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也恰如蓝色的雾霭笼罩着出租车。从车后玻璃窗可以看见夜色,看见的也只有夜色。蓝底色融入了黑与紫。色调非常雅致。就像埃林顿“公爵”(注:Duke Eilington(1899--1974),美国爵士乐钢琴手,作曲家。)管弦乐团的音调,雅致而浑厚,浑厚得似乎手往上一触,五指便会统统给吮吸进去。男子脸歪向一边,但他什么也没看。纵使玻璃窗外有什么景致出现,也绝不会在他心头留下任何刮痕。车持续前行。“男子要去哪里呢?”“男子要回哪里呢?”对此,画面什么也没有回答。男子被包含在出租车这一有限的形式中。出租车则被包含在移动这一天经地义的原则中。车在移动。去哪里也好回哪里也好,怎么都无所谓,哪里都无所谓。那是巨幅墙壁上开的一个黑洞,既为入口,又是出口。不妨说,男子是在看那个黑洞。他嘴唇很干,仿佛急需一支烟。但由于某种原因,烟远在他手够不到的地方。他颧骨突出,下颚尖尖,尖得如被暴力削尖了一般。那里有一道伤痕般细弱的阴翳,那是看不见的世界里一场无声的战斗所留下的阴翳。白色饰巾遮住了那道阴翳的尖端。“结果我出一百二十美元为自己买下了那幅画。作为一幅画的价钱,一百二十美元固然不多,但对当时的我来说,还是被剜了一刀的。那时我正怀着孕,丈夫找不到工作。丈夫是off—off Broadway (注:美国以纽约的格林威治村为中心进行演出的前卫剧团,一般译为“外外百老汇”。)的演员,有事做也挣不了多少钱。生活费主要靠我来挣。”说到这里,她停下喝了口葡萄酒,似乎想用酒来触发往事的回忆。“中意那幅画?”我试着问。“画并不中意。”她说,“刚才也说了,画本身也就比外行笔下的强一点点,不好也不坏。我中意的是画上的年轻男子,是为了看那男子才买画的,没别的目的。捷克人为画得到承认而喜出望外,德国小伙子也有点吃惊,但他们怕是永远理解不了的,理解不了我买那幅画的真正意图。”圣诞节颂歌磁带也至此转完,随着“咔嚓”一声响,深重的沉默笼罩了我们。她在粗花呢裙子上叉起手指。“那时我二十九岁。按一般说法,我的青春快过去了。我是想当画家才到美国来的,结果画家没当成。我的手不如我的眼睛厉害。我什么东西也没能用自己的手创造出来。那画上的男子,我总觉得他就像是我自身失却的人生的一部分。我把画挂在住所房间墙上,每天看着它过日子。一看到画上的男子,我就痛感自己的损失是何等惨重,或者是何等轻微。“丈夫常开玩笑,说我恋上了那个男子。我总是一声不响地盯视那幅画,也难怪他那么想。但他没有说对。我对那男子怀有的感情类似sympathy。我所说的sympathy不是同情不是共鸣,而是指两人一起品味某种无奈。您可明白?”我默然点头。“由于看出租车上的男子看得太久了,不觉之间他竟成了另一个我自己。他理解我的心情,我理解他的心情。我懂得他的无奈:他被禁锢在名叫平庸的出租车中,他无法挣脱出来,永远,真正的永远。平庸让他在那里栖身,把他囚在以平庸为背景的牢笼里,您不觉得可悲吗?”她咬着嘴唇,沉默了一阵,又开口道,“总之就是这么一件事,没有艺术感染力没有冲击力,什么都没有,感性也好皮肤性冲击也好都谈不上,但如果您问留在心中最久的画,倒有这么一幅,只此一幅。这样理解可以么?”“有一点想问,”我说,“那幅画现在还在吗?”“不在了,”她应声回答,“烧掉了。”“什么时候?”“一九七一年,一九七一年五月。觉得倒像最近的事,实际上快过去十年了。各种麻烦事一个接着一个,使得我决心和丈夫分手返回日本,孩子也放弃了。具体的我不太想说,请允许我省略掉。那时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无论什么,包括那里俘虏过我的所有理想、希望、爱,以及它们的残影,一切的一切。我从朋友那里借来敞篷卡车,把房间里所有东西运到空地,浇上煤油烧了。‘出租车上的男人’也在里边。您不觉得那情景挺合适放感伤音乐?”