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也可以说他们看起来像利用远近法制成的模型。分明就在眼前,看起来却像在远处;犹如假画一般,应碰得到的地方,却无法触及。应该拿不到的东西,却伸手可及。那就是『电视国民』 。 那就是『电视国民』。那就是『电视国民』。那就是『电视国民』。他们总共有叁个人。他们既没有敲门,也没有按门钤。更没有说『你好吗?』便稍稍地潜入房子。也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其中一个人打开房门,另外两个人则抱着电视机。那是一架并不很大的电视机。是新力牌,外形很普通的彩色电视。我以前房门大概是锁着的,却又没什麽把握。或许是我忘了上锁。因为那时候我并没有特别注意门锁的事,所以对於门是否上锁,也没有把握。我只是想大概是锁着的吧!他们进来时,我正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那天下午,妻说要和她的女友们聚会。她说有几个高中时代的老同学想叙叙旧,然後一起到某家餐厅共进晚餐。『你要不要先点东西来吃?』妻出发前这麽说。『冰箱里有青菜和各种冷冻食品。你自已应该会弄吧!还有,天黑之前只要把洗好的衣服收进来就好了。』『好啊!』我说。根本没什麽嘛!顶多只是弄顿晚餐、收收衣服,这些都是小事,两叁下就能摆平了。『你说什麽?』妻问。『没什麽!』我答道。於是,下午我就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发呆。没有别的事可做,我看了一会儿书--葛歇尔麦克斯的新小说,听了点音乐,又喝了一点啤酒。然而,我怎麽样也无法精神集中地看书。於是我想不甘躺在沙发上睡个午觉吧!可是,我连睡觉也无法专心。於是只好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我这个人呀!星期日的下午总是这样磨磨蹭蹭地挨过去。无论做什麽事,都会半途而废,无法贯彻始终。虽然早上时还觉得今天做什麽事都会很顺利。我想今天这本书,听这张唱片,回一封信。今天一定要好好整理抽屉,出去买些东西,把好久没洗的车子洗一洗。可是,两点过去了,叁点也过去了,眼看夕阳即将西沉,我却依然一事无成。於是,我只是在沙发上束手无策。时钟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滴--答、滴--答,那种声音就像屋檐滴落的雨水一样,会把周围的事物逐渐削去。滴--答、滴--答。星期日的下午,一切事物看起来都像用缩尺缩小般地慢慢变小。简直就像『电视国民』一般。「电视国民」从一开始就无视於我的存在。看他们叁个人的表情,彷佛躺在那里的我,是根本不存在的。他们打开门,把电视搬到房间里面。其中两个把电视放在角落的餐具架上,另外一个则把插头插进插座里。那个餐具架上原本放着一个时钟和堆积如山的杂志。时钟是朋友送给我和妻子的结婚礼物。钟身大又重,宛如时间本身一般巨大而笨重,声音也很大,当时针走动时,整个屋子都听得到那巨大的滴答声。「电视国民」把那时钟从架子上移开,放在地板上。我立刻想到,妻一定会因此而大发雷霆。她最讨厌房子里的东西被任意移动。只要同样的东西不放在原来的地方,她就非常不高兴。而且,把时钟放在地板上,我半夜一定会被它绊倒。我每天半夜两点多,总会起床上厕所,由於睡意仍然很浓,很容易撞到东西或被东西绊倒。接下来。「电视国民」也把杂志从架上移开,放到桌子上。那些全部都是妻的杂志(我几乎不看杂志,我只看书。我私下认为世界上所有称为杂志的东西,最好全部消失殆尽)。不管是「耶鲁」也好,「玛丽克列尔」也罢,或者「家庭画报」,全都属於同一类的杂志。那些杂志整齐地叠放在餐具架上。妻也不喜欢别人碰她的杂志。只要她排好的顺序被弄乱,她也会大发雷霆。所以我从来不去碰她的杂志。甚至连翻都不曾翻过。可是「电视国民」却根本不管这些,他们粗鲁地挪动那些杂志,完全不珍惜那些杂志。虽然他们只是把杂志从餐具架搬到别的地方而已。但是叠好的杂志上下的次序,都被弄乱了。例如「玛丽克列尔」被放在「新月形面包」上面,而「家庭画报」又被放到「安安」里下面,那就错了。而且,他们还把妻夹在某些杂志里的书签弄得散落一地。夹有书签之处,对妻而言就是刊有重要情报的书页。至於那是什麽样的情报或究竟有多麽的重要性,我则一概不知。我想可能是和她的工作有关,抑或个人方面的事。不过,不管怎麽说,对她而言,那都是很重要的情报。我想她一定会大发雷霆!她一定会说,我难得和朋友聚聚,心情满愉快的,没想到你却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她要说的台词,我几乎可以全部背出来。这下可糟了!我想。然後摇摇头。餐具架上终於空无一物了。然後,『电视国民』把电视放在那里,再把插头插进墙壁的插座里,打开开关。电视随即发出沙沙的声响,画面一片空白。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影像出现。他们用遥控器依次转换频道。可是,无论是那个频道的画面,都是一片空白。也许是没有接天线的关系吧!我想。房子里的某个地方应该有天线的接口吧!记得刚搬进这栋公寓时,管理员好像对我说过如何安装天线。我似乎记得他曾说过:就在这里,这样接就可以了。可是我却想不起那个地方在那里?因为我们家没有电视,所以我几乎完全忘了那回事。不过,『电视国民』好像对於接收广播一事,完全不感兴趣。他们竟连查看一下天线接口的表情都没有。尽管画面依然一片空白,影像也没有出现,他们仍毫不在意。看起来,他们似乎只要按下开关,将电源转到『ON』的位置,就已经达成目的了。那架电视是新的。虽然它并没有被放在箱子里,但却一眼即可看出是全新的。使用说明书和保证书都装在塑胶袋里,机器的两旁还贴着透明胶带。电源线就像刚捕获的鱼一般闪闪发光。那叁个电视国民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检视般地眺望电视的白色画面。其中一个电视国民走近我身边,好像要确认从我坐的位置看到的电视画面是怎麽样的。电视刚好摆乡我的正前方。距离也恰到好处。他们似乎感到很满意,而且有一种工作到此告一段落的气氛。其中一个『电视国民』(就是走到我身边确认电视画面的那个),顺手把遥控器放在桌子上。在那段时间里,『电视国民』始终不发一言。他们似乎只是正确地依照既定的步骤行动。所以压根儿没有开口的必要。那叁个人都是按部就班,且极有效率地完成自已的任务。他们的手法乾净俐落,作业的时间也很短。最後,一个『电视国民』把刚才随手搁在地板上的座钟拿在手上,想在屋子里寻找一个适当的放置场所,结果却没找到,只好放弃,又把它放回地板上。滴--答、滴--答,座钟在地板上继续重重地报时。我住的公寓十分狭窄,而且我的书和妻所收集的资料,已经把屋子堆得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了。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被那个座钟绊倒。我这麽想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错!我绝对会被绊倒。我敢打赌。那叁个『电视国民』都穿着深蓝色的上衣。我虽然不知道那是什麽料,却看得出是一种很光滑的布料。他们的下半身则穿着蓝色牛仔裤网球鞋。他们的衣服和鞋子也是略微缩小的尺寸。由於长时间看着他们活动的身姿,我逐渐感到自已的缩小尺寸的说法,似乎也不太正确。那种感觉就像戴着深度的眼镜,背着身搭乘高速滑行车的感觉。四周的风景扭曲变形且上下颠倒。於是这才憬悟到:以前自已无意识地置身其中的世界之平衡感,并非是绝对的。『电视国民』便能使看到他们的人产生这种感觉。直到最後,『电视国民』仍然叁缄其口。他们叁人再度检视电视的画面,再次确定毫无问题之後,使用遥控器关掉电源。画面的白色一下消失了,那轻微的沙沙声也随之消失。画面又回复到原来毫无表情,略带黑灰色。窗外已经开始变了。外面传在叫谁的声音。 公寓的走有人地走过。 如往常一样,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咯咯咯』的皮鞋声清晰可闻。这是星期天的黄昏。那些『电视国民』再次环视室内,似乎在做最後的检查,然後打开门走了出去。就像来时一般,他们对我一点儿也不注意。他们的举止就像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从「电视国民」 进来到出去为止,我一直动也不动,从头到尾都没说过半个字。我只是躺在沙发上,看着他们工作的情形。也许你会说那太不自然了。房间里突有陌生人闯进来,而且是叁个人一起来,又擅自放了一台电视,我居然什麽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这岂不是有点奇怪吗?然而,我确实什麽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事情的进展。我想这也许是由於他们彻底地无视於我存在的缘故吧!如果别人站在和我同样的立场时,大概也会这麽做吧!这麽说,并不是要为自己辩解。只是,当眼前的人以那种方式完全漠视你的存在时,你也会逐渐对於自己是否真的在那里之事失去把握,就连无意间看到自己的手,都觉得那只手彷佛是透明的。那是一种无力感,也像是被符咒定住身。自己的身体与自我的存在渐渐变得透明。於是我无法动弹,也无法言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叁个「电视国民」把电视摆在我的房间。我无法开口。因为我怕听到自己的声音。「电视国民」出去之後,房里又剩下我一个人。我的存在感又恢复了。我的手又再次变回自己的手。待回过神来,才发现暮色早已被黑暗吞没。我打开房间的电灯,然後闭上眼睛。电视依旧摆在那里。座钟也仍然在计时。滴——答、滴——答.村上春树短篇集电视人1电视人来到我房间是在周日的傍晚。季节是春天,大概是春天,我想。反正是不太热也不很冷的时节。不过坦率说来,季节在这里并不关键。关键是周日傍晚这点。我不喜欢周日傍晚这一时分,或者说不喜欢它所附带的一切——总之不喜欢带有周日傍晚意 味的状况。每当周日傍晚姗姗而至,我的脑袋必定开始作痛。痛的程度每次固然轻重有别, 但终究是痛。两侧太阳穴1~15厘米左右的深处,柔软白嫩的肉块无端地绷得很紧,俨然 肉块中间伸出无数条细线,而有人从辽远的地方握住那线头悄悄拉曳。