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淳一《飞往巴黎的末班机》-3

“她说了，再说我也不愿意。”“那么，你还想让她给你生一下喽？”“现在没这个打算。”“现在不打算，那么将来……”“这倒说不准，反正再也生不了的话，让人接受不了。”“这倒还真不好办呢。”村井自己往杯子里倒满后，一口喝干了。“不过，她一定希望有个孩子吧？”“有时会提出来。”“她想要，但看你不吭声，只好忍着是吧？”“可能是这样的。”“她忍住不说出口，你就觉得她更加可爱。”“是这样。”西谷老实地点头承认。“可是总不可能一直混下去吧，你太太知道她吗？”“应该知道吧。”“知道了什么都不说？”“她大概以为我现在不至于会动真格离婚吧。所以没把她当回事。”“那么事实上你也是这么想的？”“是啊，有那么点。”“那你现在到底喜欢谁呢？”“那当然是她。”“但还没喜欢到想和她结婚？”“一来有孩子，再说，讲老实话，这会儿离婚，再重新组织一个家庭也太麻烦了。”“就是说你没有精力和勇气了。”“是这样。”西谷避开村井的目光，自己在确喜欢千鹤子，但并不想耗费精力闹离婚，闹完离婚再结婚，自己确实没有毅力和勇气去面对那样的麻烦。“看来，你这家伙也不是个逢场作戏，玩一下就拉倒的人。”“花钱买个良宵这事谁都会，那种事没什么可吹嘘的。”“不过一个有妇之夫还和别的女人动真格，这事也没什么可以自以为是的。”“我可没自以为是，不过，弄个一夜情，看起来是玩得潇洒，但这种男人其实是个胆小鬼。”“真的？”“那还用说，要我说，花花公子都是害怕纠纷的，所以浅尝辄止，这种人打开始就是个懦夫，没有一点勇气。”“他们觉得勇气不该用在这种地方。”“没有勇气对待爱情的人，也可能有勇气对待事业。”“他们可没把两件事一样看待。”“可是花花公子的精力都是用在女人身上的。”“那倒是。”“所以他们不具备真正的勇气。”“但是，太有勇气的话，也不好办啊。”“你这是在说我？”“你是个半拉子。”“为什么？”“你有勇气和她缠缠绵绵在一起，却没有勇气再朝前迈一步，和她一辈子厮守偕老。“你这么说我，那你又怎样呢？”西谷反问村井。“我连你一半的勇气都不具备，从这个意义上说，你胜过我。四十不惑的男人，为一个女人痴迷到这个份上不容易啊。”“你这是讥笑我？”“哪里，我这说的可是真心话。”西谷喝起酒来便很少吃东西，两人的面前已经放着三个空酒瓶，村井又叫了壶，并给西谷倒上。“今天还去她那儿吗？”“她应该已经去夜总会了，不在家。”“是吗？”“要不要一起去她那儿？”“别人的女人看了也无济于事呀，再说也不用那么着急，反正能见到。”“你这家伙……”反正村井是会看见千鹤子最私密的地方，还能仔细观察。望着身旁端起酒杯的村井，西谷不觉有点嫉妒。四第二天，千鹤子去了村井医院，经诊断已妊娠三个月。这事是西谷下了班到千鹤子的公寓听她说的。“我请医生明天给我做手术。”“明天？”“是啊，总归要做掉的，还不如趁早的好。”“说的是不错……”千鹤子背冲西谷对着镜子在梳头。银座的陪酒女一般都是傍晚六、七点到店里，但千鹤子只要八点去就行了。“明天是星期六，店里客人不会多。这样的话星期六手术，星期六、星期天请两天假休息。这一阵手术后好像不如以前恢复得快了。”“那么村井答应了？”“他说另外有两人预约了人工流产，我就排她们在后面。”既然医生和被手术的都说没问题，西谷也没话可说了。“你说明天不好？”“没有……”女人说想快点去做人流，把孩子做掉，男的当然没有什么理由说不好。不过刚被诊断怀孕，第二天就马上堕胎，这种行事方式让西谷心里有点别扭。同样是人流，他想总该先有个过程，比如说犹豫再三，生还是不生；或者发生点争执，一个说想要生，另一个说不行。诸如此类，最后再做出决定。最早几次，千鹤子很容易就答应堕胎，但几次以后她便不甘心地问西谷：“真的不能生下来吗？”