她微微一笑,我也报以微笑。“烧画我并不可惜。因为烧在使我本身获得解放的同时也解放了他。他通过烧而得以从平庸牢笼中解放出来。我烧了他,烧了我的一部分。那是一九七一年五月一个天朗气清的下午。之后我回到了日本。您看,”她手指房间四周,“就这个样子。我在经营画廊,生意一帆风顺。怎么说好呢,我有经商才能吧,肯定。现在独身,没什么难受的,也过得挺舒服。不过,‘出租车上的男人’的故事并没有在一九七一年五月下午纽约的一块空地上结束,还有下文。”她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摄影师轻咳一声,我在椅子上换个姿势。烟徐徐上升,被空调机吹散消失。“去年夏天,在雅典街头遇上了他,是他,是‘出租车上的男人’,没错,的确是他。我在雅典出租车的后座同他坐在了一起。”那完全是偶然。她正在旅行,傍晚六时许从雅典埃及广场前搭出租车去巴西里西斯·索菲斯大街,那年轻男子在奥莫尼广场那里上来坐在她身旁。在雅典,只要方向一致,出租车尽可让客人同乘。男子身腰颀长,非常标致,穿燕尾服打蝴蝶结(这在雅典是很少见的),一副前去出席重要晚会的样子,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同她在纽约买的那幅画中的男子一模一样。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产生了天大的错觉,就好像在错误的时间里跳进了错误的场所,又似乎自己身体浮在离地十厘米的空中。她头脑一片空白,好一会才一点点回过神来。“哈啰!”男子微笑着向她打招呼。“哈啰!”她几乎条件反射地应道。“日本人吧?”男子用漂亮的英语问。她默默点了下头。“日本去过一次。”他说。然后像要测量沉默的长度似的抬手伸开五指。“公演旅行。”“公演?”她仍有些神思恍惚地插嘴道。“我是演员。希腊国立剧院的演员。希腊古典剧知道吧?欧里庇得斯、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她点点头。“总之就是希腊,古代的东西再好不过。”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话题告一段落,他修长的脖颈扭向一边,观望起了窗外的风景。经他一说,看上去他的确只能是演员。他久久目视窗外,纹丝不动。斯坦丁奥街挤满了通勤车,出租车只能缓慢移动。男子毫不在乎车速,只管盯视着商店陈列窗和电影院广告。她拼命清理思绪,将现实放进真切的现实框内,将想象归入确切的想象之中。然而情况仍毫无改变:她在七月雅典街头的出租车中同画上的男子相邻而坐,千真万确!如此时间里,车终于通过斯坦丁奥街,穿过辛塔格玛广场,驶入索菲斯大街。再过两三分钟车就开到她下榻的宾馆了。男子仍默然眼望窗外。傍晚惬意的和风轻拂他的软发。“对不起,”她对男子说道,“这就去哪里出席晚会么?”“嗯,当然。”男子转向她说,“是晚会,非常盛大的晚会。各种各样的人前来碰杯。大概要持续到天亮吧。我倒是要中途退席。”车到宾馆门口停下,负责出租车的男侍应生把门打开。“祝你旅途愉快!”男子用希腊语说。“谢谢。”她应道。目送出租车消失在傍晚汹涌的车流之中,她走进了宾馆。淡淡的暮色如随风游移的薄膜在城市的上空往来彷徨。她坐在宾馆酒吧里喝了三杯掺有奎宁水的伏特加。酒吧悄无声息,除她之外没有别的顾客,暮色还没有降临到这里。她觉得简直就像自身的一部分忘在了出租车里。仿佛她的一部分仍留在出租车后座,正同那穿燕尾服的年轻男演员一起往一处晚会厅赶去。那是一种残存感,一种和下得摇摇晃晃的船而站在坚固的地面时的感觉完全相同的残存感。经过长得想不起有多长的时间,当心中的摇摆结束时,她身上的某种东西永远地消失了。她可以清楚感觉到它的消失。那东西没有了。“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仍然真切地回响在耳畔:‘祝你旅途愉快!’”