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友江君。” 京也轻轻探探头,和他打了 个招呼。 间宫忧心忡忡地走到京也身边。 “友江君……我从学生那里听到了。听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件不得了的事情。” “不,没什么大事。” 京也平静地回答道。 “你今天没去上课吗?” “算是吧,一堆乱七八糟地事儿,累死我了。” 间宫有些担心地望着京也。两个人的身高刚好差不多,蓬起的头发让间宫看起来更高一些。 “哎?这么说来,秋内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没去上课吗?” “啊,对不起,我很为京也担心,所以,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学习……老师也是啊,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里闲逛呢?” “我才没有闲逛呢。星期一上午的课比较分散,所以我就想回家看看屋子里的状况。其实,就是我们上次抱回来的那些狗粮,欧比吃得太多了。它的肚子从早上开始就有点不舒服。如果不像这样趁着没课的时间回去看看的话……我可不想到家的时候,推门一看,地板被弄得乱七八糟。” ——确实,这种情况还是回去看看比较好。 “啊,不介意的话,你也过来吧?我请你喝麦茶。冰好了的麦茶,十分可口的哦。” “不了,我们……” 秋内加了些小心,心想,上一回就被他花言巧语地骗去搬狗粮了,这一次叫他过去据对是让他帮忙清理狗粪。 “现在不是去‘动物天堂’做客的时候,我们走吧。” 京也催促道。 “‘动物天堂’这种说法有点失礼吧。” 秋内偷偷地看了看间宫。只见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赤裸裸地得意。 “那个,我们……总之麦茶没有问题。下次再去叨扰您吧。” 秋内低头行了一礼,刚想朝公寓走去,却被间宫叫住了。 “我说,比不想和我说话了吗?” 间宫随即转向京也。 “友江君,你是不是打算退学?” 被他这么一说,京也立刻换上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回了他一眼,秋内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老师,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你真的要退学’什么什么的。” ——真是令人恐怖的听力。 “因为家里的事情吗?” 间宫转向京也,试探性地问道。 “不,不是家里的……” “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说说吗,你退学的理由?大学多好玩啊。前几天我还从大妈的草帽上拿了一根稻草……” 京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疲惫,他叹了一口气,将间宫的话打断。 “这些事情和我无关吧。” “如果是椎崎老师的那件事……” 京也猛地抬起头。间宫赶忙闭上了嘴,两个人在沉默中四目相对。 ——刚才间宫说的是镜子自杀的事情吧。不过,他为什么要把那件事和京也退学的事情联系起来呢? “您似乎知道了?” 京也的眼神变得谨慎起来。 “没,我什么……都不知道。” 间宫低下了头,挠了挠脖子。很明显,他在说谎。 “您肯定知道了什么事情吧。” 京也朝间宫走了一步。间宫往后退了一步,视线游离到了脚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京也突然喊了一声“秋内”。 “我们去老师那里吧。” 他出人意料地提议道。正文 第四章 3 “不好意思,玄关太窄了,你们先上去吧。” 间宫打开装饰木板已经卷起来的房门,把秋内和京也让进屋内。在踏上水泥地的那一瞬间,京也就知道,他已经后悔来这里了。 “这都是什么啊……” “这个吗?那个吗?这条赤练蛇?” 间宫把头转向放在木屐箱上的玻璃水槽。里面有一条盘成一团的大蛇,红黑相间的颜色搭配得及其糟糕。京也低声回了一句“全部”,然后在里面装着脑袋巨大老鼠的笼子旁脱掉鞋子,走上堆满无数虫笼的走廊。 “连蚯蚓都养啊……” 京也看着一个虫笼咕哝道。间宫用亲切地口吻告诉他:“那是蚓螈目的。”然后简短地介绍了一下它的生活情况。京也没有听,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了客厅。 “友江君,你好像不怎么喜欢动物嘛……” 间宫和秋内穿过走廊。 “欧比,好久不见。” 一走进客厅,秋内便对坐在墙角的欧比打了声招呼。欧比既没有惊讶也没有警戒。它保持着前爪着地的姿势,作为回应,只是啪地摇了一下尾巴。比起上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欧比身上长了不少肉。到处脱毛的毛发也渐渐恢复了原样。欧比的样子让秋内松了一口气。仔细一看,欧比正坐在那条从镜子家拿回来的咖啡色毛毯上面。因为欧比怕雨,所以阳介用自己的零花钱特地买了张小褥子回来。 