不是特别痛。本来痛 也无妨,却偏偏不很痛,不可思议。就像有根长针一下子长进严重麻醉的部位一样。而且可以听见声响,不,与其说是声响,莫如说类似厚重的沉默在黑暗中隐约发出的呻吟: 哎哟哎哟哟,哎哟哟哎哟哟,哎哟哎哟哟,声声入耳。这是最初征兆,随即痛感出现,继而 视野开始一点点扭曲变形。预感引发记忆,记忆引发预感,犹如流向紊乱的潮水。空中浮现 出半轮崭新剃刀样的白月,将疑问的光须拉满黑 的大地。人们仿佛奚落我似的故意大 声从走廊走过: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唯有如此,电视人才选在周日傍晚来我房间。恰如一场无声降落的抑郁而有无神秘意味的雨 ,轻手轻脚地在这苍茫暮色中潜入房间。2先描述一下电视人的外形。电视人身体的尺寸比你我小一些。不是明显地小,而是小一些。对了,大约小2/10~3/10。 而且各部位均衡地小。所以在措词上,与其是小,莫如说缩小更为准确。也许你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电视人,只是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相形见小。不过即使如此, 恐怕他们也会给你留下某种奇异的印象,或许可以谙不快之感。有点奇怪呀——你肯定这样 想,并且势必再次定定注视他们。初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自然的地方,但这反而显得不自然 。就是说,电视人的不同小孩和小人的小全然不同。看到小孩和小人,我们是会感到他们小 ,但这种感觉大多是其体形的不谐调所引发的。他们小固然小,但不是一切均衡地小。比如 手小脑袋大。这是一情况。然而电视人的小完全是另一码事。身高缩小为0.7,肩宽也缩小 为0.7,脚、头、耳朵和手指的大小长短统统缩小为0.7。犹如略小于实物的精密塑料组合模 型。也可以说他们看上去好像用远近法画出的模特。虽说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又如一幅幻灯 片,平面扭曲、腾跃,本应伸手可触,然而无法触及。触及的是无可触及的物体。这便是电视人。这便是电视人。这便是电视人。这便是电视人。3他们一共三人。他们既不敲门,又不按门铃,也不问声你好。只管悄然进屋,亦不闻足音。一人开门,另两 人抱着电视机。电视机不很大,索尼彩电,极其普通。门我想该是锁上的,记不确切。忘锁 也未可知,当时本没注意什么门锁,说不准锁与没锁。只是觉得大概是锁上的。他们进来时,我正歪在沙发上怅怅地看天花板。家里仅我一人。下午妻子去会同伴了,几个 高中同学相聚畅谈一番,然后去某处的饭店吃惊晚饭。“你就随便吃点什么好么?”妻子临出门时说,“冰箱里有好多青菜和冷冻食品,自然可以 做一点吧?另外可别忘了天圉前把洗的衣服收回来。”“好的。”我说。无非是做晚饭,无非是收衣服,鸡毛蒜皮,保足挂齿,举手之劳罢了。哎哟哎哟哟,哎哟哎 哟哟。“你说什么了?”妻子问。“没说什么呀。”我回答。这么着,整个下午我都一个人歪在沙发上愣愣发呆。此外无事可干。看了会书——马尔克斯 新出的小说。听了一段音乐。喝了一点啤酒。但对哪样都神思恍惚。也想上床睡一觉,可是 对睡觉也集中不起精神,因而只好歪在沙发上眼望天花板。就我来说,星期天的午后有很多事情便是这样一点点滑过。无论干什么都半途而废,都无法 投入全副身心。我觉得若是上午恐怕一切都会遂心如意。本打算今天看这本书,听这张唱片 ,写这封回信,本打算今天要整理一下抽屉,买几样必需的东西,冲一冲久未冲洗的车身。 然而随着时针转过两点过三点,随着黄昏的逐渐临近,哪一样也未能落在实处,归终还是在 沙发上来日暮。时钟的声音直冲耳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其声如雨帘一般将四周物 件一点一点削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在星期天的午后,一切看上去都被一点点磨损 ,一层层缩小,如同电视人本身。4电视人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从三个人的表情看来,仿佛我根本不在此处。他们打开门,把 电视搬入房间。两人把电视放在地柜上面,另一个把插头按进插座。地柜上放着座钟和一大 堆杂志。钟是结婚时朋友们送的贺礼,非常之大非常之重。大得重得俨然时间本身。声音也 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传遍整个房间。电视人把它从地柜移到地板。老婆定会发怒 无疑,我想。她最讨厌别人乱动房间里的什物。况且把钟摆在地板上面,半夜里肯定撞在我 脚上。两点一过我准保醒来上厕所,加之睡得晕晕乎乎,每次都碰上或撞上什么。接着,电视人把杂志堆到茶几上。全是妻子的杂志(我几乎不看杂志,非书不看。对我来说 ,世间所有的杂志统统报废消失才好)。杂志有《自我》、《婚事》、《家庭画报》,一丘 之貉。便是这些货色齐整整堆在地柜上来着。妻子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杂志。一旦堆放的顺 序出现变化,难免来一阵咆哮。所以我索性不靠近妻子的杂志,一页都没翻。岂料电视人全 然无所顾忌,一古脑儿把杂志撤得干干净净。他们丝毫没有爱护的意思,弄得杂志上下颠倒 。《自我》跑到《婚事》上边,《家庭画报》钻在《安安》下面,简直一塌糊涂。不仅如此 ,他们还将妻子夹在杂志中的书签折腾得遍地都是。夹书签的地方,对于妻子是载有重要信 息的位置。至于是何信息重要到何种程度,我自是不得而知。或许与其工作有关,或许纯属 私人性质。但不管怎样,对她无疑是重要信息。我猜想这回她必然大发牢骚。我甚至可以排 列出她要说的台词,诸如偶尔出去见次同学高高兴兴地回家,家里就闹得天翻地覆等等。我 暗暗叫苦,连连摇头。5总而言之,地柜上已空无一物。电视人随即把电视放了上去。他们把插进墙上的插座,按动 开关。随着“滋滋”几声,荧屏变得惨白。等了好一阵子,还是没出来图像。他们用遥控器 逐个变换频道。但哪个频道都白惨惨一片。我估计怕是因为没接天线。而房间某个地方是应 该有天线接孔的。住进公寓之时,好像听管理员介绍过电视天线的接法,说是“接在这里就 行”。可是我想不起在哪里。家里没有电视,早把那玩艺儿忘到脑后。不过看样子电视人对接收信号全地兴致,甚至看不出他们有寻找天线接孔的意向。荧屏上白 花花也罢,没有图像也罢,他们毫不介意,似乎只消按键接通电源,就算大功告成。电视机是新的。虽说没放在包装箱里,但一眼即可看出是不折不扣的新货。机身一侧还用透 明胶带粘着一个塑料袋,袋里装有使用说明书和质量保证书。电源软线如同刚出水的活鱼银 光熠熠。三个电视人分别从房间不同的地方检验似的凝视电视白色的画面。其中一个来我身旁,确认 从我坐的位置如何才能看清画面。电视机正好安放在我的正面,距离也远近恰到好处。他们 仿佛对此心满意足。看情形作业已告一段落,一个电视人(来我身旁确认画面的那个)把遥控 器放在茶几上。这时间里,电视人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只是正确地按顺序操作,无须特意交换语言。三个人 分别卓有成效地圆满完成了各自的任务。心灵手巧,动作麻利。作业所用时间也短。最后, 一个电视人拿起一直放在地板上的座钟,满房间物色合适的摆放位置,但半天也没物色出来 。归终又放回地板。咔嚓、咔嚓、咔嚓、咔嚓,钟在地板吃力地拖着时间的脚步,我住的这 间公寓相当窄小,加上堆有我的书和妻子的资料,几乎边落脚处也没有。我迟早非给这钟绊 倒不可。想着,叹了口气。毫无疑问,绝对绊倒,我敢打赌。三个电视人一律身穿藏青色上衣。不知是何布料,反正像是滑溜溜的。下身是蓝牛仔裤,脚 上是网球鞋。服装和鞋都被缩小一些。看他们忙这忙那的时间里,良久我竟开始怀疑自己其 小的看法存在问题,觉得好像自己是戴一副高度数的眼镜倒坐在冲浪船上。风景前后变形, 从中认识到自己迄今无意识置身的世界的平衡并非绝对的。而使我产生如此心情的便是电视 人。直到最后,电视人也一言未发。他们三个再次检查了一遍电视画面,再次确认没有问题之后 。荧屏恢复到原来冷漠的深灰色。窗外已开始发黑,传来某人叫某人的声音。公寓走廊里有 人缓缓走过,一如往常地故意发出一阵很大的皮鞋声: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周日的傍 晚。电视人再次巡视似的在房间里转一圈,开门出去了。同进来时一样,对我根本不理不睬,仿 佛压根儿就没我这个人。6从电视人进来到其出门离去,我身体一动未动,一声未吭,始终倒在沙发上观看他们作业。 哐许你会说这不自然——房间里突然闯进生人且是三个生人,又自作主张地放下一台电视机 ,居然不声不响地只是默默观看,未免有点荒唐!不过我确实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注视情况的发展。这恐怕是因为他们彻底无视我的存在所 使然,我想。你如果处于我这个位置,想必也是同样做法。不是自我辩解,任何人假如被近 在眼前的他人如此彻头彻尾地不放在眼里,想必连自己都对自身是否存在产生疑念。蓦然看 见自己的手,甚至觉得手是透明的。这属于某种虚脱感,某种着魔状态。自己的身体自身的 存在迅速变得透明,随后我动弹不得,言语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个电视人将电视放在房 间里扬长而去。没有办法开口,害怕听见自己的声音。电视人离开后,又剩我孤身一人,于是存在的感卷土重来,手失而复得。一看,原来暮色早 已被夜色整个吞没。我打开房间电灯,闭上眼睛。电视仍在那里。座钟继续走动,咔嚓、咔 嚓、咔嚓、咔嚓。7也真是不可思议,妻子对电视机出现在房间中居然未置一词,居然毫无反应,完全无动于衷 ,甚至好像没有察觉。这实在奇妙至极。因为——前面也已交代过——妻子这个人对家具等 物件的位置安排十分神经兮兮。哪怕自己不在时房间里某种件东西有一点点移动或变化,她 都会一瞬间看在眼里,她就有这个本事。随即蹙起眉头,毫不含糊地矫正过来。和我不同。 对我来说,《家庭画报》压在《安安》下面也罢,铅笔插里混进圆珠笔也罢,全都不以为然 。恐怕注意都没注意到。我猜想,她那种活法一定活得很辛苦。