说到这里,她在膝头合起双手。“不认为这句话很妙么?每当记起这句话时,我就这样想:自己的人生已经失去很多部分,但那不过是一部分的终结,而往后还是可以从中获得什么的。”她叹息一声,嘴角稍微拉向两侧笑了笑。“‘出租车上的男人’的故事这就结束了,完了。”她说,“抱歉,说这么久。”“哪里哪里,非常有趣。”我和摄影师说。“这故事里有个教训,”她最后说,“一个只能通过自身体验学得的宝贵教训。那就是:人不能消除什么,只能等待其自行消失。”她的话就此终止。我和摄影师喝干杯里剩下的葡萄酒,道谢离开画廊。我很快将她的话整理在稿纸上,但因当时杂志篇幅有限,怎么也没能报道出去。现在能以如此形式发表,我感到无比欣慰。旋转木马鏖战记游泳池畔游泳池畔三十五岁那年春天,他确认自己已拐过了人生转折点。不,这么说并不正确。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决心在三十五岁那年春天拐过人生转折点。当然,任何人都无从晓得自己的人生还将持续多少年。假如活到七十八岁,他的人生转折点便是三十九。而到三十九尚有四年余地。综合考虑日本男性的平均寿命和他本身的健康状况,七十八这一寿命倒也不是过于乐观的假设。尽管如此,他对将三十五岁生日定为自己人生转折点仍然毫不动摇。只要他有意,是可以让死一步步远离的,问题是长此以往,自己势必迷失明确的人生转折点。本已认可的寿命由七十八而八十,由八十而八十二,由八十二而八十四——人生就是这样被一点点抻长,某日忽然意识到自己年已五十,而作为转折点五十岁未免太迟了。长命百岁的人究竟能有几个?人便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之间迷失人生转折点的,他这样想道。一过二十,他就觉得“转折点”这一念头对于自己的人生乃是必不可少的要素。他的基本想法是:要了解自己,就必须了解自己立足的准确位置。上初中到大学毕业差不多十年时间他是作为拔尖游泳选手度过的这一事实,也可能给他上述想法以不小的影响。的确,游泳这项运动是需要一段段区分开来的——指尖触及池壁,同时像海豚一样在水中一跃,一瞬间改变身体方向,再用脚底板狠蹬池壁冲入后半程二百米。这就是转折。倘若游泳比赛既无转折又没有距离显示,一口气游完四百米这项作业无疑是黑暗无助的地狱之旅。唯其有转折,他才可以将四百米分成两部分。“至少游完一半了,”他想。继而又将二百米分成两半。“四分之三游完了。”往下再一分为二……长长的泳道便是这样被一段段切分下去的。随着距离的切分,意志也被切分,就是说,心里想的是反正游完下一个五米再说,而游罢五米,四百米距离便缩短了八十分之一。正因有如此想法,在水中时他才能不顾恶心不顾抽筋而全力游完最后五十米。至于其他选手到底是以怎样的念头在游泳池中往返的,他不得而知,但至少对他来说,这种切分方式最合自己脾性,也是最稳妥的想法。他在五十米泳道游泳池中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无论事物看起来多么高不可攀,无论与其对抗的自我意志多么渺小可怜,只要五米五米切分下去,都不是不可战胜的。对人生而言,最关键的是要有明确到位的认识。所以,在第三十五个生日近在眼前之时,他毫不犹豫地决定以此作为自己的人生转折点。没什么好怕的,完全没有。七十年的一半是三十五,这何尝不好!他想,假如过了七十载还能活着,那么心安理得地活着就是,但正式的人生是七十年。他决心全速游完七十年。那样,自己肯定可以大体顺利地度过此生。至此已过完一半。他这样想道。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四日是他第三十五个生日,妻送给他一件绿色开司米毛衣,傍晚两人去青山一家常去的餐馆开了一瓶葡萄酒,吃了鱼,之后在一家幽静的酒吧喝了三四杯兑汽水的杜松子酒。