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上了楼。看着女儿们的背影,风野想终于到了一决胜负的时刻。孩子们不在,失去了缓冲物,自己将与妻子直接交手,该说些什么呢? 是妻子擅自出走的,她该先为此道歉。但只要说一声“请原谅”,自己就不予追究。相反,如果妻子的态度是“我为你回来了”,那就不客气地跟她辩辩理。 既然已经在电话上道过一次歉了,没有必要再次低头认错。 风野正考虑着对策,妻子下了楼,默默地把女儿们脱下的衣服叠了起来。 风野装着没有注意到,又拿起已看过的晚报看起来。这时,妻子说话了。 “我有些累,先睡了。” “什么……” 回过头看时,妻子已经上了楼。 “哎……”风野想叫住妻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把妻子叫回来,四目相对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弄不好又闹出不愉快,反而不美。 或许,今晚上就这样停战最理想。风野虽然有些沮丧,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看来,妻子出走的骚乱算是平息了。明天即使再开战,也至多是小规模冲突。 “这就是结局吗?” 风野自言自语道,长出了一口气。几乎在同时,衿子的事又在脑海中复苏。 “现在她怎样了?” 家里总算是搞定了,风野却又抹不去好像失去什么重要东西的感觉。 九、除夕 达到一个安定状态之后,人们会逐渐对这种安定感到厌倦,觉得毫无价值。在动荡状态时,苦苦追求的安定一旦成为现实,又会眼看着这现实失去鲜艳的色彩。 如果把这看作是人类的贪欲,也就无话好说。但是,这里面或许有类似阴与阳极则生变的道理。 人们获得安定后,如果就此满足,从那个瞬间起,即止步不前。那么如果一味追求动荡,心即无暇得安,不用提进步了,退步也未可知。 关键似在于平衡。在爱情上,不一定总能保持平衡。实际上在各种关系中,可以认为,男女间的关系是最难取得平衡的。 一般认为,男人结婚后,与妻子共筑家庭。因此,与女人的关系得到稳定,幸福即接踵而至。但是,事实上,众多男女未必有满足感。 男人明白,有了妻子,就必须维系家庭。但是,男人的视线却在不经意间转向别的女人。 初时,男人只想稍稍越轨,满足于两个人单独交谈。慢慢地又开始想在身体上发生关系。由精神而肉体,逐步深入,发展到企图在两方面都独占女人。在拥有家庭这一安定的场所的同时,明知有危险,却刻意追求动荡。 当然,已为人妻的女人也一样,在拥有丈夫这一稳定的性伙伴的同时,把注意力转向其他的男人。离自己近的男人,因其近反而看不到他的价值。或者,原本就无什么价值的男人,因为离自己近,而被剥去了伪装。 视近的东西为丑,视远的东西为美。这是极自然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否因人生而罪孽深重,或者是人之业障所致呢? 不过,追求动荡,是以一定的安定为基础的。几乎没有本身不安定,却去追求动荡的例子。拿风野来说,就是因为有返航的港口,才想出港远航。 妻子的出走,使风野再次认识到安定的可贵。可是,当妻子回来后,风野又开始想往外跑。 自妻子叛乱以来,风野偃旗息鼓老实了几天。但刚过了一个星期即旧态复萌。不,在妻子回到家里的那一刻,风野就开始追求动荡——袊子。 局势稳定一星期后,风野试着往袊子公司打了个电话,想探探口气。 尽管往公寓打,可以从容地讲话,但是,袊子亦因此可以口无遮拦,容易把话说死了。上班的环境,周围有别人,袊子会有所顾忌。 袊子立刻接了电话,一听是风野的声音立刻不说话了。 “喂,是我呀。” 风野又说了一遍,袊子还是不说话。 “生气了吗?” “我想见见你。” “我正忙着,抱歉。” 袊子冷冰冰地挂断电话,也难怪,被风野的妻子找上门去大闹一场,心里当然有气。 风野对妻子去袊子那里的事,一直半信半疑,刚才袊子接电话时的表现,说明大概确有其事。 让袊子回心转意,不可能轻而易举…… 袊子与妻子之间曾数次冲突。但是,妻子露面却是第一次。 倘若,仅仅是想像对手的样子,或通过电话听到对手的声音还问题不大。但是,一旦当面对阵,两个人之间的疙瘩就结得更牢了。 不过,听袊子的口气,似乎也不能说彻底绝望。 袊子的态度确实冷淡,但并不是怒气冲冲。 当然,在公司里接电话,可能有些话不方便说出来,但是给风野的感觉还不是完全听不进去话。 “现在正忙……”就可能意味着如果不忙,还可以继续说下去。风野一个劲地朝自己希望的方向去想,仍然抱着一线希望。 总之,如果自己认错,大概仍然可以恢复原来的关系。 仅仅是几天前还在为妻子的出走惶惶然的风野,早把那事忘在脑后,一心想着得到袊子。 风野为自己的冥顽不化而气馁。但是,惟此与理性、教养无关。好像风野身上具有某种处于休眠状态的本能,把一个风野扔在一边,让另一个风野跑了出来。 风野再次给袊子打电话是翌日晚上。袊子在公寓里,立刻接了电话。 “有事吗?” 袊子的语气依然冷淡。 “我在想,你现在怎样了?” 风野把话筒换了一只手,喘了口气,接着说道:“想见见你,行不行啊?” “我对你太太说过了,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这我知道的。不过,那是你们俩人之间的事嘛。” “我是认真的。” 如果此时退缩就无可挽回了。风野紧紧握住话筒: “我一定要跟你见一面。求求你,答应我吧!” 凤野并没有准备哀求,但是说着说着很自然地变成了乞求的语调。 “哎,求你了。” “我再不想纠缠这种事,烦死了。” “你听我说呀!我知道,可是,这次我是实在没办法,是我不好。我没什么好说的。就想见你一面。可以吗?” “我已经累了。” “就一会儿,几分钟就行,我这就立刻去你那里,可以吗?” “不用了。” “别这么说呀,好,我立刻过去。” “行不行?” 风野再问时,电话已挂断了。 放下话筒后,风野开始考虑是否该去。 袊子嘴上不同意是因为心里有气,这是明摆着的。 可是,风野说了“我立刻过去”,袊子却没说什么,只是断了电话。她若真不愿意,就该明确说“不行”。 不置可否地挂断电话,可能意味着不是绝对的不愿意。 常言道,溺水者就是一根稻草也要紧紧抓住。现在的风野就是把一切都向有利的方向解释。 争吵过后的男女,郑重其事地打电话或者在咖啡馆谈话都很难和好。 男人和女人未必据理而争,亦未必依理而和。感情问题,并非靠道理能说明白。和袊子的长期交往,使风野对此有切身体会。 现在,直接去袊子的公寓也不是要正式道歉或做解释。总之,见了面先弓身低头,然后再紧紧抱住袊子。 即使袊子进行抵抗也无所谓,哪怕强行以暴力占有她,与其解释百句,不如肉体上发生一次关系更有说服力。 风野的这种想法,恐怕会受到全体妇女的攻击。 大概妇女们会说,女人不仅是男人泄欲的肉体,她们也有理性与理智。 但是,风野丝毫没有对妇女不恭的意思。男人也是试图通过身体的交合来忘却一切,为了回避现实中的烦恼而耽于异性。 八点刚过,风野就到袊子公寓。 风野按了一下门铃,没有动静,又按了一下,接着拧动把手,门就开了。风野默默地进屋,换了鞋。 进了客厅一看,电视开着,袊子在看一本周刊杂志。 袊子连头也没回。风野无奈,只好脱了外套坐到袊子身边。 “还在生气吗?” “你说呢?” 在袊子侧过脸说话的瞬间,风野乘机把袊子猛地抱在怀里。 “讨厌……” 袊子随即手足并用试图挣脱。风野全然不顾,紧紧搂住,低头就亲。 “不要……” 袊子拼命晃着头,风野双臂较劲,从上面把嘴堵了上去。 