可最近几次大概是死了心吧，她不再多说什么，这次是第六次了，千鹤子没也对西谷说“让我生下这孩子吧。”如果千鹤子真的这么说，还哭哭啼啼地跟他闹的话，西谷也只能无言以对，可是她太简单地同意了，也不哭不闹，这让西谷反而有点失落。“你都想好了？”“想不想好都得做掉的。”被千鹤子这么一说，西谷无言以对。“总不能老是挂着这张皮包骨头、病怏怏的脸去上班吧。”千鹤子说的理由非常现实，可西谷倒是想听听她为肚子里的婴儿说些什么。“这回是第六个啦。”西谷想起那个即将被葬送掉的胎儿，心里不由得有种沉重的犯罪感。“第一次请村井医生做手术时，我让他们把胎儿给我看了。”“村井给你看了 ？”“是我求他的，他说一般是不给看的。”“为什么你要看呢？”“也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就觉得自己受不了了。”千鹤子手里拿着梳子，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怔怔地盯着镜子。大概是怀孕的关系，千鹤子皮肤暗淡，脸已经瘦成了个倒三角。“那婴儿已经有手有脚，脸庞也看得清了。”千鹤子脸朝着镜子说。“以后再生吧。”“别说什么谎话了。”“我其实多么想要这个孩子，你不相信？”西谷声音激动。“那我就相信你。”千鹤子嘴上顺从地回答，但看得出她并没把他的话当真，西谷望着千鹤子的背影，突然觉得千鹤子其实内心倔强，和她温顺好脾气的外表完全不同。“你就看了这么一次？”“对啊，我都后悔不该看的呢。”千鹤子站起身，在衣柜前准备连衣裙去夜总会，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千鹤子穿着吊裙，小肚子那里显得有点鼓起来。以前千鹤子有一次怀孕四个月才做的人流，那会儿她光着身子时肚子明显鼓得大大的，原本苗条的她有了四个月的身孕真的就显山露水了。这么一个单薄瘦小、骨盆狭窄的女人，居然能每半年就怀上一次，西谷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从这点讲千鹤子倒更像一头太有生育功能的雌性动物。“唉，今天真有点提不起劲头来。”千鹤子站在衣柜前，用手把头发朝脑后捋了捋。“今天就请假不去了吧?”“明天手术是几点？”“村井让我十点前后。”“那么十点半左右开始吧。”“大概是的。”千鹤子从一大堆连衣裙里，挑出一条白色针织质地的，西谷看着她穿上，就在她快打扮整齐时，西谷说道：“今天就休息，别去了吧。”“休息，干什么呢？”千鹤子对着镜子一边扣上胸前的扣子一边问道。“你能住在这里？”“嗯……” 西谷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地越陷越深，不过他好像并不介意。“那就住这儿。”“真的？那我就去了。”千鹤子就地转了个圈，原本无精打采一扫而光，笑容转眼浮了上来。“嗳，带我上哪儿吃饭？”“那就去六本木。”“太好了，我换一下衣服，你等一会儿。”“这裙子就挺好嘛。”“不嘛，换一般素雅点的。”千鹤子说着又脱下刚穿上的连衣裙，换上了一件白色上装，里面衬了件无袖水珠图案的背心。西谷一边看着千鹤子换衣服一边想起自己家的事。最近，西谷平均一星期有一天住在外面，都是在千鹤子这里。起初他还糊弄一下妻子，说招待客人啦，再就是出差啦，最近他也不说什么了。住外面也不事先说一声，第二天回家也不作解释，碰到这种时候，他妻子当然不高兴，但也不揪住他追问。现在他和妻子好像都习惯了西谷一周一次的外宿，两人都觉得也就这么回事了。“嗨，今天可是最后的晚餐啊。”“最后晚餐？”“不是吗？这孩子明天就死了。”这么残酷冷血的话，千鹤子居然说得如此坦然，西谷大吃一惊，可千鹤子还在欣欣然地照镜子。他俩在六本木附近的牛排店吃了晚饭，又到霞町的酒吧稍喝了一会儿，十点多钟回到千鹤子的公寓。