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您多大了?” “应该超过三十五岁了吧。” 真是一个几乎没有参考价值的回答。 “可是,老师,男女之间经常发生这种事情吗?像这种,喜欢上比自己岁数大的女人。” “这个嘛,从概率上来说,这种事情确实不少。因为,雄性在选择雌性的时候,首先会以对方的生殖能力为判断依据。” “什么啊,老师,您别张口闭口老雄性雌性的,‘生殖’……” “可是本来就是这样的嘛。人类的雄性在看到雌性的时候,绝对会本能地判断对方生殖能力的高低。雄性会通过腰身的粗细来判断对方的年龄和健康程度;会从乳房的大小来判断对方的育儿能力;从腿部线条的美丽与否也能做出判断,因为形成雌雄腿部的遗传基因和形成生殖器官的遗传基因在染色体里是密切相关的。” “是……” “所以,雄性通常会被年轻的雌性所吸引。这是在大多数情况下。” “我好像还是不太明白……不管怎样,京也算是雄性中的另类了。” 秋内这么说完之后,间宫稍微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是。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 “我觉得友江君不算雄性。” 秋内完全不知道间宫在说什么。 随后,间宫突然陷入了沉默。他表情呆然地凝视着虚无的半空,做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老师?” 被秋内这么一叫,他的视线立刻回到了秋内的身上,但马上又把视线移到了别处。间宫把两手的手指插到蓬乱的头发里,开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过了一会儿,他冷不防地抽出双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说了一句“好!”,然后抬起了头。 “这话果然得说出来。这样一来,友江君给人的印象就会变得更坏了。” 秋内做出一副渴求答案的表情。间宫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刚才友江君所说的那些话里面,其实包含着谎言。” “谎……言?哎?哪个部分是假话?” “他说他和椎崎老师有男女关系的那个部分。” “哎?” ——事到如今,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啊? “也就是说,事情是这样的。” 间宫眨巴着眼睛,对秋内解释道。 “那个下雨的白天,悟先生回到家,看到椎崎老师和友江君正一丝不挂地躺在被窝里。这是事实。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这么说,这也是事实。” “那么……” 秋内刚想插话,秋内伸出 一只手制止了他。 “可是呢,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并没有做‘那个’。” “‘那个’是什么?” “就是‘那个’,‘那个’事情啦。” 间宫故意顿了顿,随即说道:“就是生殖行为。” “生殖……哎?他们没做吗?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想象一下嘛。” “我想象不出来啊。您能不能更详细地解释一下?” 秋内的膝盖往前蹭了蹭,间宫发出了发起似的鼻息,点了点头。 “刚才我说过,他们两个人并不是雄性雌性的关系。而且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他们真是那种关系的话,椎崎老师也不会和身为她同事的我谈起他们是事情的。” ——啊啊,确实是这样的。 “友江君第一次接近她的时候,椎崎老师以为他是在向自己求爱——也就是男女关系。那个时候,友江君说不定真的抱有那种想法。椎崎老师当然很生气,就拒绝了他。因为他们是师生关系嘛。拒绝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友江君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她。这个时候,椎崎老师发现友江君的样子有点奇怪。” “奇怪?” “通常,雄性向雌性求爱的时候,并不是这个样子,怎么说呢……” 间宫皱了皱眉头,陷入了沉思,但只过了片刻,他便开口说道。 “算了算了,我就直接引用椎崎老师的话吧。她是这么说的,她觉得友江君当时好像在‘向她寻求帮助’。” “寻求 帮助……” “是的,帮助。在他不断接近的过程中,椎崎老师开始关心起友江君‘他到底是为什么而发愁呢?’‘他到底在为什么而烦恼呢,’而且,从很久以前,她和悟先生的关系就已经破裂了,所以她但是也很寂寞。那天,椎崎老师终于 接受了友江君的邀请。她来到友江君的家,就算她……呃……就算他脱她的衣服,她也没有反抗。” 间宫又顿了顿,随后继续说道。 “她变得一丝不挂,友江君也是一丝不挂。不过出人意料的是 ,他什么也没有做。