既然袊子全力相搏,风野也毫不放松。错过这个时机也就永远失去了和解的机会。 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断无后退之理,只能一往直前。 风野在心里提醒自己,抱得更紧,几乎把袊子的肋骨折断。 一旦两个身体连为一体,其后便是静谧的、只有两个人的时间。 在强行搂抱又一次占有了袊子后,风野微闭双目,仰面而卧。袊子的外衣,内衣像飘零的花瓣散落在地上。 袊子闭着眼睛半趴半卧。望着袊子瘦削的肩膀,风野暗想,这种事究竟重复了多少次。 每次和袊子争吵,最终总是以强行占有的方式达到和解。不过,所谓占有,实际上是爱的行为。无论开头如何粗鲁,结束之后总是充满柔情蜜意。 即使被强行占有之际,仍予默许,可能是唤醒了袊子之温柔。 可是,这次迥异于以往。袊子的抵抗空前激烈,恐怕是迄今为止最激烈的一次。 话说回来,成为不愉快开端的原因,确实非同寻常,所以难怪袊子激烈反抗。 看着气力耗尽、放弃抵抗躺着一动不动的袊子,风野心中充满爱怜之情。 “是我不好……” 风野一只手搭在趴卧着的袊子肩膀上,小声说道。 “转过脸来。” 风野把袊子的上身搬转过来,自己的嘴唇凑挨在袊子耳边。 “我喜欢你呀!” 袊子不说话,闭着眼,像木偶一样,任风野摆弄。 “不许再吵架了。” “已经到年底了……” 袊子听了这话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那,照我说的做,行吗?” 袊子闭着眼小声说道。 “当然了,我都答应。” “过年时陪我去参拜神社。” “去神社……” “哼,不行吧。你得回老家,是不是?” “不,我留在东京。” 凤野还没有与袊子一起共度过除夕夜。过年时,都回老家。 袊子正好相反,一个人留在东京的公寓里。吃着年前买下的食物,看电视。无处去拜年,也没有来拜年的人。一个人听着除夕的钟声迎接元旦。袊子说,留在东京,比在老家过年轻松。免得听老家的人说什么老大不小的了,还不成家。但是,一个人过年肯定十分寂寞。 “老母亲年迈,还有不少高中时的老朋友等着我,不回去是不行的。”袊子惟风野这一条表示理解,所以忍至今日。风野想到这儿,对自己说,起码该陪袊子过个除夕。 每年年底,风野一家总是在十二月二十七八号或三十号前的某一天动身回水户老家。住五六天再回来。不过,有时看妻子及孩子的情况,所以,住的天数也略有不同。 “今年什么时候回去?” 距孩子们放寒假的两天前,风野问妻子。 妻子看着历,有些不以为然地反问道:“还去吗?” “那当然了。怎么了?” “每年去一大家子,够添乱的。” “可是,我妈还盼着见孙女们呢。” 全家四口人回去的费用是个死数。到了老家,给母亲、侄、甥辈的孩子们的零花钱、压岁钱必不可少。年年如此,已经成了一项必要经费。 “不想去吗?” “那倒不是……” 妻子的表情依然消极。 “还是得去。再说,孩子们也盼着呢。” “你什么时候能去?” “什么时候,工作一直排到年底了。” “我可不愿意先去。每次我们先到,妈妈都说,孩子爸爸一个人工作,真可怜。好像说我跟孩子们只知道玩。” “嗨,别放心里去就是了嘛。” “那是你母亲,你不介意,我可受不了。以后,我看就在东京过年吧。” 妻子似乎随口道来,其实在心底里,袊子的事肯定还拖着尾巴。 风野改变策略,转而去问女儿们。 “你们放了假,立刻就去奶奶家吧?” “课要上到二十四号,二十六号走吧。” 小女儿率直地点头同意。大女儿说:“我二十七号要参加饯别会,二十七号以后才行。” 大女儿上初三了,对这个年龄来说,空气洁净,庭院宽阔的乡间农舍,大概已引不起兴趣。 “奶奶做了好吃的等着你们,不早点去可不行呀。” “爸爸什么时候去?” “爸爸有工作,稍晚点走。” “妈妈说了,工作脱不开身的话,每天从水户去东京就行。” “开玩笑。