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 "对呀。捐钱给美丽的女人,这是作为男人应尽的义务嘛。" 纯子重新钻进被窝继续数她的钱。 "你那么做要是被警察抓住了可怎么办?""是对方白送我的,怎么会抓我呢?" 纯子刚学会抽烟,她这会儿就点燃了一支香烟抽了一口,好像怕呛似的皱了皱眉头。看着她那孩子气十足的侧脸,兰子感到妹妹已经开始渐渐脱离开自己,就要到自己不可及的地方去了。11月初的一天,天气非常好,真可谓晴空万里,秋高气爽。不过入夜以后,户外的气温突然降了下来。和驹田分手以后,兰子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11点钟了,可是纯子还没回来呢。 这段时间以来,纯子#,#的频率相当高。兰子晚上外出就已经够多的了,纯子现在和她相比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面对母亲的唠叨,她们姐俩会异口同声回答说"这都是为了艺术,没办法呀"。仿佛她们现在要把以前受到压制淤积下来的郁闷,都要以艺术为借口宣泄出来一般。这天晚上,纯子回家的时间比兰子还晚了一个小时。她没有经过客厅,直接从玄关走进了位于右手的寝室。看她那步履蹒跚的样子,就像是喝醉了。 可是等她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里的时候,兰子发现纯子根本就没喝酒。 "姐!" 纯子连最里边穿的内衬衣都一下子脱掉了,像小猫一样用头蹭着兰子的前胸。每次她上床比兰子晚的时候都会这样,不过今天晚上她的动作尤为激烈。 "你跑到哪儿胡混去了?瞧瞧都冻成这样儿了。" 当揽过纯子光滑的肩膀时,兰子感口纯-T-身上有些异常。具体的她也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只是凭着女人的直觉,她感觉到了。"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吧?" 兰子推开正准备抱住的肩膀,再次仔细瞧着纯子的脸。"是出事儿了吧?你老实跟我说实话。" 纯子蜷缩着身体,闭上了眼睛。 兰子原来就有预感,知道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来到。早晚会有一天,妹妹将离开自己投入男人的怀抱。尽管她也明白这种事情不可避免,但总觉得还早着呢。 "姐姐没生你的气,只是说让你把发生的事情老老实实告诉我而已。" 听她再次这么说,纯子才慢慢抬起头来。"为什么我就必须说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姐姐不是也一直都在做吗?可我还是拥抱你了呀。" "可是......" "别说了,赶紧抱住我。" 她舞动着头发,用鼻子蹭着,紧紧地缠了过来。她们互相把一条腿贴到对方的两腿之间,再把贴在中间的那条腿微微向上抬起,使两个人之间不再存在一丝空隙。随着每一次细小的呼吸,胸部起伏摩擦着。 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兰子竞情不自禁地流出了泪水。纯子到底还是回来了。无论她在外边和什么样的男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情,结束之后她都会马上回到自己身边。 自己怀抱中的纯子现在已经不属于任何男人。她还是那个从小就和自己相拥而眠、一起长大的纯子。她们拥抱在一起,疯狂地亲吻着,最后两个人分开身体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分钟以后的事情了。因为现在纯子从男人那儿又迅速地跑回到自己的身边,兰子感到非常满足。"小白脸那家伙,听说要结婚了。"纯子忽然想起来了似的说道。"到底还是和江原?" "对。" "真够傻的。" "没办法,对方又是个美女。" "对纯子这样有才能的人视而不见,竟然去娶那么个平凡的女人。" 纯子没有回答兰子的话。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估计可能是哥哥去上厕所吧。今天晚上有月亮,而且天空好像格外晴朗,借助于透过窗帘漏进来的那点光亮就能看清楚房间里各个角落的轮廓。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纯子吹起了口哨。"还是把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忘掉吧。"借着从窗口透进来的光亮,纯子的半边脸浮现在眼前,她吹的曲子是"田纳西华尔兹"。