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可以,我只是想我肚子饿了。”玲子说。 “你不去见见丈夫和女儿?是在东京吧?” “横滨。但我不能去,以前也说过吧,他们还是不同我发生联系好。他们有他们新的生活,我见了无非徒增痛苦。最好就是不见。” 她把“七星”烟的空盒捏成一团扔开,从挎包里取出盒新的,启封叼上一支,但未点火。 “我已成为过去的人。你眼前存在的不过是我往日的记忆残片。我心目中最宝贵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寿终正寝。我只是按照过去的记忆坐卧行止。” “不过我是特别喜欢现在的你,不管是记忆残片也罢什么也罢。另外,或许这不值一提——你肯穿直子的衣服,我非常高兴。” 玲子好看地一笑,用打火机点燃香烟:“你人虽年轻,倒是满懂得讨女人欢心。” 我觉得有点脸红:“我只是怎么想怎么说。” “知道。”玲子笑道。 这时间里,饭烧好了。我便往锅里倒上油,升起火锅。 “这,怕不是做梦吧?”玲子一边使劲地吸着香味一边说。 “百分之百现实火锅,照我的经验。” 相对来说,我们都未怎么开口,只顾不声不响地吃火锅、喝啤酒、盛米饭。“海鸥”闻得香味跑来,分了点肉给它。满满吃饱肚子后,两人背靠檐廊柱子,观望月亮。 “满足了么,这回?”我问。 “非常。不折不扣地。”玲于不无吃力地回答,“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个程度。” “往下怎么办?” “休息一会后,想去趟澡堂。头发乱蓬蓬的,得洗洗才行。” “没问题,就在附近。”我说。 “对了,渡边君,可以的话,希望能告诉我:你已经同绿子那个女孩儿睡过了?”玲子问。 “你指是否性交过?还没有。我已定下决心,在各种事情—一落实之前不干那事。” “这回不是算落实了么?” 我摇摇头,表示还有疑问:“你是说由于直子的死,事情算是已经落实到该落实的地方了?” “不是那个意思。直子还没死时你不就已经拿定主意,说不能离开绿子那个人。直子生也罢死也罢,不是都不相干么?你选择了绿子,直子选择了死。你也已是成年人了,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才是,要不然一切都将不可收拾。” “但我无法忘却。”我说,“我已对直子说过永远等她,然而我没等,而在最后的最后放弃了她。这并非是谁的过失或不是谁的过失的问题,而是我自身的问题。即使我不中途变卦,我想结果也可能如此,直子恐怕也仍然要选择死。但我所感到的与此无关,我感到的是我自身应负的难以饶恕的罪责。对此你会说成是自然而然的心理变化,无法勉强,可是我和直子的关系并不那么简单肤浅。如今想来,我俩一开始就相处相连于生死边缘。” “假如你对直子的死怀有一种类似创痛之感,那么就把这种创痛留给以后的人生,在整个后半生中去体会。如若可以学习到什么,那就要从中学习。不过绿子另当别论,你要和她去寻求幸福。你的创痛与绿子无关。如果你还要伤她的心,势必导致无可挽回的后果。因此,尽管你可能心里难受,也还是要坚强起来,要再成熟一些,成为大人。我就是为了对你说这番话,才特意从疗养院跑来这里——大老远地坐着那棺材样的电车。” “你说的我完全理解。”我说,“不过我还没有那样的思想准备。咳,那葬礼实在是太凄凉了。人是不该那么死的。” 玲子伸出手,摸着我的头说:“我们迟早都要那样死的,你也好我也好。” ※ 我们沿着河边路走了5分钟,去澡堂洗了澡,以多少开朗些的心境返回住所。然后打开葡萄酒,在檐廊对饮。 “渡边君,再拿一个杯子来可好?” “好的。可是干什么用?” “咱俩这就给直子举行葬礼。”玲子说,“举行个不凄凉的。” 我拿来杯子。玲子往里斟了满满一杯,放在院里的石灯笼上。随后背靠柱子坐在檐廊里,抱起吉他吸烟。 “有火柴拿来一盒?尽可能拿长些的。” 我从厨房拿来一盒廉价火柴,在她身旁坐下。 “我弹罢一曲,你就拿一根火柴摆在那里,好么?我现在就弹,可劲儿弹。” 她首先弹起亨利·马歇尼的《宝贝儿》,弹得轻盈舒展,娓娓动听。“这支曲的唱片是你送给直子的吧?” “是,前年圣诞节时送的。她顶喜爱这支曲子。” “我也喜爱,非常委婉感人。”她又轻轻弹了几小节《宝贝儿》的旋律,呷了口葡萄酒。“喝醉之前能弹上几首呢。嗯,这样的葬礼不凄凉,还可以吧?” 玲子转向甲壳虫。弹了《挪威的森林》,弹了《昨日》,弹了《米歇尔》,弹了《有一件事》,边唱边弹了《太阳从这里升起》,弹了《山风上的傻子》。我排出了七根火柴。 “七首,”玲子说着,呷口酒,吸口烟。“这几个人对人生的伤感和温情确实深有体会啊。” 这几个人当然是J.列农、P.麦卡特尼,加上G.哈里森。 她换了口气,熄掉烟,又抱起吉他。弹了《细雨》,弹了《黑鸟》,弹了《朱莉安》,弹了《年届六十四》,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而且我爱她》,弹了《喂,乔德》。 “多少首了?” “十四首。”我说。 “呃——”她叹了口气说,“你弹一首如何?” “弹不好。” “不好也行。” 我拿来自己的吉他,断断续续地弹了《爬到天台上》。这时间里玲子歇了口气,慢慢吸烟,吸着葡萄酒。我弹完时,她“呱唧呱唧”拍起手来。 接着,玲子弹了拉威尔的吉他曲《为死去的公主而作的孔雀舞》和德彪西的《月光》,弹得流畅而细腻。