平时，千鹤子在银座的夜总会要干到十一点出头，下班后有时还要陪客人去吃宵夜，所以十点对她来说夜晚还刚开始呢。“明天做手术早点睡吧。”“好吧。”千鹤子对明天的手术还是很当回事的，她听话地铺好了被褥。千鹤子不喜欢睡床，这在单身女人中还真不多见。她每天晚上在榻榻米上铺上被褥，第二天再折叠整齐收到壁橱里。千鹤子这种传统的生活方式也是西谷喜欢她的地方。“你也休息吧。”“嗯。”刚才倒在沙发上的西谷站起身，脱衣服。千鹤子动物麻利地换上睡衣，卸了妆。西谷也关了电视，躺了下来。平时在千鹤子这里过夜，大部份都是从银座的夜总里出来再回这里，所以睡觉都要两点了，这么早就睡下实在少有。“明天以后要好几天做不了。”借着灯光，千鹤子喃喃道：“今天好好抱抱我。”千鹤子照例把头蹭上西谷的胸口，西谷抱住了千鹤子，解开她的睡衣扣子。千鹤子虽然身材娇小，但乳房丰满高耸，西谷在和她亲热时总要先亲吻一下。这会儿西谷的嘴又凑了上去。“碰到会不会痛？”“有一点，不过没关系。”千鹤子声音听起来已经躁动起来，“想到被你抱着真是太好了。”这话大概不假。西谷在她的乳房上亲了几下，抱紧了千鹤子。千鹤子那才一掌粗的纤纤腰肢，居然一次又一次怀过孩子，而且现在还有一个生命在这里存在 ，这让西谷很难相信。“嗳……”千鹤子奔放起来，西谷也越来越亢奋，亢奋中西谷想到这个女人明天将躺在村井面前，接受手术。麻醉，在熟睡中流血，被夺走胎儿，这一系列血淋淋的想像令西谷对千鹤子升腾起无限爱怜。五第二天，西谷中午过后来到千鹤子的公寓。千鹤子在这之前三十分钟做完手术回来，已经躺下休息了。“怎么样？”“做完了。”千鹤子在被子里回答，眼神恍惚。麻药已经过了，但那眼神里分明还有麻醉的余音。“痛不痛？”“有一点，身体里面火辣辣的。”千鹤子舌头不听使唤地说。“要不要吃止痛片？”千鹤子点点头，头转向枕头一侧。“是不是这个药片？”“那是防止化脓的，止痛片是那个红色纸袋。”西谷打开红色纸袋，撕开，倒入了千鹤子嘴里，千鹤子躺着吞下，又喝了一点西谷端来的水。“手术怎么样？”“打了麻药，什么都不知道。”“麻药给你用足了没有？”“用足了，这会儿脑袋还晕乎乎的呢。”“你睡一会吧。”“你在这儿陪儿？”“那当然，我不走。”“真的，那我太高兴了。”千鹤子闭着眼睛轻轻低语。初夏的阳光透过花边窗帘照进来，千鹤子那黑色睫毛和挺拔的鼻梁，在阳光的照射下投下了一点阴影，影子映在她那苍白的脸庞上。虽说是星期六下午，但周围没有一点人声，一切显得那么寂静。西谷抽着烟坐在千鹤子身边，眼前的景象让她恍惚产生错觉，仿佛自己和千鹤子多少年就一直这么厮守。不管怎么说，千鹤子是个不幸的女人，虽然她有时会冷不丁说些肆无忌惮的话，但那正是软弱的表现。因为我，她怀了六次，又老老实实地流掉六次，这不是哪个女人愿意的。如果这么对比的话，自己的妻子该是个幸运儿了。妻子第一次怀孕便生了下来，中间虽然做过一次人流，但紧接着妻子又怀孕，于是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怀孕三次，只做了一次人流。如今被两个孩子围着，生活又有保障，妻子实在是逍遥自在，真该让她知道一点千鹤子的痛苦，妻子再要嫉妒也太过分了。让千鹤子做了六次人流，这个事实实在让西谷觉得无颜面对千鹤子。今天下午，西谷原本是约了同事一起去打高尔夫的，后来被他推掉了，说家里有急事。但对家里，他打了电话，说是打高尔夫球去了要晚一点回去。因为昨晚没有回去，妻子在电话那头只冷冷地说了句“是吗？”听声音就知道她很不高兴。西谷打开电视，电视正在重播一个星期前的电视剧，西谷漫不经心地看着。周六的下午，这么一个天气爽朗的初夏的日子，谁都不会想到西谷此刻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电视，陪着一个熟睡的女人。