至于纯子到底是委身于什么样的男人,对于兰子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更令她在意的是纯子的心情,因为她非常清楚纯子偏偏选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让自己委身于男人,那是多么痛苦的决定。 "姐,从现在开始我要变成肺痨了。" 又重复了两遍"田纳西华尔兹"之后,纯子开口说道。"肺痨?" "就是肺结核啦。所以如果有人问起来的话,姐姐就告诉他'纯子是肺痨'好了。"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装得出来?" "我明天开始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上学的时候就带着口罩去。像肺结核病人那样的咳法很容易学的。,,纯子故意轻轻咳了几声。"怎么样?有点儿像吗?" "你想装病啊。" "对呀。我听阿鹞说,如果用双氧水擦头发的话,头发自然就会变成茶色。那样一来不就更像肺痨了吗?" "那样一来,老爷子就更得说你了。" "可这一切都是因为老爷子不好。是老爷子他们把我的脸生成了这个怪模样,才害得我不得不费这么大的劲儿。" "阿纯......" 兰子再次把纯子揽进怀里。输给了比自己高一年的江原,不愿服输的纯子才最后想到了装结核病这一招。看样子她是在经过反复思考之后才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认为和美女进行抗衡这一招最有效。 "你那么做,会真的把身体搞坏的。" "无所谓啦。面色苍白的少女,带着一幅大口罩,满脸痛苦不堪的表情,这种形象是不是很棒?" 纯子好像是要来真的。虽然兰子觉得她所要做的事情很无聊,可是对于不惜下这种功夫也要扮得美丽一点儿的妹妹,兰子是既害怕又心疼。 正如她所宣称的那样,从那天起,纯子半个月没有去上学。她向母亲汇报说医院的医生诊断她得了支气管炎,需要在家休息,然后就每天一半时间用于画画,一半时间花费在用双氧水擦头发上。 12月初,第一场雪过后,整个城市都变成一片银装素裹。这一天早晨,纯子急不可待地上学去了。 她戴着一个大号口罩,贝蕾帽稍微斜戴在头上。从口罩里露出来的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以及白皙的面容,在深蓝色女生专用校服大衣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出。垂肩的长发用双氧水脱过色以后已经变成了茶色,这使纯子脸上原本有些显得冷酷的感觉得到了缓和,看起来温柔了许多。 她故意微微低着头,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那样子绝对就是一个得了肺病的北国少女形象。 "因为稍微吐了点儿血,所以医生让我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 纯子仍戴着口罩跟班主任广尾老师解释道。老师毫无疑问地相信了她的话。是啊,在他眼里,纯子那种脸色苍白、浑身无力的样子,再怎么看都像是大病初愈,他怎么可能想得到还有故意装成肺结核的孩子呢。 总之,纯子因此获得了最堂而皇之的借口,可以不上她讨厌的体育课,甚至还可以随意从学校早退。12月中旬开始,初雪渐渐变成了积雪,紧接着新的一年就到来了。 "我已经不再让太平教我了。" 纯子突然有一天这样告诉兰子。那是在纯子扮成得了肺病的少女之后,升入女中三年级的那一年春天。 "我现在跟一个姓浦部的人学画呢。" "那个什么浦部是什么人?" "他是自由美术协会的会员,画的抽象画感觉相当不错。何况他现在还是个职业画家,我想应该具有一定的实力。" "可是你这么做,太平不生气吗?" "太平那家伙是强烈反对我这么做,他说'像浦部那种怪胎绝对不行。你要是让他教你的话,那你就彻底完蛋了。" "那他真的是怪胎吗?"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总比太平强吧。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跟太平学的了。" 兰子一时还难以相信,妹妹真的是天才少女吗?她在绘画这方面真的进步那么快吗? "嘴上说的再怎么像那么回事儿,还不就是在学校里教教绘画,像他那种人到底还是欠点儿火候。""不过你现在毕竟还没毕业,最好还是注意点儿,别让太平恨你才是。" "他绝对不会恨我的。因为我告诉他说,是浦部先生主动跟我说无论如何想帮助我,我才决定跟他学的。" "真够过分的。" "浦部先生那边也相当介意太平,说什么'你虽然有天赋,但是在你的画里还看得出他对你的负面影响',就是不肯夸奖我画得好。