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虽然最初他可能是想做点什么的……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依偎在椎崎老师的胸口,一动不动地待着。” 秋内想起来了。 有一天,他曾经这样问过京也。 “你难道不觉得孤独吗?” 京也小时候便失去了母亲,和父亲——他唯一的亲人——的关系也不是很融洽。他看上去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那个时候,他却故作平静地答道:“一点也不觉得。” 那个时候,他果然是在说谎。 对于秋内来说,他当然无法完全理解全身赤裸地依偎在镜子身上的京也的心情。虽然秋内想尽可能地去理解他,但除了“可能是因为寂寞吧”这个原因,秋内无法给出其他的解释。不过,秋内觉得,在自己心里,似乎存在着和京也产生共鸣的心境。 “不知为何,只要和友江君躺在被窝里,椎崎老师就会感到很安心。从那以后,他们两个人一次又一次地用同样的方法度过了很长的时间。友江君有时候会在被窝里哭泣,那个时候,椎崎老师也会跟着一起哭。” 间宫突然把视线移开,他的表情看起来充满了悲伤。 “这种情感,或许也是爱情的一种形式吧。” “可是……京也为什么要撒谎呢?他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尽管已经知道了答案,但秋内还是这么问道。间宫的回答和他预想的一模一样。 “因为你在场了嘛。” 京也在这个屋子里说谎的时候,间宫曾经两次想要打断他。 “那个……友江君……” “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京也在自己的面前编者悲伤的谎话。当时的间宫或许已经忍受不了了吧。第一次的时候,京也没有理睬他。第二次地时候,他向间宫射去了尖锐的目光。那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攻击性眼神。 京也只是不想让秋内知道而已。秋内未经世故,京也少年老成,这种“结构”在大学之后便形成了,然后一直稳定到现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京也想都隐瞒起来。就算用谎言代之以实情,就算自己呗别人当成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人,他也在所不惜。 “我们去老师那里吧。” 在小巷里,京也曾经这么说过。那个时候,他已经从间宫的神情中得知,间宫已经知道了他和镜子之间的关系。在此之前,他本来打算和秋内两个人到秋内的公寓去说这件事情,但在那个时候,他的态度改变,提议三个人一起到间宫的住处去。 京也故意当着间宫和秋内的面向他们解释。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大概有两层用意:首先是向秋内撒谎;其次,是借着撒谎,来暗中堵住间宫的嘴。 可是,间宫并没有选择沉默。京也肯定早就料到间宫会这么做。尽管间宫知道这是京也的意思——编出拙劣的谎言,给朋友留下差劲的印象——但间宫却没法假装下去,他没法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老师,椎崎老师的老公,他知道这些事情吗?京也和椎崎老师其实是什么样的关系,他知道吗?” “他知道。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椎崎老师被悟先生追问的时候,一五一十地所有地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 “既然如此——” 秋内把话说到一半,便闭上了嘴。间宫继续说道:“对于悟先生来说,这是一样的。” 没错,是 一样的。对于 一个丈夫来说,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和世上的那种“不伦之恋”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正文 第四章 6 “在这之后,京也是怎么打算的呢?” 秋内感到一种急剧的疲劳感,他两条腿叉开,伸到榻榻米上。 “大学是事情要处理,宽子的事情也要处理。唉,他自己说要从大学退学,然后和宽子分手……” “啊,对了,关于卷坂同学的事情,我有些事情要问你,可以告诉我吗?” 间宫转向秋内。 “欧比刚才冲她大叫。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比如你们在外面见面的时候。” “没有,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之前我们在渔港见面的时候,欧比就没有对她叫过。” “啊,是这样啊……” 间宫的视线落到榻榻米上。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遗憾。 “这又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她可能是以前就知道了京也君和椎崎老师的关系了吧。” “啊?为什么 呢?” 秋内把伸到榻榻米上的腿收了回来,面朝间宫盘腿而坐。 “我知道‘负强化’这种现象吗?” “不知道,头一回听所。” “我在课上可是讲过的哦。” “可能我当时没有听讲吧。” 间宫的脑袋沮丧地垂了下去,但马上又抬了起来。 “那我就再给你讲一回。” 他一本正经地开始解释道:“比如说,有一只狗,平时不怎么叫,但只要邮政快递员一来,它就会大叫一来。对于这个现象你怎么看?” 秋内默默地摇了摇头。 “邮政快递员在接受了配送的货物之后,马上就会离开。当然了,这本来就是快递员的工作。但是对狗来说,它偶尔会出于保护地盘的本能叫上几声,这个时候,邮递员的行为就会让它产生误解,以为那个家伙是被自己的叫声赶出去的。狗尝到了这种满足感。所以,每当快递员来的时候,狗就会为了追求满足感而大叫起来。另外一方面,快递员必然会在狗叫完之后离开。这样一来,狗就会愈发地对自己的力量产生误解。这种现象就叫做‘负强化’。让狗记住哪些行为可以从主人那里得到奖赏,这种叫做‘正强化’,与之相对的,便叫做‘负强化’。” “ 哦……” “即使是在自己地盘之外遇到同样的对象,狗不会叫的。也就是说,刚才那只狗,就算它在散步的时候遇到那个快递员,也是不会叫的。” “不会叫的啊……” “所以我才会这么想,对于欧比来说,卷坂同学并不是邮政邮递员……” “邮政快递员……” 秋内完全听不明白间宫的对话。这种不解的感情或许从他的脸上表露了出来,间宫立刻解释道:“按照顺序来说的话——首先,友江君来到椎崎老师家和她见面,他把自己的车放到哪里了呢?他放到栅栏内侧了,一个从外卖呢看不到的地方。悟先生在那里看到了他的自行车,带着满脑子的疑虑走进家门。因为椎崎老师的家离大学很近,有的学生说不定会从她家门前路过,所以,友江君的自行车要是被他们看到就糟了。” 京也的“标致”牌自行车的车型十分少见,认识京也地学生会立刻认出这是他的东西。 “刚才友江君解释说,他去椎崎老师家的时候,和卷坂同学说自己是‘去看牙科’。” “嗯,他是这么说的。” “那么,我们从这里想象一下吧——我觉得,一开始,卷坂同学肯定相信他的话。不过某个时候,她突然产生了疑虑。于是就开始思考,他到底去了哪里。这个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是京也还是别的女人。” “是这样吗?” “我想是这样的吧。” 间宫继续说道:“卷坂同学就开始想了,那个别的女人到底是谁?于是她在无意之中想到,难道是椎崎老师吗?——这种事情嘛,或许就是所谓的‘女人的第六感’吧。她可能从友江君平时的言行里面无意之中想到了椎崎老师。于是,在某一天,当友江君离开大学,说自己去看眼科的时候,卷坂同学便去了椎崎老师家。她的心里充满了不安。” 或许是因为说的过于投入,不知不觉之中,间宫那种完全是臆测的口气,竟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卷坂同学来到椎崎老师的家,想要看看院门里面有没有友江君的自行车。于是,她就从正门甬道往门里偷看。那里正好是欧比的狗屋。欧比看到卷坂同学,出于保护地盘的本能交了起来。卷坂同学吃了一惊,就走开了。这让欧比误以为自己用叫声保护了地盘,于是它便产生了一种满足感。卷坂同学还是发现了友江君的心猿意马。因此,每当友江君说自己去看眼科的时候,她便会去椎崎老师家,确认一下他的自行车在不在那里。欧比一叫,卷坂同学就立刻离开,然后欧比就会感到满足。于是,这种事情便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下去……” “啊,于是,宽子就变成‘邮政快递员’了?” “是这样的,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卷坂同学只是去椎崎老师家看看有没有友江君的自行车,但欧比却误以为自己成功地守护了自己的地盘。于是,我们回到最开始的话题——现在欧比的地盘就是这个屋子。刚才卷坂同学站在门口的时候,欧比虽然叫了起来,但她往后退了几步之后,它便冷静了下来。这说明了一个问题:欧比不是讨厌她,也并没有把她当作敌人。因此,欧比对她吠叫的原因很可能只是单纯的条件反射而已。秋内君和友江君走进来的时候,欧比一点也没有叫。所以我才会想,这个条件反射的‘条件’,只是卷坂同学个人而已。” “啊……原来如此。” 秋内总算听明白了。 “所以,宽子应该早就知道京也和椎崎老师的关系了。” “算是吧,虽说可能有点不太确切。” 虽然听明白了,但秋内的心情还是无法释怀。 他的胸口依然很沉闷。 秋内觉得考虑那些复杂的东西过于麻烦他再次把腿伸到了榻榻米上,双手支在屁股后面,看了看墙,瞥了一下正在睡觉的欧比,随后把视线移回到间宫身上。间宫一言不发,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可能是说累了吧。秋内突然觉得撑在榻榻米上的手掌 有些不对劲,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突然长出来一颗黑痣。可能是脏东西吧。