妻子可以猜到千鹤子的存在，但她决不会想到西谷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守着她，这情景她一定想像不到。想到自己为了千鹤子，就这么悄悄地守候在她身旁，西谷觉得欣慰。三点了，西谷开着电视机，打了个盹儿。“喂……”被千鹤子叫醒时已经四点多了。他抬起身，看见千鹤子在被子里望着他。“怎么啦？”“你一直都在这儿啊？”“那当然。”“我做了个梦，梦见到处找不到你。”“怎么会。”“我梦见自己手术前突然害怕起来，想让你呆在我身边。”千鹤子从被子里伸出手来，不知是不是手术关系，她的双臂苍白无力。“握住了……”西谷屈膝挪过去，紧紧握住了千鹤子那苍白的手，千鹤子的手软绵绵的。西谷想起迄今为止，每次千鹤子做人流，他既没去送过，也没有手术后去接过她一次。反倒是妻子，做了唯一的一次人流，他还亲自开了车去接回家的。“痛吗？”“身体里面还是烧得慌。”千鹤子皱着眉。“再吃点药？”“我还忍得住。”“肚子饿了吧。”“因为要上麻药，早晨就没吃东西。”“那给你叫一份外送的寿司？”“我还想喝点汤。”“其他还想吃点什么？”“有没有什么清淡点的东西，冰箱里不知有没有？”西谷起身到厨房。“有西柚。”“就要西柚吧。”西谷在厨房里将西柚切成两半。等千鹤子吃完寿司，已是傍晚时分。“嗳，今晚还可以陪我吧？”“嗯。……”今天再不回家，就是接连两天在外过夜了，以前西谷还从没有过连着两夜不回去的。上次千鹤子人流时，他也就在手术当天住了一晚。“陪陪我好吧？”“……”“别走了，你走了我痛起来怎么办呵，就住这吧。”千鹤子带着命令牟口气说道。西谷想，手术当天晚上就将她一个人扔在这里也的确于心不忍，这也不是经常的事，她已经失去了孩子，还要忍着痛，想想也太可怜了。“好吧，就住这了。”“太好了。”千鹤子躺着，两眼闪闪发光。那天晚上十点，西谷和千鹤子并排躺下睡了，大概白天都睡过了的缘故，两人都不太困。“下次我们一定要做好措施，别再怀上了。”“什么措施？”“有好多办法，比如避孕套……”“我不喜欢。”“可老这么下去，你身体要搞垮的，村井也说最好要避孕。”“我不管医生怎么说，反正我讨厌，身体垮了是我自己愿意的。”“为什么……”“带着套套做那是骗人的把戏，我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千鹤子。”西谷将千鹤子猛地搂紧在怀里，千鹤子那瘦弱的身体翩翩然如羽毛般没有一点分量。六隔了一天，星期一下午，村井打电话到西谷的公司。西谷替千鹤子道了谢，并说“过两三天正打算去看你。”“有些事，我想和你谈一次。”“什么事，突然这么认真。”“现在不太好讲，你说话也不方便，今天下了班你来一下吧。”“大概要九点左右，没问题吗？”“没关系，我等你。”电话就这样挂了，西谷参加了一个客户的新公司落成典礼，结束后到村井家已快九点，村井收拾着已准备出门，正在穿西服。两人来到四天前曾一起去过的那家小饭馆，在吧台上落座，因为已过了晚饭高峰，店里客人不多。“让你费心，谢谢啦。”西谷拿起啤酒杯和村井轻轻碰了一下，喝了一口说：“你说有事，到底是什么事？”“就是你那个女朋友。”“出什么问题了？”“放心吧，手术做得很顺利。”“那又怎么了？”“我想你可能还没发现，她好像有点中毒了。”“中毒？什么中毒？”“戊硫代巴比妥。”“戊硫代巴比妥？”这药名西谷从没听说过。“这是一种麻醉剂，上次千鹤子做人流时，就是用了戊硫代巴比妥麻醉。这种麻醉剂也有药片，但一般都是将药粉用蒸馏水稀释，再进行静脉注射。目前一般医院在做人工流产时，通常都用这种麻醉剂。“是这样。”“既然是麻醉剂，那么用了肯定会睡着。如果是作为睡眠药，它的剂量是相当大的，所以醒来时人会感觉昏昏沉沉。如果注射过多的话还会引起呼吸麻痹。