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鼠说。 我们返回餐桌,继续喝啤酒和吉姆威士忌。 两人几乎没有交谈,只是默默地、不经意地听着自动唱机继续播放的唱片:《普通人》、《木雪杖》、《空中魂》、《来呀孤独的少女》…… “有事相求。”鼠开口道。 “什么事?” “希望你去见个人。” “……女的?” 鼠略显犹豫,然后点了点头。 “为什么求我?” “舍你有谁?”鼠快速说罢,喝下了第6杯威士忌的第一口。 “有西装和领带?” “有。可是……” “明天两点。”鼠说,“喂,你知道女人到底靠吃什么活着?” “皮鞋底。” “哪里会!”25 鼠最喜欢吃的东西是刚出锅的热蛋糕。他将几块重叠放在一个深底盘内,用小刀整齐地一分为四,然后将一瓶可口可乐浇在上面。 我第一次去鼠家里,他正在月暖融融的阳光下搬出餐桌,往胃袋里边冲灌这种令人反胃的食物。 “这种食物的优点,”鼠对我说,“是将吃的和喝的合二为一。” 宽敞的院子里草木葱笼,各色各样的野鸟四面飞来,拼命啄食洒满草坪的爆米花。26 谈一下我睡过的第三个女孩。 谈论死去的人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更何况是年纪轻轻便死去的女郎。她们由于一死了之而永葆青春年华。 相反,苟活于世的我们却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地增加着年龄:我甚至时常觉得每隔一小时便长了一岁。而可怕的是,这是千真万确的。 她绝对不是美人。但“不是美人”这种说法未必公正。我想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她不是长得对她来说相得益彰的那种类型的美人。” 我只存有她一张照片。背面写有日期,1963年8月,即肯尼迪总统被子弹射穿头颅的那年。她坐在一处仿佛是避暑胜地的海岸防潮堤上,有点不大自然地微微含笑。头发剪得很短,颇有赛巴格风度(总他说来,那发型使我联想起奥斯威辛集中营),身穿下摆偏长的红方格连衣裙。她看上去带有几分拘泥,却很美,那是一种似乎能够触动对方心中最敏感部分的美。 轻轻合拢的双唇,犹如纤纤触角一般向上翘起的鼻头,似乎自己修剪的刘海不经意地垂挂在宽宽的前额,由此到略微隆起的脸颊之间,散在着粉刺淡淡的遗痕。 她14岁,是她21载人生中美奂美仑的一瞬间,旋即倏然逝去——我只能这样认为。究竟那种事是由于什么、为了什么而发生的,我无法捉摸,别人也全然不晓。 她一本正经地(不是开玩笑)说她上大学是受天的启示。 当时还不到凌晨四点。我们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我问所谓天的启示是怎么回事。 “那怎么晓得呢,”她说。稍顷,又补充道:“不过,那就像是天使的翅膀从天而降。” 我想象天使的翅膀飘落大学校园的情景。远远看去,宛如一方卫生纸。 关于她为什么死,任何人都不清楚。我甚至怀疑她本身恐怕也不明了。27 我做了个恶梦。 我成了一只硕大的黑鸟,在森林上空向西飞去。而且身负重伤,羽毛上沾着块快发黑的血迹,西天有一块不吉祥的黑云遮天盖地,四周飘荡着隐隐雨腥。 许久没做这样的梦了。由于时隔太久,我花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这是梦境。 我从床上翻身下来,拧开淋浴喷头冲去全身讨厌的汗腻。 接着用烤面包片和苹果汁对付了早餐。由于烟和啤酒的关系,喉头竟有一股被旧棉花整个堵塞的感觉。把餐具扔进水槽之后,我挑出一套橄榄绿布西装,一件最大限度地熨烫工整的衬衣,和一条黑针织领带,抱着它们坐在客厅的空调机前。 电视里新闻播音员自以为是地断言今天将达到本夏最高温度。我关掉电视,走进隔壁哥哥的房间,从庞大的书山里面找出几本书,歪在客厅沙发里读起来。 