泽同学的事。”“打听雪穗?她离婚了呀。”“对啊,好像又有人要跟她提亲。”母亲说,调查员好像是受到男方的委托,前来调查雪穗。“说是想听听以前朋友的说法,才来我们家的。我跟他说江利子结了婚不住在这里,他问我可不可以告诉他你夫家地址。可以吗?”调查员显然正在一旁等待。“我无所谓啊。”“他说,如果可以,今天下午就过去找你。”“噢……好啊,可以。”母亲告诉她,调查员姓前田。如果是平常,她讨厌这种来路不明的人物,自会请母亲回绝。这次她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对方调查的是唐泽雪穗。江利子也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只不过,她还以为调查结婚对象的行动会更加隐秘。调查员竟然大大方方地自道姓名来访,倒是颇令她意外。前田站着,仿佛挤进半开的门缝中,针对江利子与雪穗之前的来往提出问题。她大略说明她们在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三年级时同班,因而熟络起来,大学也选择同校同系。调查员将这些一一记下。“请问,男方是什么样的人?”问题告一段落时,江利子反问道。前田的表情显得有些出乎意料,露出苦笑,抓抓脑袋。“很抱歉,目前还不能告诉您。”“你说目前是指……”“若是这件婚事成功,我想您终会知道。但很遗憾,现阶段还未成定局。”“你是说,对方的新娘候选人有好几位?”前田略显迟疑,但还是点点头。“可以这么解释。”看来,对方相当有身份地位。“那么你来找我的事,最好也不要告诉唐泽小姐?”“是,您肯这么做就太好了。知道有人背地里调查自己,那种滋味总是不好受。呃,您与唐泽小姐现在还有来往吗?”“几乎没有了,只写写贺年卡。”“哦。请问手冢太太是什么时候结婚的?”“两年前。”“唐泽小姐没有出席您的婚礼吗?”江利子摇摇头。“我们虽然举行了婚礼,但没有盛大宴请,只是近亲聚个餐而已,所以我没有给她寄喜帖,只写信告诉一声。她在东京,而且,怎么说呢,时机有点不太对,我也不太好意思邀请她……”“时机?”说完,前田恍然大悟般用力点头,“那时唐泽小姐刚离婚吧?”“她在那年的贺年卡上简单地写着他们分手了,我就不太好意思邀请她参加我的婚礼。”“哦。”得知雪穗离婚时,江利子本想打电话去安慰。但觉得自己这么做未免太不识相,就作罢了。她估计也许雪穗会主动和她联系。但雪穗并不曾来电。她至今仍不清楚雪穗离婚的原因,贺年卡上只写着“于是,我又再度回到起跑点,重新出发”。一直到大学二年级,江利子都和初中、高中时代_样,经常和雪穗在一起。不管是去逛街购物,还是去听演唱会,总是请她作陪。一年级发生的那起可怕的意外,使江利子不但不敢结交陌生男子,甚至害怕认识新朋友,雪穗便成为她唯一的依靠。甚至可以说,她是江利子与外部社会联系的渠道。然而,这种状态自然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这一点江利子比谁都清楚。同时,她也认为不能总烦雪穗。尽管雪穗从未表现出丝毫不满,但江利子知道她正与社交舞社的高宫学长交往,自然会想多陪陪男朋友。还有另一个真正的原因。雪穗和高宫交往,让江利子经常想起一个男子——筱冢一成。雪穗从不在江利子面前提起高宫,但她无心的只言片语,还是会透露有男友。这时,江利子便感到心里蒙上一层灰色的纱,无法制止自己的心趺落至黑暗的深渊。大约在大二下学期时,江利子刻意减少和雪穗碰面的次数。雪穗一开始似乎感到困惑,但慢慢地,她也不再主动和江利子接触。或许是聪慧的她察觉了江利子的用意,也或许是认为再这样下去,江利子永远无法靠自己站起来。她们并非不再做朋友,也没有完全断绝联系。见了面还是会聊天,偶尔也会互通电话。但是,和其他朋友比起来,并没有特别亲密。大学毕业后,两人的关系更加疏远。江利子通过亲戚的介绍,在当地的信用金库任职,雪穗则迁居东京与高宫结婚……“我想请教一下,就您的印象,”前田继续发问,“唐泽小姐是哪种类型的女子?只要简略形容一下就可以了,比如是内向而纤细敏感,或是好胜而不拘小节等等。”