球内向房间中张望了一下,看来,欧比并没有出现失禁的状况——这是间宫之前一直担心的——榻榻米上平安无事。 “快请快请,你们两个都坐下。” 间宫从厨房里拿出一块抹布,在空中抖了抖,然后把茶几粗略地擦了擦。他似乎并不想把茶几擦干净,而只是想让抹布活动活动。间宫再次折回厨房,伸了个懒腰,随后在操作台的柜橱里翻腾起来。 “招待客人用的……招待客人用的……” 间宫从柜橱里翻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箱,里面装满了玻璃杯。他从里面拿了三个杯子出来,迅速用水冲了冲,一边嘟哝着“麦茶麦茶”,一边打开冰箱。 ——为什么我来的时候就用计量烧杯,京也来的时候就用玻璃杯呢? 间宫往三个玻璃杯里倒入麦茶。三个人分别喝了一口,随后,有分别瞅了瞅其他两个人的表情。秋内以为间宫或者京也会率先说点什么,但不知道为何,他们两个都没有开口的意思。沉默持续了很久。无奈之下,秋内只好开口说道: “京也,如果可以的话,你能说说昨天晚上的那件事儿吗?就是椎崎老师自杀的那件事。那件事我非常在意。” ——当然了,我更在意的是那个电话。但由于间宫也在场,在要不要说出细节的问题上,我有点犹豫不决。 京也没有立刻回答,他摆出一副心情低落的样子,盘着腿,凝视着秋内的脚边。看样子,他似乎正在不停地思考。秋内有点犹豫不决,他不知道应该等对方开口,还是应该催他。京也终于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惊讶的表情。 “你的腿毛很重嘛。” ——这个男人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腿毛的事无关紧要,你快告诉我昨晚椎崎老师的事。” 秋内又催促了一遍。这时,京也用尖细的声音开口说道: “在大学里都听到了吧?椎崎老师在家里上吊自杀,然后被偶然去她家拜访的我发现了。我没有其他话可说了。老师的死,我觉得可能和阳介的事故有关。对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老师上吊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 京也看着天花板,做出一副苦苦思索的表情。 “她在客厅的楼梯井那里,就是二层走廊的栏杆上挂了一根绳子。她肯定是把绳子的另外一端系在脖子上,然后从那里跳了下去。” “有遗书吗?” “没有。当时,我大致在地板和桌子上找了找,但是没找到。” “不过,你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去找椎崎老师呢?” “因为我想和她见面。” 京也的口气实在是太自然了,几秒之后,秋内才注意到其中的怪异。 “你想和椎崎老师……见面?” “没错,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突然之间就很想见她,于是就去她家找她。当然了,我对警察说,我是为了学校的事情才去找她的。我走到老师家,按了一下玄关上的对讲器,但是老师却没有回话。于是我就掏出钥匙开门进去看看,结果发现她已经死了。” “掏出……钥匙?” “啊,这话别和别人说。因为我和警车说,玄关的门一开始就是开着的。我有她家的钥匙,但我嫌麻烦,懒得跟他们解释。” 在秋内的脑海之中,从刚才起便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这个念头就想干冰发出的白烟一样,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渐渐地演变出具体的形态,一开始是怀疑,最后变成了确信。 秋内看了看京也。京也正面无表情地盯着玻璃杯里的麦茶。秋内又看了看间宫。进宫正在看着京也,眼睛里透出 一种近似于怜悯的目光。 间宫可能早就知道了。 他应该是从镜子那里听来的。 “我不希望你以后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件事,所以我想现在就对你说。” 京也转向秋内。 “我和椎崎老师的关系是从大概一年之前开始的。”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那种态度,与其说是将秘密公之于众,不如说只是讲了一个别人不知的事实。 “最开始,我只是开玩笑似的请她出去玩,但她却十分冷淡地拒绝了我,还发了脾气。我一生气,就接连不断地约她。这么一来,她的态度反而变得温和起来……后来有一次,我们出去喝酒,接吻了,然后我们就自然而然地发展到了最后。” 京也面不改色地继续说着。 京也和镜子越过了雷池。从那以后,每天白天,只要两人都有时间,他们就会在镜子家幽会、亲热。 “她那个人,一直面无表情,看起来也是冷冰冰的,脸上就像带着一个面具似的。我看到她以后,就特别想把她的面具剥下来。” “那个……友江君……” 间宫好像想说点什么,但京也却头也不回地继续说道: “我想把她压抑在心里的东西全都揭露出来。我想让她赤身裸体、大汗淋漓地对我说‘京也君我喜欢你’。” 秋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前的这个朋友仿佛变成了一个和他同乘电车的陌生人。 “你……都做了什么啊……” 秋内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但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京也没有回答,他转向间宫。 “老师好像早就知道了吧?从您刚才的样子来看。” 间宫微微点点头,但去避开了京也的视线。 “有一次,我和她聊天的时候,椎崎老师告诉我的。不过,椎崎老师那时候使用的称呼是‘某个男生’。” 京也叹了口气,不知道那代表的是笑还是焦急。 “不知为什么,她那个人似乎特别信任间宫老师。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经常会提到老师的名字——不过,老师您为什么会知道‘某个男生’指的就是我呢?” “因为,昨天你在椎崎老师家附近看到我们之后,马上掉头跑掉了……然后又听说晚上十点你在她家发现了她的尸体……所以……” “啊,原来是这样,我调头走开的时候,被你 看到了。” “是我看到的。” 秋内插嘴说道。京也只是意兴阑珊地说了一句“是吗”,随即转向间宫。 “间宫老师,你是怎么说的呢?她告诉你这件事情之后。” “我怎么说啊,我什么都说不了。” 间宫耸拉着肩膀看着榻榻米。 “可能正因为如此,椎崎老师才会找我聊天吧。我这个人……对那女之间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懂。这一点,在教员当中可是出了名的。我想,椎崎老师那时候的感觉,更像是在对一只动物倾诉了吧,况且她那时也有点醉了。” “有点自言自语的感觉吧。” “嗯,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京也,难道说椎崎老师和老公离婚……” 一听到这话,秋内赶忙回过头来看着京也。 “那件事和我无关。她自己也说得很清楚她和丈夫的离婚,只是单纯的性格不和。” “是这样啊……” 秋内觉得多少好受了些。 “你之前在殡仪馆和她见面的时候曾经提到过我吧。说我也在阳介事故的现场,对不对?” “啊?啊,对,我说过。椎崎老师当时非常吃惊。” “果然是这样。我在事故的当晚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我非常想助她一臂之力,可她那个时候仍然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的。我觉得她那个时候还没有恢复理智,所以就没敢对她说我当时也在事故现场。” “啊,然后呢……” 然后,从秋内那里听到京也也在事故现场的时候,镜子大吃了一惊。她之所以会这么惊讶,是因为前一天晚上京也没和她说这件事。 “我知道,你去殡仪馆见她的时候,肯定会提到我。但是我并没有阻止你。况且我也一时想不起来阻止你的理由。‘你现在去会给老师添麻烦的’,‘会赶不上下午的课哦’,如果我要说出这种话来,反而会显得奇怪吧?” 没错,这种替他担忧的话要是从京也的嘴里说出来,确实会显得有些不自然。 “可是我错了。要是当时我对你说‘不要去’就好了。后来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对我严加盘问,问我为什么要向她隐瞒自己在事故现场的事情。可我真不是故意对她隐瞒的啊……” 京也的眼中一片虚无。他低下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想要将积压在胸中的感情一下子释放掉似的。 秋内想起来了。 “我说京也啊,杀死动物这种行为,果然是不对的吧?” “这个话题你可以找‘噢——我的上帝’谈谈啊。” “哎?我去间宫老师那里的事情和你说过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 那并不是什么预感。镜子把在出云阁和秋的对话告诉了京也。她还把秋内去找间宫商量的事情告诉了他。 “那个,友江君。”间宫提心吊胆地开口说道,“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京也迅速转向间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间宫赶忙举起双手,摇了摇头,就像被人用手枪指着似的。 “对不起,什么事都没有。” 京也的视线从间宫身上离开,再次看着地上的榻榻米。 “算了,总之就是这个样子。昨天晚上,我本来想去见她,但却发现她死了。我想,我应该把我和她的关系和你说清楚。”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之后你从别人那里了解到我和她的关系,你很可能会怀疑我,认为我和她的自杀有关。” “啊——” ——的确如此,我很可能会怀疑他。 “那样的话,就太麻烦了。” 可是…… “别人?别人是谁啊?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知道你和椎崎老师的关系吗?” “不,不会有人知道的。但是,学生里面,或许有人经常看到我进出她家呢。” 京也所说的并不是不能理解,不过却很难让人苟同,因为有昨晚的那通电话。 “你真的和椎崎老师的自杀无关吗?” “都说没有关系了。” “那么,那件事是怎么回事?” “那件事?” 秋内有些犹豫。