所以这种药虽说很普通，但如果剂量用错的话就很可怕。”“那你是说千鹤子有戊硫代巴比妥中毒现像？”村井点点头。“你能确信？”西谷觉得自己比谁都了解千鹤子，他不相信她中毒。“你不相信也难怪，但上次给她注射麻醉剂时她自己坦白的。”“她怎么说的？”“手术前打静脉麻醉，一般的女病人都有点恐惧，至少会害怕，可她一点都不紧张，非常镇静。”“她做了那么多次，已经习惯了吧。”“我开始也是这么想，但这种麻醉剂，根据剂量不同作用也不一样，戊硫代巴比妥是一种睡眠剂，但剂量少的时候又是一种兴奋剂，注射后人就像喝多了酒，话也多了起来，所以精神科也用它帮助了解患者心理深处的想法。“那么千鹤子说什么了？”村井拿出了香烟，点上。“刚注射少量下去后，她便说话了，神情陶醉起来：‘医生，我最喜欢这个麻药了，那进入梦乡的瞬间太美妙，太舒服了。’”“后来呢？”“再推进一点药剂后，她便不停地自言自语‘太好了，真舒服啊’。最后她还说‘有这个盼头，做人流也不怕了’”。“真的……”“当然是真的，你不信的话，我把那几个当时在场的护士叫来。”“照你这么说，她是为了要注射那个药才去堕胎的。”“这应该不是她事先预谋好的吧。可能在反复多次的手术中用了这个药，不知不觉上瘾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还喜欢上了，觉得打了麻药那么舒服。”“……”西谷糊涂了。每次乖乖地去堕胎的千鹤子，难道心里埋藏着这么个令人吃惊的念头吗？“那家伙可想有个孩子了。”“我相信，不过，在想要孩子的愿望下面，她还喜欢上了戊硫代巴比妥，这也是事实。”“我真不敢相信。”西谷低声说。如果在堕胎的同时千鹤子居然还会偷尝中毒的快感，那么，西谷对千鹤子的同情心稍稍有了改变。“那么，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问她了，好像是从前两次开始的。”“前两次？那就是说，是第一次在你那里做人流时起。”西谷说起，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次该是她让你给她看胎儿的时候。”“你听说了？”“上次听她说的。”“她说一定想看一眼，结果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便掉过头去了。这么说来，就是那次开始她体会了麻醉的快感。“那前一次她也有反应吗？”“现在回想起来，上一次注射时，她的样子就一点不害怕，反而高兴地躲在手术台上。打麻药前她还说‘多来一点。’后来药一推进去，她就说 ‘太好了’，转眼舒服地睡着了。“有没有其他病人因为这种麻醉而中毒上瘾的？”“这是比较特殊的药，一般不会轻易搞到手，所以由此引起的中毒上瘾不太多见，但它既然是一种大剂量的睡眠药当然可能引起中毒。”“照你这么说，人流做多的女性都会中毒喽。你不是说七次不算最多的，有人还做过十次呢。”“不是所有多次人流的女性都会这样，有些人会，也有人不会。”“这话怎么说？”“就是说有人容易引起药物中毒，也有的人不容易，她应该是属于容易中毒的类型。”“……”“反正，你要和她谈一次，让她引起注意。”“这可怎么对她说呢。”“是不太好开口啊。”这下村井也不知怎么说好了。七第二天，西谷下班后去千鹤子那里，正好她刚要出门去上班。大概手术后已经过了四天，千鹤子的脸色基本已恢复正常。眼光重新温和起来。“身体怎么样了？”“还有一点出血。”千鹤子一边回答，一边煮上咖啡。“昨天我见到村井了。”“我手术后还没去过呢，他说什么了没有？”“手术的事他倒没说什么，讲了点其他的事。”千鹤子将咖啡放在西谷面前。“他说，你好像有点麻药中毒。”“他还是告诉你了，那医生真是个傻瓜。”“别瞎说，村井说戊硫代巴比妥中毒很麻烦的，现在还没关系，真的上了瘾就很可怕的。”“我可没有中毒。”