两年前,哥哥留下满屋子书和一个女友。未说任何缘由便去了美国。有时她和我一起吃饭,还说我们兄弟俩实在相似得很。 “什么地方?”我惊讶地问。 “全部。”她说。 或许如她所说。这也是我们轮流擦了10年皮鞋的结果,我想。 时针指向12点。想到外面的酷热,心里不免有点发怵,但我还是系上领带,穿好西装。 时间绰绰有余,加之无所事事,我便开车在市内缓缓兜风。街市细细长长,细长得直叫人可怜,从海边直往山前伸展开去。溪流,网球场,高尔夫球场,磷次栉比的房屋,绵绵不断的围墙,几家还算漂亮的餐馆,服装店,古旧的图书馆,夜来香姿影婆娑的草地,有猴山的公园——城市总是这副面孔。 我沿着山麓特有的弯路转了一阵子,然后沿河畔下到海边,在河口附近下得车,把脚伸到河水里浸凉。网球场里有两个晒得红扑扑的女孩,戴着白帽和墨镜往来击球。阳光到午后骤然变得势不可挡。两人的汗珠随着球拍的挥舞飞溅在网球场上。 我观看了5分钟。随后转身上车,放倒车座的靠背,闭目合眼,茫然听着海涛声和其间夹杂的击球声,听了好一会儿。柔和的南风送来海水的馨香和沥青路面的焦味,使得我想起往昔的夏日。女孩肌体的温存,过时的摇摆舞曲,刚刚洗过的无袖衫,在游泳池更衣室吸烟时的甘美,稍纵即逝的预感——一幕幕永无休止的甜蜜的夏日之梦。而在某一年的夏天(何时来着?),那梦便一去沓然再也不曾光临。 两点不多不少,我把车开到爵士酒吧门前。只见鼠正坐在路旁护栏上,看卡萨扎基思的《再次上十字架的基督》。 “她在哪?”我问。 鼠悄然合上书,钻进车,戴上墨镜: “算了。” “算了?” “是算了。” 我叹口气,松开领带,把上衣扔到后排座席,点上支烟。 “那么,总得有个去处吧?” “动物园。” “好啊。”我应道。28 谈一下城市——我出生、成长、并且第一次同女孩睡觉的城市。 前面临海,后面依山,侧面有座庞大的港口。其实城市很小。从港口回来,如果驱车在国道上急驰,我是概不吸烟的。因为还不等火柴擦燃车便驰过了市区。 人口7万略多一点,这个数目5年后也几乎没变。这些人差不多都住在带有小院的二层楼里,都有小汽车,不少家有两辆。 此数字并非我的随意想象,而是市政府统计科每年底正式发表的。拥有二层小楼住房这点确实够开心的。 鼠的家是三层楼,天台上还带有温室。车库是沿斜坡开凿出来的地下室,父亲的“奔驰”和鼠的“凯旋TRM”相亲相爱地并排停在那里。奇怪的是,鼠家里最有家庭气氛的倒是这间车库。车库甚是宽敞,连小型飞机都似乎停得进去。里面还紧挨紧靠地摆着型号过时或厌弃不用的电视机、电冰箱、沙发、成套餐具、音响、餐柜等什物。我们经常在这里喝啤酒,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对鼠的父亲,我几乎一无所知,也没见过。我问过是何等人物,鼠答得倒也干脆:年纪远比他大,男性。 听人说,鼠的父亲从前好像穷得一塌糊涂,此是战前。战争快开始时他好歹搞到一家化学药物工厂,卖起了驱虫膏。效果如何虽颇有疑问,但碰巧赶上战线向南推进,那软膏便卖得如同飞了一般。 战争一结束,他便把软膏一古脑儿收进仓库,这回卖起了不三不四的营养剂。待朝鲜战场停火之时,又突如其来地换成了家用洗涤剂。据说成分却始终如一。我看有这可能。 25年前,在新几内亚岛的森林里,浑身涂满驱虫膏的日本兵尸体堆积如山;如今每家每户的卫生间又堆有贴着同样商标的厕所用管道洗涤剂。 如此这般,鼠的父亲成了阔佬。 当然,我的朋友里也有穷人家的孩子。他的父亲是市营公共汽车的司机。有钱的公共汽车司机也未必没有,但我朋友的父亲却属于穷的那一类。因为他父母几乎都不在家,我得以时常去那里玩。他父亲不是开车就是在赛马场,母亲则一天到晚打短工。 他是我高中同学。我们成为朋友是由一段小小的插曲引起的。 一天午休我正在小便,他来我身旁解开裤口。我们没有交谈,差不多同时结束,一起洗手。 “喂,有件好东西。”