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袊子无力地笑了笑。看到她的笑容,风野立时感受到这顿饭没白做。 “我可先吃了啊!” 说着,风野回到客厅,刚拿起筷子,袊子也从卧室出来了。 风野以为她要坐下,赶快把椅子挪了出来,但袊子转身进了厕所。 袊子走路依然是弓着身子。从厕所出来后又进了洗漱间,梳了头后走了过来坐在桌边。脸上的表情已经比较开朗。 “瞧,手艺可观吧?” “是啊。” 袊子似乎很感兴趣地看着饭菜。 “吃点吧。” “吃点酱汤就行。” “早上你就什么没吃,一点不吃可不行啊!” 风野硬劝,袊子也就吃了小半碗饭,喝了一碗酱汤。 “味道不错吧?二十多年前的手艺了。” 袊子没再说话,见袊子吃完了,风野就要收拾碗筷。 “今天我全包了,你歇着。” “可是……” 风野把仍然坚持要收拾碗筷的袊子推回卧室。 站在水池边洗着碗筷,风野涌出想吹口哨的冲动。 可能是二十多年后再次下厨房,禁不住愉快地回忆起单身时代,觉得自己还真有这两下子,比起现在连米饭都做不好的年轻姑娘们起码要强得多。 “哈哈……” 这会儿要是有个熟人在,真想露一手让他尝尝自己的手艺。 不过,从购物到做饭,伺候女人吃完还要洗碗筷,或许是没出息的男人所为。如果是被叫做“新式家庭”的小两口倒也罢了,年过四十的男人刷碗洗碟子实在不成体统。若让人看见了,这脸该往哪儿放呢? 此时,风野对自己的形状颇有几分自得,虽说像个围着女人转的情夫,但心里却很坦然。 细想起来,如此放松的心情久违了。在家里总是说一不二,摆出一家之主的样子君临于妻子、孩子之上。 这种虚张声势的威严,在四十来岁的男人中并不少见。但是,他们内心里却期望着在情人身边无拘无束,无遮无挡,忘了地位、收入,当一个放纵的男人。 风野有些得意忘形,一只小盘子从手里滑落到水池的一角,幸好没有摔碎,只是边沿上缺了个口。风野把磕掉的磁河拾起来,把小盘子收到碗厨里。当一发都收拾利落后己是晚上七点了。 西边仍然亮着的天空与夜幕间划出一道界线。 风野烧上开水,然后拉开了袊子正躺着的卧室门。 “喂,来杯咖啡吗?” 袊子睁眼躺在那里,听见风野招呼就要起身。 “躺着吧,我给你送过来。” “你今天就不走了吧?” “那还用说。” “我想看电视。” 风野把拉门又拉开了些,让袊子能正好看到电视。电视上正在播出一部连续剧,一对相爱的夫妻好像在为什么事争得不可开交。风野又换了个歌曲频道。 电视剧中的夫妻经常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矛盾,但是最后总是言归于好,亲亲热热风野看这种故事就了,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那么轻而易举地和好如初呢?或许这正是认为电视可有可无的原因。 袊子看歌曲节目时也仍旧一言不发。 “不痛了吧?” “嗯……” “我也躺下吧。” 风野换上睡衣,钻进袊子被子里。 这种时候,只看电视一句话不讲最好。 袊子个子小,在她背后把枕头略垫高些,风野就可以躺着与她一起看电视。 袊子的体温很快传到了风野的腿上。 今天当然不能搂抱袊子,至多像现在这样在袊子后紧紧拥着,但风野已经很感到满足。以前,两个人有时也叠腿搭膊一起躺看过电视。但是似乎从未如此放松过。 风野觉得,这样发展下去,两个人更加难以分手了。 尽管为许多事发生过争执,但是,袊子怀的是自己的孩子。无论怎么解释,说什么一时疏忽,差一点成了一个新生命的父母,却是不争的事实。今后,两个人之间不管再发生什么争执,只要想到今天的事,大概很快能够和好。 不知道袊子是怎么想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袊子绝不会像以前那样任性妄为。 “雨水落地,地更实。”感受着袊子的体温,风野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袊子做手术的当天和前一天风野都没回在生田的家。等到回去后妻子却什么也没说。这当然不是说原谅了风野,她是以沉默进行抗议,表示愤怒。 风野很讨厌妻子的这种消极抵抗,有话干吗不明说?