关于“转折点”,他决定对妻只字不提。他十分清楚,此类看法在他人眼里往往显得神经兮兮。两人乘出租车回家,做了次爱。他冲罢淋浴去厨房拿一罐啤酒,折回卧室时,妻已酣然睡了过去。他把自己的领带和西装挂进立柜,将妻的丝绸连衣裙悄悄叠放在桌上,衬衫和长筒袜团作一团扔进浴室衣篓。他坐在沙发上独自喝啤酒,看了一会儿妻的睡相。一月她刚满三十,仍在分水岭的彼侧,而他已在分水岭的此侧。如此想着,觉得颇有些不可思议。他喝干余下的啤酒,双手抱在脑后,不出声地笑了。当然,修正是可能的。只消把人生重新定为八十年即可。这样,turning point (注:英语“转折点”之意。)就是四十,他就可以在彼侧再逗留五年时间。但对此的回答是no。他已在三十五岁过了turning point ,而这不亦快哉!他又去厨房拿一罐啤酒喝了,然后脸朝下倒在起居室的音响装置前,戴上耳机听布鲁克纳的交响曲,听到凌晨两点。每次深更半夜一个人听布鲁克纳悠长的交响曲,他都感到某种皮肉的欣喜,那是只能在音乐中感受的无可言喻的欣喜,时间与精力与才华的波澜壮阔的消耗……有一点要先交待一下,我可是从头至尾把他对我说的如实记录在这里的。某种文字润色固然有,并擅自删除了大约不必要的部分,也有的地方由我发问来补充细节,还有的地方发挥了——尽管少而又少——自己的想象力,但总体上你不妨认为这篇文章是他的原话。他的讲述简明扼要、用词准确,必要部分甚至详细描绘了场景。他是那一类型的人。他是在一家会员制体育会馆游泳池畔的露天咖啡馆里向我说这番话的。生日第二天是星期日。七点钟睁眼醒来,他马上烧水做热咖啡,吃了莴苣黄瓜色拉。少见的是,妻仍在大睡特睡。吃罢饭,他边听音乐边认认真真做了十五分钟体操,那是他游泳部时代就训练有素的相当累人的体操。之后冲温水淋浴,洗头,剃须,又花了很长时间细细刷牙。刷牙粉用得极少,牙刷在每一颗牙齿的里外两侧缓缓移动。齿与齿之间的秽物则用尼龙洁牙线剔除。卫生间里仅他的牙刷就放有三种。为了避免排他习惯,他轮换使用,一次一种。这种晨间仪式一一进行完毕,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出门去附近散步,而是以刚降生时的姿势站在更衣室墙壁上那面同人一般高的镜子面前仔细检查自己的身体。毕竟是后半生第一个早晨。就好像医生给初生婴儿体检,他带着莫名的激动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身体。先从头发开始,往下依序是面部皮肤、牙、下颏、手、前腹、侧腹、阴茎、睾丸、大腿、小腿。他花足时间逐一确认,将“+”“-”号记入头脑里的清单。头发较二三十岁时多少薄了些,但还不至于让人耿耿于怀,估计能就这样坚持到五十岁。往后的事往后考虑不迟。假发也有制作精良的,何况自己的头形又不差,全秃了也不至于惨不忍睹。牙齿由于年轻时便有命中注定的虫牙而植入了相当数量的假牙,好在三年前开始刷牙刷得一丝不苟,状态已彻底稳定下来。“二十年前就这么坚持,现在一颗虫牙都不会有。”医生这么说道。诚哉斯言。但过去的事已然过去,叹息也无济于事。时至今日,维持现状就是一切。他问医生自己的牙齿咬东西到底能咬到几时,“六十岁问题不大吧,”医生说,“如果就这样好生养护的话。”足矣!面部皮肤的粗糙也是与年龄相符的。由于血色好,乍看上去甚是年轻,然而凑近镜子细看,皮肤便现出微小的凹凸。每年一到夏天都晒得一塌糊涂,再说长期以来烟也吸得过量。往后得用高档洗面奶或润肤膏才行。下颏的肉较预想的多些,此乃遗传所使然,无论怎么运动减肥,这层看上去如薄薄积雪的软肉也是绝对抖落不掉的。这点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奈何不得,迟早要像父亲那样变成双下颏,只能忍气吞声。至于腹部,“+”“-”大致可六四分。由于运动和计划性饮食,腹部比三年前明显地收敛了,就三十五岁而言成绩相当不俗。