他一边往裤屁股上抹手一边说: “噢。” “给你看看?”他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我。原来是女人的裸体照,其中间部位竟插着一个瓶子。“厉害吧?” “的确。” “来我家还有更厉害的哩!”他说。 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 这城市里住着各种各样的人。18年时间里,我在这个地方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它已经在我心中牢牢地扎下根,我几乎所有的回忆都同它联系在一起。但上大学那年春天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却从心底舒了口长气。 暑假和春假期间我都回来这里,而大多靠喝啤酒打发日子。29 大约有一个星期,鼠的情况非常不妙。或许由于秋日临近,也可能因为那个女孩的关系。鼠对此只字不吐。 鼠不在时,我抓住杰寻风摸底: “喂,你说鼠怎么了?” “这个——,我也莫名其妙。莫不是因为夏天快要完了?” 随着秋天的降临,鼠的心绪总是有些消沉。常常坐在餐桌旁呆愣愣地看书,我向他搭话,他也只是无精打采地应付了事。而到暮色苍茫凉风徐来四周氤氲几丝秋意的时分,鼠便一下子停止喝啤酒,而气急败坏似地大喝冰镇巴奔威士忌,无尽无休地往桌旁自动唱机里投放硬币,在弹子球机前手拍脚刨,直到亮起警告红灯,弄得杰惶惶不安。 “怕是有一种被抛弃之感吧,心情可以理解。”杰说。 “是吗?” “大家都一走了之。有的返校,有的回单位。你也是吧?” “是啊。” “要理解才行。” 我点点头。”那个女孩呢?” “不久就会淡忘的,肯定。” “有什么不愉快不成?” “怎么说呢?” 杰含糊一句,接着去做他的事。我没再追问,往自动唱机里投下枚硬币,选了几支曲,回桌旁喝啤酒。 过了10多分钟,杰再次来我跟前问: “怎么,鼠对你什么也没说?” “嗯。” “怪呀。” “真的怪?” 杰一边反复擦拭手中的玻璃杯,一边深思起来。 “应该找你商量才是。” “干嘛不开口?” “难开口嘛。好像怕遭抢白。” “哪里还会抢白!” “看上去像是那样,以前我就有这个感觉。倒是个会体贴人的孩子。你嘛,怎么说呢,像是有毅然决然的果断之处,…… 可不是说你的坏话。” “知道。” “只不过是我比你大20岁,碰上的晦气事也多。所以,怎么说好呢……” “苦口婆心。” “对啦。” 我笑着喝口啤酒: “鼠那里由我说说看。” “嗯,那就好。” 杰熄掉烟,转身回去做事。我起身走进厕所,洗手时顺便照了照镜子,然后又快快地喝了瓶啤酒。30 曾有过人人都试图冷静生活的年代。 高中快毕业时,我决心把内心所想的事顶多说出一半。起因我忘了,总之好几年时间里我始终实践这一念头。并且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果真成了仅说一半话的人。 我并不知道这同冷静有何关系。但如果将一年到头都得除霜的旧式冰箱称为冷静的话,那么我也是这样。 由此之故,我用啤酒和香烟,把即将在时间的积水潭中昏昏欲睡的意识踢打起来,同时续写这篇文字。我洗了不知多少次热水淋浴,一天刮两回胡须,周而复始地听旧唱片。此时此刻,落后于时代的彼得.波尔和玛莉就在我背后喝道: “再也无须前思后想,一切岂非已然过往。” 且听风吟31 第二天,我邀鼠来到山脚下一家宾馆的游泳池。由于夏季将逝,且交通不便,池里只有十来个人。其中一半是美国住客: 他们与其说是游泳,莫如说是在专心晒日光浴。 这座由旧华族别墅改建成的酒店,有一方芳草凄凄的庭院,游泳池与主建筑之间隔着一道蔷薇篱笆,沿篱笆爬上略略高出的山坡,海面、港口和街市尽收眼底。 我和鼠在25米长的游泳池里竞相游了几个来回。然后并排躺在轻便折叠椅上,喝着冰镇可乐。