但那是她的问题,不是我的 问题。所以我概不说三道四。悉听尊便。这也是我的主导思想。她则不然,动辄大发雷霆。 于是我说自己虽神经迟纯但有时也会忍受不住,忍受不住重力、圆周率以及e=mc2的麻木 不仁。实际上也是如此。我如此一说,她顿时缄口不语。或许她以为这是对其个人的侮辱。 但并非如此。我没有那种对她进行个人侮辱的念头,而仅仅直言自己所感。这天夜里她也是回来就首先巡视一圈房间。我早已准备好了解释的词句:电视人来了,把一 切弄得乱七八糟。向她说明电视人是十分困难的。很可能不信。但我还是打算一一如实相告 。不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房间里转圈巡视。地柜上有电视。杂志颠三倒四地堆在茶几上。 座钟移至地板。然而妻子什么也没说,我自然无须做任何说明。“晚饭真的吃了?”她边脱连衣裙边问:“没吃。”我说。“为什么?”“肚子不怎么饿。”妻子把连衣裙脱至一半,沉吟片刻。又盯了一会我的脸,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座钟以滞重的 声响分割着沉默: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我不想听这声音,不想使其入耳,但那声音还 是那么大那么重,径自入耳,无可救药。她看上去也像对那声音耿耿于怀,摇摇头,问:“简单做点什么?”“也好。”我说。虽不特别想吃,但如果有什么可吃,吃也未尝不可,我觉得。妻子换上便于活动的衣服,一边在厨房里做凉拌菜和煎蛋,一边向我叙述同学聚会的情景: 谁在做什么,谁说了什么,谁换发型变漂亮了,谁同交往的男子分手了等等。他们的事我也 大致晓得,便喝着啤酒随声附和。其实几乎充耳不闻。我一直在考虑电视人,推想她何以对 电视机的出现默不作声。是没注意到?不至于,她不可能对突然出现的电视机视而不见。那 么为什么保持沉默呢?真是怪事,奇事!是有什么出了错,可我又不知如何改错。凉拌菜做好后,我坐在厨房餐桌前吃了。又务必了煎蛋,吃了梅干饭。吃罢饭,妻子收拾餐具,我接着喝啤酒。她也喝了几口。蓦地,我抬眼往地柜上看了看。电 视机仍在上面。电源已拔掉。茶几放着遥控器。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将遥控器拿在手里,按 了下启动键。荧屏倏地变白,响起“滋滋”声响,依然没出来任何图像,唯有白光浮现于显 像管。我按键加大音量,得到地无非“嗄——”一声大大的噪音。我注视了20~30秒白光, 按下关闭键,噪音与白光即刻消失。这时间里妻子坐在地毯上啪啦啪啦翻动《自我》杂志。 至于电视机启动关闭,她一概没有兴致,似乎意识都没意识到。我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又坐回沙发。我打算接着看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我总是在晚饭后 看书。有时看30分钟即扔在一边,也有时连看两个钟头。总之每天必看。但这天边一页的一 半也看不去。无论怎么往书集中精力,思路也还是马上回到电视上去。终于抬起眼睛盯着电 视不动。荧屏同我面面相觑。8深夜两点半醒来,电视机仍在那里。我爬起床,期待电视机转瞬消失。但它依然好端端地位 于原处。我去卫生间小便,然后从而在沙发把脚搭在茶几上面。接着又用遥控器打开电视。 没有任何新的发现。依旧故伎重演:白光,噪单,如此而已。我观望了一会,按键关掉,消 去光与音。我折回床准备入睡。困得厉害,却偏偏睡不着。一闭上眼睛,电视人便浮现出来——搬电视 机的电视人,撤掉座钟的电视人,把杂志移到茶向的电视人,把插头插进插座的电视人,检 查图像的电视,默然开门走出的电视。他们始终在我的脑海里,在脑海里走来窜去。我再次 下床,走进厨房,往水槽边上的咖啡杯里倒两份白兰地喝了。喝完重新歪倒在沙发上打开马 尔克斯的作品。但还是一行也进不到脑袋里去,根本搞不清所云何物。无奈,我只好扔开马尔克斯,翻阅《自我》。偶尔看一下《自我》怕也并不碍事。可《自我 》没有刊载任何吸引我的内容。上面不外乎是新发型啦,高档白绸衬衣啦,可以吃到美味炖 牛排的小食店啦,看歌剧时穿什么服装合适,等等,不一而足。我对这些百分之百感到索然 无味,便抛开《自我》,端详地柜上的电视机。终归,我一事无成地一直坐到天亮。6点钟我用壶烧了开水,冲咖啡喝了。由于无所事事, 就在妻子起床前做好了三明治。“起床可真够早的。”妻子没睡醒似的说。我“噢”了一声。我们寡言少语地用完餐,一起走出家门,去各自单上班。妻子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编一种 关于天然食品方面的专门杂志,主要介绍香菇有利于预防关节红肿、有机农业技术展望等等 。杂志内容的专业性很强。销量不大,但由于几乎不花制作费,又有热心得乎教徒的固定读 者,因此不至于关门大吉。我在电视公司的广告宣传部供职,制作电烤箱、洗衣机、微波炉 等电气品的广告。9上班时,在公司楼梯同一个电视人擦肩而。我想是昨天搬来电视机的电视人中的一个,大概 是最先开门进屋的家伙,没扛电视机的家伙。他们硷上没有明显特下,要分辨出每一个人是 极其困难的。所以我没有确切的把握。不过十有八九不至认错。他仍穿和昨天同样的上衣, 两手空空,只是在迈步下楼梯。我则上楼梯。我不喜欢乘电梯,总是步行上下。我的办公室 在9楼,因此这并非轻易之举。有特殊急事时便累得大汗淋漓。但作为我,大汗淋漓也比乘 电梯惬意得多。众人因之开我的玩笑。我一无电视机二无录像机,又不乘电梯,他们都认定 我是个怪人,或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我还处于未成熟的阶段。莫名其妙!我不大理解他们何以 有如此想法。不管怎样,此时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步行上楼。步行上楼者舍我无他。几乎无人利用楼梯,在 四五楼之间的楼梯我同一个电视人擦肩而过。由于太事出突然,我不知如何应付,本想打声 招呼来着。但终归什么也没说。一来一时想不起说什么合适,二来电视人看样子很难容人打招呼。他非 常机械地步行下楼。以同样的频率精确而有规则地移动脚步。仍像昨天那样根本无视我的存 在,眼睛中全然没有我这个人。我便是如此不知所措地同其擦肩而过。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 周围的重力都倏然一晃。这天,公司一上班就开会。会很重要,研究新产品的扎伊尔战略。几个职员宣读了报告。黑 板上排列着数字,电脑荧屏推出图表。讨论气氛热烈。我也参加了,但我有会议上的立场无 足轻重,因为我不直接参与这项计划。开会时间里我一直想别的。但我还是发了一次言。无 所谓的发言,讲的不过是作为出席者的极为常识性意见。毕竟我不能一言不发。我这人虽说 对工作热情不是很高,但终究在这里拿工资,也还是感到肩负一定的责任。我将前面的意见 大致归纳一下,甚至讲了顺活跃会场气氛的笑话。有几个人笑了。一旦发过一次言,往下我 只管装作看材料的样子,而继续思考电视人。至于为新生产的微波炉取什么名字,与我毫不 相关。我头脑里有的只是电视人,时刻念念不忘。那台电视机到底有何含义呢?为何故意把 它搬进我的房间呢?为什么妻子对电视机的出现不置不词呢?为什么电视人潜入我们公司来呢 ?会议开得没完没了。12点因吃午饭才短时休会,短得没有时间去外面吃饭,便为每人发了一 份三明治。会议室烟味呛人,我拿回自己办公桌来吃。正吃着,科长走到我身边。说实在话 ,我不大喜欢这小子。若问何以不喜欢,原因我也说不明白。其实他并没有什么令人反感之 处。风度翩翩,显得富有教养。脑袋瓜也不笨。领带情趣也还可以。而又从不洋洋自得,对 部下也不吆五喝六。对我甚至高看一眼,还不时邀我吃饭。然而我对他就是看不顺眼。这大 概因为他过于亲昵触摸谈话对象有身体所致,我想。无论是男是女,交谈当中他总是轻轻触 摸对方的身体。虽说是触摸,但并不使人特别生厌。触摸方式十分潇洒十分自然,以致几乎 所有的人恐怕都不会有被触摸的感觉。可不知什么缘故,我却是非常耿耿于怀。所以我一瞧 见他的身影,便本能地感到紧张。如果说此事微不足道倒也微不足道,但反正我是耿耿于怀 。他弓下身子,把手搭在我肩上。“刚才你在会上的发言,发得不错。”科长亲切地说,“非 常简明扼要,我都心悦诚服。一针见血,满座皆惊。时间也选择得正是火候。以后也这样发 扬下去!”说罢,科长迅速转身不见,大概找地方吃自己午饭去了。当场我是真心道谢来着,不过坦率 说来,她完全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会场上说了什么我早已忘到了九宵云外。不 过是由于不便一言不发而顺口敷衍风句而已。科长何苦为这点事特意跑来我身旁赞赏一番呢 ?发言更堂而皇之的人本来有的是!莫名其妙!我继续吞食午饭。忽然,我想起妻子。她现在 做什么呢?到街上吃午饭去了不成?我很想给她单位打个电话,很想聊上三言两语,聊什么都 好。我拨动开头的三位数字,转而作罢。没有什么事值得特意打电话。我固然觉得这世界有 点扭曲变形,但又没有必要就在此午休时间往妻子单位打电话——我能说什么呢?况且她不 大喜欢我往单位打电话。我放下话筒,喟叹一声,喝干剩下的咖啡,把塑料杯投进垃圾箱。10下午会场里,我又见到了电视人。这回人数增加了两人。他们仍像昨天那样抬着索尼彩电视机进来,旁边的人闪开为其让路便是明证。可是对电视人再无更多的 反应。这种反应同他们在附近咖啡馆的女侍送来预订的咖啡时的反应相差无几。原则上他们 是将电视人作为不存在之人加以对待的。明明知道存在于此,却待之为存在之人。我感到蹊跷。莫非他们全都知道电视人?而唯独我自己被排除于有关电视人的情报之外不成? 说不定妻子也对电视人的情况了然于心,我想。大有可能。惟其如此,她才对房间里突如其 来的电视机无动于衷,缄口不语。此外找不出第二种解释。我头脑乱糟糟一团。电视人到底 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总搬电视机?一个同事离座去厕所小便时,我也跟踪追击似的钻进厕所。此人和我同期进入公司,关系颇 佳,下班后两人还偶尔喝几杯,我并非同任何人都吃吃喝喝。我们并肩站着小便。他用无可 奈何的语气说:真是见鬼,看这样子非开到晚上不可,开会开会老是开会!我也表示赞同。 两人洗了洗手。他也夸奖我在上午会议的发言,我说谢谢。