然而侧腹至背部的赘肉却是半生不熟的运动所难以削除的。横向看去,学生时代那宛如刀削的腰背直线已杳无踪影。阳具倒没什么变化,比之过去,作为整体诚然少了几分生猛,但也有可能是神经过敏的关系。性爱次数当然没往日频繁,但时下尚未尝到不举之苦。妻也没有性方面的不满。整个看来,身高一米七三体重六十四公斤的躯体仍葆青春活力,为周围同年代男性所望尘莫及,即使说二十八也完全说得过去。肉体的瞬间爆发力固然有所衰减,但仅就持久力而言,由于坚持锻炼之故,甚至比二十几岁时还有增进。但他慎之又慎的目光绝没看漏缓缓爬上自家身体的宿命式衰老的阴影。清楚刻录在脑海体检表里的“+”“-”平衡数据无比雄辩地说明了这一事实。就算再能蒙混别人的眼睛,自己本身也是蒙混不了的。我正在变老。这是难以撼动的事实。再怎么挣扎,人也是无法抗拒衰老的。和虫牙是一回事。努力可以推迟其恶化,问题是再怎么推迟,衰老也还得带走它应带走的部分。人的生命便是这样编排的。年龄越大,能够得到的较之所付努力就越少,不久变为零。他走出浴室拿毛巾擦身,倒在沙发上呆愣愣地望了好一阵子天花板。隔壁房间里,妻一边熨烫衣服,一边随着收音机淌出的比利·乔尔的歌声哼唱不已。一首关于倒闭的炼钢厂的歌。典型的周日清晨。熨斗的气味和比利·乔尔和早晨的淋浴。“老实说,年老本身对于我倒不足为惧,这我刚才也说了,而且执拗地抗拒难以抗拒的东西适合我的脾性。所以,这并不难受,也不痛苦。”他对我说。“对我来说,最成问题的是更为模糊不清的东西。知道就在那里,却没办法当面争斗——就是那么一种东西。”“就是说那东西可多少感觉到了?”我试着问。他点点头,“我想大概是的。”说罢,他在桌面上似乎不大舒服地动着手指。“当然啰,我也晓得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在别人面前提起这样的事未免傻里傻气。这种难以把握的要素谁的人生中都是有的,是吧?”“是的吧。”我附和一句。“不过么,坦率说来,这么真真切切地感觉得出——感觉出自己身上潜伏着无可名状的琢磨不透的什么——对于我可是生来头一遭。所以,真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我无法表示什么,遂默然。看上去他确实困惑,然而又困惑得甚是有条理。于是我不置一词,继续听他往下讲。他出生在东京郊区,昭和二十三年(注:一九四八年。)春生的,那是战后不久。有个哥哥,后来又有个小五岁的妹妹。父亲本来就是中等规模的不动产经营者,后来又涉足以中央线以中心的楼宇出租业,六十年代经济起飞期间生意一飞冲天。他十四岁父母离婚,由于复杂的原因,三个孩子都留在了父亲家里。他从一流私立初中进入同一系列的高中,又自动扶梯式地升上大学。成绩也不坏。上大学后他就搬进父亲在三田的一座公寓。每星期有五天去游泳池游泳,剩下两天用来同女孩约会。到处拈花惹草固然谈不上,但在女人上面从来没有犯难,而又不曾同哪一个女孩交往到必须订婚那个深度。大麻也吸了,游行示威也在同学的劝诱下参加了。虽然没有正正经经学习,但课却是一次也不缺,因此成绩在一般人之上。他的做法是笔记一概不做。有做笔记的时间,还不如竖起耳朵专心听讲。周围很多人都无法准确把握他的这种性格,家人也好同学也好结交的女孩子们也好,全都捉摸不透。谁都弄不清他心里想的什么。不怎么用功,脑袋看上去也不怎么好使,而取得的成绩却总是逼近前几名。一个谜。虽然他让人如此摸不着头脑,但是他与生俱来的坦诚与热情又把各种各样的人极其自然地吸引在自己身边。其结果,他本身也从中得到了许许多多好处。年长者那方面也有人缘。可大学毕业后,他并没像周围人预想的那样进入一流企业,而把去处选在一家谁都没听说过的不大的教材销售公司。一般人为此无不讶然,但他自有他的盘算。三年时间里他作为推销员跑遍了全日本的初中和高中,从软硬两方面详细考察了第一线的教师和学生需要怎样的教材,每一所学校往教材上投入多少预算也全调查了,回扣也了然于心。