如果在这里说出昨晚那通电话的内容,会不会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呢? “喏,就是那通电话啦。” 秋内特意含糊其辞地试探他的反应。京也在一瞬间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但他立刻点了点头,说道:“啊啊,是啊。” “我给你打了一个电话,没错,那件事也必须说清楚。” “到底怎么回事啊?” “昨天晚上,我在电话里 说了些‘还是做了’之类的话,对吧?那只不过是我在看到那个人自杀之后的混乱表现而已。所以,我的话听起来会很奇怪。后来我想起那件事,觉得那种说法有些不妥。听起来好像是我把她杀死了似的。” 听起来好像是我把她杀死了似的。 “我想,你要是误会了可就麻烦大了,所以我打算在这里向你好好解释一下。” “你打算怎么说明?” “简而言之,‘还是做了’这句话的主语不是‘我’,而是那个人。” 真是这样的吗?秋内在心里为之一楞。京也真的和镜子的死无关吗? “原来如此。” 最后,秋内决定相信朋友的话。 他喝了一口麦茶,这个动作就像是个信号似的,另外两人也分别把玻璃杯放到嘴边。 宽子的面庞浮上了秋内的脑海。 秋内觉得很遗憾。京也是个性格怪癖的人,他不知道关系别人为何物。不过,有一件事情他绝对不会做,那就是背叛别人对他的一片赤诚。虽然无凭无据,但在这之前,秋内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秋内总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尽管这或许并没有道理。 “你和宽子打算怎么办?” “我想和她分手。” “她好可怜啊,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吗?” 京也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心里寻找答案。随即他将视线转向秋内,终于低下了头。 “我做了对不起宽子的事情。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既然知道对不起宽子,那为什么还要一直那么做呢?对于秋内来说,京也的心情完全无法理解。 “你平时去见椎崎老师的时候,是怎么和宽子说的?因为你总是在没课的时候去老师家的,是这样的吧?”秋内问道 。 在这之前,回答问题一直毫不犹豫地京也,第一次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他垂下视线 回答道:“我说我去看病。” 哎?秋内下意识地伸出来脖子:宽子居然会轻易的相信这种借口? “可是,你说你去看病干什么呢?宽子为什么会……这种借口……听起来很假——” “听起来一点也不假!” 京也将秋内的话打断。他不能认同秋内的说法。秋内向前挪了挪身体,想要开口反驳。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一种可能,重新审视起自己的朋友。 “京也,你……难道说……” 他犹豫了一会儿,随后问道: “难道……你哪里……不舒服吗?” 京也的病情或许只有宽子一个人知道。因此,宽子便毫不怀疑地接受了“去看病”的说法。是这样的吗?秋内在心里思考着。 但是京也摇了摇头,似乎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托您的福,我的身体还和之前一样,很健康。” 仅仅过了几秒,刚才还忧心忡忡的秋内便吃了一个哑巴亏。 ——京也不会生病的,我都没见他感冒过。“既然如此,宽子为什么会相信那种理由呢?” “你这个人还真爱刨根问底啊。真是的,算了,总而言之,我说我去看眼科,然后宽子就信以为真了……” 京也表情僵硬地看着他的朋友。 秋内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朋友。 “眼……眼科?” 京也没有回答。 “为什么是眼科?” 这一回,京也把秋内的提问当成了耳旁风。秋内仍然盯着京也的脸。间宫也抱起胳膊看着京也,仿佛想要探出身来似的。两个人沉默着,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京也倔强地闭着嘴巴,身体一动不动地承受着两人的视线……他轻轻地咂了一下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额头。 京也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突然莫名其妙地动了起来。他敏捷地伸出双手,用两手的手掌围在秋内的右眼周围,犹如一个望远镜。 “把左眼闭上。” “哎?” 虽然不太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但秋内还是照着京也的话去做了。他闭上左眼,睁着右眼。右眼周围由于被京也的手掌遮住,只能看到正面的东西。 “就是这种感觉。” 京也用一种平静地口气说道。 “左眼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右眼的视野还十分狭小。