他身边没有垃圾桶,所以就把这个东西放到了茶几上。 “那个东西,是圆形的步行虫吗?” “不是,是西瓜籽。” “哦,那次掉出去的啊……” 今早的晨报随意摆在茶几上面,房子最上面的正好是电视预告栏。 “哎?” 秋内把脸凑到报纸前面,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彻底比较·危险家犬排行榜》 在一个八卦节目的内容介绍里这么写到: “这可能说的是阳介君的那起事故吧。” “电视台还是那个样子,报道的焦点总是会错位。” 间宫的话里夹杂着叹息。看起来,他对这个节目多少有些不满意。 “你想看看吗?” “那……就稍微看看吧。” 间宫打开一台旧式的小型电视机。画面中间,几个演员、嘉宾和“专家”正围坐在“倒U型”的桌子旁,不负责任地讨论着什么。不过,这中间并没有出现阳介和欧比的名字。 “实际上啊,短腿猎狗的这种狗有的时候会很凶猛。因为这种狗本来就是一种猎兔狗。” “噢?是这样吗?那种狗看起来挺老实的啊” “可别被它的外表骗了。那种狗真的很凶猛。” “哎呀,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对了,教授,柴犬这种狗怎么样呢?这种狗也很凶猛吗?” “柴犬是一种很忠诚于主人的狗。要是有人想袭击它的主人,它就会保护……可……呢。我们举个例子吧。” 可能是信号不好的缘故,画面上不时地出现雪花,声音也时断时续。 “话虽如此,为了故去的少年,我们也应该尽早查明真相……才是啊。” “您说的是啊。为了死者的家属们,再这……岂不是无地自容了吗?” 媒体们或许还不知道镜子自杀的事情吧。否则,他们或许不敢去触碰这个话题。 这个时候,画面切换了过来,一个无比低沉的解说声响了起来。 “事故突然发生——” 解说简单地说明了一下事故发生的情况。画面十分忙碌地切来切去,一会儿是尼古拉斯前面的马路,一会儿是人行道上的花束。最后的画面上,一条面目狰狞的狗疯狂地叫着。这个画面被处理得很模糊,虽然下面写着“参考录像”的注释,但他们想让观众参考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画面切到一个远景的静止镜头。纵长的房子,红色三角形的屋顶。 “在那个屋子里,幸福地生活着……” “二楼离我们最近的那个窗户……” “玄关旁边有一个狗屋……” “就像一栋房子等比例缩小了一样……” “木原先生,取鱼刺有什么窍门吗?” 间宫突然换了台。 “还是料理电视节目有用啊。” “说的是啊……” 电视画面上,秋内母亲最喜欢的“眼镜木原某某”正在演示怎么做鱼。他短粗的身体上围着围裙,十分麻利地把三条竹荚鱼放到切菜板上。 …… 秋内听到一声呻吟。 他回头朝屋子里的角落望去。只见刚才一直老老实实的欧比从毛毯上站了起来。它对着电视机,尾巴直直地竖了起来,脑袋扬得高高的,呲着牙…… “老师,欧比它——” 秋内的话还没说完,欧比便开始蹬了一下榻榻米,朝电视冲了过去。 “嘿!” 在撞到画面之前,间宫将欧比的身体抱住。被间宫抱在怀里的欧比,四条腿乱蹬乱踹,还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干什么啊,喂,你怎么了欧比——” “老师,危险!脸,您的脸,要被它踢到了!” 但是—— 欧比突然安静了下来。它顿时呆住了,两只眼睛盯着电视机,脸上露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秋内和间宫相互看了看,随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把视线移向电视画面。 “然后,就在这种状态下放进烤箱。” “哎?!就这么放进去吗?” “是啊,把竹荚鱼仔细勾上芡,要勾好,不要留下空隙,然后我们选择一个比较低的温度,慢慢烧。” 只是一个毫无新意的料理节目。 “老师,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间宫没有回答。 “老师?” 间宫抱着欧比,注视着电视画面。他看了很长时间。直到欧比在他怀里痛苦地扭动着身体的时候,间宫才回过神来,把欧比放到榻榻米上。 这时,秋内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秋内看了一眼手机的屏幕。是智佳打来的。对了,她说过要打电话过来的。秋内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把手机放到耳旁。 “喂,您好!” “静君吗?我现在正在公寓外面。” “啊,哪个公寓外面?” “在我的公寓外面。宽子在我房间里。我对她说去买饮料,走了出来。” 智佳的声音很僵硬。 据智佳说,从那之后,她一直在酒馆的停车场安慰痛哭流涕的宽子,然后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公寓。宽子到了智佳的公寓之后,仍然在哭个不停。 “我问宽子,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啊,宽子……她怎么说的?” 