男人真有意思。" 不偏不倚地看着两个大男人为了自己在争斗,这种场面或许真的很有趣。可是看到如此年纪轻轻的妹妹就已经知道如何去操纵那些大男人了,兰子真不知道该如何去看待这件事才好。尽管这个人是自己的妹妹,兰子仍然觉得有些胆战心惊的。 "那个姓浦部的画家长得帅吗?" "一点儿都不帅。娶了个有点儿神经质的老婆,而且还有孩子。戴着一副眼镜,是个万事不着急的父亲那样类型的中年老大伯。" "不过好像比太平强嘛。" 平川太平身材有点儿胖,颧骨高高的,相貌离美男子差远了。 "只不过个子高点儿,还像点儿人样罢了。" "太平,好可怜哦。"说坏话归说坏话,太平毕竟也是曾经教过兰子的老师。是否有作为画家的才能暂且不提,现在纯子一句已经没什么好跟他学的了,就简单地把他抛弃了,这在兰子的角度看来总还是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 "不过我觉得太平没什么好抱怨的。" "真的吗?" "本来就是嘛。他不过是在我因为失恋情绪低落的时候趁虚而入插进来的,要说起来就像个小偷似的在趁火打劫。何况我还让他亲过我呢... 纯子说到这儿,露出一丝微笑。"我倒觉得他应该感谢我才是。"兰子虽然也点头表示赞同,不过她也清楚地感觉到纯子已经开始走向自己无法掌控的另一个世界。 总的来说,纯子从太平转向浦部这一举措看样子还是很成功的。 这一年的秋天,纯子第一次提交了一幅题为《酸浆和日记》的四号静物画就入选了北海道美术展。当时在所有人选者当中,纯子是最年轻的。再加上她还是个身穿校服的美少女,因此连报纸上都对她进行了专门报道。 对于妹妹能够入选北海道美术展,兰子深感意外。她一方面替妹妹感到高兴,但同时也因此产生了一些焦躁的情绪。兰子的愿望是当作家,她也希望自己能一举成功,发表一部长篇小说,让周围的人都对自己刮目相看。可是野心虽然大,实际上却连一篇小说也没有完成。过去她虽然也知道妹妹画画好,但她一直都以为妹妹的画也不过就是比一般的女中学生略胜一筹而已,没想到她的画现在竟然入选了大型画展,而且还作为天才少女一跃成为大家瞩目的焦点。不经意间,妹妹已经比自己领先了一步。因为刚满十五岁就人选了北海道美术展,纯子很快就在札幌这座小城里出了名,同时她也因此获得了一块免罪符。 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社会上似乎都形成了一种共识,那就是因为她是天才少女,和普通的学生不一样,哪怕她的某些行为不太符合女中学生的身份,大家也不应该太过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另外她患有结核病这一点也增强了纯子的神秘感。 头脑聪明、灵活的纯子是不会放过这一大好时机的,很快她就开始逃课、早退了。 当然父亲对她的做法多有微词,但是只要她一打出来"为了画画"这块王牌,也就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一方面害怕女儿会变成热爱艺术、行为不检点的女人,但同时也为女儿成名而引以为自豪。 纯子充分运用了这次人选大型画展的机会。她现在已经有恃无恐了。由于这一次的表现,她已经成为女中里名副其实的明星。到这时似乎纯子已经完全医治好了因为安斋老师而受到的心理创伤。 这一年秋天开始直到第二年年底,纯子又接连参加了北海道独立派沙龙美术作品展、全北海道学生绘画展等大型画展,不断推出自己的绘画作品。这种阵势,的确符合一位天才少女的亮丽登场。 了解纯子变身全过程的兰子也不得不为纯子的巧妙经营所折服,但同时她也更加心急如焚了。 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和妹妹之间的距离将会越来越大,人们现在已经开始把自己单纯当作纯子这个天才少女的姐姐来看待了。虽然仍然和驹田反复幽会,但兰子时常会考虑有没有单身赴京这种可能。 不过这期间,她们俩夜晚的生活方式并没有丝毫改变。哪怕两个人都喝醉了、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她们依然紧紧相拥而眠。哪怕整日见不到一面,但只要晚上能够紧紧依偎着对方,心里就会倍感踏实。 不知为什么,兰子总觉得通过与纯子的拥抱可以使自己与驹田交媾后的血液得到净化。通过拥抱便会感到仿佛又恢复了少女时代的纯洁,会变得心态平和、舒适。 纯子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往往在她和浦部或者什么其他男人睡过以后,晚上她总是会表现得格外亢奋。 她会把整个身体都紧紧地靠过来,好像通过拼命的贴擦碰蹭、挣扎、扭动就可以抖落掉沾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的味道似的。