我调整完呼吸抽罢一支烟的时间里,鼠愣愣地望着一个独自尽情游泳的美国少女。 万里无云的晴空,几架喷气式飞机留下几缕冻僵似的白线,倏然飞去。 “小时候天上的飞机好像更多来着。”鼠望了眼天空说: “几乎清一色是美军飞机,有一对螺旋浆的双体家伙。记得?” “p38?” “不,运输机。比P38大得多,有时飞得很低很低,连空军标志都能看到。……此外记得的有DC6、DC7,还见过赛巴喷气式哩。” “够老的了!” “是啊,还是艾森豪威尔时代。巡洋舰一进港,就满街都是美国军宪和水兵。见过美国军宪?” “嗯。” “好些东西都失去了。当然不是说我喜欢军人……” 我点点头。 “赛巴那飞机真是厉害,连凝固汽油弹都投得下来。见过凝固汽油弹下落的光景?” “在战争影片里。” “人这东西想出的名堂真是够多的,而且又都那么精妙。 再过10年,恐怕连凝固汽油弹都令人怀念也未可知。” 我笑着点燃第二支烟。“喜欢飞机?” “想当飞行员来着,过去。可惜槁坏了眼睛,只好死心。” “真的?” “喜欢天空,百看不厌。当然不看也可以。”鼠沉默了5分钟,蓦然开口道:“有时候我无论如何都受不了,受不了自己有钱。恨不能一逃了事。你能理解?” “无法理解。”我不禁愕然。“不过逃就是喽,要是真心那么想的话。” “……或许那样最好,跑到一处陌生的城市,一切从头开始。也并不坏。” “不回大学了?” “算了。也无法回去嘛!”鼠从墨镜的背后用眼睛追逐仍在游泳的女孩。 “干嘛算了?” “怎么说呢,大概因为厌烦了吧。可我也在尽我的努力——就连自己都难以置信。我也在考虑别人,像考虑自己的事一样,也因此挨过警察的揍。但到时候人们终究要各归其位,唯独我无处可归,如同椅子被人开玩笑抽走了一般。” “往后做什么?” 鼠用毛巾擦着脚,沉吟多时。 “想写小说,你看如何!” “还用说,那就写嘛!” 鼠点头。 “什么小说?” “好小说,对自己来说。我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才能。但我想如果写,起码得写足以使自己本身受到启发的东西才行,否则没有意思。是吧?” “是啊。” “或是为自己本身写……或是为蝉写。” “蝉?” “嗯。”鼠捏弄了一会悬挂在裸胸前的肯尼迪铜饯。“几年前,我同一个女孩去过奈良。那是个异常闷热的夏日午后,我俩在山路上走了3个小时。途中遇到的活物,只有留下一声尖叫拔地飞走的野鸟,和路旁扑楞翅膀的秋蝉。因为太热了。 “走了一大阵,我们找一处夏草整齐茂密的缓坡,弓身坐下,在沁人心脾的山风的吹拂中擦去汗水。斜坡下面横着一条很深的壕沟,对面是一处古坟,小岛一般高,上面长满苍郁的树木。是古代天皇的。看过?” 我点点头。 “那时我想、干嘛要建造成这么个庞然大物呢?……当然,无论什么样的坟墓都自有意义。就是说它告诉人们,无论什么样的人迟早都是一死。问题是那家伙过于庞大。庞大有时候会把事物的本质弄得面目全非。说老实话,那家伙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墓,是山。濠沟的水面上到处是青蛙和水草,周围栅栏挂满蜘蛛网。 “我一声不响地看着古坟,倾听风掠水面的声响。当时我体会到的心情,用语言绝对无法表达。不,那压根儿就不是心情,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完完全全被包围的感觉。就是说,蝉也罢蛙也罢蜘蛛也罢风也罢,统统融为一体在宇宙中漂流。” 说到这里,鼠喝掉泡沫早已消失的最后一口可乐。 “每次写东西,我都要想起那个夏日午后和树木苍郁的古坟。并且心想,要是能为蝉、蛙、蜘蛛以及夏草和风写点什么,该是何等美妙!” 说罢,鼠双手抱在脖后,默然望着天空。 “那……你是写什么了?” “哪里,一行也没写成,什么也没写成。” “是这样?” “汝等乃地中之盐。” “?” “倘盐失效,当取别物代之。”鼠如此说道。 