秋内胆战心惊地问道。 智佳把宽子告诉她的时期告诉了秋内。宽子果然在间宫的房间门口偷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谈话。 “宽子说,她一开始虽然不敢确信,但却早就注意到了椎崎老师。大概在一年之前,没课的时候,京也会不时地离开大学。他好像就跟宽子说自己去医院,但是,有一次,宽子对此起了疑心——” 那天,京也离开大学的时候,宽子决定去镜子家看个究竟。她想去确认下,京也的自行车有没有停在那里。宽子站在镜子家的院门前,偷偷地朝院门内侧张望。她看了一眼,发现京也的自行车果然停在那里。但是,这时候欧比叫了起来,她只好当场离开。后来,京也只要在没课的时候离开校园,宽子就会去镜子家看看有没有他的自行车。有的时候,她能看到京也的自行车。当然了,也有看不到自行车的时候。 也就是说—— 让人惊讶的是,间宫的“臆测”竟然相当正确。 得知事实真相后,宽子很生气,但她又不愿意和京也分手,所以,宽子一直把这件事情憋在心里,跟谁也没有说。 “因为这件事,和京也君在一起的时候,宽子经常会把我叫上。和京也君独处的时候,宽子怕自己抑制不住,向他追问椎崎老师的事情。她怕自己把那些话说出来,所以才会把我也叫上。” 说到最后的时候,智佳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那或许是对京也的愤怒吧。 “可是,这种貌合神离、一边敷衍一边交往的恋情——” 果然忍耐还是有极限的。于是,前几天,在尼古拉斯吃午饭的时候,宽子终于忍不住了,向京也追问起来。然后便发生了在那里的那段对话。 “京也君现在还在吗?” 智佳问道,她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质问秋内。秋内拿起手机,下意思的摇了摇头。 “那个家伙,从那之后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手机也打不通。” “这样啊……” 智佳沉默了片刻。 秋内现在 也不好把从间宫那里听来的话告诉智佳——“京也和镜子的关系其实并不是智佳和宽子想象的那样。”可是,就算说了,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对悟先生来说是如此,对宽子来说肯定也是如此。京也和镜子的关系只能是不伦之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你们和京也君谈过椎崎老师自杀的事情了吗?” “啊,嗯,谈过了。” “那件事——和京也君有关系吗?” “没,那件事和京也君似乎没有关系。我想,正因为如此,那个家伙才会把他和椎崎老师的关系对我们挑明吧。也就是说,在那之后,我很可能会从别人那里得知他和椎崎老师的关系,于是就会认为他和椎崎老师的自杀有关。所以啊,那个家伙就抢在前面跟我说清楚——他可能是觉得,自己率先跟我解释清楚了,我以后就不会这样那样地乱猜乱想了吧。” “那么,椎崎老师的自杀,果然还是因为阳介的事故给她的打击太大了,是吗?” “可能是吧,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智佳再一次沉默了。这一次,她沉默的时间实在有些长,这让秋内有些不高兴。难道说,智佳因为阳介的事故,突然想起了什么别的事情不成,比如,他们前天谈过的那个话题。 “羽住同学,难道说……” 秋内下定决心。 “你还在想着前天狗链的那件事吗?” 智佳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但是此时此刻,她的沉默胜于雄辩。 “在尼古拉斯的时候,我不是说过了吗?那件事,绝对不是羽住同学的错。” 秋内使劲握住手机,铿锵有力地说道。 “阳介君之所以会把狗链缠到手上,是因为欧比赖在人行道上不肯动。” “嗯,谢谢。” 秋内觉得她的回答听起来不像是在表示赞同。 智佳说,不能让宽子一个人独自待太久,说完便把手机挂上了。秋内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宽子的情绪有没有恢复?京也去了哪里?对于阳介的事故,智佳会一直牵肠挂肚下去吗?她会不时地自责吗?秋内往旁边看了一眼,突然发现间宫的那张脸就在自己的身边,这让他下意思地往后退了一步。 “狗链是什么意思?” “啊……哎?” “你刚才说,欧比在人行道上怎么了?” 间宫的表情十分 严肃,严肃得让人害怕。他凝然的盯着秋内,眼球几乎就要要迸出眼眶似的。 “没,没什么,羽住同学,她觉得阳介的事故是因她而起的——不过我却不那么看。” “再说详细点。” “嗯……总而言之呢——” 他为什么那么想知道呢?秋内尽管很吃惊,但是是照他的要求,把详细情况讲了一遍。在渔港的出口附近,智佳曾经提醒过阳介,要他注意攥紧狗链。她一直认为,这可能是引发事故的原因。秋内否定了她的看法,并向她解释,阳介之所以会把狗链缠到手上,是因为欧比赖在人行道上不愿意动弹。 “也就是说,事故发生之前,欧比一直坐在人行道上,是吗?” 间宫的脸又向秋内靠近了一步。 “然后它还打哈欠了?” “是啊,可是——” 间宫猛地坐回到榻榻米上,双手抱着头发蓬乱的脑袋。