每逢这种时候,兰子就像接受信徒忏悔的僧侣一样,一直紧紧地抱着纯子不肯松手。感觉着怀中不安扭动着的柔软肌肤的弹力,兰子从中嗅到了男人的味道。 这一年春天开始,纯子为了实现参加全国美术展的目标,开始着手绘制一幅三十号的抽象派风格的画作。兰子此时已经无意再和纯子较劲儿了,绘画毕竟与文学属于不同的两个领域。 如果有绘画天赋的话,即便年轻也能得到机会公开发表自己的作品。但小说可就不同了。有超凡天赋的人自当别论,大多数情况下都需要在积累一定程度的生活经验后才能够对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刻画得比较深刻。就算偶然有一篇东西得到认可,也不见得其后仍能连续不断地写出成功的作品来。 兰子如是安慰着自己,不断对自己说:现在是自己为日后的飞跃做准备、打基础的阶段,急不得。 不过无论再怎么换角度思考,也都只是在替自己找借口而已。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 兰子有时会对自己感到气愤不已。再这样下去,自己这一辈子恐怕就要继续做个小工厂里的平凡职员孤老终身了。即便那家工厂的经营者驹田爱着自己,但那也不过就是个情妇而已。 驹田比兰子年长十五岁,而且有经济实力。在这方面如果没有过高要求的话还是可以放心与他相处下去的,而且很多时候他还能惯着自己,在他面前自己可以任性而为。但是他之所以那么宽容,归根到底也不过就是老男人为了抓住年轻女人而采取的手段罢了。和驹田在一起的时候就算有被爱、被呵护的实际感受,但两个人之间已经早就不存在那种令人神魂颠倒的激情了。 兰子认识在H报社当记者的村木,恰恰就是在她和驹田之间的关系处于这种倦怠期的时候。而介绍他们两个人认识的又正好是驹田本人,以前也曾经当过H报社记者的驹田算起来还属于村木的前辈呢。 一开始,兰子对村木并没有特别的好感。村木虽然个子高,但身材太过瘦弱,而且作为男人,他的五官相貌也太端正了些。兰子不喜欢长得太漂亮的男人。遇到长得帅的男人,她反而会相当戒备。 美男子的身边肯定会围绕着很多女人,兰子可不想变成其中之一。一旦被美男子掌握了主动,那么自己就会成为整日追着男人跑的可怜女人,兰子可不想变成那个样子。她的这种戒心也使男人们对她敬而远之。 不过真要仔细琢磨琢磨便知,她的这种态度根本就说不上是讨厌美男子。正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一旦接近美男子的话,就说不定会无法自控地喜欢上对方,这种不安的心理才令她产生了戒备,于是干脆就不去接近美男子。她之所以这样做,不过就是不想迷失自我,不愿以伤害自尊为代价掠获男人而已。 村木倒是没有因为自己的美貌而显得傲气十足,他接近兰子的时候相当低调,等兰子有所觉察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发生了进一步的关系。在他不露痕迹的主控下,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变成非常贴近自己的男人了。终章 到现在为止,包括兰子在内,我已经见过了与纯子有密切关系的五个人。如果再把我自己也算进去的话,就相当于从六个角度重新审视过了纯子。 即便纯子是水晶一样的六面体结晶,那么也应该可以从各个角度彻底透视了一遍纯子这一实体。 由于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以及所观察的角度不同,纯子这一六面体便呈现出六个不同的层面。 首先是我,当时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大男孩,虽说一心一意地迷恋着纯子,但毕竟还只是个连男女之间的实质接触都不懂的懵懂少年。 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浦部。他是纯子的绘画老师,同时也是一个有妻子儿女的中年男人,他所接触的纯子是有血有肉、生灵活现的,而他与纯子之间关系的密切程度也是我所无法比拟的。 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花花公子的单身汉村木,他基于同时又是兰子男友的立场,接触到的是纯子与浦部所见迥异的人性成熟的一面。 千田则是位医生,他以他那较为冷静的目光,看到了与其他男人眼中完全不同的纯子形象。 殿村出于党的活动家这一特殊立场,以他那充沛的活力与渊博的知识面吸引了纯子,成为纯子生前最后一位交往的男人。 兰子自不必说了,她是纯子的姐姐,同时也和纯子之间存在着类似同性恋性质的交集,是纯子最能够坦诚以待的至亲。 