黄昏时分,阳光黯谈下来,我们离开游泳池,跨进荡出曼托巴尼意大利民谣旋律的宾馆小酒巴,端起凉啤酒。宽大的窗口外面,港口的灯火历历在目。 “女孩怎么样了?”我咬咬牙问。 鼠用指甲剔去嘴边沾的酒沫,沉思似地望着天花板。 “说白啦,这件事原本打算什么也不告诉你来着。简直傻气得很。” “不是想找我商量一次么?” “那倒是。但想了一个晚上,还是免了。世上有的事情是奈何不得的。” “比如说?” “比如虫牙:一天突然作痛,谁来安慰都照痛不止,这一来,就开始对自己大为气恼,并接着对那些不对自己生气的家伙无端气恼起来。明白?” “多多少少。”我说,“不过你认真想想看:条件大伙都一样,就像同坐一架出了故障的飞机。诚然,有的运气好些有的运气差些,有的坚强些有些懦弱些,有的有钱有的没钱。但没有一个家伙怀有超平常人的自信,大家一个样,拥有什么的家伙生怕一旦失去,一无所有的家伙担心永远一无所有,大家一个样。所以,早些觉察到这一点的人应该力争使自己多少怀有自信,哪怕装模作样也好,对吧?什么自信之人,那样的人根本没有,有的不过是能够装出自信的人。” “提个问题好么?” 我点点头。 “你果真这样认为?” “嗯。” 鼠默然不语,久久盯着啤酒杯不动。 “就不能说是说谎?”鼠神情肃然。 我用车把鼠送回家,而后一个人走进爵士酒吧。 “说了?” “说了。” “那就好。” 杰说罢,把炸马铃薯片放在我面前。32 哈特费尔德这位作家,他的作品尽管量很庞大,却极少直接涉及人生、抱负和爱情。在比较严肃的(所谓严肃,即没有外星人或怪物出场之意)半自传性质的作品《绕虹一周半》(1937年)中,哈特费尔德多半以嘲讽、开玩笑和正话反说的语气,极为简洁地道出了他的肺腑之言: “我向这房间中至为神圣的书籍、即按字母顺序编印的电话号码薄发誓:写实、我仅仅写实。人生是空的。但当然有救。 因为在其开始之时并非完全空空如也。而是我们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无所不用具极地将其磨损以至彻底掏空的。至于如何辛苦、如何磨损,在此不一一叙述。因为很麻烦。如果有人无论如何都想知道,那么请去阅读罗曼.罗兰著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一切都写在那里。” 哈特费尔德之所以对《约翰.克利斯朵夫》大为欣赏,原因之一是由于书中对一个人由生至死的过程描写得无微不至、有条不紊;二是由于它是一部长而又长的长篇。他一向认为,既然小说是一种情报,那就必须可以用图表和年表之类表现出来,而且其准确性同量堪成正比。 对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他往往持批评态度。他说,问题当然不在量的方面,而是其中宇宙观念的缺如,因而作品给人印象不够谐调。他使用到“宇宙观念”这一字眼时,大多意味该作品“不可救药”。 他最满意的小说是《佛兰德斯的狗》。他说:“喂,你能相信是为一幅画而死的?” 一位新闻记者在一次采访中这样问哈特费尔德: “您书中的主人公华尔德在火星上死了两次,金星上死了一次。这不矛盾么?” 哈特费尔德应道: “你可知道时间在宇宙空间是怎样流转的?” “不知道,”记者口答,“可是又有谁能知道呢?” “把谁都知道的事写成小说,那究竟有何意味可言!” 哈特费尔德有部短篇小说叫《火星的井》,在他的作品中最为标新立异,仿佛暗示布拉德贝利的即将出现。书是很早以前读的,细节已经忘了,现将梗概写在下面: 那是一个青年钻进火星地表无数个无底深井的故事。井估计是几万年前由火星人挖掘的。奇特的是这些井全都巧妙地避开水脉。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挖这些东西出于什么目的。 实际上,除了这些井,火星人什么都未留下。没有文字没有住宅没有餐具没有铁没有墓没有火箭没有城镇没有自动售货机,连贝壳也没有。