“要这样形容很难。”“那么,用您自己的话来说也可以。”“用一句话来说啊,”江利子稍加思考后说,“她是个坚强的女子。虽然不是特别活跃,但靠近她身边,会感到她释放出一股力量。”“光芒四射?”“是的。”江利子一本正经地点头。“其他呢?”“嗯,她什么都知道。”“哦?”前田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些,“这倒挺有意思。您是指她很博学吗?”“不是一般所说的知识丰富,而是她对于人的本质或社会各层面都很了解。所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感觉非常……”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啊。如此人情练达的女子,婚姻却以失败收场。对此您有什么看法?”江利子明白调查员的目的了,原来他还是着眼于雪穗的离婚,担心离婚的根本问题在雪穗身上。“那次婚姻,也许她做错了。”“怎么说?”“我觉得,她好像是受到氛围的影响才决定结婚的,这在她来说很难得。我想,如果她更坚持自己的意见,应该不会结婚。”“您是说,是男方强烈要求结婚?”“不,也说不上是强烈要求。”江利子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一般人恋爱结婚的时候,我认为彼此的感情一定要达到某种平衡状态才行。但他们就有点……”“和高宫先生比起来,唐泽小姐的感情没有那么强烈,您是这个意思吗?”前田说出高宫的姓氏。不可能忽略雪穗的前夫,江利子并不惊讶。“我不太会说……”她不知该如何表达,困惑地诡“我想,他不是她最爱的人。”“哦?”前田睁大眼睛。话一出口,江利子就后悔了。她多嘴了,这种话不应该随便说。“对不起,刚才是我自己的想象,请不要放在心上。”前田不知为何陷入沉默,凝视着她。后来才好像注意到什么似的回过神来,慢慢恢复笑容。“不会。我刚才也说过,只要依您的印象来说就可以。”“可是,我还是别再说了。我不希望因为我随便乱讲,给她造成不便。请问你问完了吗?我想应该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事。”江利子准备关门。“请等一下,最后一个问题。”前田竖起食指,“有件初中时的事想请教。”“初中时代?”“是一件意外。您读初三的时候,有位同学遭到歹徒攻击,听说是您和唐泽同学发现的,是吗?”江利子感到血液从脸上消退。“这有什么……”“那时唐泽小姐有没有什么让您印象深刻的地方?比如可以看出她为人的小插曲——”不等他把话说完,江利子便猛摇头:“完全没有。拜托你问到这里就好,我很忙。”可能是慑于她有些变色,调查员很利索地从门口抽身。“好的,谢谢您抽出了宝贵的时间。”江利子没有回应他的道谢,便关上了门。明知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心情大受影响,她仍无法佯作平静。她在玄关门垫上坐下。头部隐隐作痛,她举起右手按住额头。灰暗的记忆自心中扩散开来。都这么多年了,心头的伤口仍未愈合,只是暂时忘记了。调查员提起藤村都子只是原因之一。事实上在此之前,那件可怕的往事便已在脑海里蠢蠢欲动——从他提起雪穗开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利子心里便暗藏着一个念头。一开始,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后来便慢慢发展成一个故事。然而,这件事她绝对不能说出口。因为她认为这种想象非常邪恶,绝不能让别人发现自己心中的邪恶,她也努力要自己抛开这种邪恶的念头。但这念头在她心中盘踞,不肯退去,这让她万分厌恶自己。每当受到雪穗温柔对待,她都认为自己是个卑鄙小人。但同时,还是有一个再三审视这个念头的心灵。这真的只是想象?难道不是事实吗?其实,这才是她疏远雪穗的最大原因,内心不断扩大的疑惑与自我厌恶让她无法负荷。