还同年轻教师们喝酒,他们发牢骚也听,他们上课也热心参观。不消说,这期间的营业成绩也连连拔取头筹。进公司第三年秋天,他就新教材写了一本厚厚的策划书交给经理室——录像带和电脑直接相连,教师和学生共同参与软件制作。堪称划时代的教育模式。只要解决若干技术问题,原理上是可行的。经理单独拍板,以他为核心成立了课题组,两年后取得压倒性的成功。他制作的教材价格虽高,但并未到高不可及的程度。而且只要卖掉一次,由于有软件方面的售后服务,即使放任不管,公司也能坐享其成。一切不出他所料。对他来说,那是家规模理想的公司。公司既未大到无聊的官僚式会议足以扼杀新方案的程度,又未小得拿不出资金,而且经营人员年轻气盛,干劲十足。如此这般,三十岁之前他实质上便拥有了举足轻重的权限,年收入比同代任何人都多。二十九岁那年秋天,他同两年前开始交往的小自己五岁的女子结了婚。她并不漂亮得令人屏息敛气,但也还是相当引人注目,顾盼生辉。教养也好,为人诚实,不得寸进尺,性格直率。牙齿非常好看。第一印象并不很深,但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多,感觉越来越好。就是这一类型的女性。他以结婚为机会,以差不多白给的价格从父亲公司买下乃木坂一座公寓里的三室套间。婚后概无问题。两人非常欣赏对方,共同生活一帆风顺。他喜欢工作,她喜欢做家务,都更喜欢游玩。两人选择几对夫妇做朋友,一起打网球一起吃饭,还以十分便宜的价钱从其中一对夫妇那里买了他们想出手的半旧MG(注:英里斯,一种英国汽车。)。车检时是比新型日本车多花钱,但东西的确便宜。那对夫妇因为有了小孩而淘汰了只能坐两个人的MG,他们两人决定暂时不要孩子。对两人来说,人生似乎刚刚开始。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已不那么年轻是结婚第二年的春天。他同样光着身子站在浴室镜前,发现自己身体的线条和以往截然不同,简直成了另一个人。总之,二十二岁之前游泳锻炼的肉体遗产,这十年间已坐吃山空。酒、美食、都市生活、赛车、安稳的性生活以及运动不足,使得肥肉这一丑恶的赘物爬上了他的躯体。他想,再过三年自己毫无疑问将沦为丑陋的中年男人。他先找牙医将牙病根除,继而同减肥顾问签约,制订出综合减肥食谱。首先削减糖分,限制米饭,甄选肉类。酒只要不过量,饮也无妨;烟则不超过十支。肉食定为一星期一次。不过,他认为不必对什么都神经兮兮,在外边吃饭时按八分饱吃自己喜欢的东西。关于运动,他完全晓得自己该做什么。在消除脂肪方面,网球和高尔夫等华而不实的玩艺儿是没有意思的,每天做二十至三十分钟正正规规的体操,辅以适度的跑步和游泳,应该行之有效。七十公斤的体重八个月后减为六十四公斤。鼓鼓囊囊的肚皮瘪了下去,可以清楚地看见肚脐了。脸颊变瘦,肩幅变宽,睾丸位置较以前下移,两腿变粗,口臭减少。还找了个情人。对方是古典音乐会上因邻座而相识的小九岁的女子,算不得美人,但有一种讨男人喜欢的地方。听完音乐会两人饮酒,睡了。她是独身,在一家旅行分社工作,除他以外还有几个男友。他也好她也好,双方都无意深入。两人每个月在音乐厅约会,睡一两次。妻对古典音乐毫无兴致,他这温和的外遇得以平安无事地持续了两年。通过性爱他意识到一个事实:对于性他已得心应手。这点令他吃惊不小。他三十三岁,但可以恰到好处地完整提供一个二十四岁女人所需求的东西。对于他,这是个新的发现。他能够提供那个。但是,脂肪可以去掉,青春却无法返回了。他躺在沙发上,给这天的第一支烟点上火。这便是他的前半生、三十五年份额的彼侧人生。他在追求,并把追求的对象大多搞到了手。他是做了努力,但运气也好。他拥有干得起劲的工作拥有高收入拥有美满的家庭拥有年轻的情人拥有健壮的体魄拥有绿色MG拥有西方古典音乐唱片大全。他不知道此外还需要什么。他就这样在沙发上吸烟。无法很好地思考问题。他把香烟戳进烟灰缸碾灭,怅然仰视天花板。