就是这六个人从各自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到了纯子身上相应不同的层面。而当我像看旋转舞台一样寻访过上述这些人之后,我仍然感到很不确定,对于纯子的真实面貌仍然无法做出肯定的结论。 纯子当初最爱的人是谁?她为什么会在十八岁这样的花季选择死亡?至少我最在意的这两个问题,在我心中尚存疑念,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 已经过去了二十个春夏秋冬,事到如今,我倒也不一定非要追根究底,非要把这些问题弄清楚不可。而且实际情况是,我已经寻访过了与她关系如此密切的人们却仍然找不到问题的答案,那么也就意味着,现在要把这些问题弄个水落石出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无论你如何追寻,也无法找到已故之人的思想脉络。尽管明知如此,我依然想找出一个相应的答案。真相不明归真相不明,但我还是希望能够得出诸如"大概应该是这样的吧"这种大致上的结论。 再怎么说,纯子与我之间的交往对于我来说毕竟属于可称之为初恋的经历,虽然时间短暂、结局悲惨,但与她之间的所有回忆在我心中却至今历历在目。它伴随着某种刻骨铭心的感受,影响着在那之后我的爱情轨迹。说实在话,在与纯子分手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摸不透女人的心思,感觉女人就像是一种看不透的深邃、奇妙得不可思议的存在。 当然这也就是男人对女人、女人对男人都会存在的不解之处,同时也是烦恼之处。而这种相互不理解与人生经验以及双方相处的深浅程度都毫不相干。只要还活在世上,无论男女都将一直带着这一困惑直至永远。 尽管如此,当年那个年仅十七岁的纯情少年,因为与纯子这样的女性接触而产生的对女性的某种不信任感,对于他后来的人生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那毕竟是我难以忘怀的伤痛。 这二十年里,我偶尔会突然想起纯子,希望得知她原本的真面目,那不仅仅是出于对纯子的眷恋,同时也可能是想通过这种尝试,希望能够治愈由于纯子而受到的创伤。当然无须赘言,每当想起和纯子之间的那段经历,我也会从中看到自己已逝的青春岁月。对于我和纯子之间那段短暂而不确定的交往,或许有人会安慰我说那就是清纯而专一的初恋情愫。又或许有人会说,那是属于年少时笨拙而且毫不计较得失的真爱。但是我却无法毫无芥蒂地为此而感到欣慰。 无论别人如何看待我和纯子之间的那段经历,对于我来说,那都不过是年幼无知、狂放任性的青春岁月。而且是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所无法引以为自豪的令人窘涩万分的青春岁月。 每当我想起和纯子的往事时,我总是不可避免地看到她身后存在着隐约可见的两三个人影。不管我多么不愿意想起他们,他们都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不用否认。用比较极端一点的说法,或许我是被纯子玩弄、背叛了。就算其间也曾经认真对待过我,但是我们相恋的最初以及最后结局却都宣告着我的败北。 可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彻底放弃"纯子过去最喜欢的人是我"这样一种盲目的执著。 虽然我自己也明白那是我一厢情愿、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却还是愿意抱住不放。 二十年过去了,我再次去札幌重见纯子的遗像,然后又情不自禁、被牵着往前走似的想要去挖掘纯子的过往,究其原因,亦不外乎期盼这种幻想得到证实罢了。但结果却是一败涂地。 会有这种结果其实也是我寻访其他五个人之前就已经完全预料到的。我心里明白,十有八九会是这种结果。惴惴不安中,我还是想对纯子再次重新审视一番。 从浦部开始直到最后的兰子,我走访了五个人。而这一探寻纯子过往的旅途对于我本人来讲,无疑是一次施虐自过程,同时也是一次受虐的过程。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通过这一过程,不仅揭露了鹾藏在纯子这位女性身上的狡猾、叛逆、好色、自私自利以历其他种种罪恶的本性,而且在这一过程中无疑是我自身要到了最大的伤害。 每当我得知纯子和某个男人之间关系的密切程度时我都会同时感觉到手执手术刀时外科医生般的紧张以及剖手术刀切割肌肤时患者所感受到的痛楚。 我见到了与纯子关系密切的四个男人,听他们各自谚述与纯子关系之密切程度,但是渐渐的当我感觉到他们雕内心深处也潜藏着与我相同的伤痛的那一刻,我也因此币一块石头落了地,进而开始对他们产生了某种亲切感。