唯独有井。至于能否将其称为文明,作为地球人的学者甚难判断。的确,这些井建造得委实无懈可击,虽经几万年的岁月,而砖块却一块都未塌落。 不用说,曾有好几个探险家和考察队员钻进井去。携带绳索者,由于井纵向过深和横洞过长而不得不返回地面;未带绳索者,则无一人返回。 一天,一个在宇宙中往来仿惶的青年人钻人井内。他已经厌倦了宇宙的浩渺无垠,而期待悄然死去。随着身体的下降,青年觉得井洞逐渐变得舒服起来,一股奇妙的力开始温柔地包拢他的全身。下降大约1公里之后,他觅得一处合适的横洞,钻入其中,沿着曲曲折折的路漫无目的地走动不止。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表早已停了。或许两小时,也可能两天。全然没有饥饿感和疲劳感,原先感觉到的不可思议的力依然包拢着他的身体。 某一时刻,他突然觉察到了日光,原来是横洞同别的井连在了一起。他沿井壁攀登,重新返回地面。他在井围弓身坐下,望着无遮无拦的茫茫荒野,又望望太阳。是有什么出了错!风的气息、太阳……太阳虽在中天,却如夕阳一般成了橙色的巨大块体。 “再过25万年,太阳就要爆炸,……oFF。25万年,时间也并不很长。”风向他窃窃私语,“用不着为我担心,我不过是风。假如你愿意,叫我火星人也没关系,听起来还不坏嘛!当然,话语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可你是在讲话。” “我?讲话的是你。我只是给你的心一点提示。” “太阳是怎么回事,到底?” “老啦,奄奄一息。你我都毫无办法。” “干嘛突如其来地……” “不是突如其来。你在井内穿行之间,时光已流逝了约15亿年,正如你们的谚语所说,光阴似箭啊。你所穿行的井是沿着时间的斜坡开凿出来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在时间之中彷惶,从宇宙诞生直到死亡的时间里。所以我们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只是风。” “有句后问一下好么?” “愿闻。” “你学得了什么?” 大气微微摇颤,风绽出笑容,须臾,亘古不灭的沉寂重新笼罩了火星的表面。年轻人从衣袋里掏出手枪,用枪口顶住太阳穴,轻轻扣动了板机。33 电话铃响了。 “回来啦。”她说。 “想见你啊。” “现在出得来?” “没问题。” “5点钟在YWCA门前。” “在YWCA做什么?” “OVI”我放下电话,冲罢淋浴,喝起啤酒。快喝完的黄昏时分,瀑布般的阵雨从天而降。 来到YWCA时,雨已完全止息。走出门的女孩们满脸疑惑地抬头打量天空,有的撑伞,有的收拢起来。我在门口的对面把车刹住,熄掉引擎,点燃支烟。被雨淋得上下黯然的门柱,看上去活像两柱荒野中矗立的墓石。YWCA寒碜凄然的建筑物旁边,建起了一座崭新然而廉价的出租楼宇,天台上竖着巨幅的电冰箱广告板。一个身扎围裙的30光景的女子向前倾着身子,尽管看起来十足患有贫血症,但仍然喜不自胜地打开冰箱门,里边的贮藏品也因此得以窥见。 第一层是冰块和1公升华尼拉冰淇凌,以及一包冷冻虾;第二层是蛋盒、黄油、卡门贝干酪、无骨火腿;第三层是鱼和鸡腿;最下边的塑料箱里是西红柿、黄瓜、龙须菜、莴苣、葡萄柚;门上是可口可乐和啤酒各3大瓶,以及软包装牛奶。 等她的时间里,我一直俯在方向盘上逐个琢磨电冰箱里的内容。不管怎样,我总觉得1公升冰淇凌未免过多,而没有保鲜纸是致命的疏漏。 5点稍过,她从门里出来:身穿拉科斯捷淡红色开领半袖衫和一条白布迷你裙,头发在脑后束起,戴副眼镜。一周不见,她看上去老了三、四岁。大概是发型和眼镜的关系。 “好凶的雨。”一钻进助手席她便说道,并且神经质地拉了拉裙摆。 “淋湿了?” “一点点。” 我从后排座席拿出去游泳池以来一直放在那里的海水浴毛巾,递到她手里。