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临终前的鲁迅先生(1)十月十八日早上六点左右,许夫人来了。带来了后来让我悲痛的鲁迅先生的绝笔信。老版几下①:没想到半夜又喘起来。因此,十点钟的约会去不成了,很抱歉。拜托你给须藤先生挂个电话,请他速来看一下。L留十月十八日我们本来约好十点见面的。我一边读着信一边听着许夫人的话,胸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我看着手上的这封信,不同于平日里一贯的工整,字迹显得非常凌乱。我马上致电须藤医生,请求他务必尽快前去先生住处。挂完电话我也赶着出了门。我进去的时候,只见先生躺在案桌前的藤椅里,右手夹着一支烟,脸色非常难看,呼吸也很困难的样子。我心里一紧,还是告诉他须藤医生马上就到了,让他等一会。面前这把藤椅是先生非常喜欢的一个地方,他常躺在上面休息。先生看上去呼吸非常困难,我不知道怎么做能帮到他,只能伸出手静静地安抚他的背部。许夫人也跟过来和我做着一样的事,她看上去非常不安。我家里有一个治疗哮喘的秘方,是用蛋黄油做成的,之前我曾问过先生要不要尝一下,他摆摆手说不要了。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想这次可能用得上了,就用瓶子装了六个蛋黄油胶囊。我这样做的时候,妻子还过来劝我说先生肯定不吃这个。这会儿须藤医生还没过来,我只能寄希望于我带来的秘方能多少缓解下先生的痛苦。这次我问先生喝不喝时,先生答应了。我赶紧去掉胶囊的外壳取出里面的蛋黄油,送到他嘴边。先生一口气喝了三个。我看到他这样也觉得非常高兴,心中不断地祈祷这秘方能有效。喝完后,我又问先生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先生告诉我说他平躺着更难受,还是像这样靠在藤椅上不时地晃一晃,上半身保持不动比较好。我看先生这个样子,心想他现在一定非常痛苦。看到他手里的烟,我劝他别抽了,他又吸了几口终于把烟扔掉了。就在我和许夫人两个人用手轻拍先生背部帮他顺气的时候,须藤医生来了。他站在门口处朝先生望了下便赶紧进来了。“怎么了?”我从须藤医生的脸上清楚地看到了担心的神情,不得不在心中默默祈祷不要有事。伴随着先生困难的呼吸声,他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凌晨四点开始哮喘又犯了,请医生快给他打上一针。他说话时,须藤医生已经准备好注射用的器具了,听完后立刻在他右手腕上打了一针。先生看上去还是呼吸很困难的样子,一两分钟过去了,他问道:“怎么了……好像……不起作用……”医生一边说着还没到时间呢,一边已经在做下一次注射的准备,对先生说道:“一针没用的话再打一针吧。”五分钟过去了,先生的呼吸还是没有任何变化,依然很痛苦的样子。医生只好又在他右手腕上打了一针。一两分钟过去后,先生说这次好像有点用了,呼吸看上去也稍微轻松点了。我和许夫人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我俩差不多同时伸出手放到先生后背上帮他顺气,先生让我们别动他,我们就停了。打了针后先生的痛苦似乎减轻了点,他和医生聊了起来。这时候正好是距离早上八点差五分钟。因为我八点钟和一家商铺有约,所以拜托须藤医生看着点后,就赶回店里去了。在店里的时候我心想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先生这会儿应该已经没事了,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就在我和客人说话时,须藤先生过来找我,说是先生的哮喘不仅治不好,而且似乎已经转变成了心脏性哮喘,想请松井博士一起过去看一下。我听后立刻备了车前往福民医院接松井博士,不巧的是正赶上星期天松井博士外出了。问清楚博士去哪里后,须藤先生亲自去接他了。后来在路上恰巧碰见石井医生,须藤和他说了鲁迅先生今天早上发病的症状后,石井医生表示赶紧一起去探望。第二部分 临终前的鲁迅先生(2)不一会儿,须藤医生和石井医生都到了,说是病情加重,今天要特别留心。不对,其实是已经很危险了。但是我怎么都不忍心对许夫人说出危险的事情。医生对前来帮忙的护士吩咐道:“每两小时注射一次。”另外告知她如果呼吸困难,就准备给先生输氧气。我听后马上去拿氧气发生器,另外托人去药店买输氧管。先生那会儿已经躺在床上了,吸了氧气之后呼吸看上去顺畅了一些。先生问道:“我的病怎么样了?”我告诉他眼下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医生也说了让他尽量静养,所以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就行。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输氧管送来了,于是我又接上了输氧管给先生送氧气。用了输氧管效果要好得多,先生迷迷糊糊睡着了。在这之前我怕有什么万一,还是对许夫人说了先生病重的事情,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另外还打电话通知了鲁迅先生的三弟周建人先生,他接到电话后立刻赶了过来。后来须藤医生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让我们明天早上再过去。但我还是不放心,就留了一个店员住在先生家里看着。虽然回到了家,我却怎么也放心不下,于是又回到先生住处。后来我又请石井医生过来诊察了下,医生说先生的情况已是病危,快请他弟弟过来吧。于是我请许夫人打电话把周建人先生叫来了。我把医生的话转告了周建人先生,让他多加注意,就和许夫人下了楼,在客厅里说话。夫人担心我太累让我回去休息,但不知为何,我心里隐隐觉得会有事发生,又不敢和夫人说。后来和建人先生单独聊了会儿,决定彻夜留在那儿。许夫人劝我回去休息,建人先生也一个劲地劝我去二楼卧室休息。