照理说,他们都曾经是我的竞争对手,是我不共戴天篚情敌,而我却和他们产生了共鸣,甚至有种想和他们握手言欢的冲动。 即便现在冷静下来再回过头去看,我仍然认为这些匪绕在纯子身边的男人们都具有心地善良、感情真挚、自我感觉良好等共同特点。 如同我擅自断言"纯子最爱的人是我"一样,浦部、村木、千田以及殿村也都坚信纯子最爱的人是自己。尽管他们各自的表述方式多少有所不同. 浦部的根据是他与纯子共同走过的那段充满波折的路以及她出发去钏路之前的那个雪夜曾到他家告别的举动;村木依据的是最后那个夜晚纯子放到他家窗前雪山上的那支红色康乃馨;千田依据的是纯子给他的日记体的书信;而殿村依据的是纯子甚至亲自到钏l路为自己送保释金这一事实。 而我的依据则是那天夜里留在我窗下雪地里的足迹。这其间的具体过程虽然不得而知,但是如果把最后那天晚上纯子的足迹画上一条线的话,她先从住在郊外的浦部家到我家,然后经过村木的公寓到车站,乘上去钏路的夜行列车,第二天一早再到殿村那里,那么她最后那天晚上的行动足迹就相当清晰可辨了。 纯子在最后那天晚上按顺序到每一个和她关系密切的男人那里转了一圈,在他们每个人那里留下自己的痕迹之后才出发去的阿寒,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而其中纯子在钏路见过的殿村,因为是她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男人,因此对纯子似乎有格外不同的感受,但如果钏路只是纯子去雪中阿寒的旅途中一站的话,那也就不具备任何特殊意义了。的确纯子连殿村的保释金都替他准备好了,但实际上对于即将赴死的纯子,或者可以说她本来就不再需要钱了。 正因为殿村是纯子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男人,因此给他留下的印象也就特别深。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的话,殿村对于纯子而言,其实也不过是已经过去了的男人。 如果纯子再继续生存两三年的话,那么他也势必会像其他男人一样,成为纯子交往过的第四个或者是第五个男人。当然这并不等于说在纯子心中所有这些男人都是等价的,但至少纯子在最后时刻平等地对待他们每一个人,到他们每个人那里都转了一下,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而将她的这'一举动理解成为她"曾经爱过"他们每一个人倒也说得过去。 只不过在这里用"曾经爱过"一词都显得过于夸张。说不定纯子压根儿都没爱过任何一个人。我怀疑她是不是一直都在渴望恋情、追求爱情,可实际上却根本就无法全身心地投入到爱情当中去。 听着他们的叙述,我渐渐产生这样一种新的疑问。接着再往深处想,我想到了另外一个男人。那就是纯子上女子中学的时候教过她的那位理科科任--安斋老师。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纯子最爱的人应该是安斋老师。 在那之后,她开始接近各种各样的男人,然后又离他们而远去。她之所以这样做,会不会就是为了达到报复在安斋老师那里所受的屈辱而采取的行为呢? 这种想法突然间像一阵风掠过我的脑海,然后很快便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并且不断蔓延开来。 不过待事后冷静下来以后仔细琢磨,又觉得这种想法也有些不太合乎逻辑之处。 比如说,就算纯子在恋爱方面受到了重创,但当时她还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对于女子中学任教的某位教师单相思,这种情绪怎么想也不可能持续那么长时间。 当然,在这个问题上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因为纯子为了他曾经一度想自杀。虽说刚刚十四岁,但企图采取自杀的手段寻求解脱,这种心灵上的创伤也许远远超出我们这些人的想象。 这种伤痛变成了对男人的憎恨,从而使她走上了那条不归路,不断诱惑男人成为自己的俘虏,然后再无情地将他们抛弃。 左思右想,我的思绪不断变化,情绪摇摆不定。一种假设还没研究透,紧接着就冒出一个新的假设来。最后终于从第一次寻死的痛苦经历中恢复过来,纯子会不会因此而学会了将自己紧紧封闭在自己的保护盔甲里,开始彻底奉行只顾自我的做人宗旨了呢? "阿纯她其实根本就没爱过任何人。如果说她有爱过的话,那她爱的人只能是她自己。" 在昏暗的灯光下,兰子所说过的那句话又再次萦绕在我的耳畔。 确实,纯子说不定真的没爱过任何人。她所爱的说不定真的就是纯子这一存在本身。 