“不过,刚才搬电视机进来的那两人……”我若无其事似的提起话话题。他默不作声,使劲拧紧水龙头,从纸箱里抽出两张纸巾擦手,看都没看我一眼。他不紧不慢 地擦罢手,把纸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或许没听见我的话也未可知。这点无从判断。不过 从气氛年来,我觉得还是不要问下去为好。所以我也默默用纸巾擦了手。空气似乎一时凝固 起来。我们不声不响地从走廊返回会议室。往下的会议时间里,我感觉他在躲避我的视线。11从公司回来,房间里黑幽幽的。外面开始下雨。从阳台窗口,可以望见低垂的乌云。房间充 满雨的息。天也开始黑了。妻子还没下班。我解下领带,按平皱纹塔在领带架上。用衣刷刷 去西服的灰尘。衬衣扔进脏衣篓。头发沾上了香烟味儿,便打开淋浴冲了冲。经常如此。每 次开罢长会,身上都熏得满是烟味儿。妻子最厌恶这气味。婚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使我 禁烟。已是4年前的事了。淋浴出来,坐在沙发上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喝蝗拉罐啤酒。电视人搬来的电视机仍在地柜 上。我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启动健,按了好几次也没有接通电源。完全无动于衷,荧 屏一片黑暗。我仔细看了看电源软线。插头端端正正地接在插座上。我拔下插头,重新用力 插入。无济于事。任凭怎么按启动键画面也不变白。为慎重起见,我打开遥控器后盖,取出 电池,用简易电笔检查一下。电池是新的。我无可奈何地扔开遥控器,把啤酒倒进喉咙深处 。为什么如此执著呢?不可思议。纵使接通电源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只能见到白光,只能听到“ 嗄嗄”的噪音!因此启动也罢不启动也罢,何必计较呢!但我偏偏觉得是个问题。昨晚本来可以好好启动来着,而那以后又没动它一手指。岂有此理 。我又一次拿遥控器试了试,慢慢往指尖用力,结果如出一辙,毫无反应,荧屏彻底呜呼哀哉 ,彻底僵化。彻底僵化。我从冰箱取出第二听啤酒,打开盖喝着。又吃了塑料容器里的土豆色拉。时针已过6点。我 在沙发上浏览一遍晚报。报纸比往常还无聊,几乎没有值得一读的报道。连篇累牍全是哗众 取宠的消息。可是又想不出其他可干之事,便花了很长时间细细阅读起来。读罢,还是要干 点别的事才行。但我懒得就此思考,又像故意拖延时间似的继续读报。对了,写封回信如何 ?表妹寄来了婚礼请柬。对此我必须写信谢绝。她结婚那天我要同妻子两人外出旅行,去冲 绳。这是早就定好了的。两 为此同时休假。事到如今,不可能变更。如果变更,下次能否 同时请下长时间休假,只有神仙晓得。再说我和表妹也没什么亲密交往,差不多有10年没见 面。不管怎样,我想得尽早回信才是。人家还要考虑预订婚礼场所。然而硬是不成。现在根 本写不了信,怎么也没这份情绪。我又端起报纸,看第二遍同样的报道。蓦地,我想起该帮晚饭了。可是妻子由于工作关系很 可能吃过晚饭才回来,那一来,做好的那份势必剩下浪费。而我一个人的饭,怎么都能对付 一顿,无须大动干戈。倘若她还有什么也没吃,两人一起到外面吃就是。我觉得不大对头。我们回家可能迟于6点的时候,必定事先取得联系。这是常规。也可使用 录音电话留下口信。这样对方便可以依此调整行动——或者自己一个人先吃,或者把对方那 份做好留下,或者先上床上寝。由于工作性质方面的原因,我难免晚归,好也因商谈事情或 校对清校而有时姗姗归迟。双方的工作均不属于早上准时9点上班傍晚准时5点下班那种类型 。两人都忙起来时甚至三天五天不怎么说话的事也是有的。别无他法,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了 这个样子。所以我总是注意坚守常规,尽量不给对方增加现实性的麻烦。一察觉可能晚归, 即用电话通知对方,也时不时地忘掉,但她是一次也没有忘过的。然而录音电话没留下口信。我松开报纸,歪倒地沙发上,闭起双眼。12梦见开会:我站起来发言,自己都不知所云,徒然摇唇鼓舌而已。话一中断我就要死去。所 以不能住口,只能永远不知所云地喋喋不休。周围人尽皆死去,化为石头,化为硬邦邦的石 像。风在吹。窗上的玻璃七零八乱,风从空中吹入室内。电话人,增加到三个,一如当初。 他们仍在搬运索尼彩电。荧屏上映出电视人。我正在失去语言,手指也随这渐次变硬。我将 慢慢变成石头。睁眼醒来,房间里白雾,恰似水族馆走廊。电视机开着。四下黑尽,唯独电视荧屏发着 “滋滋”低音闪着光。我在沙发上坐起身,用指尖按住太阳穴。手指依然是柔软的肉。口中 残留着睡前喝的啤酒味。我咽了口唾液。喉咙深处干燥得不行,好半天才咽下去。每次做完 富有现实感的梦,都必定觉得梦境比清醒时还近乎现实。但那是错觉。这才是现实。谁也没 变成什么石头,几点了?我觑一眼仍在地板上的钟。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快8点了。不料,电视荧屏竟如梦境那样映出一个电视人,就是那个同我在公司楼梯擦肩而过的那个。 一点不错。就是他,就是最先开门进来的他,百分之百地准确无误。他以荧光灯那样的白光 为背景,定定站着看我的脸,仿佛审入现实中来的梦的尾声。我闭起眼睛又睁开,恍惚觉得 这场景倏然逝去。但是不然,荧屏上的电视人反而越来越大。整个荧屏推出一张面孔,渐渐 成为特写镜头,似乎一步步由远而近。继而,电视人跳到荧屏外面,宛如从窗口出来似的手扶边框一跃而出。于是荧屏便只剩下作 为背景的白光。他用右手指摸了一会左手,似乎想使身体适应电视外面的世界。他一点也不着急。一副悠然 自得的派头,仿佛时间多得不能再多,俨然电视节目久经沙场的主持人。他接着看我的脸。“我们在制造飞机。”电视人说。其声无远近之感,平板板的,如写在纸上一般。随着他的话音,荧屏出现了黑乎乎的机器。真是很像新闻节目。首先出现的是大型工厂一样 的空间,其次是位于其正中的车间的特写镜头。两个电视人摆弄那台机器。他们或用扳手拧 螺栓,或调整仪表,全神贯注。那机器很是不可思议:圆筒形,上端细细长长,到处有流线 型鼓出的部位。与其说是飞机,莫如更像一架巨大的榨汁机。既无机翼,又无座席。“怎么也看不出是飞机。”我说。听起来不像我的声音。声音极其古怪,似乎被厚厚的过滤 器彻底滤去了养分。我觉得自己已老态龙钟。“那怕是因为还没涂颜色的缘故。”电视人说,“明天就把颜色涂好。那一来,就可以清楚 地看出是飞机。”“问题不在颜色,而在形状。形状不是飞机。”“如果不是飞机,那是?”电视人问我。我也弄不明白。那么说它到底算什么呢?“所以问题在于颜色。”电视人和和气气地说,“只消涂上颜色,就是地地道道的飞机。”我再无心机辩论下去。是什么都无所谓。是榨橘子汁的飞机也好,是在空中飞的榨汁机也好 ,随便它是什么,是什么都与我不相干。老婆怎么还不回来!我再次用指尖按在太阳穴。座 钟继续作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茶几上放着遥控器。旁边堆着妇女杂志。电话始终 悄无声息。电视隐隐约约的光亮照着房间。荧屏上,两个电视人仍在一心一意忙个不停。图像比刚才清晰多了。现在可以清楚看到机器 仪表上的数字。其声音也能听到,尽管微乎其微。机器轰鸣不止:隆隆、轰隆隆,隆隆、轰 隆隆。时而响起金属相互撞击的干涩而有节奏的声音:啊咿咿、啊咿咿。此外还混杂着各种 各样的声响,我无法再一一分辨清楚。总而言之,两个电视人在荧屏中干得甚卖力气。这是 图像主题。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作业的情景。荧屏外的电视人也默默注视荧屏中的两个同 伴。那莫名其妙的黑漆漆的机器——我怎么看都不像飞机装置浮现在白光之中。“太太不回来了。”荧屏外的电视人对我说。我看着他的脸,一时摘不清他说了什么。我像盯视雪白的显像管一样盯住他的脸不放。“太太不回来了。”电视人以同样的语调说道。“为什么?”我问。“为什么?因为关系破裂。”电视人说。其声音仿佛宾馆里使用的卡式塑料钥匙牌的动静, 呆板的、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如刀刃一般从狭窄的缝隙钻了进去。“因为关系破裂所以不回 来了。”因为关系破裂所以不回来了——我在脑袋里复述一遍。平铺直叙,毫不生动。我无法准确把 握这个句式。原因衔着结果的尾巴,试图将其吞进腹去。我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做了 个深呼吸,取出一罐啤酒折回沙发。 电视人依旧在电视机前木然伫立,看着我揪掉易拉环。 他将右肘搭在电视机上。我其实并不怎么想喝啤酒。只是若不找点事干很难打发时间,只好 去拿啤酒。喝了一口,啤酒索然无味。我一直把啤酒罐拿在手上。后来觉得重,便置于茶几 。接下去我开始思考电视人的声明——关于妻子不回来的声明。他声称我们已经关系破裂,并 且这是她不回来的缘由。然而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认为我们的关系已经破裂。诚然,我们并非 美满夫妻。4年时间里吵了好几天。我们之间确实有些问题,时常就此对话。既有解决的, 也有未解决的。未解决的大多搁置一旁,等待合适的时机。ok,我们是有问题的夫妻。这并 不错。但我们的关系并不至于因此而破裂。不对吗?哪里去找没有问题的夫妻?何况现在才刚 过8点,她不过因为某种原因而怎么也打不成电话而已。这样的原因任凭多少都想得出来。 例如……可我却一个也无从想出。我陷入极度困惑迷乱之中。我深深地缩进沙发靠背。那架飞机——如果是飞机的话——到底将怎样飞行吗?动力是什么?窗口在哪里?关系是哪头 是前端哪头为后尾呢?我实在疲惫不堪,而又非常浅薄。一定要给表妹回信谢绝:因工作关系委实无法出席,不胜 遗憾之至,祝贺新婚之喜。电视中的两个电视人对我毫不理会,只管一劲地造飞机,一刻也没有停手,仿佛为了完成飞 机制造任务而有无数道工序要做。一道工序完后,马上着手下一道,连续作战。没有像样的 工程进度表和图纸之类,他们对自己现在应做和往下将做的事了如指掌。摄像机迅速而准确 地将其感人的作业情景捕捉下来。镜头富有概括力和说服力,明白易懂。大概是其他电视人 (第四个第五个)在负责摄像和操纵控制盘。说来奇怪,在凝神注视电视人堪称无懈可击的工作情形的时间里,我也开始一点点觉得那东 西像是飞机,至少说是飞机也没什么离奇。