眼球只要一动,眼睛里面就会‘嘎啦嘎啦’地疼个不停。” “啊……” “那个,难道说是视神经炎之类的病吗?” 间宫小声地问道。京也点了点头,说出来确切的名字。 “特发性视神经炎。” “啊?你说什么?那是什么啊?” 秋内来回看了看他们,向两人问道。京也一脸不耐烦地把手从秋内的脸上移开,向他解释道: “这病是我小时侯得上的。这种病,现在仍然治不好。” 秋内还是一头雾水。 “日常生活并没有什么障碍。我以为自己的眼睛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的,所以也不是特别在意。你不也不是一直没发现腿毛很严重吗?” “小的时候并不重,而且现在也没那么重。” “哦?我看看……嗯,仔细一看, 确实。” 京也故意把话题岔开。秋内十分理解他心情。 “你真的不在意吗?” “什么?腿毛吗?” 朋友的演技让秋内不忍卒睹,这让他反而直截了当回答道。 “我说的是眼睛。” “我都说了嘛,我不在意啊。我能钓鱼,也能看书看电视,上学的时候一直都是接力赛的英雄。进了大学之后,又是身边这些人里第一个拿到驾驶执照的人……” 刹那之间,京也的双眸变得暗淡无光,但那股黯淡立刻消逝而去。他继续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总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和你的眼睛相比也没什么差别。” 京也圈起一本汽车杂志,看似意味深长,但又意兴阑珊。在他房间的收藏柜里,摆着数不清的汽车模型。对此,京也曾经颇为自豪。 秋内想起来了。京也时不时会做出的那个动作——直愣愣地盯着对方看。或许是因为病情所致吧。视野狭小,眼球一动就疼痛不已,无奈之下,他只好直愣愣地看着对方。所以,他或许看不到秋内扔出的那枚五百元硬币,所以当他站在尼古拉斯楼梯平台上的时候,他或许也不会注意到就在马路对面的阳介和欧比…… ——他在有了宽子这个女友的同时,还和镜子保持着关系。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其原因或许就是病症带来的痛苦。 秋内用简单的语言向京也讯问,京也用鼻子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笑道:“可能是这样吧。” 他微微歪了歪脑袋。 “不管怎样,那不能成为借口吧。” 确实是这样的。眼病和背叛宽子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但是…… “你倒是说说啊,那件重要的事情。” 秋内心里那股责备京也的情感迅速地枯竭了。 “说了也只会让你们操心。” “你的左眼和右眼外侧……是一片黑暗吗?” “不是,不是一片黑暗。因为没有光,所以也不暗。什么也感觉不到而已。闭上眼睛也不会变暗,所以一开始我几乎睡不着觉。” “你的那种病,难道就治不好吗?” “谁知道呢。”京也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上挂着一缕微笑。 “我在家的时候,看过一些医生,在这边也看过一些。他们都说将来一定会治好的。谁知道呢,一会儿稍微好转一点,一会儿又恶化一些……就这样,一转眼就过去了十年。” ——他现在还要去医院。尽管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见面,但我却一点都没有察觉。 “只有宽子一个人知道吗?” “只有她知道。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她在我的房间里看到了一些治眼睛的药。我觉得敷衍反而麻烦,所以就跟她直说了。所以我去椎崎老师家的时候,她才不会怀疑。实际上,没事的时候,我还是会去医院,不过只是取药而已。” 就在这时,间宫突然伸出一只手,将秋内他们的对话打断。秋内和京也同时看着间宫。间宫闭着嘴,在自己的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眼睛却看着屋子的一个角落。间宫视线的另外一端正是欧比。欧比从毯子上站了起来,挺着耳朵,鼻子频频抽动着。它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玄关地方向。 间宫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穿过走廊,站在玄关的水泥地上。他用手捏住门把手,然后啪地一下突然推开—— 只听“咚”的一下,同时,又传来了“啊”的一声。 站在门外的正是宽子。欧比开始朝着宽子接连不断地大叫起来。门外的宽子被吓得直往后退。欧比立刻停住了叫声。宽子赶忙转过身跑了出去。走廊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楼梯下方。 “等等!” 秋内来不及多想便冲出了玄关。 正文 第四章 4 秋内跑到小巷里,左右看了看。但是哪里都没有宽子的身影。京也和间宫也顺着建筑外侧楼梯跟了下来。秋内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跑了出去。 ——宽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门外的呢?