摆明车马来自己也有办法对付。不过,妻子若真像袊子似地歇斯底里大发作,恐怕自己还真招架不住。正因为妻子忍而不发,家才像个家。要为这就说妻子阴险,未免自己有点小人了。 妻子与丈夫之间即使沉默无言也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愤怒。然而,孩子们却并非如此。 小女儿放学后一进家门,知道爸爸在家就立刻闯进书房,“爸爸,你上哪儿去了?老不回家不像话吧?”完全是教训的口气。 “稍微有点事……” “有事?有事就老不回家,你看看妈妈多可怜!” 听得出来,不会是妻子让她这么说的。小孩子说话口无遮拦。 “喂,你保证下次必须早回家,来,拉钩。”小女儿说着就伸过来小手指。风野真没勇气。只得含含混混地应着,小女儿凑上前去就要硬拽风野的手指。 “烦人!” 风野忍不住吼了起来。小女儿甩下一句“爸爸我再也不理你了”,转身离去。 孩子们就这样长大后会出现什么情况中呢?恐怕会慢慢察觉父亲行为怪异。眼下,虽然妻子似乎没有对孩子们提起自己与袊子的关系,可这大概也只是个时间问题。实际上,正念初中的在女儿现在很少主动与自己说话。这会儿她该是放学回家了,可是不过来说声“爸爸您回来了”。 像小女儿那样故意板着面孔训人,倒没什么,还能放心。但是,用不了多久孩子们可能都站在妻子一边,谁也不再亲近自已。 真那样的话,倒也落个轻松。可是,为什么还养孩子呢?哪有吃苦受累到头来养冤家的?然而,使孩子们对自己训、疏远的人不是正是自己吗? 袊子那边好不容易搞掂,家里现在却变成冰窑。 手术后的第二天是星期六,公司休息,袊子准备星期一去上班。 星期六晚上,吃罢晚饭,风野出去买烟顺便用商店的公用电话与袊子聊了一会儿。 “怎么样了?” “没什么……” “还痛吗?” “不太痛。” “我正赶一篇稿子呢。” 风野撒了个谎,如果从家里打电话,袊子可能会认为自己在享受一家团圆的天伦之乐,那就麻烦了。 “今天可能过不去了。” “没关系的。” 原以为袊子会不情愿,没想到回答如此爽快。 “身体恢复多少了?” “一点问题都没有。” 风野听得出来,袊子若无其事的回答是冷冰冰的。 此时的风野恨不得立刻赶到袊子身边,但是穿着便装和服不太方便。更何况连续两天没着家,今天再走实在说不过去。 “过一会儿我再给你去电话。” “不用了,我要睡了。” “那就明天……” 凤野话没说完对方已经断。 风野清楚袊子又不高兴了,但是又告诫自己今天绝对要留在家里。 走在回家的夜路上,看到家里的灯光时,风野突然感到独守空房的袊子太寂寞了。 妻子再可怜,好歹还有两个孩子做伴儿。袊子做了堕胎手术却孤零零一个人。如果这就是妻子与情妇的区别,也无话可说。但是,心里却觉得难以接受。 翌日,风野想着给袊子打电话,拖来拖去就到了傍晚。 原准备下午就过去,不巧在东京参加年会的小姨子夫妻来家里,到了晚上又说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于是去了附近的一家中餐馆。饭后,风野随大家一起回家,小姨子夫妇当夜就住在了家里。 难得一家人在外边吃顿饭,妻子情绪也好了些,孩子们更是欢呼雀跃,不算宽敞的房间里不时响起家人和小姨子夫妇的笑声。 九点以后,风野进了书房想给袊子打电话,可是想了想后又把拿起的话筒放了回去。 现在打电话,只能告诉袊子“今天不能去了”,与其这样,还是不打的好。 又过了不到一小时,风野又坐不住了。 昨天通话时,袊子没说有什么不适。到现在也没来过电话,这也许是一切正常的证明,也可能是从不肯示弱的袊子的惯常做法。 可是与其拖着不打电话背个“无情无义”的黑锅,还是先打电话才主动些。 思前想后一番,风野终于又拿起话筒。 “我还以为你睡了呢。” “我根本没睡。” “我挺想过去的,就是今天实在太忙,明天一定去。” “不来也行。” 突然,话筒里的声音格外清晰。风野换了双手拿着听筒。 “你用不着勉强。” “这有什么勉强不勉强的?” “我想,咱们还是不再见面的好。” 风野有些发懵,从昨天到今天,不过两天,袊子的情绪似乎更坏了。 “人家不过是一时脱不开身,值得生气吗?” “我生的什么气?我是认真说的。趁此机会咱们还是彻底断了来往的好。” 