随后,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站了起来,转向秋内。 “我要向你确认一件事。阳介君遭遇事故的时候,友江君在尼古拉斯楼梯的平台上,举起了钓竿箱,做出来一个用步枪瞄准的姿势,把麻雀吓跑了,是吗?” “啊,是啊。” “那个时候,他说,那排麻雀‘再看他’,是吗?” “是啊,他这么说过。” 间宫再次一屁股做到榻榻米上。他的视线盯着虚无的半空,一动不动,似乎正在拼命地思考着什么。 “那个……老师,您怎么了?” 那个时候,秋内还不知道间宫思考的内容是多么重要。 对于整个事件来说。 对于他自己来说。 正文 第四章 7 “那个时候,我注意到间宫老师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不过,他并没有告诉我。” 说完这句话后,秋内向后靠在沙发上。长长的一段叙述,让他身心惧疲。他觉得很冷,脑仁作痛,坐在他旁边的智佳轻轻地把手放在了他的膝盖上。秋内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 。 雨的声音,河水的声音。 “我和麻雀对眼了,怎么了?难道那个怪人很在意吗?” 京也兴趣索然地说道。 “是的,我感觉,这十分重要。” “你白痴吗?!和鸟对眼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要在公园里拿着面包蛋糕什么的,你想和多少鸽子对视都可以。” “静君,对欧比坐在人行道上这件事,间宫老师说过这很重要,对吧?” 智佳转向秋内。 “是这样的,不过,我……确实不明白他的意思。” “在老师的房间里,欧比为什么会冲向电视机呢?原因是什么呢?” “那个我也不太清楚……啊,可恶!” 秋内双手抱着脑袋。他感到脑髓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当当”地响着。这种剧烈的疼痛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管怎样,我能说的只有一句话。” 京也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让上半身彻底放松下来。 “我们在这里再怎么讨论,也不会得出结果的。而且你的话实在是太长了。” “我也没有办法。这次的事情,我要从头开始按顺序考虑。阳介的事情,椎崎老师的事情,欧比的事情,一件一件的,所以事情必须从头开始考虑才——”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京也举起单手摆了摆,意兴阑珊地仰着脑袋,看着虚无的半空。随后,他瞥了坐在旁边 的宽子一眼,看上去好像想确认什么似的。宽子看到他的视线,随即转向她对面的智佳。就像一场视线接力比赛似的,最后,智佳的视线转向了秋内。 三个人什么都没有说。 “干什么啊……你么这是……” 秋内按照顺序先后看了看京也、宽子以及智佳。 雨的声音,河的声音。 “喂,静君。” 智佳开口叫道。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充满了悲伤。 “静君,那个……” “算了,别告诉他了。” 京也赶忙制止了她。 “还是让这个家伙自己去思考为好。” “让我自己……思考?” 秋内变得更加迷茫了。 ——让我自己思考?他们三个人到底知道了什么?他们向我隐瞒了什么? “给你一个提示吧。” 京也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十分不耐烦地探出上身。 “你好好想想,在那之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就像落下了一盆冷水一样,秋内隐隐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这话什么意思?” “我都说了嘛,在‘噢——我的上帝’的公寓里,那件事之后,你干了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干啊。间宫老师不肯告诉我他在想什么,我自己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像往常一样,上学啊,打工啊——” 正文 第五章 1 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热浪滚滚的星期日。 秋内蹬着公路赛车的脚踏板,从短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他没有看手机,直接用大拇指按下“通话键”。 “啊——辛苦啦——” 阿久津那干劲十足地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您辛苦了。我是秋内,第六件货物刚刚送达。” “速度很快嘛,小静就是厉害!” 背后的“快递包”热得像烧红了的平底锅。 “接下来是哪里?” “现在是空闲,先回事务所歇会儿吧——我知道就算我这么说,小静也不会回来的,你总是这样。” “因为过不了多久社长又会打来电话的。” “哇哈哈,这就是工作,听天由命吧。” “那我先在附近溜达溜达。” “好,有委托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秋内挂断了电话。 从那以后,京也就没有在大学出现过。他的手机能打通,但却从来没有人接。虽然秋内给他的语音信箱留言,让京也给他回电话,但京也却一直没有和他联系。在给自行车快递公司打工的时候,秋内曾经两次去他的公寓找他。但是京也也都没有在。一层的存车处里,京也的那辆“标致”牌进口自行车仍然停在那里。秋内心想,他大概是搭电车、出租车,或者坐着谁的车出去了吧。京也到底去哪儿了呢? 秋内问了问宽子和智佳,他们两人似乎也不知道京也的行踪。 那天之后,间宫对秋内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在大学里见到他的时候,间宫会和秋内打打招呼、聊聊天,但只要秋内提到和欧比、阳介的事故、镜子的自杀事件相关的话题,间宫就会突然想到什么急事,或者主动避开视线,嘟哝着说:“不是已经过去了嘛”。尽管秋内数次去他的公寓找他,但他每次都不在家。或者,他只是假装不在家吧。秋内完全不知道间宫脑子里想的事情。 镜子的葬礼似乎只允许亲戚出席。在大学信息板上张贴出来的讣告上,除了镜子死亡的事实之外,什么都没有写。 想到这里,秋内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居然在这个时候打进来,难道是京也吗?秋内满怀期待的看了一眼手机的屏幕。上面显示着“ACT”三个英文字母。 “小静,辛苦啦。去取第七件货物吧!” 秋内赶忙改换脑筋,回复道: “收货地址是哪里呢?” “出云阁,喏,就是那个殡仪馆,你知道在哪里吧?” “啊……是,我知道。” “走进玄关大厅后,左边最靠里面的那个待客室,委托人就在里面等着你。是一个叫‘磨非’的男人。” “磨非?这姓氏可真少见。” “哇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啦,他叫非,是非先生,那再见了。加油!” 秋内握住公路赛车的车把,行驶向出云阁。骑上沿海的县道之后,他把变速器拨到最外侧的齿轮,让车子瞪起来更为轻松。秋内一口气骑上延伸到渔港的陡坡,穿过横跨相模川的大桥之时,周围的沥青路面忽地暗了下来。秋内抬起头,不知不觉之间,刚才还万里无云的天空被一片灰色的云彩遮住了。 “要下雨了啊。” 秋内驶进周围种满罗汉松的出云阁,在玄关大厅门前,停着一辆发动机仍在发动中的灰色小汽车。秋内把公路赛车停在小汽车一旁。这个时候,秋内发现小汽车的司机悄悄地把身子背了过去。对此,秋内并没有多想。 “走进去,左转,走进去,左转……” 秋内推开玻璃大门,朝着阿久津所指示的地方前进。里面排了几扇隔扇,秋内看了看走廊上的提示板,那里似乎是“接待室”。 “最里面的……最里面的……打扰了——” 在打招呼的同时,秋内打开了隔扇。里面有几个身穿丧服的人,他们的视线顿时都转向了秋内。他们中间有正用手帕擦拭眼泪的妇人,有单手拿着酒杯、满脸通红的老人,还有一个张着嘴巴发呆的小女孩。 “您好,我是ACT自行车快递公司的。我是来取货……” 屋里的众人谁也没有反应。 “哎?” 所有人都呆然瞠目的看着秋内。 “那个……这里有没有一位非先生。” 几个人满脸困惑地摇了摇头。 “这样啊……那我告辞了。” 秋内关上隔扇,心想,那个叫非的委托人可能去洗手间了。他在走廊里等了一会儿。不过,并没有人朝接待室这边走过来。 “怎么回事?” 秋内一头雾水地退出走廊,回到玄关大厅。先给阿久津打个电话说明一下这里的情况吧。秋内掏出手机,就在这个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着“ACT”的字样。秋内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按下通话键。刚才停在玄关门口的小汽车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秋内的公路赛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 “喂,辛苦了.” “哦哦,对不起啊,小静。刚才打来了电话,收货地址变了……真……” 他最后的声音很奇怪。 “啊,地址变更了吗?我也觉得可能会是这样。我刚才去接待室里看了看,但是没有找到委托人。真是失败。” “据说,那个叫非先生的人,因为突然有急事,就拿着文件走了。所以,你……先去他的目的地看看吧。” “我明白了——那么,是哪里呢?” “是渔港。” “渔港?为什么又要去那种地方?” “我也不知道诶。不过,客人似乎很急。他说他非常非常急,希望快递员能过来取一下。还说,要争分夺秒什么的……” “啊——我明白了!” 秋内刚想挂断电话,但却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对了,社长,您为什么上气不接下气的?” “我在举杠铃,举杠铃呢。