我觉得让夫人过意不去不太好,就在晚上十二点的时候回家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走竟然是和先生的永别。回到家后,我对一直没睡觉等我回家的妻子说了先生的情况,两个人一起祈祷别有什么事发生后就上床睡觉了。可是躺在床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一直在心里祈祷先生可以顺利挨过今晚。早上五点的时候家里的挂钟响了,没过多久外边传来一阵“老板、老板”的叫声。我心里一惊,马上跳下床跑去打开窗户。店员看上去很着急的样子,让我赶快过去,还有赶紧叫医生。我吩咐他去请石井医生后,又急忙打电话给须藤医生,让他也赶快过去看看。之后,我飞快地赶去先生住处。那时已是早上五点三十一分。可惜,到先生家时,一切都晚了。先生的额头摸上去还是温热的,手也是暖的,可是已经没有了呼吸,脉搏也停止了跳动。我一只手握着先生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先生的额头上。渐渐地,我感觉到手下的温暖慢慢地退去了。许夫人扶着桌子泣不成声。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她,只能静静地陪着流眼泪。石井医生到了,摇摇头说没有法子了。不一会儿须藤医生也来了,看过后一样说了声没有法子。即便再高明的医术,也不能让死去的人动一下手指,这就是生命的脆弱。接着我把先生病故的消息通知了鹿地夫妇还有其他和先生熟识的人。呜呼!何其悲哉!鲁迅先生最后还是走了。时间是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早上五点二十五分,我的耳边似乎一直回响着先生说的那一句“我的病怎么样了?”——《文艺春秋》一九三六年第二部分 给增田涉的两封信增田先生:您好!鲁迅先生走了,到现在我都觉得像是在做梦。十八日凌晨许夫人按照惯例带来了先生的简信,字迹潦草得几乎读不出来写的是什么了。先生说他没想到哮喘又发作了,看样子赶不上明天的约定,拜托我请须藤医生赶快过去一趟。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放下信马上给医生打了个电话,紧接着我也赶紧出门去了。我进去的时候只见先生看上去呼吸非常困难,坐在躺椅上不时地动一动身子,但是上半身是笔直不动的。不一会儿医生过来给他打了一针,但是见效不大。后来又打了一针,这次好像起了作用,先生看上去安静多了,呼吸也变得顺畅了。然而没想到随之而来的是心脏被压迫后胸膜不断变大,说是有空气从肺部进入了胸膜。最终在十九日早上五点二十五分的时候,先生走了。中国各大报纸纷纷刊登先生病故的消息。二十二日的出殡仪式上,来了六千多位青年为先生送行,可见先生在人们心目中的伟大。治丧委员会成立后,我也加入其中。在大家的努力下,葬礼最终顺利结束了。后来又讨论了很久,结果是大家都觉得无论如何得成立一个纪念委员会,于是又举行了一个筹备会,面向全世界招募纪念会委员。我负责招收日本方面的委员。然而我对于日本的同人们如何组织这类活动并不十分熟悉,希望您百忙之中能抽空来一趟东京,和佐藤春夫及藤森成吉两位先生一起商量下,帮忙列一张委员的名单出来。拜托您了。费用方面由我一力承担,您不用担心。请先生务必鼎力相助。我想了想,和鲁迅先生有过直接会面的人差不多有以下这些:新居格先生、室伏高信先生、长谷川如是闲先生、横光利一先生、庄原达先生(同盟通信)、山本实彦先生(改造社社长)、贺川丰彦先生,还有《读卖新闻》经济部的部长山崎靖纯先生、山本初枝女士,另外还有野口米次郎先生。拜托您了,其他细节我会再一次和您联系的。请您务必答应下来。这也是来自许夫人的请求。内山完造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三日上海增田先生:展信好!今天我收到您的来信了。信上说您之前好像去哪里旅行了。昨天我把信寄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您会这么快给我回信。我简单地和您汇报下葬礼的情况。葬礼上来了六千多人,都是青年和工人们,有男有女。一百几十面棉布旗、几百个花环都是参加葬礼的人自发带来的,没有付一点酬劳。租了九辆汽车过来,还有一辆是主治医生须藤先生送来的自用汽车。整个仪式进行了两个半小时,秩序非常好。葬礼仪式是在万国公墓的礼堂前举行的。蔡元培先生主持仪式,沈钧儒先生负责对鲁迅先生生平事迹做简短回顾(朗诵),胡愈之先生诵读哀悼词,宋庆龄女士发表哀悼演说后,接着就是邬其山的哀悼演说。中途又突然加了三个人发表了各自的演说。然后集体默哀一分钟,埋葬了先生遗体。没有一个僧人、道士或者牧师,全是鲁迅先生的朋友。真痛快。邬其山说道:“鲁迅先生称得上是世界的伟人,因此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和造成的影响也是多方面的。如果用一句话总结,我想说他是一个预言者。我感到先生的言语像极了从荒野里传来的喊声,有时候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每当我想起这句话,都仿佛看到只身行走在茫茫旷野中的先生孤单落寞的身影。“我希望在座的各位,不要让先生的足迹被杂草覆盖。更希望大家追随先生的脚步,走出一条光明大道来!”演说赢得了在场群众热烈持续的掌声,有人说近年来从来没有一个日本人能在六千多中国人民面前演说并取得这么热烈的反响。很多人都表示讲得非常棒。呵呵。内山完造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四日上海附注:前面列出来的两封书信,增田涉先生在其著作《鲁迅的死?三封信》里边曾经介绍过。珍惜的人我最真挚的朋友走后,我一直期盼着他能重新活上个十年二十年。鲁迅先生和我是非常交心的知己。我有许多话想和他说,如今却都说不出来了。十七日他的突然来访,如今想来更像是前来和我“告别”的。先生在呼吸困难的情况下写下的哮喘复发的字条也已经成了他的绝笔,他的日记也在十六日那天戛然而止。——《上海日报》一九三六年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