她听到我们之间的对话了吗? “她应该听到了吧……” ——如若不然,她为什么会当场逃走呢? 秋内回忆起第一次造访间宫家的时候。站在门外的秋内,能听到间宫在屋里的小声祈祷。只对上帝一个人说的声音都能听到,就更别提三个人相互之间的对话了。 “静君。” 有人突然叫了他一声,秋内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回头一看,智佳正站在他刚才跑过的小巷一角。她站的地方是一家小酒馆的停车场,旁边停着一辆轻型卡车,上面堆满了酒瓶。没有停车的车位上摆着禁止停车的交通标志,宽子就坐在上面。她双手抱着脑袋,低着头,一动不动。垂下头的头发将脸挡住,使人看不到她的表情。秋内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他提心吊胆地走到两人身边。 “出什么事了?” 秋内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质问智佳。 “呃,不,那个……出什么事了吗?” 仿佛想要盖过秋内的声音似的,智佳连珠炮似的说道: “宽子怎么也放心不下京也君,她给你们两个的手机打了好几次电话,但根本打不通……” “啊,我们两个都把手机关了——” “宽子说去静君的公寓看看,但我不让她去。我之前拜托过京也君,让他等你们谈完之后给我打个电话。所以我对宽子说,我们最后还是等他的电话吧。” ——不过,宽子并没有听你的。 “可是,你们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在间宫老师那里呢?” “因为静君的自行车停在那里啊。” 智佳解释道,她们看到秋内的公路赛车停在公寓门口,然后又查了查旁边的信箱。由于信箱上面写着间宫的名字,所以她们立刻知道,那个副教授就住在这个公寓里。智佳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宽子已经一个人爬上了楼梯。 “宽子一直没下来,这让我很担心。我刚想上去看看,宽子突然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宽子沿着小巷一路跑了出去,一头雾水的智佳便去追她,然后,终于在这里追上了她。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宽子一句话也不肯跟我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那个,这个问题有点儿……” 秋内心里没底,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事情说清楚。智佳直愣愣地盯着他,她的视线弄得他心神不宁。秋内的腋下已经被汗水浸透,但他却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了她的视线了。就在这时,秋内听到一阵脚步声。智佳微微移动视线,盯着秋内的身后。 “表情真恐怖啊——” 是京也。 “我们的对话,宽子都听到了吧?” “我不知道。” 秋内一边回答,一边悄悄地往旁边挪了一步,代替京也站在了智佳的面前。尽管京也来了,但坐在智佳身后的宽子仍然没有抬头。 “看她那副样子,似乎是听到了。” 京也的口气听起来简直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似的。与之相对的,智佳则一本正经地开口回到,听起来仿佛是她自己的事情一样。 “京也君,你跟她说说话啊。” “我觉得就算说话也没有意义啊。无论做什么已经无济于事了。反正最后的结论已经不会改变了。” 智佳的表情本来就很僵硬,现在变得更加僵硬了。 “结论?” “跟宽子分手。” “理由呢?” “我和别的女人有染。” 秋内心想,京也估计要挨打了。智佳很可能在这里把京也暴打一顿。京也似乎也意料到了这一点,他高高举起双手,做出一副喊“万岁”似的姿势。他可能想叫对方住手吧。不过,这个姿势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任由对方处置”的意思。这时,智佳身后的宽子站了起来。她小声地呼唤着京也的名字。令秋内以为的是,她的脸上并没有哭过的痕迹。 “京也从智佳身边走过,来到宽子身边。” 宽子抬起头,看着京也。京也一动不动地承受着她的视线。宽子慢慢升起左臂,当手抬到肩膀高度的时候,她的动作截然而止。这个动作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秋内并不清楚。而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记短促、有力的响声。京也的脑袋啪地一下扭向了左侧。 那个动作已经算不上扇嘴巴了。而是照着头部狠狠地给了一拳。 被打的京也看着地面,紧紧地咬了一会儿嘴唇。 “你真的很温柔啊。”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觉得这次攻击来的不够猛烈吗?可是在我看来,这一拳打的既有速度又有力度。 “你用右手突然发力打就好了。”京也说道。 宽子沉默不语,轻轻地摇了摇头。 秋内总算明白了。宽子知道京也的左眼看不见。