江利子扶着墙站起来,全身疲惫不堪,仿佛有无数废物在体内各处沉淀。她抬起头,发现玄关的门还没上锁。她伸手锁上,牢牢扣紧链条。第十一章1约好碰面的咖啡馆朝向银座中央大道。正值下午五点四十七分,刚下班的男女与购物者熙来攘往,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满足的表情。也许泡沫经济破灭的影响还没有波及一般市井小民,今枝有这种感觉。一对年轻男女走在他前面,顶多才二十岁,男子身上穿的夏季西装大概是阿玛尼的,刚才今枝亲眼看到他们从停在路边的宝马下车,那辆车想必是景气好的时候买的。乳臭未干的小子开高级进口车的时代最好赶快过去,他暗忖。爬楼梯经过店里一楼的蛋糕房时,手表指着五点五十分,已经比他预定的时间晚了。比约定时间早到十五至三十分钟是他的信条,同时也是一种在心理上占上风的技巧。只不过,对今天要见的人无需这种心机。他飞快扫视一下咖啡馆,筱冢一成还没有来。今枝在一个可以俯瞰中央大道的靠窗位子坐下。店内大约坐满了五成。一个东南亚裔轮廓的服务生走了过来。人工费因泡沫景气高涨之际,雇用外籍劳工的经营者增加了。或许这家店也是这样存活下来的,这样总比雇用一些工作态度不可一世的日本年轻人好多了。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点了咖啡。叼上一根万宝路,点了火,他往马路上看去。这几分钟人似乎更多了。据说各行各业都削减了交际费,但他怀疑那是否只是一小部分。或者,这是蜡烛将熄前最后的光辉?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锁定一个男子。那人手上拿着米色西装,大步前行。时间是五点五十五分。今枝再度见识到,一流的人果然准时。几乎在肤色黝黑的服务生端咖啡上桌的同一时间,筱冢一成举起手打了招呼,向桌边走来。筱冢一边就座,一边点了冰咖啡。“真热!”筱冢以手掌代替扇子在脸旁扇动。“是啊。”“今枝先生的工作也有中元扫墓之类的假期吗?”“没有。”今枝笑着说,“因为没有工作的时候就等于是放假了。更何况,中元扫墓可说是进行某一类调查的好时机。”“你是指……”“外遇。”说着,今枝点点头,“例如,我会向委托调查丈夫外遇的太太这样建议:请向你先生说,中元节无论如何都想回一趟娘家。如果先生面有难色,那就说,要是他不方便,你就自己回去。”“这样,如果男方在外面有女人……”“怎会错过这个机会?做太太的在娘家坐立难安时,我就把她丈夫和情人开车出去兜风、过夜的情况拍下来。”“真有这种事?”“发生过好几次,男方上当的几率是百分之百。”筱冢无声地笑了,似乎多少缓和了紧张的气氛。他走进咖啡馆时,表情有点僵硬。服务生把冰咖啡送上来。筱冢没有用吸管,也没加糖或奶精,便大口喝了起来。“查到什么了?”筱冢说。他大概一开始就巴不得赶紧提问。“进行了很多调查,不过调查报告也许不是你想看到的。”“可以先让我看看吗?”“好。”今枝从公文包里取出档案夹,放在筱冢面前。筱冢立刻翻开。今枝喝着咖啡,观察委托人的反应。对于调查唐泽雪穗的身世、经历和目前情况这几项,他有把握已全数完成。筱冢抬起头来。“我不知道她的生身母亲是自杀身亡的。”“请看仔细,上面并没有写自杀。只说可能是,但并未发现关键性证据。”“可凭她们当时的处境,自杀不足为奇。”“的确。”“真让人意外。”筱冢立刻又补上一句,“不,也不见得。”“怎么?”“她虽然有一种出身和教养都宛如千金大小姐的气质,只是偶尔显露出来的表情和动作,该怎么说呢……”“看得出出身不好?”今枝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还不至于。只是有时候觉得她在优雅之外,总有一种随时全神戒备、严密防范的感觉。今枝先生,你养过猫吗?”“没有。”今枝摇摇头。“我小时候养过好几只,全是捡来的,不是那种有血统证明的猫。我自认为是以同样的方式来饲养,但猫对人的态度,却因为它们被捡回来的时期不同而有很大区别。如果捡回来的是小猫,从懂事起就待在家里,在人的庇护下生活,对人不会太有戒心,自会天真无邪,喜欢撒娇。