袊子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沉稳。 迄今为止,袊子说过好几次“分手吧”,甚至还说“看见你就恶心”。但是,风野认为都是气话,不是真心话。每次骂过了,哭完了,情绪稳定了,一切恢复正常。 但这次有些异常,袊子的语调十分冷静,一句一句地说得十分清楚。 “为什么一定要分手?” “什么为什么?做这种事你真不在意?” “说不在意是假,但也没有因此就……” “照这样下去,以后又是怀孕、打胎。我受不了这么折腾,要是再怀孕,我宁愿去死。” “我不是说过嘛,加小心就不会再怀孕的。避孕的方法有的是,下次决不会失败。” “加点小心不怀孕就可以吗?你根本不理解女人。反正我再不要受那份罪。” “所以说要多加小心嘛!” “这几天我躺在这儿认真考虑过了。那件事是神对我们的惩罚。虽然付出的代价很大,但是也让我坚定了信心与你分手。我感谢神的旨意。” “喂、喂,你不要想的这么坏。” “我已经决定了。” 风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一直认为,与女人的关系如果到了怀孕的程度,是不会轻易分手的,彼此心里怎么想先放在一边,起码肉体上能紧密结合为一体,就不可能简简单单地分手。 然而,袊子却显得与一般女人不同。怀孕后做了堕胎反倒成了分手的契机。 分手的理由说是不想再受二茬罪。做到成功避孕并不难,加点小心即可。但问题似乎没那么简单。袊子说自己不理解做为一个女人的感情和痛苦,使得自己有口难辩。 的确,袊子说的有道理,怀了孕必须做堕胎的这种关系是不正常的。但仅就这一点来说,即使是合法夫妻有的也不要孩子,有的做多次堕胎。像袊子这种情况明摆着生了不利。起码,这次做堕胎应是最佳选择。因此,这也绝不可能成为分手的理由。若往坏处想,莫不是袊子利用怀孕、堕胎制造分手的藉口? “别说不着边际的话。” 袊子紧接着嗓音沙哑地说:“你现在与我分手岂不是好时机,更快乐?” 实际上,袊子说的并非不可考虑。风野曾经反复想过,老这么受气与袊子交往自己吃不消。自己也多次下过决心,这次一定与她分手。 事实上,等回过味来时,两人的关系早已和好。虽然不很情愿,但是又开始了对袊子的新一轮追求。好恶的情感不同于道理、思想,它是从身体内部涌动的热能,一旦迸发出来,就不是凭理智所能抑制的了。 “我们都就此自由自在吧!” 袊子的语气十分果断。 “我现在就过去。” “不用辛苦了。” 风野依然决定立刻动身。急急忙忙地换衣服,对小姨子夫妇解释:“突然来了个急活儿,我得出去一趟。” “姐夫真够忙的。” 小姨子同情地说,妻子却沉着脸一言不发。 妻子不可能知道自己是去袊子那里。但是,妻子直觉敏锐或许已有所察觉。 风野在门口换鞋时,小女儿跑过来。 “爸爸,呆会儿还回来吧?” “嗯……” “你要不回来就不要你了。” 风野没再搭话,出了门。 走到大路上找出租车,星期日的晚上车很少,等了足有五分钟,才来辆空车。司机挺爱说话:“是赶着加班吗?” “对,有点急事。” 星期日夜晚出门,短袖衬衫、西服裤的打扮,人家会认为是加班呢。该不会想到是去找女人哀告不要抛弃自己吧。 风野凝视着乌云笼罩的夜空,又一次为自己这两天把袊子一个人扔在一边而后悔。 看来让女人一旦独处,就会胡思乱想。尤其是袊子这样的女人,刚做了堕胎手术情绪不稳。这种情况下自己在家里悠闲自在,的确是失策。 相比之下,自己经常不在家妻子却不吵不闹。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差异呢?是妻子度量大?自信心强?还是有户籍上的保证可以稳坐妻子的位置呢? 漫无目的地想着,已经到了下北泽。袊子上身T恤衫,下身牛仔裤,正在熨烫洗过的衣服。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刚刚做过堕胎手术。 “你说话没深没浅的,害得我立刻赶过来。” “你要不来就好了。” 口气依然是不冷不热,但袊子却冲了杯咖啡给风野。 “你老说分手的话,我能不来吗?” “我是替你考虑的。再说,对彼此也没坏处。” “我不愿意。我不想跟你分手。” 袊子没有说话,把冲好的两杯咖啡端到桌上。 “我知道这次让你吃了不少苦头。但是,因此就分手恐怕过份了点吧?” “如果怀孕后不打胎,事情还不至于发展到这步吧?” “打不打胎都一样。” “就是说,以前你就打算过分手?” 袊子默默地喝了口咖啡没吱声。 换在平时,风野可能会突然把袊子搂在怀里亲吻,然后也不问袊子乐意与否,就抱进被子里扒光衣服。袊子当然要挣扎,风野则用蛮力按住她强行交合,性事之后风平浪静。 “我不想分手。我绝不会离开你。” “今晚上我不走了。” “别充好汉了。你不是挺忙的吗?快回家去吧。” “不,就住这里。” 争吵一番之后,风野到底是留下了。平时都是风野比袊子先睡着,这一夜袊子却先睡着了。 躺在被窝里,风野想起妻子没有表情的面容就合不上眼。因为身体互相挨着,袊子看上去睡得很熟。天亮以后,好像昨天争吵没发生过一样,袊子温和地问候早安。 “早上好。” 看到袊子的笑容,风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在身边陪着,袊子情绪就好。这未免太孩子气了,可是袊子除此之外并无它求,所以,风野并不在意。 见袊子高兴,风野不失时机的问道: “那事什么时候可以?” “哪事儿?” “就是那个……” 说着说着,风野猛地低头窥视起袊子的下身。袊子顿时微微羞红了脸。 “傻瓜,什么时候也不行。” “是永远吗?” “医生说起码半个月以后。你是不是趁我不行这段时间,想再找一个?” “瞎说……” “不过,跟你妻子做爱吧?” “很长时间都没干过了。” “如果实在忍不住,我只批准你跟你妻子做爱。” 话刚出口,袊子又赶快摇头。 “不行,我可不愿意。” “我早就说过不跟她做爱,放心吧。” “那你妻子怎么办呢?她不找你求爱吗?” “她可没你那么贪。” “别糟践人,我怎么贪了?” 风野与妻子之间的冷虞状态已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妻子几乎不主动要求过性生活。有时,即使风野尽义务似地主动要求性生活,妻子好像也集中不起精神,不像从前那么兴奋。 袊子根本不相信风野的解释,固执地认为,既然同居一处肯定要发生关系。袊子没有体验过现实的夫妻生活,所以对她的偏执也无需指责。 看到阴转睛的袊子,风野放了心。可是一想到家心又悬了起来。小姨子夫妇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在,自然会觉得奇怪,孩子们也会问“爸爸没回来吗?”妻子会怎样回答呢?为保全体面,找个理由遮掩一下呢?还是对自己的亲妹妹把丈夫的不忠抖落出去呢? 无论是哪种情况,现在是回不得家的。 风野索性陪着袊子一起出了公寓坐上电车。袊子去公司上班,风野在新宿下车去了工作间。 袊子是做了堕胎后今天第一次上班,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几天前还在为是否打胎而烦恼,甚至担心会不会因此而死掉。现在却步履轻快地走在洒满阳光的人行道上。 风野目送着袊子的背景,心中不禁感慨,女人真是猜不透。 怀孕、堕胎出了那么多血的她,现在穿着紧身裤,英姿飒爽。上星期的这个时候,受着恶心呕吐的折磨,才下了决心上了手术台。打胎之后又闹着要分手。袊子的情绪随时随身体状况而不断变化。 常说女人心多变。但是,想一想女人身体上发生的令人晕眩的变化,也就不难理解了。如果男人也像女人一样身体上能发生那么起伏巨大的变化,肯定情绪也会随之不断变化。男人之所以能比较冷静,具有理性,或许原因就在于此。 星期六、日连着两天风野没来,屋里多少有些发霉的气味。风野推开窗户换空气,然后又打开空调,点燃一支烟。 突然电话铃响了。刚拿起话筒对方已挂断。风野立刻意识到是妻子,但是又无法印证。 只要是外宿不归的日子就常有不说话的电话打过来。可能是试探自己是否真在这里。总之,这种电话让人窝火。风野一想到昨天夜里不在这儿,不由得心中发毛。 风野突然想,如果不回去又会出现什么结果呢?干脆不回去,搞个下落不明,到时妻子别说发怒了,恐怕哭着找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