但是为了能够让他躲开,宽子特地改用左手去打,而且在打之前还停顿了一下。 “我回去了。” 京也突然这么说了一句,然后转过身,背向秋内他们,迈开了脚步。 “你等一下,宽子她——” 秋内刚要去追,但宽子拉住了他的胳膊。 “算了吧。” “可是,这件事——” “够了。” 宽子双手把秋内的胳膊拉到自己身旁。秋内的手臂碰到了她的胸口。真温暖啊。秋内看了看宽子,他不知道她想拿自己的这条胳膊做什么。宽子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她只是使劲抱着秋内的胳膊,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前方 。 然后,她哭了。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哭呢?秋内百思不得其解。宽子抱着秋内的胳膊,一动不动。秋内两脚分开,呆然地站在那里。他眨了眨眼睛,低头看了看宽子颤抖的肩膀。 宽子哭了很长时间,很长很长。每当抽噎的时候,她瘦小的咽喉便会发出哀号般的声音,脖子下的锁骨便会浮现出来。不知从何时开始,秋内那条一直被宽子抱着的胳膊仿佛被遗忘了似的,在两人身体之间摇晃起来。 智佳面无表情地站在宽子身旁。站在她们面前的秋内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伫立在那里。偶尔从一旁路过的行人,纷纷用好奇的目光偷窥着他们的表情。 宽子双手掩面,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 “秋内君,你可以走了。” 秋内偷偷看了眼智佳,像是想得到她认可似的。智佳向秋内轻轻地点了点头。慢慢地走开,离开的时候,他回了一下头。他看到智佳正在看着自己,嘴唇微微的动着。从口型上来看,她像是在说“打电话”。秋内点头答应,随即带着一身的困惑和疲劳,摇摇晃晃地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正文 第四章 5 公寓门口的间宫就像一只受到压力的动物似的,在地上“咕嘟咕嘟”的画着圆圈。他不知道宽子、秋内、京也的住址,一个人不知该去哪里才好。秋内向间宫简单的说明了一下情况,和他一起回到了房间。 “卷坂同学……到底听到了多少?” 间宫在榻榻米上坐下。欧比走到他身边,“啪嗒啪嗒”地舔着他的手指尖。秋内也坐了下去。 “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我想所有重要的部分都应该被她听到了。” “这样啊……” 间宫无精打采地挠了挠欧比的耳后。 “老师,实在是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应该道歉的是我。要是我不把你和友江君请到我这里的话,卷坂同学就不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去我的公寓肯定也是一样。我房间的入口是个隔间,站在外面的人能听得清清楚楚。” 间宫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对了,友江君去哪里了?” “不知道。他一个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秋内掏出手机,拨通京也的号码。和他预料的差不多,京也的手机一直没有开机。 “老师,京也的病,特……什么什么炎,那是种什么病啊?” “特发性神经炎。‘特发性’这个词,这医学用语上就是‘原因不明’的意思。眼球深处的视神经因为某种原因突然出现炎症,会对视力产生各种影响。据说,得这种病的人里面年轻人居多。” “能治好吗?医生好像说能治好。” “这个嘛,这种病有自然痊愈的倾向。所以,医生可能会说‘能治好’这种话。” 间宫抬头瞄了一眼秋内。 “实际上,这种病在很多时候是无法治愈的。” “是这样啊……” 秋内回忆起渔港和京也的对话来。在听说京也没有驾驶执照的时候,秋内歪着嘴“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看起来挺高兴啊,怎么了?” “不,我只是觉得,怎么说才好呢……我只是感叹,原来你这种人也不是十全十美的。” 那个时候,在一瞬之间,秋内看到京也视线下垂,随即露出了一种空寂的笑容。 “缺陷这种东西,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的。” 如果地上有个坑,秋内真想马上钻进去。想必无地自容就是这种感觉吧。 可是…… “不管怎样,那不能成为借口吧。” 京也在这个屋子里曾经自言自语似的这么说过。实际上,他说的很对。秋内回忆起宽子刚才的样子。她突然抱住秋内的胳膊,哭了起来。或许,那个时候的她只是想找个温暖的东西抱住而已——不管是什么都好。 “老师……椎崎老师的离婚,真的和京也没有关系吗?”秋内问道。 京也在的时候,他并没有进一步追问下去。 间宫思索了一阵子。 “这件事,就算是友江君自己也并不知情。” 说完这个开场白之后,间宫对秋内讲出了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 “实际上,椎崎老师在和我挑明她和友江君的关系的时候……她是这么说的。” 