“这两支曲是直子死后学会的。”玲子说,“那孩子所爱好的音乐,直到最后也没脱离感伤主义这个基调。” 她又弹了几首伯克拉库的曲子:《通过你》、《即使被雨淋湿》、《漫步时间里》、《结婚之歌》。 “二十首。”我说。 “我简直成了活人自动唱机。”玲子心荡神怡似的说道,“要是音大老师看见我这副德性,保准吓个倒仰。” 她吸口酒,一边吸烟,一边一首接一首弹她知道的曲子。弹了近十首勃萨诺巴舞曲,弹了罗杰斯·哈特和格什文,弹了鲍勃·迪伦、查维斯、卡劳尔·金、比区和“沙滩男孩”,弹了《向上行》、《蓝天鹅绒》、《绿色菲尔兹》。总之倾其所知地弹奏不已。她时而双目微合,时而轻轻摆首,时而按拍低吟。 喝完葡萄酒,我们喝威士忌。我将院里的杯中葡萄酒从石灯笼顶端没出,斟上威士忌。 “现在多少首了?” “四十八。”我说。 玲子第四十九首弹了《朱莉娜·莉古比》,第五十首重弹了《挪威的森林》。五十首全部弹罢,玲子停下手,喝口威士忌。“弹这么多该可以了吧?” “可以了。”我说,“很了不起。” “那好,渡边君,把那场凄凉的葬礼干干净净地忘掉。”玲子盯着我的眼睛说,“只将这场葬礼记住!精彩吧?” 我点点头。 “添一首。”说着,玲子第五十一首弹了她经常弹的巴赫赋格曲。 “嗳渡边君,和我干那个。”弹完后玲子悄声道。 “真是怪事,”我说,“我想的同样如此。” 在拉合窗帘的黑暗房间里,我和玲子相互拥抱。 “哎,我度过的人生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了,可也从来没想到要给一个比自己小19岁的男孩脱内裤。”玲子说。 “那你自己脱?”我问。 “也好,我来脱。不过我满身皱纹,可别失望哟!” “我,喜欢你的皱纹。” “再说我都要哭了。”玲子小声细气地说。 我吻着她。随后把手放在她小女孩般不发达的胸脯上。 “别见怪。”玲子说,“有点怕,我,一直都没干过。就好像17岁的女孩儿去男生住处玩时被剥得光光似的。” “我倒真觉得像在和一个17岁的女孩儿——” “喂,不要紧吧?采取避孕措施了?”玲子小声问我,“这把年纪怀孕,可羞死了。” “你应该重新恋爱。要不然真觉得有点可惜,这么好的感受性。” “呃——想想看。”玲子说,“不过人在旭川那样的地方恋得起来么?” 我边抱住她,边同她说这说那。这种交谈委实妙不可言。我们就这样久久拥抱在一起。 这天夜里我们一共来了四次。四次过后,玲子在我的怀抱里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身子轻微地抖动几下。 “我一辈子不用干这事都可以了吧?”玲子说,“喂,说呀,求求你,就说后半生那份儿也全都干完了,只管放心!” “这种事有谁知道呢?”我说。 ※ 我劝玲子最好乘飞机,又快又舒服。但她坚持坐火车走。 “我喜欢青函渡轮,不愿意在天上飞。”她说。于是我把她送到上野车站。她手提吉他,我拎着旅行包,两人并坐在站台椅子上等车。她和来京时一样,仍身穿粗花呢茄克和白西裤。 “你真认为旭川没那么糟?”玲子问。 “镇子不错。”我说,“过不久我去看你。” “当真?” 我点点头:“写信给你。” “我喜欢你的信。给直子一把火烧光了,可惜那么好的信。” “信终归不过是信。”我说,“即使烧了,该留在心里的自然留下;就算保存在那里,留不下来的照样留不下。” “说老实话,我怕得很,怕一个人孤零零地去旭川。所以务必写信给我,一读到你的信,就会经常觉得你在身边。” “如果我的信对你有帮助,多少我都写。不过问题不大,就你来说去哪里都会干得顺利。” “另外,我总觉得像有什么东西闷闷地堵在胸口,莫非错觉不成?” “记忆残片,那是。”我笑道。玲子也笑了。 “别忘记我。”她说。 “不会忘,永远。” “也许再不会和你见面了。反正无论我去哪里都永远把你和直子记在心里。” 我看着玲子的眼睛。她哭了。我情不自禁地吻她。周围走过的人无不眼盯盯地看着我们。但我已不再顾忌。我们是在活着,我们必须考虑的事只能是如何活下去。 “祝你幸福。”分别时玲子对我说,“能忠告的,我都忠告给你了,再没有任何可说的了——除了祝你幸福。祝你幸福地活下去,把我这份和直子那份都补偿回来。” 我们握手告别。 ※ 我给绿子打去电话,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跟她说话,有满肚子话要说,有满肚子非说不可的话。整个世界上除了她别无他求。想见她想同她说话,两人一切从头开始。 绿子在电话的另一头默然不语,久久地保持沉默,如同全世界所有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这时间里,我一直合起双眼,把额头顶在电话亭玻璃上,良久,绿子用沉静的声音开口道: “你现在哪里?” 我现在哪里? 我拿着听筒扬起脸,飞快地环视电话亭四周。我现在哪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着头脑。这里究竟是哪里?目力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无数男男女女。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处所连连呼唤绿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