她用来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抹了几把头发,还给我。 “开始下的时候在附近喝咖啡来着,发大水似的。” “不过变得凉快啦!” “那倒是。” 她点下头,把胳臂探出窗外,试了试外面的温度,同上次见面时相比,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不大融洽的气氛。 “旅行可愉快?”我试着问。 “哪里去什么旅行,说谎骗你。” “为什么说谎?” “一会再告诉。”34 我有时说谎。 最后一次说谎是在去年。 说谎是非常令人讨厌的勾当。不妨说,说谎与沉默是现代人类社会中流行的两大罪过。实际上我们又经常说谎,也往往沉默不语。 然而,倘若我们一年四季都喋喋不休,而且喋喋不休的无不是真实,那么真实的价值势必荡然无存。 去年秋天,我和我的女友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而且两人都饥不可耐。 “没什么吃的?”我问她。 “找找看。” 她依然赤条条地翻身下床,打开电冰箱,找到一块旧面包,放进莴苣和香肠简单做成三明治,连同速溶咖啡一起端到床上。那是一个就10月来说多少有点偏冷的夜晚,上床时她身上已经凉透,宛如罐头里的大马哈鱼。 “没有芥未。” “够高级的了!” 我们围着被,边嚼三明治边看电视上的老影片。 是《战场架桥》。 当桥被最后炸毁时,她长长惊叹一声。 “何苦那么死命架桥?”她指着茫然伫立的阿莱科.吉涅斯向我问道。 “为了继续保持自豪。” “唔……”她嘴里塞满面包,就人的自豪沉思多时。至于她脑袋里又起了什么别的念头,我无法想象,平时也是如此。 “嗳,爱我么?” “当然。” “想结婚?” “现在、马上?” “早晚……早着呢。” “当然想。” “可在我询问之前你可是只字未提哟!” “忘提了。” “……想要几个孩子?” “三个。” “男的?女的?” “女的两个,男的一个。” 她就着咖啡咽下口里的面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 “说谎!”她说。 但她错了,我只有这一次没有说谎。且听风吟35我们走进港口附进一家小餐馆,简单吃完饭,随后要了玛莉白兰地和巴奔威士忌。“真的想听?”她问。“去年啊,解剖了一头牛。”“是么?”“划开肚子一看,胃里边只有一把草。我把草装进塑料袋,拿回家放在桌面。这么着,每当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我就对着那草块想:牛何苦好多遍好多遍地反复咀嚼这么难吃又难看的东西呢?”她淡淡一笑,撅起嘴唇,许久盯着我的脸。“明白了,什么也不说就是。”我点头。“有件事要问你来着,可以么?”“请。”“人为什么要死?”“由于进化。个体无法承受进化的能量。周而必然换代。当然,这只是其中一种说法。”“现今仍在进化?”“一点一点地。”“为什么进化?”“对此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即宇宙本身在不断进化。至于是否有某种方向性或意志介入其中,可以暂且不论,总之宇宙是在进化。而我们,归根结底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我放下威士忌酒杯,给香烟点上火。“没有任何人知道那种能量来自何处。”“是吗?”“是的。”她一边用指尖反复旋转杯里的冰块,一边出神地盯视白色的桌布。“我死后百年,谁也不会记得我的存在了吧?”“有可能。”我说。出得店门,我们在鲜明得近乎不可思议的暮色之中,沿着幽静的仓库街缓缓移步。并肩走时,可以隐约感觉出她头上洗发香波的气味。轻轻摇曳柳叶的风,使人多少想到夏日的尾声。走了一会儿,她用五指俱全的手抓住我的手问:“什么时候回东京?”