那是一个工作日的白天,天空正下着大雨。当时,京也正在镜子的家里,镜子的丈夫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丈夫在一家市外的树脂加工工厂工作,因为打雷,工厂的机器停了,当天无法恢复生产,所以他就早早回来了。丈夫走进玄关,上楼,穿过走廊,推开卧室的房门,然后发现了一丝不挂的两个人。 “真是没法比这更糟了……” “是啊,确实没法比这更糟了。镜子的老公——真是对不起,我把他的名字给忘了——她的老公冲进卧室,破口大骂,但他似乎并没有打友江君。” “那他干了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干。”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按照时间顺序来说——椎崎老师的老公回家的时候,看到栅栏内侧停在一辆没见过的自行车——由于停在栅栏内侧,所以从外面看不到。进到玄关之后,他还发现了男用的雨伞和靴子。所以……” 丈夫带着满脑子的疑虑走进了家门。他偷偷看了看发出声响的卧室,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和一个年轻的男子躺在床上。两个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丈夫已经走了进来。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大雨的声音将丈夫的气息声遮蔽住了。 丈夫便这么走出了家门。 真是个没出息的人。不,他只是懦弱而已。对于没有被人抢过老婆、自己也没有抢过别人老婆,甚至对男女之情都没有体会过的秋内来说,他是无法想象这种感情的。 “到了晚上,椎崎老师的老公回家了。他和椎崎老师谈了谈,向她说明了自己下午看到的事情。” “他这么冷静?” “一开始似乎是这样的。可能因为他还是深爱着椎崎老师吧——不过我也不是特别了解男女之间的感情。” 间宫使劲儿擦了擦鼻子。 “椎崎老师的老公对她说,如果白天所见到的事情,只是她的初犯,那么他愿意原谅她。但是椎崎老师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对她老公说了,说他们并不只是这一回。” “她为什么要这么——” “椎崎老师说,他们的夫妻关系似乎本来就不是很好。在遇到友江君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悟先生——啊,她老公的名字叫椎崎悟,总算是想起来了。实际上,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悟先生是在县内的一所高中当国语老师。据说,他做的不是很好,无论是教学还是学生管理,都没法胜任。婚后一年左右的时候,他把学校的工作辞掉了,然后去了一家树脂加工工厂工作。为此,悟先生似乎觉得很对不起椎崎老师,从那以后,据说他在家里就几乎不开口说话了。” 间宫又擦了擦鼻子。 “正因为如此,椎崎老师在被悟先生追问友江君的事情时,才没有说谎或者逃避。她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那个时候,悟先生第一次勃然大怒。” ——就算再懦弱的丈夫也会这么做的吧。 “据说,那个时候,悟先生拿着菜刀,发疯了似的横冲直撞。” “啊!他砍人了吗?” “这个嘛,我觉得他当时并不打算真的砍什么东西。实际上,椎崎老师并没有受伤。阳介君似乎也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过,那天晚上,悟先生跑了出去,而且再也没有回来。两天之后,离婚申请书从一个商务旅店的地址寄了过来。” “啊……” 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啊。 秋内抱着胳膊看着间宫,间宫也坐着和他一样的动作。 “都是因为京也,事情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确实没法收拾了。” “对了,当时京也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吗?” “嗯,他并不知情。椎崎老师,她当时没告诉他,还说以后也绝对不会和他提起这件事。”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椎崎老师为什么不告诉京也呢?” “我想,椎崎老师一定是想保护友江君的人生吧。不告诉他,其实是关心他。” “啊,原来如此。” ——可是,那种事情…… “这不是假惺惺的关心吗?” 间宫一脸惊讶地抬起头来。 “这话说的真好啊。” 秋内轻轻低头,回了一句“谢谢”。能在这种时候发出赞叹的间宫其实更值得敬佩。秋内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来:在这之前,自己说的都是真好吗? “椎崎老师多大岁数了?” “呃……我记得她岁数比我小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