喏,就是那次的那个东西。” “啊,是这样啊。” ——他真是活得无忧无虑啊。 秋内把手机放回口袋,跨上公路赛车,用一只脚蹬了一下地面。借着这股劲头,他把脚踏板尽可能地朝着地面蹬去。车体咚地一下向前冲去,耳畔传来了空气的响声。秋内驶出出云阁,朝着渔港方向前进。穿过先前刚刚骑过的大桥,便是那道陡峭的斜坡了。秋内心想,飞速从那个坡骑下去,或许能多少发泄一下“变更地址”所带来的怨气。很久没有挑战时速五十公里了。口袋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秋内一边蹬着脚踏板,一边掏出手机。手机只响了短短几秒,他赶忙把手机放回到口袋里。 秋内的两条腿交互着,全速地蹬着脚踏板——他想再把速度提高一点,于是又把身体压低了一些——那个时候,秋内突然感到了一些异样。那是一种只有常年对一辆自行车无比热爱、勤加维护,每天都快快乐乐地继续骑着这辆自行车的人才能理解的极端模糊地违和感。秋内并没有多想,他下意识地把两只手的手指压到车闸上面。 秋内拉动左右两边的车闸。前后轮同时啪地响了一声。左右两边的闸杆突然变得很轻,仿佛像纸做成的似的——秋内发现,自己的余光之中突然多出来两条细长的银色物体。它们像银蛇一样,“啪嗒啪嗒”地在空中飞舞跳跃。那是两条断开的“刹车维亚”。突然,前轮好像压倒了什么东西。轻飘飘地。秋内觉得,他和那辆从高中时代开始就陪伴自己的爱车一起飞了起来。他的视野开始旋转,转了不知道多少圈。 阴暗的天空,灰色的沥青。 秋内发现自己的双手离开了车把。此时此刻,他觉得正在旋转着的不是他自己,而是这个世界。 正文 第五章 2 坐在沙发上的秋内站了起来,他仍然无法把心里的话脱口讲出。 他被记忆赤手空拳地击垮了。秋内拼命忍耐着。他微微张开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半空中的某处。 京也、宽子和智佳,从不同的方向对他投来担心的目光。 “这样啊……” 秋内只说了这么一句。那么多的悲伤,那么多的痛苦,被摆到眼前的现实又是那么沉重,这让秋内说不出其他话来。真正遭受打击的时候,眼泪并不会马上流出来。秋内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他终于明白了宽子的心情——那天,隔着间宫的房门,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的宽子的心情,他总算能够理解了。当时,宽子也没有马上哭出来,但当她中途哭出来之后,她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 但她最后还是停止了哭泣。她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她还要活下去。 “想起来了吗?” 智佳直愣愣地盯着秋内。 “想起来了。” 秋内努力地回答道。随即,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坐在桌子对面的宽子十分关切地问道。 “秋内君……虽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真的要谢谢你。”宽子泪如泉涌,她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水,继续说道,“京也的事情给你添麻烦了 ,真对不起。” 秋内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说吧。” 京也低沉地说道: “以这种方式来结束,真想和你说句对不起。” 京也微微低头。秋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做出这种动作,当然了,也是最后一次。 秋内合上双眼,闭着眼睛待了一会儿。 他听到了可恨的雨声,听到了不祥的河水声。 没错,这场雨,这条河,这家店,全都是—— 秋内自己创造出来的。 他慢慢睁开双眼。 秋内首先转向京也。 “我还想再多了解了解你。虽然和你想出了两年,但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算了……我这个人很神秘的。” 说罢,京也把宽子搂了过来。宽子顺从地依偎在京也身上。秋内觉得这幅光景能让他欣慰一些,多多少少能让他好过一点。 “你们只是闹了点别扭,对吧?”秋内问道。 京也的视线转向了窗外。 “可能是吧。” 秋内对宽子笑道:“宽子,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好好谈谈了。我这个人,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不是太懂……” “没关系。秋内君的脑子里想的全是智佳。别为别的事情操心啦,要不脑袋会爆炸的哦!” 她身边的京也做了一个“轰然爆炸”的手势。 秋内微微一笑,最后转向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