“可村井说你说太舒服了，还求他多打一点。”“打完了能睡着，那当然舒服啦。你感觉自己在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滑入那甜梦乡，那个时刻的感觉真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就像要上天堂去了。”千鹤子眯起眼睛，回味起那个瞬间。“这么舒服，就是上瘾的前兆。”“照你这么说，那我该怎么办。”“反正要当心一点了。”“当心不当心，堕胎时都要打那药，那有什么办法，怨不得我呀。”“村井说了，上瘾也有些性格上的原因，你别再那么让自己陷进去了。”“我偏要陷进去。”西谷惊讶地看着千鹤子，千鹤子坐在对面的凳子上，抱紧了双臂。“我就是因为有这么一点点盼头，才有勇气去手术。”“……”“那么羞辱，那么痛苦的事，要是没有麻醉后的那份极乐，我真的受不了。”千鹤子的一双大眼睛，泪如泉涌。“这有什么好哭的呢。”“你根本不明白做女人的痛苦。”“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对不起你。”“我快要疯了，所以就想手术时能不能有一点点让我开心的事，现在终于在麻醉后要睡着的时候，我看见自己和你在一起。”“在一起？”“是，我迷迷糊糊中看见你在为我担心。”“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下次不再做人流。”“那你是答应让我生下来？”“不对，是一定不能再让你怀上了。”“我不愿意，我早就说了。”“可这样下去又会怀孕。”“怀就怀，怀了再做。”“你这么胡闹身体就垮了。”“我不管这些，我就是想中毒上瘾，把这子宫、身体都毁了才好。”“你胡说些什么傻话，别任性了。”“我没任性，除此之外我还能怎样啊。”千鹤子拼命摇头。“怀了孕再堕胎，你以为这是逞能啊。”“我可以做的只有这个，你只有在堕胎这一件事上是听我的，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会为我担心。”“……”“已经流掉六次了，所以你觉得对不起我，才对我这么好，只有做人流时，你才对我这么温柔，才会住在这里—我说的没错吧？”“不是这样的……”“怎么不是？你一开始就不想让我生下来，你是个大骗子，谎话连篇的大骗子！”“别说啦。”“我偏要说！我还要怀孕，一次又一次怀孕，怀了再流，我要让你无路可逃。”千鹤子咆哮着，大滴大滴的泪珠淌下来，流到脸颊上。西谷看着她，心想，今晚又要住下了。【短篇小说】扼杀胎儿一“幸坂医生，您的病房来了个新病人。”幸坂医生一到护士值班室，护士长松浦茂子就对他说。“是几号病房？”“312室。病人叫佐野久美子。”护士长从病历卡柜子里取出一份崭新的病历。今天是星期五，下午正好没有手术，护士们不太忙，一起围坐在中间的大桌子边上叠纱布。“才二十一岁啊。”“乍一看还是个孩子呢，真不能想象，肚子都那么大了。”护士长回答。突然，幸坂大声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了？”“要做引产？”“好像这样的。”“是谁让这么做的？”“是井田医生给看的门诊，病历上有井田医生的签名。”“井田医生？”“幸坂又重新查看了一遍病历，在住院病历后夹着一份门诊病历。“住院，人工终止妊娠。”病历上写得明明白白，后面是主任医生井田的签字：“DR.K.IDA。”“有什么不妥当吗？”“不是妥当不妥当的事，妊娠八个月了。”“是啊。”“什么是啊！将一个已经八个月大的胎儿终止妊娠，你知道这会有什么结果？”护士长不吭声，眼睛看着手中的住院预约单。“井田医生，不会是疯了吧？”“您怎么能这么说……”护士长责备道。井田是比幸坂年长十多岁的前辈，在这所城东医院任妇产科主任。