这种推论令我既感到踏实又感到失望。如果情况许可的话,我还是愿意坚信自己得到了纯子比对谁都深沉的爱。这样坚持虽然也有我作为男性特有的虚荣心作怪的因素,但却绝对不仅限于此。实际上,事到如今,就算确认了事实就是如此,我自身也得不到任何益处。我这不是在找什么借口,而是出于男人的本性,因为男人总是无法切实把握爱情的存在真实感。也许是因为男人不具备怀孕、生儿育女等生理功能的缘故,感情上缺少依托,这才更进一步增强了想要一求究竟的愿望吧。 纯子没爱过任何人。这一结论彻底打破了我的梦想。不过,弄清楚纯子既不属于浦部,也不属于村木或殿村,这也令我感到莫大的安慰。 我安慰自己,无论纯子和他们之问存在什么样的肉体关系都无所谓,因为纯子的心并不在他们身上。但是这种自我安慰的背后掩藏着失望。 可我还是不明白,纯子为什么要死?十八岁,还那么年轻,她为什么一定要特意赶到阿寒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赴死呢? 兰子说:"阿纯是因为太累了,对所有一切事情都感到厌倦了。" 这倒有可能是真的。说不定从她死的一年之前她就已经疲惫不堪了。 她每天晚上都随心所欲地到处胡混,说她疲惫可能有点儿不太合适,但在升人高三的时候,纯子的面孔确实显得很憔悴。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说不清具体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偶尔看到纯子的侧影,我会感觉出她的疲惫。 我当时只单纯地认为那是她工作以及夜晚胡混所致,但现在想起来,说不定那恰恰就缘自于精神上的疲惫。 纯子在我的怀抱里确实曾经大声叫喊过:"我好怕!"她当时一直很害怕似的缩在我的大衣里,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轻声说道:"晚上雪都会融化耶。" 十七岁时的我只感觉她说的话很怪异。而那个时候,说不定纯子已经看到了死神的幻影。 目前这种状态不会长久,终究有一天成人的世界将向她招手,青春不在,只靠她自由奔放的个性以及演技将再也无法继续蒙混过关。那天晚上,说不定纯子就是因为预感到这一点才心生惬意的吧。 又或者纯子早就决定了自己将在十八岁的时候死亡。就算没有确定下来,也可能已经隐约有种预感。反正是短暂的一生,还不如趁现在正值花季年华描图作画、谈情说爱、俘获男人、将其抛弃。正因为试图使自己短暂的一生抵得上别人漫长的一生,纯子才活得那么匆忙吧。 无论是谈恋爱还是最后自杀身亡,这一切的一切会不会都在纯子的计划之中呢?会不会是因为她知道对她而言这才是一种最有效、最理想的活法呢? 这样仔细想来,我越发觉得纯子是个罕见的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 她自己装作得了结核病,装作咳血,然后再自杀,引诱我这个年少不更事的纯情少年,然后再弃之若履;接着再横刀夺爱,强抢她姐姐的情人。她努力提高自身的魅力,而她所做的这一切,不外乎想用这种方式对自身魅力进行检测。她第二次寻求自杀,给千田看她的部分Et记,给村木康乃馨等等,所有这些行为的最终目的也都只在于想引起大家对她的关注而已。 甚至她最后死在积雪深深的阿寒湖畔也说不定是她为了显示自身美丽的谋略和手段。想到这里,我好像终于揭示出了纯子的真面目。 她让大家误以为她爱上了各种各样的男人,而实际上,纯子所爱的只有她自己。 纯子不属于任何人。当然她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浦部,不属于村木,不属于千田,不属于殿村,甚至也不属于兰子。纯子自始至终都只是纯子而已。 从六个角度透视纯子,越看越发觉得纯子这个结晶体是那么纯洁无瑕,越发觉得纯子就是纯子自己。 如果我把我寻访来的所有一切都讲出来的话,其他人肯定也会认同我的这一判断。 "纯子是不属于任何人的纯子。"结束了这如同旋转舞台般的寻访过程,我现在觉得我可以很明确地得出这一结论。或者不如说我已经对这一结论坚信不疑。 时过二十年,我得到的这一结论却出乎预料的单纯而且平凡无奇。为了得到这么一个简单的结论,我竟然那么执著地孜孜以求,想起来真有些冥顽不化的感觉。不过,通过这一过程,我终于可以把自己与纯子联系在一起的所有青春回忆都放进抽屉里去,收作珍藏。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将其置于岁月之中,令其风化沉淀。 写完上述所有这些文字,我终于可以把纯子从我的自身中剥离出来,把纯子作为纯子自身进行客观的审视和判断。但是!当别人问我:"那么你和纯子之间的恋情就只是你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吗?" 