至于何为前端何为后尾,这点全然不在话下。既 然从事的是那般精密的工作且干得那般漂亮,肯定是制造飞机无疑。即使看上去不像,对我 也是飞机。的确如其所言。如果不是飞机,那是什么?荧屏外的电视人纹丝不动地保持原来姿势,右肘搭在电视机上看着我。我则被看。荧屏中的 电视人劳作不止。钟声清晰可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房间幽暗。有人拖着皮鞋通过走廊。或许,我猛然想道,妻子或许真的不返回这里了。妻子已经跑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使 用所有的交通工具,跑到我无法追及的远处去的。的确,我们的关系或许已破裂得无可挽回 ,成为泡影了。只不过自己没意识到而已。纷纭的思绪松懈开来,又合而为一。或许如此, 我说出声来。我的声音在自己体内往来徘徊。“明天涂上颜色,就可一目了然了。”电视人说,“只消涂上颜色,就是一架完美无缺的飞 机。”我看着自己的手心。手心看起来似乎比平日缩小了一点,一点点。也许神经过敏。也许光的 角度所使然。也许远近感的平衡多少出了问题。不过手心看起来缩小倒是千真万确。等等, 我想发言,我必须说点什么,我有要说的话,否则我就将萎缩干瘪,化为石头,一如其他人 。“马上会有电话打来。”电视人说。然后像在运算似的停了一会,“5分钟后。”我看着电话机。我思考电话机上的软线,连接天涯海角的软线,妻子便在这可怕的迷宫般的 线路的某个末梢。那里远得很,远得我望尘莫及。我感觉到了她心脏的跳动。5分钟后,我 想,哪头是前端哪头为后尾呢?我站起身,准备说出口。然而在站起的一瞬间,我竟失去了语言。电视人1电视人来到我房间是在周日的傍晚。季节是春天,大概是春天,我想。反正是不太热也不很冷的时节。不过坦率说来,季节在这里并不关键。关键是周日傍晚这点。我不喜欢周日傍晚这一时分,或者说不喜欢它所附带的一切——总之不喜欢带有周日傍晚意 味的状况。每当周日傍晚姗姗而至,我的脑袋必定开始作痛。痛的程度每次固然轻重有别, 但终究是痛。两侧太阳穴1~15厘米左右的深处,柔软白嫩的肉块无端地绷得很紧,俨然 肉块中间伸出无数条细线,而有人从辽远的地方握住那线头悄悄拉曳。不是特别痛。本来痛 也无妨,却偏偏不很痛,不可思议。就像有根长针一下子长进严重麻醉的部位一样。而且可以听见声响,不,与其说是声响,莫如说类似厚重的沉默在黑暗中隐约发出的呻吟: 哎哟哎哟哟,哎哟哟哎哟哟,哎哟哎哟哟,声声入耳。这是最初征兆,随即痛感出现,继而 视野开始一点点扭曲变形。预感引发记忆,记忆引发预感,犹如流向紊乱的潮水。空中浮现 出半轮崭新剃刀样的白月,将疑问的光须拉满黑 的大地。人们仿佛奚落我似的故意大 声从走廊走过: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唯有如此,电视人才选在周日傍晚来我房间。恰如一场无声降落的抑郁而有无神秘意味的雨 ,轻手轻脚地在这苍茫暮色中潜入房间。2先描述一下电视人的外形。电视人身体的尺寸比你我小一些。不是明显地小,而是小一些。对了,大约小2/10~3/10。 而且各部位均衡地小。所以在措词上,与其是小,莫如说缩小更为准确。也许你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电视人,只是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相形见小。不过即使如此, 恐怕他们也会给你留下某种奇异的印象,或许可以谙不快之感。有点奇怪呀——你肯定这样 想,并且势必再次定定注视他们。初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自然的地方,但这反而显得不自然 。就是说,电视人的不同小孩和小人的小全然不同。看到小孩和小人,我们是会感到他们小 ,但这种感觉大多是其体形的不谐调所引发的。他们小固然小,但不是一切均衡地小。比如 手小脑袋大。这是一情况。然而电视人的小完全是另一码事。身高缩小为0.7,肩宽也缩小 为0.7,脚、头、耳朵和手指的大小长短统统缩小为0.7。犹如略小于实物的精密塑料组合模 型。也可以说他们看上去好像用远近法画出的模特。虽说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又如一幅幻灯 片,平面扭曲、腾跃,本应伸手可触,然而无法触及。触及的是无可触及的物体。这便是电视人。这便是电视人。这便是电视人。这便是电视人。3他们一共三人。他们既不敲门,又不按门铃,也不问声你好。只管悄然进屋,亦不闻足音。一人开门,另两 人抱着电视机。电视机不很大,索尼彩电,极其普通。门我想该是锁上的,记不确切。忘锁 也未可知,当时本没注意什么门锁,说不准锁与没锁。只是觉得大概是锁上的。他们进来时,我正歪在沙发上怅怅地看天花板。家里仅我一人。下午妻子去会同伴了,几个 高中同学相聚畅谈一番,然后去某处的饭店吃惊晚饭。“你就随便吃点什么好么?”妻子临出门时说,“冰箱里有好多青菜和冷冻食品,自然可以 做一点吧?另外可别忘了天圉前把洗的衣服收回来。”“好的。”我说。无非是做晚饭,无非是收衣服,鸡毛蒜皮,保足挂齿,举手之劳罢了。哎哟哎哟哟,哎哟哎 哟哟。“你说什么了?”妻子问。“没说什么呀。”我回答。这么着,整个下午我都一个人歪在沙发上愣愣发呆。此外无事可干。看了会书——马尔克斯 新出的小说。听了一段音乐。喝了一点啤酒。但对哪样都神思恍惚。也想上床睡一觉,可是 对睡觉也集中不起精神,因而只好歪在沙发上眼望天花板。就我来说,星期天的午后有很多事情便是这样一点点滑过。无论干什么都半途而废,都无法 投入全副身心。我觉得若是上午恐怕一切都会遂心如意。本打算今天看这本书,听这张唱片 ,写这封回信,本打算今天要整理一下抽屉,买几样必需的东西,冲一冲久未冲洗的车身。 然而随着时针转过两点过三点,随着黄昏的逐渐临近,哪一样也未能落在实处,归终还是在 沙发上来日暮。时钟的声音直冲耳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其声如雨帘一般将四周物 件一点一点削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在星期天的午后,一切看上去都被一点点磨损 ,一层层缩小,如同电视人本身。4电视人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从三个人的表情看来,仿佛我根本不在此处。他们打开门,把 电视搬入房间。两人把电视放在地柜上面,另一个把插头按进插座。地柜上放着座钟和一大 堆杂志。钟是结婚时朋友们送的贺礼,非常之大非常之重。大得重得俨然时间本身。声音也 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传遍整个房间。电视人把它从地柜移到地板。老婆定会发怒 无疑,我想。她最讨厌别人乱动房间里的什物。况且把钟摆在地板上面,半夜里肯定撞在我 脚上。两点一过我准保醒来上厕所,加之睡得晕晕乎乎,每次都碰上或撞上什么。接着,电视人把杂志堆到茶几上。全是妻子的杂志(我几乎不看杂志,非书不看。对我来说 ,世间所有的杂志统统报废消失才好)。杂志有《自我》、《婚事》、《家庭画报》,一丘 之貉。便是这些货色齐整整堆在地柜上来着。妻子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杂志。一旦堆放的顺 序出现变化,难免来一阵咆哮。所以我索性不靠近妻子的杂志,一页都没翻。岂料电视人全 然无所顾忌,一古脑儿把杂志撤得干干净净。他们丝毫没有爱护的意思,弄得杂志上下颠倒 。《自我》跑到《婚事》上边,《家庭画报》钻在《安安》下面,简直一塌糊涂。不仅如此 ,他们还将妻子夹在杂志中的书签折腾得遍地都是。夹书签的地方,对于妻子是载有重要信 息的位置。至于是何信息重要到何种程度,我自是不得而知。或许与其工作有关,或许纯属 私人性质。但不管怎样,对她无疑是重要信息。我猜想这回她必然大发牢骚。我甚至可以排 列出她要说的台词,诸如偶尔出去见次同学高高兴兴地回家,家里就闹得天翻地覆等等。我 暗暗叫苦,连连摇头。5总而言之,地柜上已空无一物。电视人随即把电视放了上去。他们把插进墙上的插座,按动 开关。随着“滋滋”几声,荧屏变得惨白。等了好一阵子,还是没出来图像。他们用遥控器 逐个变换频道。但哪个频道都白惨惨一片。我估计怕是因为没接天线。而房间某个地方是应 该有天线接孔的。住进公寓之时,好像听管理员介绍过电视天线的接法,说是“接在这里就 行”。可是我想不起在哪里。家里没有电视,早把那玩艺儿忘到脑后。不过看样子电视人对接收信号全地兴致,甚至看不出他们有寻找天线接孔的意向。荧屏上白 花花也罢,没有图像也罢,他们毫不介意,似乎只消按键接通电源,就算大功告成。电视机是新的。虽说没放在包装箱里,但一眼即可看出是不折不扣的新货。机身一侧还用透 明胶带粘着一个塑料袋,袋里装有使用说明书和质量保证书。电源软线如同刚出水的活鱼银 光熠熠。三个电视人分别从房间不同的地方检验似的凝视电视白色的画面。其中一个来我身旁,确认 从我坐的位置如何才能看清画面。电视机正好安放在我的正面,距离也远近恰到好处。他们 仿佛对此心满意足。看情形作业已告一段落,一个电视人(来我身旁确认画面的那个)把遥控 器放在茶几上。这时间里,电视人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只是正确地按顺序操作,无须特意交换语言。三个人 分别卓有成效地圆满完成了各自的任务。心灵手巧,动作麻利。作业所用时间也短。最后, 一个电视人拿起一直放在地板上的座钟,满房间物色合适的摆放位置,但半天也没物色出来 。归终又放回地板。咔嚓、咔嚓、咔嚓、咔嚓,钟在地板吃力地拖着时间的脚步,我住的这 间公寓相当窄小,加上堆有我的书和妻子的资料,几乎边落脚处也没有。我迟早非给这钟绊 倒不可。想着,叹了口气。毫无疑问,绝对绊倒,我敢打赌。三个电视人一律身穿藏青色上衣。不知是何布料,反正像是滑溜溜的。下身是蓝牛仔裤,脚 上是网球鞋。服装和鞋都被缩小一些。看他们忙这忙那的时间里,良久我竟开始怀疑自己其 小的看法存在问题,觉得好像自己是戴一副高度数的眼镜倒坐在冲浪船上。风景前后变形, 从中认识到自己迄今无意识置身的世界的平衡并非绝对的。而使我产生如此心情的便是电视 人。