那么远,能天天跑吗?” 看样子,妻子连这事都跟孩子们说了。自己以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妻子说不回老家,那就自己一个人回去,到三十一号再悄悄回东京。 要不然,就说除夕开始有工作。 这也不行,与杂志有关的工作,二十七八号截止。那时,出版社和印刷厂也休息,一直到元月五日都没人上班。妻子对此是了解的。 如此看来,只能说年底到年初这几天有采访了。 但是,年三十至元月期间公司都放假,上班的只是极个别的人。另外,风野到目前为止的工作范围内还没有过采访过年的内容,所以,很难让妻子相信。 可是,自己刚向袊子保证过一起过年。 一番冥思苦想之后,风野心生一计。 立一个名目,去采访除夕至元月的京都街景。 从年三十到元月初这段时间,京都的街上可成为采访素材的东西太多了。知恩院等各名寺要撞辞岁之钟,参拜八坂神社和平安神宫的如堵人潮。特别是在八坂神社有苍术祭火仪式和元月一日祗园町的艺伎的参拜仪式。还有元月三日开始的艺伎沿街巡游和年初排练仪式。 京都的元月,即使商店关门休息,街景也是一幅画。以采访街景为由,蒙混过关,大概不致招来嫌疑。 但是,有个问题。如果被妻子问道,采访之后写什么,很不好办。 不过,妻子并不是风野写的东西篇篇都看。因为登着风野文章的杂志肯定送家里一本,只要想看随时都可以看。但妻子似乎兴趣不大。所以,或许装不知道也能混过去。 最大的问题是住宿地点。妻子肯定还要问旅馆名字。不过,过年期间,京都的旅馆格外拥挤。就说定不下来住哪里。 总之,与其勉强把妻子、孩子赶到老家去,不如一开始就挑明,自己从除夕至元月初这几天去不了。这样,孩子们会认可,自己心里也少个包袱。 风野对自己的高招颇为自得。但事实上,事情远非想像的那样顺利。 二十五日,孩子们放假后的翌日,风野忽然满脸为难的样子告诉妻子: “是这样的,除夕至元月初这几天我得去京都采访。” 风野的解释是,K公司要搞一个“日本的元月”号外,自己承担其中的一部分。 “你怎么揽下这事?” “哪有为什么呀,人家找上来的嘛。” “可你以前没写过那方面的东西啊。” “是没写过。可是,既然找来了,不干也不好。再者,我还想看看元月的京都呢。” “哎,带上我们吧!” 妻子很随便的样子说道。风野慌忙摇头。 “哪有工作带着老婆、孩子的。” “那怎么了?你干活儿时,我们逛街,不会打搅你。” “元月里没什么好逛的。” “我们可以去神社、寺院走走呀。” “就是去,现在也找不着住的地方了。” “那你怎么住?” “我一个人好说,什么商务旅店、简易旅馆都行。” “我们也能住那种地方呀。” “别说了,你们还是回老家去好。” 妻子闻听此话,就挺直了腰,“你是不是又想跟从前似的?” “从前……” “就是那次,说是去大阪工作,实际上还不是跟她在一起?” 妻子锐利的目光仿佛警察一样。 “你想什么,要干什么,瞒不了我。” 风野把脸略扭向一边。 “别当我是傻瓜!” 妻子甩下这句话转身就上了楼。 看着楼梯,风野叹口气。 妻子似乎已经看穿。看这情形,或许不该耍这个花招,直截了当地说“工作要干到年底,你们先回去”,就好了。 可是,话已说出,收是收不回来了。如果现在改口说不去了,等于明着告诉妻子,自己刚才在撒谎。 “已经弄到这份上,只能坚持说去采访了。” 风野对自己说道。老实说,风野信心不足。 二十五、六、七这三天,孩子们好像获得了解放,整天都跑出去玩了。上午,风野在家,几乎听不到孩子的声音。 每年,到了二十七八日这两天,孩子们会跑来说:“我们二十九日去奶奶家”,或者“爸爸什么时候走?”可今年像是忘了,谁也不提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