但是,如果大二点才捡回来,猫虽然也会跟你亲近,却不会百分之百解除戒心。看得出来,它们好像对自己说:既然有人喂我,那就暂时跟他一起住,但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你是说,唐泽雪穗小姐也有同样的感觉?”“要是知道别人用野猫来比喻她,她一定会气得发疯。”筱冢的嘴角露出笑容。“可是,”今枝回想起唐泽雪穗那双令人联想到猫眼的锐利眼睛,说,“有时这种特色反而是一种魅力。”“一点不错,所以女人实在可怕。”“我有同感。”今枝喝了一口水,“股票交易的部分你看到了吗?”“看了一下,真亏你找得到证券公司的承办营业员。”“因为高宫先生那里还留有一点资料,我就是从那里找出来的。”“高宫那里……”筱冢的脸色微微一暗,那是种种忧虑在脑里交织闪过的表情,“这次调查,你是怎么跟他说的?”“单刀直入。我说受希望迎娶唐泽雪穗小姐的男方家人委托进行调查。这样不太好吗?”“不,很好。万一真要结婚,他迟早会知道。他作何反应?”“他说,但愿她能够找到好人家。”“你没有告诉他是我亲戚?”“没有,但是他似乎隐约察觉到是你委托的。这也难怪,虽然我与高宫先生只有几面之缘,但如果说正好有个不相干的人委托我调查唐泽雪穗,也未免太巧了。”“也对。我最好找个机会主动告诉他。”筱冢自言自语,视线再度落在档案夹上,“根据这份报告,她似乎靠股票赚了不少。”“是啊。可惜负责承办她业务的营业员今年春天结婚离职了,所以得到的资料完全出自营业员的记忆。”今枝想,如果不是已经离职,她应该也不肯透露客户的秘密。“我听说一直到去年,即使是普通外行散户也赚了不少,可上面写她投资了两千万元买理卡德的股票,是真的吗?”“应该是真的,承办的女营业员说她印象非常深刻。”理卡德株式会社本是半导体制造商,大约两年前,该公司宣布开发出氟氯碳化物替代品。自从一九八七年九月联合国通过限用氟氯碳化物的规定后,国内外的开发竞争便日益激烈,最后,理卡德脱颖而出。一九八九年五月,“赫尔辛基宣言”决议于二十世纪末全面停用氟氯碳化物,此后理卡德的股票便一路飚红。令营业员诧异的,是唐泽雪穗购买股票时,理卡德的研发状况尚未对外公开,甚至业界对理卡德进行哪方面研究都一无所知。国内数一数二的氟氯碳化物厂商太平洋玻璃,数名长期从事氟氯碳化物开发的技术人员被挖走一事,也是在宣布研发替代品的记者会结束后才曝光。“其他还有很多类似例子。虽然不知道唐泽小姐基于什么根据,但凡是她买进股票的公司,不久都会有惊人表现。营业员说,几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她有内线?”筱冢放低音量说。“营业员似乎也这么怀疑。她说,唐泽小姐的先生好像是在某家制造商工作,或许是通过什么特殊渠道得知其他公司的状况。但她并没有询问唐泽小姐本人。”“我记得高宫是在……”“东西电装株式会社的专利部。那个部门的确得以掌握其他企业的技术,但仅限于已公开的。不可能得到关于未公开、而且还在开发中的技术的消息。”“看来只能说她在股票方面的直觉很准了。”“的确很准。那位营业员说,她抛售股票的时机也抓得很准。在股票还有些微涨势的阶段,她就很干脆地切换到下一个目标。营业员说,一般外行的散户很难做到这一点。不过,光靠直觉是玩不了股票的。”“她背后有鬼……你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但有这种感觉。”今枝微微耸了耸肩,“这就真的是我的直觉了。”筱冢微微偏着头,视线再度转向档案夹,“还有一点让我感到不解。”“什么?”“这份报告说,一直到去年,她都频繁地买卖股票,现在也没有收手的样子。”“是啊。大概是因为店里很忙,暂时没法专心在这方面。不过,她手上好像还持有好几支强势股票。”筱冢沉吟了一会儿。“奇怪。”“啊?报告有什么错误吗?”“不,不是。只是跟高宫说的有点不同。”“他怎么说?”“我知道他们离婚前,雪穗小姐就已经开始玩股票了。但我听说,后来因为她忽略了家事,便自己决定全卖掉了。”“卖掉了?全部?