直到最后,电视人也一言未发。他们三个再次检查了一遍电视画面,再次确认没有问题之后 。荧屏恢复到原来冷漠的深灰色。窗外已开始发黑,传来某人叫某人的声音。公寓走廊里有 人缓缓走过,一如往常地故意发出一阵很大的皮鞋声: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周日的傍 晚。电视人再次巡视似的在房间里转一圈,开门出去了。同进来时一样,对我根本不理不睬,仿 佛压根儿就没我这个人。6从电视人进来到其出门离去,我身体一动未动,一声未吭,始终倒在沙发上观看他们作业。 哐许你会说这不自然——房间里突然闯进生人且是三个生人,又自作主张地放下一台电视机 ,居然不声不响地只是默默观看,未免有点荒唐!不过我确实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注视情况的发展。这恐怕是因为他们彻底无视我的存在所 使然,我想。你如果处于我这个位置,想必也是同样做法。不是自我辩解,任何人假如被近 在眼前的他人如此彻头彻尾地不放在眼里,想必连自己都对自身是否存在产生疑念。蓦然看 见自己的手,甚至觉得手是透明的。这属于某种虚脱感,某种着魔状态。自己的身体自身的 存在迅速变得透明,随后我动弹不得,言语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个电视人将电视放在房 间里扬长而去。没有办法开口,害怕听见自己的声音。电视人离开后,又剩我孤身一人,于是存在的感卷土重来,手失而复得。一看,原来暮色早 已被夜色整个吞没。我打开房间电灯,闭上眼睛。电视仍在那里。座钟继续走动,咔嚓、咔 嚓、咔嚓、咔嚓。7也真是不可思议,妻子对电视机出现在房间中居然未置一词,居然毫无反应,完全无动于衷 ,甚至好像没有察觉。这实在奇妙至极。因为——前面也已交代过——妻子这个人对家具等 物件的位置安排十分神经兮兮。哪怕自己不在时房间里某种件东西有一点点移动或变化,她 都会一瞬间看在眼里,她就有这个本事。随即蹙起眉头,毫不含糊地矫正过来。和我不同。 对我来说,《家庭画报》压在《安安》下面也罢,铅笔插里混进圆珠笔也罢,全都不以为然 。恐怕注意都没注意到。我猜想,她那种活法一定活得很辛苦。但那是她的问题,不是我的 问题。所以我概不说三道四。悉听尊便。这也是我的主导思想。她则不然,动辄大发雷霆。 于是我说自己虽神经迟纯但有时也会忍受不住,忍受不住重力、圆周率以及e=mc2的麻木 不仁。实际上也是如此。我如此一说,她顿时缄口不语。或许她以为这是对其个人的侮辱。 但并非如此。我没有那种对她进行个人侮辱的念头,而仅仅直言自己所感。这天夜里她也是回来就首先巡视一圈房间。我早已准备好了解释的词句:电视人来了,把一 切弄得乱七八糟。向她说明电视人是十分困难的。很可能不信。但我还是打算一一如实相告 。不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房间里转圈巡视。地柜上有电视。杂志颠三倒四地堆在茶几上。 座钟移至地板。然而妻子什么也没说,我自然无须做任何说明。“晚饭真的吃了?”她边脱连衣裙边问:“没吃。”我说。“为什么?”“肚子不怎么饿。”妻子把连衣裙脱至一半,沉吟片刻。又盯了一会我的脸,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座钟以滞重的 声响分割着沉默: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我不想听这声音,不想使其入耳,但那声音还 是那么大那么重,径自入耳,无可救药。她看上去也像对那声音耿耿于怀,摇摇头,问:“简单做点什么?”“也好。”我说。虽不特别想吃,但如果有什么可吃,吃也未尝不可,我觉得。妻子换上便于活动的衣服,一边在厨房里做凉拌菜和煎蛋,一边向我叙述同学聚会的情景: 谁在做什么,谁说了什么,谁换发型变漂亮了,谁同交往的男子分手了等等。他们的事我也 大致晓得,便喝着啤酒随声附和。其实几乎充耳不闻。我一直在考虑电视人,推想她何以对 电视机的出现默不作声。是没注意到?不至于,她不可能对突然出现的电视机视而不见。那 么为什么保持沉默呢?真是怪事,奇事!是有什么出了错,可我又不知如何改错。凉拌菜做好后,我坐在厨房餐桌前吃了。又务必了煎蛋,吃了梅干饭。吃罢饭,妻子收拾餐具,我接着喝啤酒。她也喝了几口。蓦地,我抬眼往地柜上看了看。电 视机仍在上面。电源已拔掉。茶几放着遥控器。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将遥控器拿在手里,按 了下启动键。荧屏倏地变白,响起“滋滋”声响,依然没出来任何图像,唯有白光浮现于显 像管。我按键加大音量,得到地无非“嗄——”一声大大的噪音。我注视了20~30秒白光, 按下关闭键,噪音与白光即刻消失。这时间里妻子坐在地毯上啪啦啪啦翻动《自我》杂志。 至于电视机启动关闭,她一概没有兴致,似乎意识都没意识到。我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又坐回沙发。我打算接着看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我总是在晚饭后 看书。有时看30分钟即扔在一边,也有时连看两个钟头。总之每天必看。但这天边一页的一 半也看不去。无论怎么往书集中精力,思路也还是马上回到电视上去。终于抬起眼睛盯着电 视不动。荧屏同我面面相觑。8深夜两点半醒来,电视机仍在那里。我爬起床,期待电视机转瞬消失。但它依然好端端地位 于原处。我去卫生间小便,然后从而在沙发把脚搭在茶几上面。接着又用遥控器打开电视。 没有任何新的发现。依旧故伎重演:白光,噪单,如此而已。我观望了一会,按键关掉,消 去光与音。我折回床准备入睡。困得厉害,却偏偏睡不着。一闭上眼睛,电视人便浮现出来——搬电视 机的电视人,撤掉座钟的电视人,把杂志移到茶向的电视人,把插头插进插座的电视人,检 查图像的电视,默然开门走出的电视。他们始终在我的脑海里,在脑海里走来窜去。我再次 下床,走进厨房,往水槽边上的咖啡杯里倒两份白兰地喝了。喝完重新歪倒在沙发上打开马 尔克斯的作品。但还是一行也进不到脑袋里去,根本搞不清所云何物。无奈,我只好扔开马尔克斯,翻阅《自我》。偶尔看一下《自我》怕也并不碍事。可《自我 》没有刊载任何吸引我的内容。上面不外乎是新发型啦,高档白绸衬衣啦,可以吃到美味炖 牛排的小食店啦,看歌剧时穿什么服装合适,等等,不一而足。我对这些百分之百感到索然 无味,便抛开《自我》,端详地柜上的电视机。终归,我一事无成地一直坐到天亮。6点钟我用壶烧了开水,冲咖啡喝了。由于无所事事, 就在妻子起床前做好了三明治。“起床可真够早的。”妻子没睡醒似的说。我“噢”了一声。我们寡言少语地用完餐,一起走出家门,去各自单上班。妻子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编一种 关于天然食品方面的专门杂志,主要介绍香菇有利于预防关节红肿、有机农业技术展望等等 。杂志内容的专业性很强。销量不大,但由于几乎不花制作费,又有热心得乎教徒的固定读 者,因此不至于关门大吉。我在电视公司的广告宣传部供职,制作电烤箱、洗衣机、微波炉 等电气品的广告。9上班时,在公司楼梯同一个电视人擦肩而。我想是昨天搬来电视机的电视人中的一个,大概 是最先开门进屋的家伙,没扛电视机的家伙。他们硷上没有明显特下,要分辨出每一个人是 极其困难的。所以我没有确切的把握。不过十有八九不至认错。他仍穿和昨天同样的上衣, 两手空空,只是在迈步下楼梯。我则上楼梯。我不喜欢乘电梯,总是步行上下。我的办公室 在9楼,因此这并非轻易之举。有特殊急事时便累得大汗淋漓。但作为我,大汗淋漓也比乘 电梯惬意得多。众人因之开我的玩笑。我一无电视机二无录像机,又不乘电梯,他们都认定 我是个怪人,或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我还处于未成熟的阶段。莫名其妙!我不大理解他们何以 有如此想法。不管怎样,此时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步行上楼。步行上楼者舍我无他。几乎无人利用楼梯,在 四五楼之间的楼梯我同一个电视人擦肩而过。由于太事出突然,我不知如何应付,本想打声 招呼来着。但终归什么也没说。一来一时想不起说什么合适,二来电视人看样子很难容人打招呼。他非 常机械地步行下楼。以同样的频率精确而有规则地移动脚步。仍像昨天那样根本无视我的存 在,眼睛中全然没有我这个人。我便是如此不知所措地同其擦肩而过。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 周围的重力都倏然一晃。这天,公司一上班就开会。会很重要,研究新产品的扎伊尔战略。几个职员宣读了报告。黑 板上排列着数字,电脑荧屏推出图表。讨论气氛热烈。我也参加了,但我有会议上的立场无 足轻重,因为我不直接参与这项计划。开会时间里我一直想别的。但我还是发了一次言。无 所谓的发言,讲的不过是作为出席者的极为常识性意见。毕竟我不能一言不发。我这人虽说 对工作热情不是很高,但终究在这里拿工资,也还是感到肩负一定的责任。我将前面的意见 大致归纳一下,甚至讲了顺活跃会场气氛的笑话。有几个人笑了。一旦发过一次言,往下我 只管装作看材料的样子,而继续思考电视人。至于为新生产的微波炉取什么名字,与我毫不 相关。我头脑里有的只是电视人,时刻念念不忘。那台电视机到底有何含义呢?为何故意把 它搬进我的房间呢?为什么妻子对电视机的出现不置不词呢?为什么电视人潜入我们公司来呢 ?会议开得没完没了。12点因吃午饭才短时休会,短得没有时间去外面吃饭,便为每人发了一 份三明治。会议室烟味呛人,我拿回自己办公桌来吃。正吃着,科长走到我身边。说实在话 ,我不大喜欢这小子。若问何以不喜欢,原因我也说不明白。其实他并没有什么令人反感之 处。风度翩翩,显得富有教养。脑袋瓜也不笨。领带情趣也还可以。而又从不洋洋自得,对 部下也不吆五喝六。对我甚至高看一眼,还不时邀我吃饭。然而我对他就是看不顺眼。这大 概因为他过于亲昵触摸谈话对象有身体所致,我想。无论是男是女,交谈当中他总是轻轻触 摸对方的身体。虽说是触摸,但并不使人特别生厌。触摸方式十分潇洒十分自然,以致几乎 所有的人恐怕都不会有被触摸的感觉。可不知什么缘故,我却是非常耿耿于怀。所以我一瞧 见他的身影,便本能地感到紧张。