“下周。有考试的。”她悄然不语。“冬天还回来,圣诞节前。12月24日是我生日。”她点点头,但似乎另有所思。“山羊座吧?”“嗯。你呢?”“一样。1月10日。”“总好象星运不大好。和耶稣基督相同。”“是啊。”说着,她重新抓起我的手。“你这一走,我真有些寂寞。”“后会有期。”她什么也没说。每一座仓库都已相当古旧,砖与砖之间紧紧附着光滑的苍绿色苔藓。高高的、黑洞洞的窗口镶着似很坚牢的钢筋,严重生锈的铁门上分别贴有各贸易公司的名签,在可以明显闻到海水味儿的地段,仓库街中断了,路旁的柳树也像掉牙似地现出缺口。我们径自穿过野草茂密的港湾铁道,在没有人影的突堤的仓库石阶上坐下,望着海面。对面造船厂的船坞已经灯火点点,旁边一艘卸空货物而露出吃水线的希腊货轮,仿佛被人遗弃似地飘浮不动。那甲板的白漆由于潮风的侵蚀已变得红锈斑驳,船舷密密麻麻地沾满贝壳,犹如病人身上脓疮愈后的硬疤。我们许久许久地缄口不语,只是一味地望着海面望着天空望着船只,晚风掠过海面而拂动草丛的时间里,暮色渐渐变成淡淡的夜色,几颗银星开始在船坞上方闪闪眨眼。长时间沉默过后,她用左手攥起拳头,神经质地连连捶击右手的掌心,直到捶得发红,这才怅然若失地盯着手心不动。“全都讨厌透顶!”她孤零零地冒出一句。“我也?”“对不起,”她脸一红,恍然大悟似地把手放回膝头。“你不是讨厌的人。”“能算得上?”她浅浅露出笑意,点了点头,随即用微微颤抖的手给烟点上火。一缕烟随着海面吹来的风,穿过她的发侧,在黑暗中消失了。“一个人呆着不动,就听见很多很多人来找我搭话。……熟人,陌生人,爸爸,妈妈,学校的老师,各种各样的人。”我点点头。“说的话大都不很入耳,什么你这样的快点死掉算了,还有令人作呕的……”“什么?”“不想说。”她把吸了两三口的香烟用皮凉鞋碾碎,拿指尖轻轻揉下眼睛,“你不认为是一种病?”“怎么说呢?”我摇摇头,表示不明白。“担心的话。最好找医生看看。”“不必的,别介意。”她点燃第二支烟,似乎想笑,但没笑出。“向别人谈起这种话,你是第一个。”我握住她的手。手依然颤抖不止,指间已渗出冷汗,湿瀛瀛的。“我从来都不想说谎骗人!”“知道。”我们再度陷入沉默,而只是谛听微波细浪拍击突堤的声响。沉默的时间很长,竟至忘了时间。等我注意到时,她早已哭了。我用手背上下抚摸她泪水涟涟的脸颊,搂过她的肩。好久没有感觉出夏日的气息了。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女孩肌体的感触,洗发香波的气味,傍晚的和风,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然而,这一切宛如一度揉过的复写纸,无不同原来有着少许然而却是无可挽回的差异。36我们花30分钟走到她的宿舍。这是个心情愉快的良宵,加之已经哭过,她的情绪令人吃惊地好。归途中,我们走进几家商店,买了一些看上去可有可无的零碎物品:带有草莓芳香的牙膏、五颜六色的海水浴毛巾、几种丹麦进口的智力玩具、6色圆珠笔。我们抱着这些登上坡路,不时停止脚步,回头望一眼海港。“嗳,车还停在那里吧?”“过后再取。”“明天早上怕不大妥吧?”“没关系。”我们接着走剩下的路。“今晚不想一个人过。”她对着路面铺的石子说道。我点了下头。“可这一来你就擦不成皮鞋了。”“偶尔自己擦也无妨。”“擦吗,自己?”“老实人嘛。”静谧的夜。她缓缓翻了个身,鼻头触在我右肩上。“冷啊。”“冷?30度咧!”“管它,反正冷。”我拉起蹬在脚下的毛巾被,一直拉到肩头,然后抱住她。她的身体瑟瑟颤抖不止。“不大舒服?”她轻轻摇头:“害怕。”“怕什么?”“什么都怕。你就不怕?”“有什么好怕!”她沉默,一种仿佛在手心上确认我答话分量的沉默。“想和我性交?”“嗯。”“原谅我,今天不成。”我依然抱着她,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