高宫先生确认过吗?”“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没有。”“就那个营业员所说,唐泽雪穗小姐从未离开过股市。”“看来是这样。”筱冢不快地抿紧嘴唇。“我们大致明白了她的资金运用。只是,最重要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你是说,本金来自哪里?”“正是。因为没有具体数据,要正确追溯很难,但以营业员的记忆来推测,她应该从一开始就有一笔不小的资金。而且,绝不只是主妇的私房钱。”“有几百万元?”“可能不止。”筱冢双手抱胸,低声道:“高宫也说摸不清她有多少资金。”“你说过,她的养母唐泽礼子并没有多大的资产。至少,要动用几百万元并不容易。”“这一点你可以设法调查吗?”“我也准备这么做。可以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吗?”“好的,那就麻烦你了。这份档案可以给我吗?”“请便,我手边有副本。”筱冢带着一个薄薄的硬皮公文包,他收起报告。“这个还你。”今枝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个纸包。一打开,里面是只手表,他把手表放在桌上。“上次向你借的。衣服已经请快递送了,应该这两天就会到。”“手表也一起快递就行啊。”“那怎么行?万一出了什么事,快递公司可不赔。听说这是卡地亚的限量表。”“是吗?别人送的。”筱冢朝手表瞄了一眼,放进西装外套的内袋。“是她说的,唐泽雪穗小姐。”“哦。”筱冢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了一下,才说,“既然她做那一行,对这些东西应该很清楚。”“我想原因不止如此。”今枝意味深长地说。“什么意思?”今枝稍微把身体前移,双手在桌上交扣。“筱冢先生,你说唐泽雪穗小姐对于令堂兄的求婚一直不肯给予正面答复?”“是,有什么不对?”“对她为什么会这么做,我想到一个原因。”“是什么?请务必告诉我。”“我想,”今枝注视着筱冢的眼睛说,“她心中可能另有其人。”笑容顿时从筱冢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学者般的冷静。点了好几次头后,他才开口:“这一点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虽然只是胡乱猜测。听你的口气,对于那个人是谁已有头绪了?”“嗯,”今枝点点头,“不错。”“谁?我认识吗?啊,若是不方便,不说也罢。”“我没关系,方不方便是在于你。”今枝喝干杯里的水,直视筱冢,“就是你。”“什么?”“我想她真正喜欢的不是令堂兄,而是你。”筱冢像是听到什么胡言乱语般皱起眉头,肩膀抖动了一下,轻声笑了,还轻轻摇了摇头。“别开玩笑。”“虽然不能跟你比,但我也很忙,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笑话上。”今枝的语气令筱冢也严肃起来。其实,他应该也不是真以为侦探突然开起这种不识相的玩笑。只是太过突兀,他不知如何反应。“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筱冢问道。“如果我说是直觉,你会笑吗?”“笑倒不会,但也不信,只是姑且一听。”“我想也是。”“真是你的直觉吗?”“不,我有根据。一个就是那只表,唐泽雪穗小姐很清楚地记得手表的主人。你戴这只表的时间短得连你自己都不记得,但她只看了一眼便至今不忘。这难道不是因为对表的主人怀有特别的感情?”“所以我说,这是她的职业使然啊。”“你在她面前戴这只表的时候,她应该还不是精品店的老板。”“这个……”说完两个字,筱冢没有再接下去。“还有,我去精品店时,被问到介绍人,我便回答筱冢先生,她首先就说出你的名字。照理说,她应该会提到令堂兄筱冢康晴才对吧?因为康晴先生年纪比你大,在公司里的职位也比你高,而且最近经常造访那家店。”