如果说此事微不足道倒也微不足道,但反正我是耿耿于怀 。他弓下身子,把手搭在我肩上。“刚才你在会上的发言,发得不错。”科长亲切地说,“非 常简明扼要,我都心悦诚服。一针见血,满座皆惊。时间也选择得正是火候。以后也这样发 扬下去!”说罢,科长迅速转身不见,大概找地方吃自己午饭去了。当场我是真心道谢来着,不过坦率 说来,她完全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会场上说了什么我早已忘到了九宵云外。不 过是由于不便一言不发而顺口敷衍风句而已。科长何苦为这点事特意跑来我身旁赞赏一番呢 ?发言更堂而皇之的人本来有的是!莫名其妙!我继续吞食午饭。忽然,我想起妻子。她现在 做什么呢?到街上吃午饭去了不成?我很想给她单位打个电话,很想聊上三言两语,聊什么都 好。我拨动开头的三位数字,转而作罢。没有什么事值得特意打电话。我固然觉得这世界有 点扭曲变形,但又没有必要就在此午休时间往妻子单位打电话——我能说什么呢?况且她不 大喜欢我往单位打电话。我放下话筒,喟叹一声,喝干剩下的咖啡,把塑料杯投进垃圾箱。10下午会场里,我又见到了电视人。这回人数增加了两人。他们仍像昨天那样抬着索尼彩电视机进来,旁边的人闪开为其让路便是明证。可是对电视人再无更多的 反应。这种反应同他们在附近咖啡馆的女侍送来预订的咖啡时的反应相差无几。原则上他们 是将电视人作为不存在之人加以对待的。明明知道存在于此,却待之为存在之人。我感到蹊跷。莫非他们全都知道电视人?而唯独我自己被排除于有关电视人的情报之外不成? 说不定妻子也对电视人的情况了然于心,我想。大有可能。惟其如此,她才对房间里突如其 来的电视机无动于衷,缄口不语。此外找不出第二种解释。我头脑乱糟糟一团。电视人到底 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总搬电视机?一个同事离座去厕所小便时,我也跟踪追击似的钻进厕所。此人和我同期进入公司,关系颇 佳,下班后两人还偶尔喝几杯,我并非同任何人都吃吃喝喝。我们并肩站着小便。他用无可 奈何的语气说:真是见鬼,看这样子非开到晚上不可,开会开会老是开会!我也表示赞同。 两人洗了洗手。他也夸奖我在上午会议的发言,我说谢谢。“不过,刚才搬电视机进来的那两人……”我若无其事似的提起话话题。他默不作声,使劲拧紧水龙头,从纸箱里抽出两张纸巾擦手,看都没看我一眼。他不紧不慢 地擦罢手,把纸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或许没听见我的话也未可知。这点无从判断。不过 从气氛年来,我觉得还是不要问下去为好。所以我也默默用纸巾擦了手。空气似乎一时凝固 起来。我们不声不响地从走廊返回会议室。往下的会议时间里,我感觉他在躲避我的视线。11从公司回来,房间里黑幽幽的。外面开始下雨。从阳台窗口,可以望见低垂的乌云。房间充 满雨的息。天也开始黑了。妻子还没下班。我解下领带,按平皱纹塔在领带架上。用衣刷刷 去西服的灰尘。衬衣扔进脏衣篓。头发沾上了香烟味儿,便打开淋浴冲了冲。经常如此。每 次开罢长会,身上都熏得满是烟味儿。妻子最厌恶这气味。婚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使我 禁烟。已是4年前的事了。淋浴出来,坐在沙发上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喝蝗拉罐啤酒。电视人搬来的电视机仍在地柜 上。我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启动健,按了好几次也没有接通电源。完全无动于衷,荧 屏一片黑暗。我仔细看了看电源软线。插头端端正正地接在插座上。我拔下插头,重新用力 插入。无济于事。任凭怎么按启动键画面也不变白。为慎重起见,我打开遥控器后盖,取出 电池,用简易电笔检查一下。电池是新的。我无可奈何地扔开遥控器,把啤酒倒进喉咙深处 。为什么如此执著呢?不可思议。纵使接通电源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只能见到白光,只能听到“ 嗄嗄”的噪音!因此启动也罢不启动也罢,何必计较呢!但我偏偏觉得是个问题。昨晚本来可以好好启动来着,而那以后又没动它一手指。岂有此理 。我又一次拿遥控器试了试,慢慢往指尖用力,结果如出一辙,毫无反应,荧屏彻底呜呼哀哉 ,彻底僵化。彻底僵化。我从冰箱取出第二听啤酒,打开盖喝着。又吃了塑料容器里的土豆色拉。时针已过6点。我 在沙发上浏览一遍晚报。报纸比往常还无聊,几乎没有值得一读的报道。连篇累牍全是哗众 取宠的消息。可是又想不出其他可干之事,便花了很长时间细细阅读起来。读罢,还是要干 点别的事才行。但我懒得就此思考,又像故意拖延时间似的继续读报。对了,写封回信如何 ?表妹寄来了婚礼请柬。对此我必须写信谢绝。她结婚那天我要同妻子两人外出旅行,去冲 绳。这是早就定好了的。两 为此同时休假。事到如今,不可能变更。如果变更,下次能否 同时请下长时间休假,只有神仙晓得。再说我和表妹也没什么亲密交往,差不多有10年没见 面。不管怎样,我想得尽早回信才是。人家还要考虑预订婚礼场所。然而硬是不成。现在根 本写不了信,怎么也没这份情绪。我又端起报纸,看第二遍同样的报道。蓦地,我想起该帮晚饭了。可是妻子由于工作关系很 可能吃过晚饭才回来,那一来,做好的那份势必剩下浪费。而我一个人的饭,怎么都能对付 一顿,无须大动干戈。倘若她还有什么也没吃,两人一起到外面吃就是。我觉得不大对头。我们回家可能迟于6点的时候,必定事先取得联系。这是常规。也可使用 录音电话留下口信。这样对方便可以依此调整行动——或者自己一个人先吃,或者把对方那 份做好留下,或者先上床上寝。由于工作性质方面的原因,我难免晚归,好也因商谈事情或 校对清校而有时姗姗归迟。双方的工作均不属于早上准时9点上班傍晚准时5点下班那种类型 。两人都忙起来时甚至三天五天不怎么说话的事也是有的。别无他法,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了 这个样子。所以我总是注意坚守常规,尽量不给对方增加现实性的麻烦。一察觉可能晚归, 即用电话通知对方,也时不时地忘掉,但她是一次也没有忘过的。然而录音电话没留下口信。我松开报纸,歪倒地沙发上,闭起双眼。12梦见开会:我站起来发言,自己都不知所云,徒然摇唇鼓舌而已。话一中断我就要死去。所 以不能住口,只能永远不知所云地喋喋不休。周围人尽皆死去,化为石头,化为硬邦邦的石 像。风在吹。窗上的玻璃七零八乱,风从空中吹入室内。电话人,增加到三个,一如当初。 他们仍在搬运索尼彩电。荧屏上映出电视人。我正在失去语言,手指也随这渐次变硬。我将 慢慢变成石头。睁眼醒来,房间里白雾,恰似水族馆走廊。电视机开着。四下黑尽,唯独电视荧屏发着 “滋滋”低音闪着光。我在沙发上坐起身,用指尖按住太阳穴。手指依然是柔软的肉。口中 残留着睡前喝的啤酒味。我咽了口唾液。喉咙深处干燥得不行,好半天才咽下去。每次做完 富有现实感的梦,都必定觉得梦境比清醒时还近乎现实。但那是错觉。这才是现实。谁也没 变成什么石头,几点了?我觑一眼仍在地板上的钟。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快8点了。不料,电视荧屏竟如梦境那样映出一个电视人,就是那个同我在公司楼梯擦肩而过的那个。 一点不错。就是他,就是最先开门进来的他,百分之百地准确无误。他以荧光灯那样的白光 为背景,定定站着看我的脸,仿佛审入现实中来的梦的尾声。我闭起眼睛又睁开,恍惚觉得 这场景倏然逝去。但是不然,荧屏上的电视人反而越来越大。整个荧屏推出一张面孔,渐渐 成为特写镜头,似乎一步步由远而近。继而,电视人跳到荧屏外面,宛如从窗口出来似的手扶边框一跃而出。于是荧屏便只剩下作 为背景的白光。他用右手指摸了一会左手,似乎想使身体适应电视外面的世界。他一点也不着急。一副悠然 自得的派头,仿佛时间多得不能再多,俨然电视节目久经沙场的主持人。他接着看我的脸。“我们在制造飞机。”电视人说。其声无远近之感,平板板的,如写在纸上一般。随着他的话音,荧屏出现了黑乎乎的机器。真是很像新闻节目。首先出现的是大型工厂一样 的空间,其次是位于其正中的车间的特写镜头。两个电视人摆弄那台机器。他们或用扳手拧 螺栓,或调整仪表,全神贯注。那机器很是不可思议:圆筒形,上端细细长长,到处有流线 型鼓出的部位。与其说是飞机,莫如更像一架巨大的榨汁机。既无机翼,又无座席。“怎么也看不出是飞机。”我说。听起来不像我的声音。声音极其古怪,似乎被厚厚的过滤 器彻底滤去了养分。我觉得自己已老态龙钟。“那怕是因为还没涂颜色的缘故。”电视人说,“明天就把颜色涂好。那一来,就可以清楚 地看出是飞机。”“问题不在颜色,而在形状。形状不是飞机。”“如果不是飞机,那是?”电视人问我。我也弄不明白。那么说它到底算什么呢?“所以问题在于颜色。”电视人和和气气地说,“只消涂上颜色,就是地地道道的飞机。”我再无心机辩论下去。是什么都无所谓。是榨橘子汁的飞机也好,是在空中飞的榨汁机也好 ,随便它是什么,是什么都与我不相干。老婆怎么还不回来!我再次用指尖按在太阳穴。座 钟继续作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茶几上放着遥控器。旁边堆着妇女杂志。电话始终 悄无声息。电视隐隐约约的光亮照着房间。荧屏上,两个电视人仍在一心一意忙个不停。图像比刚才清晰多了。现在可以清楚看到机器 仪表上的数字。其声音也能听到,尽管微乎其微。机器轰鸣不止:隆隆、轰隆隆,隆隆、轰 隆隆。时而响起金属相互撞击的干涩而有节奏的声音:啊咿咿、啊咿咿。此外还混杂着各种 各样的声响,我无法再一一分辨清楚。总而言之,两个电视人在荧屏中干得甚卖力气。这是 图像主题。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作业的情景。荧屏外的电视人也默默注视荧屏中的两个同 伴。那莫名其妙的黑漆漆的机器——我怎么看都不像飞机装置浮现在白光之中。“太太不回来了。”荧屏外的电视人对我说。我看着他的脸,一时摘不清他说了什么。我像盯视雪白的显像管一样盯住他的脸不放。“太太不回来了。”电视人以同样的语调说道。“为什么?”我问。“为什么?因为关系破裂。”电视人说。其声音仿佛宾馆里使用的卡式塑料钥匙牌的动静, 呆板的、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如刀刃一般从狭窄的缝隙钻了进去。