比利·乔尔这回唱的是关于越南战争的歌曲。妻仍在熨东西。一切无可挑剔。然而回过神时他已哭了。热泪从双眼涟涟而下。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在沙发垫上印出斑痕。自己怎么哭了?他无法理解。哭的缘由应该一个都没有。也许比利·乔尔的歌唱使然,或者熨斗气味的关系亦未可知。十分钟后妻熨罢来他身旁时,他已止住哭泣,并把沙发垫翻了过来。她挨他坐下,说想更新客用坐垫。作为他对客用坐垫之类怎么都无所谓,回答随你更新好了。她于是满足了。之后两人去银座,看了特吕弗的新电影。结婚前一同看过《野性少年》。新作虽说没有《野性少年》那么有趣,但也不差。离开电影院,两人走进酒吧,他喝啤酒,她吃栗味冰淇淋。之后他去唱片店买了比利·乔尔的密纹唱片,里面收有关于倒闭的炼钢厂和越战的歌曲。他并不觉有多么动听,但很想试一下,看再听一次自己会有怎样的心情。“怎么想起买什么比利·乔尔的唱片来了?”妻吃惊地问。他笑而未答。露天咖啡馆的一侧是玻璃幕墙,可以将整个游泳池尽收眼底。游泳池天花板带有细细长长的天窗,从其间射下的阳光在水面微微摇颤。有的光线直达水底,有的反射在白色无机墙壁上,绘出并无意味的奇妙花纹。从上面静静俯视,觉得游泳池正在一点点失去作为游泳池的现实感,我想大概是池水过于透明的缘故。由于游泳池的水清澈得超乎需要,水面与水底之间看起来仿佛生出空白部分。游泳池里,两个年轻女郎和一个中年男人在游来游去。较之游,更像在那空白上静静滑移。游泳池畔有一座涂成白色的监视台,身材魁梧的年轻安全员百无聊赖地怔怔注视水面。如此大体说罢,他扬手叫来女侍,又要了瓶啤酒。我也要了自己那份。啤酒上来前,两人再次心不在焉地观望水面。水底印出泳道隔绳和泳者的影子。我和他相识才两个月。我们都是游泳俱乐部的会员,可说是游泳同伴,矫正我爬泳右臂摆动姿势的也是他。有几次我们游罢,在同一个露天咖啡馆喝着冰镇啤酒闲聊。一次聊起双方的工作,我说我是小说家,他沉默良久,而后问我能否听他说点什么。“是关于我自己的。”他说,“事情总的说来平庸无奇,也许你觉得无聊,但我一直想找个人谈谈。自己一个人闷在肚里,闷到什么时候都好像化解不了。”我说没关系。看上去他不像就鸡毛蒜皮小事絮絮不休而给对方添麻烦那类人。既然他特意要对我说什么,那么必有值得我倾听的内容,我想。于是他讲了这番话。我听了他这番话。“嗳,作为小说家对这些话你怎么想?觉得有趣?还是无聊?希望你如实回答我。”“我觉得这里边包含着有趣的因素。”我小心翼翼地如实回答。他微微一笑,摇了几下头。“或许。不过我是全然搞不清到底什么地方有趣,抓不住故事中心的某种大约可以称为妙趣的东西。如果能很好抓住,我觉得我就能更充分地理解我周围的状况。”“是那样的吧,大概。”我说。“你可知道我说的这些的妙趣在哪里?”他盯着我的脸说。“不知道。”我说,“不过我认为你这些话里有非常有趣的地方,如果通过小说家的眼睛看的话。至于究竟哪里有趣,不实际动笔写到稿纸上是不晓得的。我这个人,不写成文字许多事物的样子就辨认不清。”“你的意思我明白。”他说。往下我们沉默少顷,各喝各的啤酒。他身穿米黄色衬衫,外面罩了一件淡绿色开司米毛衣,支颐坐在桌旁。修长的无名指上银质戒指一闪一闪。我约略想象了一下那手指爱抚妩媚的妻子和年轻情人的光景。“你说的这些写下来也可以的,”我说,“问题是有可能在哪里发表哟!”“无所谓的,随你。”他说,“我倒觉得发表了更好。”“女孩的事可要曝光,那也不怕?”依我的经验,以实有人物为原型写东西,百分之百要被周围人猜出。“不怕。这点思想准备还是有的。”他真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曝光也可以的?”我再次确认。他点点头。“说实话,我不喜欢对谁说谎。”分别时他说,“即使知道说谎也不伤害谁,也还是不想说谎。不愿意那样蒙骗谁利用谁来打发余下的人生。”我想应一句什么,却未顺利道出。