“只是巧合吧,她应该是不好意思,才没提起康晴的名字。别忘了,我堂兄是向她求婚的人哪。”“她可不是那种类型的女子,她做生意很精明。请问你到她店里去过几次?”“两次……吧?”“最后一次去是什么时候?”今枝的问题让筱冢陷入沉默。今枝又问:“超过一年了吧?”筱冢微微点头。“现在在她店里提到筱冢先生,应该是大主顾筱冢康晴先生才对。如果她对你没有特殊感情,在那种场合不可能会提起你的名字。”“这实在太……”筱冢苦笑。今枝也笑了。“太牵强?”“我是这么认为。”今枝伸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背往后靠,忽又叹了口气,再度像刚才那样挺起上身。“你说过,你和唐泽小姐是大学时代认识的?”“是,因为社交舞社的关系。”“请你回想当时的情况,有没有令人起疑的地方?也就是可以解释为她对你有好感的细节。”提起社交舞社的话题,筱冢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还是去找她了?”他眨了眨眼才说,“川岛江利子。”“去了。但你不必担心,我完全没有提起你,没有丝毫令人起疑的举止。”筱冢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她好吗?”“很好。两年前结婚了,对方是电气工程公司的总务人员。据说是相亲结婚的。”“那就好。”筱冢微一颔首,然后抬起头来,“她说了什么?”“高宫先生可能不是唐泽雪穗最中意的人——这是川岛小姐的看法。换句话说,她心中另有其人。”“那个人就是我?真是太可笑了。”筱冢笑着在面前挥动手掌。“但是,”今枝说,“川岛小姐似乎是这么认为的。”“怎么可能?”筱冢的笑容登时消失了,“她这么说的?”“不,是我根据她的样子感觉到的。”“光凭感觉来判断是很危险的。”“这我知道,所以并没有写在报告里。但我确信是如此。”高宫不是唐泽雪穗最中意的人——今枝还记得川岛江利子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很显然,她感到无比后悔,有所畏惧。今枝与她面对面,发现了她畏惧的原因。她害怕的是“那么,唐泽雪穗最爱的人是谁”这个问题。想到这里,好几片拼图似乎组合起来了。筱冢呼出一口气,抓住玻璃杯,一口气喝掉一半。冰块在杯中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想不出任何迹象。她从没向我告白过,生日或圣诞节也没送过我礼物。勉强算得上的,就只有情人节的巧克力吧。可全体男社员人人有份。”“也许只有你的巧克力里有特别的含意。”“没有,绝对没有。”筱冢摇头。今枝伸出手指探进烟盒,还剩最后一根。他衔起烟,点燃,用左手捏扁空盒。“还有一点,我也没有写进报告。她初中时代发生的事情当中,有一件让我特别注意。”“什么?”“强暴案。不对,有没有发生强暴并不确定。”今枝把雪穗同年级的学生遇袭,由雪穗与川岛江利子发现,被害人原本对雪穗怀有敌意等事一一说来。筱冢的表情不出所料地微微僵住了。“这件案子有什么疑点?”他问,声音也生硬起来。“你不认为很像吗,和你大学时代经历的那件事?”“像又怎样?”筱冢的语气明显表现出不快。“那个案子最后让唐泽雪穗成功地怀柔了她的对手。学会这招后,为赶走情敌,她让同样的戏码上演——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筱冢盯着今枝,他的眼神可以用恶狠狠来形容。“这种事就算是假想,也不怎么令人愉快。川岛小姐可是她的好友!”“川岛小姐是这么认为,但唐泽雪穗究竟是否也这么想,就不得而知了。我甚至怀疑初中时代的那件事也是她设计的。这样想,一切就都解释得通——”筱冢张开右手手掌阻止今枝:“别再说了,我只想要证据。”今枝点点头:“知道了。”“我等你下一份报告。”筱冢站起来,要拿放在桌边的账单,今枝却抢先一步按住。“如果我发现了证据,能够证明刚才所言不是假想,而是事实,你有勇气告诉令堂兄吗?”筱冢用另一只手推开今枝的手,拿起账单。这一连串动作十分缓慢。