“因为关系破裂所以不回 来了。”因为关系破裂所以不回来了——我在脑袋里复述一遍。平铺直叙,毫不生动。我无法准确把 握这个句式。原因衔着结果的尾巴,试图将其吞进腹去。我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做了 个深呼吸,取出一罐啤酒折回沙发。 电视人依旧在电视机前木然伫立,看着我揪掉易拉环。 他将右肘搭在电视机上。我其实并不怎么想喝啤酒。只是若不找点事干很难打发时间,只好 去拿啤酒。喝了一口,啤酒索然无味。我一直把啤酒罐拿在手上。后来觉得重,便置于茶几 。接下去我开始思考电视人的声明——关于妻子不回来的声明。他声称我们已经关系破裂,并 且这是她不回来的缘由。然而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认为我们的关系已经破裂。诚然,我们并非 美满夫妻。4年时间里吵了好几天。我们之间确实有些问题,时常就此对话。既有解决的, 也有未解决的。未解决的大多搁置一旁,等待合适的时机。ok,我们是有问题的夫妻。这并 不错。但我们的关系并不至于因此而破裂。不对吗?哪里去找没有问题的夫妻?何况现在才刚 过8点,她不过因为某种原因而怎么也打不成电话而已。这样的原因任凭多少都想得出来。 例如……可我却一个也无从想出。我陷入极度困惑迷乱之中。我深深地缩进沙发靠背。那架飞机——如果是飞机的话——到底将怎样飞行吗?动力是什么?窗口在哪里?关系是哪头 是前端哪头为后尾呢?我实在疲惫不堪,而又非常浅薄。一定要给表妹回信谢绝:因工作关系委实无法出席,不胜 遗憾之至,祝贺新婚之喜。电视中的两个电视人对我毫不理会,只管一劲地造飞机,一刻也没有停手,仿佛为了完成飞 机制造任务而有无数道工序要做。一道工序完后,马上着手下一道,连续作战。没有像样的 工程进度表和图纸之类,他们对自己现在应做和往下将做的事了如指掌。摄像机迅速而准确 地将其感人的作业情景捕捉下来。镜头富有概括力和说服力,明白易懂。大概是其他电视人 (第四个第五个)在负责摄像和操纵控制盘。说来奇怪,在凝神注视电视人堪称无懈可击的工作情形的时间里,我也开始一点点觉得那东 西像是飞机,至少说是飞机也没什么离奇。至于何为前端何为后尾,这点全然不在话下。既 然从事的是那般精密的工作且干得那般漂亮,肯定是制造飞机无疑。即使看上去不像,对我 也是飞机。的确如其所言。如果不是飞机,那是什么?荧屏外的电视人纹丝不动地保持原来姿势,右肘搭在电视机上看着我。我则被看。荧屏中的 电视人劳作不止。钟声清晰可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房间幽暗。有人拖着皮鞋通过走廊。或许,我猛然想道,妻子或许真的不返回这里了。妻子已经跑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使 用所有的交通工具,跑到我无法追及的远处去的。的确,我们的关系或许已破裂得无可挽回 ,成为泡影了。只不过自己没意识到而已。纷纭的思绪松懈开来,又合而为一。或许如此, 我说出声来。我的声音在自己体内往来徘徊。“明天涂上颜色,就可一目了然了。”电视人说,“只消涂上颜色,就是一架完美无缺的飞 机。”我看着自己的手心。手心看起来似乎比平日缩小了一点,一点点。也许神经过敏。也许光的 角度所使然。也许远近感的平衡多少出了问题。不过手心看起来缩小倒是千真万确。等等, 我想发言,我必须说点什么,我有要说的话,否则我就将萎缩干瘪,化为石头,一如其他人 。“马上会有电话打来。”电视人说。然后像在运算似的停了一会,“5分钟后。”我看着电话机。我思考电话机上的软线,连接天涯海角的软线,妻子便在这可怕的迷宫般的 线路的某个末梢。那里远得很,远得我望尘莫及。我感觉到了她心脏的跳动。5分钟后,我 想,哪头是前端哪头为后尾呢?我站起身,准备说出口。然而在站起的一瞬间,我竟失去了语言。村上春树短篇集面包屋再袭击!!到目前为止我仍然不敢确定,将抢劫面包店的事情,告诉妻子,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问题大概是出在缺少一个推断正确的基准吧! 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正确的结果, 是由於不正确的选择所造成的, 相反的,有很多不正确的结果, 却是正确的选择所造成的。 为了回避这种不合理性——我想这样说应该无妨——我们有必要站在一个不做任何选择的立场上, 大致说来, 我是依据这样的思考来过生活的。发生的事情就已经发生了。尚未发生的事情仍然未发生。如果以这个立场来思考每一件事情的话,我将抢劫面包店的事情告诉妻子,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已经说出去的话就像覆水一样难收,如果会因为这些话而 发生某个事件, 那也是既定的事实,永远无法改变。如果人们会以奇异的眼光来 看这个事件的话, 我认为应该到事件整体的状况去探求。但是,不管我是如何来 想这件事情,事情永远是不会改变。这麽说也只不过是一种想法罢了!我在妻子面前提起抢劫面包这件事情, 是因为我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 时间是在深夜两点钟前,我和妻子在六点钟时吃了简便的晚餐,九点半就钻进被窝里 ,闭上眼睛呼呼大睡。 但是,在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了什麽,两人同时睁开眼睛 。一醒来时,就立刻觉得肚子饿得令人难以忍受,非得吃点什麽东西不可。但是冰箱里可以称之为食物的东西一点也没有, 只有沙拉酱、 六瓶啤酒、两颗乾透的洋葱、 奶油和除臭剂。 我们在两个星期前结婚,尚未明确的确立饮食生活的共识,除了饮食问题之外,我们当时尚未确立的事情还很有很多。我当时在法律事务所上班, 妻子在服装设计学校负责事务方面的工作。 我大概是二十八、 九岁(不知道为什麽我老是想不起来结婚那年是几岁) 她比我小两年八个月。 我们的生活都非常忙碌, 家对我们而言只不过是一座立体洞窟。家里一团乱七八糟,当然是不会想到需要准备食物的问题。我们起床进了厨房, 不知道该怎麽辨的围着餐桌坐, 我们两个都饿得再也睡不着了——身体躺下来, 肚子更饿——只好起床找点事情做, 但是没想到这样肚子更饿。这种强烈的饥饿感到底是怎麻产生的,我们一点儿也找不到原因。我和妻子仍抱着一缕希望, 频频轮流的去打开冰箱的门,但是,不论打开来 看几次,冰箱的内容都没有改变, 依旧只是啤酒、洋葱、奶油和除臭剂。虽然洋 葱炒奶油也是一道颇可口的佳肴, 但是我不认为两颗乾透的洋葱足以填饱我们的 肚子。洋葱应该是和别的东西一起吃的,它不能算得上是能够充饥的食物。「除臭剂炒除臭剂怎麽样?」我开玩笑地提出这个建议,妻子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不说半句话。「开车出去,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吧!」我说。「只要离开了国道,一定可以找到餐馆的。」但是妻子拒绝了我的建议,她说讨厌这个在这个时候外出吃饭。「晚上过了十二点以後,为吃饭而外出,总觉得不太对劲。」她说。在这个方面她是非常守旧的。「算了!就让肚子饿下去吧!」我叹了一口气说。这大概是刚结婚时才有的事情, 妻子的意见(甚至可以说是主张) 竟然像某种启示似的, 在我的耳边响起。 听她这麽一说,我觉得我的饥饿感,并不是开车沿着国道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 任意买一些便宜食品充饥的饥饿感, 这实在可以说是一种很特殊的饥饿。特殊的饥饿到底是什麽呢?我在这里可以将它提示为一种映象。我乘着一艘船,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上;往下一看,在水中可以看见海底火山的山顶; 虽然海面和山顶之间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多少距离, 但是不知道下确到底有多远;水因为太透明了,以至於找不到丝毫的距离感。妻子不想上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同意:「算了!就让肚子饿下去吧!」在这之後,短短的二到叁秒之间,我的脑海里所浮现大致上就是这些事情。因为我不是心理学家佛洛依德, 所以这些映象到底具有什麽意义,我无法做明确 的分析, 但是,这些属於启发性的映象,可以用直觉来加以理解。因此,我不管 肚子饥饿的感觉如此地强烈, 对於她不肯外出用餐的主张(甚至於可以说是声明 )半自动地表示同意。毫无办法, 我们只好喝起啤酒来了, 因为,与其吃洋葱,不如喝啤酒来得方便。 妻子并不怎麽喜欢喝啤酒, 我喝了六瓶中的四瓶,她只喝其馀的两瓶。我正在喝啤酒的时候, 妻子像只饿昏了头的栗鼠似的, 不断地翻弄着厨房橱架上的东西, 最後好容易在一个塑胶袋底找到了四块奶油饼乾, 这是在做冷冻蛋糕时用剩下的,因为潮 而变软了,但是我们仍然很慎重的一人分两块,将它吃下。但是非常遗憾的,啤酒和奶油对我们饥饿的肚子并没有丝毫的助益。我们不断的读着印在啤酒罐上的字,频频眺望时钟,轮流去打开冰箱的门,翻弄着作天的晚报, 将掉到桌上的饼乾屑用明信片扫一堆。时间像是吞进鱼肚的 铅锤,昏暗而沉重。「我的肚子从来没有这麽饿过!」妻子说。「这种现象和结婚有没有关系?」不知道!我心里想着。或许有关系,或许没有关系!妻子又到厨房去, 想要找出一点点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时, 我从小船上探出的身子, 俯视海底火山的山顶, 围绕小船四周,海水的透明,使我的心情极度的不安, 好像心窝深处突然生出一个大窟窿, 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只是一个纯粹的空洞。 这种体内奇妙的失落感—存在与不存在混淆不清的感觉, 和爬到高耸的尖塔顶端, 恐惧得颤抖的感觉, 似乎有点儿类似。饥饿和惧高症竟然会有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