幸坂中是一个年轻的医生，刚从大学毕业两年。幸坂实在想不明白，像井田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居然会那么轻易地决定将八个月的胎儿引产。“会不会是搞错了。”“可是病人自己打算要堕胎，对吧，内山？”护士长问身后叠纱布的年轻护士。“刚才我给她去送住院手术单，她还问什么时候手术。”“原来是这样，所以今晚要放水囊球。”所谓水囊球，就是在软的橡皮球上连上橡皮管，在给妊娠月份较大的胎儿做人工流产时，将它放入子宫，等待子宫口张口。根据妊娠月份的不同，水囊球放入的时间也不同，如果是五个月左右的胎儿，大概需要插入两天左右，当子宫口张开时，就可将胎儿引产。“八个月的胎儿基本都已经足月了，怎么还可以打胎呢？”幸坂上大学时，从没学过给八个月的胎儿打胎，只听说有八个月的早产，还没听说过八个月做人流的。“这也太胡闹了吧，护士长，你说是不是？”护士长今年四十一岁。她二十岁正式当护士，一直在这家医院，五年前升任为妇产科护士长，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护士。幸坂说话的口气完全是医生对护士居高临下的态度，但要论经验，年轻的幸坂比起护士长来实在是望尘莫及的。“我也没听说过妊娠八个月做人流的，但那是井田医生的决定。”“就算是井田医生的决定，也太出格了吧？”也许是碍于井田主任，护士长不正面回答。“这事要在医科大学，非得被教授画鸭蛋了。”幸坂觉得自己年轻，所以护士长没把自己当回事，于是就把大学搬出来，可是，护士长依然不做声。“这太叫人吃惊了，我怀疑井田医生还有没有基本常识。”“但井田医生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才这么决定的。”“不管是什么想法，总不能给八个月的胎儿引产，这胎儿已经五官分明，现在生下来完全就可以存活的了。”“我不知道，这是井田医生的批示，你去问井田医生吧。”“我当然要问，不管是谁，我不会由他胡来的。”幸坂说完，拿起病历奔了出去。二这所城东医院，原来是一家慈善医院，开在低收入者比较集中的地区，后来移交给了东京都。医院一共有八十个床位，作为公立的综合医院来说规模不算大。但这家医院历史悠久，它建在大正时代，十五年前重建时改为钢筋结构了。如今医院的内墙已经斑斑驳驳，相当陈旧，但它地处低收入者人口集中的地段，而且交通便利，所以经常挤满了患者。妇产科主任井田敬一郎是六年前来到这家医院的。之前，井田在M大学医院的妇产科当副教授，不知什么原因，他突然辞了职，来到这所城东医院。谁都搞不明白，眼看就能升教授的井田，为什么突然辞去大学医院的职位，跑到这么个虽说是公立，但规模不大的小医院。当时有种传说，说是他太优秀了，所以被教授排挤，也有的说是他受够了大学里的论资排辈，但这些都仅仅是传说而已，从没得到他本人的证实。对此，井田本人只是笑笑，说是为了换换心境，但大家一致公认对城东医院来说，井田是有点大材小用了。井田今年四十五岁，作为一个妇产科医生来说，正值黄金年龄。一些大学医院的年轻医生，慕名来找井田医生学习，他们觉得，与其在大学对着那些老资格医生低头哈腰，不如跟着井田主任，这样既能迅速学到东西，又心情舒畅。幸坂从大学转到这家医院，也是冲着井田主任来的。他希望能跟着井田一起问诊、手术，让自己尽快成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医生。可是这个井田居然要让一个八个月的胎儿流产，这个决定按常规来说实在太离谱了，别说幸坂，谁听了都会吃惊的。幸坂拿着病历，径直来到三楼的主任办公室。“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