“当然,如果是事实。”“我明白。”“我等着你下一份报告,查有实据的报告。”筱冢拿着账单迈开脚步。2菅原绘里打来电话,是在今枝与筱冢在银座碰面两天后的晚上。今枝因为另一份委托,在涩谷监视一家宾馆直到晚上十一点多,回到家里已超过十二点。他脱去衣服,正想冲个澡,电话响了。绘里说,有点不对劲,才打电话过来。听她的语气,并不是开玩笑。“电话录音里有好几个无声来电,害我心里发毛。不是今枝先生打的吧?”“我对打那种电话没兴趣,会不会是居酒屋哪个花钱捧你场的客人?”“才没有那样的人呢,而且,我从不把电话号码告诉客人。”“号码随便就查得到。”例如打开信箱,偷看电信局寄来的电话账单,今枝不禁想起自己惯用的手段。那只会让绘里更害怕,他便没有说。“还有一件事也让我觉得奇怪。”“什么事?”“可能是我太多心了。”绘里放低音量说,“我总觉得好像有人进过我房间。”“什么?”“刚才我下班回来,一开门就有这种感觉,就是奇怪。”“有什么具体的异常情况?”“嗯。首先,凉鞋倒了。”“哦?”“一双跟很高的凉鞋,我放在玄关,有一只倒了。我最讨厌鞋子倒了,不管多急着出门,都一定会把鞋子放好。”“它却倒了?”“嗯,电话也是。”“怎么?”“放的角度变了。我习惯斜斜地摆在架子上,这样我坐着左手就可以拿到听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电话和架子是平行的。”“不是你自己弄的?”“不是,我不记得这样放过。”今枝脑海里立刻浮出一个想法,但他没有告诉绘里,只说:“知道了。绘里,你听清楚,我现在就过去,可以吗?”“今枝先生要过来?呃……可以。”“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变成大色狼。另外,在我到之前,千万不要用电话。知道了吗?”“知道了……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到了再解释。我会敲门,但你一定要确认是我才开门,明白吗?”“嗯,好的。”绘里回答,声音显得比刚通上电话时更加不安。今枝一挂掉电话就穿上衣服,迅速将几样工具放进运动背包,穿上运动鞋,走出房间。外面下着小雨。一时间他想回去拿伞,但随即决定跑过去,从这里到绘里的公寓只有几百米。公寓所在的巷子位于公交车行经的大路后面,对着收费停车场,外墙已经有了裂缝。今枝跑上公寓的户外梯,敲了二。五室的门。门开了,露出绘里担忧的脸。“怎么回事?”她皱着眉头。“我也不知道,但愿只是你神经过敏。”“才不是。”绘里摇摇头,“挂掉电话后,我心里更毛了,觉得这里简直不像我住的地方。”这的确是神经过敏。尽管这么想,今枝却默默点头,定进玄关。玄关摆着三双鞋:一双运动鞋,一双便鞋,一双凉鞋。凉鞋的跟果然很高。这种高度,稍微一碰就会倒。今枝脱鞋进屋。绘里的住处是套房,只有一个小小的流理台,没有厨房和客厅。即使如此,她还是在中间挂上布帘,免得整个房间在门口就一览无余。布帘后面摆了床、电视和桌子,老旧的空调可能是她搬进来时就有,噪音虽大,吹出来的好歹是冷风。“电话呢?”“那里。”绘里指着床铺旁边。那里有个小架子,架子上方几乎呈正方形,上面放着一部白色电话。不是最近流行的无线电话,想来是因为这个小房间用不着。今枝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黑色四方形装置,上面装了天线,表面上有好几个小小的马表和开关类的东西。“那是什么?无线电?”绘里问。“不,一个小玩具。”今枝打开电源,接着转动调整频率的旋钮。不久,马表在一百兆赫附近出现了变化,显示感应的灯开始闪烁。他保持这种状态,有时靠近电话,有时拿远些,马表的反应始终没变。今枝关掉装置的开关,拿起电话查看底部,然后从背包中取出一组螺丝起子。他拿起十字起子,拧开卡住电话外壳的十字螺丝。果然不出所料,松开螺丝并不费力,因为有人拆过了。“你在做什么?要把电话弄坏?”“是修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