因为他说的是对的。现在我也时常同他在游泳池见面。已不再深谈什么,无非在游泳池畔聊天气聊最近的音乐会罢了。至于他读了我这篇东西作何感想,我揣度不出。旋转木马鏖战记棒球场棒球场“差不多是五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住在棒球场旁边,读大学三年级。说是棒球场,其实没那么神乎其神,不过比荒草甸稍好一点罢了。大体有接手后方挡网,有投手投球踏板,一垒长凳旁边有个记分牌,整个场地用铁丝网围了一圈。外场不是草坪,而是长着稀稀拉拉的杂草。厕所倒是有个小小的,更衣室和衣帽柜之类就没有了。球场的所有者是在这附近开一家大工厂的钢铁公司,门口挂着一块写有外来人员禁止入内字样的牌子。每到星期六星期日,由钢铁公司员工组成的各个球队便前来进行业余棒球比赛。此外,这家公司还有一支正式的软式棒球队,那伙人平日也来此练习。所谓女子垒球队也是有的。到底是一家喜欢棒球的公司。不过住在棒球场旁边也不坏。我的宿舍紧挨在三垒长凳的后面。我住在二楼,开窗眼前就是铁丝网。这样,每当我无聊时——说起来白天差不多都够无聊的——就呆呆地眼望业余棒球比赛或正式棒球队的练习打发时间。不过我住进这里倒不是为了观看棒球,这里边有个完全与此无关的缘由。”说到这里,小伙子止住话头,从上衣袋里掏出香烟吸了一支。那天我同小伙子是初次见面。他写一手别具一格的好字。我所以想见他,起初也是因为这手有魅力的字。不过他的字的魅力同世上常见的习字帖式的流丽是无缘的,相比之下,更属于朴拙的有个性的那一类。字乃“金钉流”,一个个字左摇右晃,里倒外斜,不是这里的笔划太短就是那里的线条过长。尽管如此,他的字还是有一种仿佛正在引吭高歌的雍容与大度。有生以来,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和考究的字体。他用此字体写了以原稿纸来说七十页左右的小说,用包裹寄到我这里。我这里偶尔确有这样的稿件寄来。有复印的,有手稿。本应该过一遍目再写点感想什么的,但我不大喜欢也不擅长这种方式——总之出于极端个人化的想法——所以总是装上一封拒绝信寄还给本人。心里固然感到歉然,可也不能从不对头的井里打水。但是这个小伙子寄来的七十页小说我却不能不读。一个原因就是——如上面所说——字写得实在极具魅力。我无论如何都要知道能写这么漂亮的字的人写的是怎样一部小说。另一个原因是文稿所附的信写得彬彬有礼,简洁而坦诚。给您添麻烦,深感过意不去。生来第一次写篇小说,却不知如何处理。自己想写的题材和已写成的作品之间有很大距离,自己不明白这对于作家究竟意味什么。倘有幸得到哪怕极短的评语,也将大喜过望——信中这样写道。考究的信笺考究的信封,错字也没有。这么着,我读了他的小说。小说舞台在新加坡海滨。主人公是二十五岁的独身工薪族,同恋人一起来新加坡休假。海滨有家专门的蟹餐馆。两人都特别喜欢吃蟹,加上餐馆面对本地人,价格也便宜,于是一到傍晚便去那里边喝新加坡啤酒边放开肚皮吃蟹。新加坡蟹有几十种,蟹的吃法达上百种之多。不料一天夜晚离开餐馆返回宾馆房间后,他肚里极不好受,在卫生间吐了。胃里全是白花花的蟹肉。定定地注视便盆里漂浮的肉块的时间里,他发觉它们似乎在一点点蠕动。一开始以为是眼睛的错觉,可是肉的确在动。肉的表层宛如皱纹聚拢,一颤一颤地抖动。是小白虫!几十条和蟹肉同样颜色的细小的白色虫子浮上肉块表面。他再次吐了起来,胃里的东西吐得渣都不剩。胃收缩成拳头大小,连最后一滴绿色的苦胃液都吐了出来。这还不算完,他随后“咕嘟咕嘟”喝的漱口水也尽皆吐出。但他没有把虫子的事告诉恋人。他问恋人有无呕感,恋人说没有。“你大概啤酒喝多了。”她说。“是啊。”他应道。然而那天傍晚两人又在同一盘子里吃同一东西。夜里,男子望着沉沉酣睡的女子的身体,心想那里边恐怕也有无数条细小的虫子在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