我会毫不犹豫地摇头否认。然后,我肯定会和其他人一样,轻声低喃:"我认为纯子最爱的人是我。难道不是吗?她在最后那个夜晚还踏着积雪到我的窗下来过呀。"解说……乡原宏 《魂断阿寒》是本不可思议的小说。我们到底该如何称呼此类小说呢? 这部小说描写的是一位少女昙花一现般短暂而美丽的青春岁月,如果按照其内容来看,完全应该算是一部青春题材作品,因为这其中似乎包含了青春题材作品所必备的所有因素--爱与性、梦想与怀疑、挫折与彷徨以及围绕在主人公周围的美丽的自然景观,还有死亡...... 自石坂洋次郎出版了《绿色山脉》之后,日本战后文学中已经有各种各样的青春题材小说面世。但像这部描写短暂的青春岁月的光明与黑暗如同北国之夏日般短暂,而且如此充满浪漫色彩以及清新唯美的作品却并不多见。 尽管如此,或者不如说正因为如此,我们却不能单纯将其称之为青春题材作品的杰作。理由是,如果将其确定为青春题材作品的话,里面的内容似乎缺了点儿什么。同时又好像多了点儿什么,虽然无法找到确切的定义。比方说,原本界定青春题材作品的对于未来的憧憬,如希望啦、友情啦、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啦等等,概括起来就是属于未来的一切线索,在这里都失落了。而相反的,那种对于无可改变的过去无限留恋的怀旧色彩却充斥全篇,就像那阿寒湖上的浓雾一般挥之不去。因此,无论这里体现出的青春景致多么美好,我们至少都不能将其与《绿色山脉》相提并论而称之为青春题材作品。 如果说石坂洋次郎的作品是以青春的可能性为主题的话,那么这里所展现的恰恰就是青春的无奈,两者之间毫无共性可言。 既然如此,这部作品算得上是对已逝的青春岁月进行回忆的文学范畴,应该算是回忆文学中的一种吧。 应该看作是作者自身的一个分身,即作品中的主人公"我"--田边俊一通过寻访围绕在二十年前自杀身亡的少女画家时任纯子身边的人们,再现了包括主人公在内的人们在已逝的青春岁月里展开爱情与死亡的悲喜剧。这种创作手法无疑属于回忆录范畴。这个故事在多大程度上与实际情况相近暂且不论,但时任纯子这个角色是以实际存在的人物为蓝本,而且这个人的确是作者初恋的对象这一点却可以根据渡边先生所著随笔文集《来自雪之北国》中提供的证言得以确认。在那本文集中有下述这样一段话,由此可以看出这个故事相当忠实地描述了当时的实际情况,可以说它是一部纪实性小说,同时也是作者缅怀青春岁月所著的一部自传体小说。我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同班有一个叫加清纯子的女生。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是女画家美术协会的会员了,而且在北海道书画展上得过奖,被称之为天才少女。 她的面容已经不是可以用白皙来形容的那一种,而是近乎苍白无血色。眼睛大大的,头发染成了红色,美艳中夹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神秘色彩。 我对她表面上装出一副不理不睬、漠不关心的样子,而实际上心里却充满了好奇。她身上散发着令人难以接近的气息,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而她却成为我暗恋的对象。《雪中的岁月》想必读者已经明白了这个叫加清纯子的女孩儿和小说中的主人公时任纯子如出一辙。她所处的环境和小说中设定的故事背景环境也完全一样。而且在随笔文集中,作者自己也已经证实了,这部小说的第一章,即《年轻作家之章》中所出现的各个故事情节无一例外都是作者回忆过去的实际情况。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年轻作家"实际上就是渡边淳一先生本人。但这并不等于说《魂断阿寒》就是一部纯粹的自传体小说,因为在这里仍然太缺乏作为自传体小说所立具备的各大要素。 首先第一点,如果是自传体小说的话,主人公就必须是"我",而在这部小说中再怎么看主人公也是时任纯子。这里的"我"只是围绕在主人公周围的配角之一,同时也担任旨整个故事的讲解员。换句话说,"我"既是作者自身,而由F作者无法将感情移植到主人公身上,因此像所说的"夫人既是我自身"这种幸福关系再次无法成立。第二点也基本上属于同样的问题。那就是如果作为自传体小说来看的话,那么它的构成方法太过刻意了。无论自传体小说的定义如何界定,总之应该是超越了文学修饰、虚拟架构,为了自由自在地诉述事实本来面目而创造出来的一种没有写作方法的方法。可是在这部小说中却是采取了由六个主要人物从各自的角度出发谈论时任纯子,最后再由"我"来总结归纳这样一种极其华丽的运笔方式。显而易见,这与平A直叙的自传体小说以及回忆录等恰好相反。也就是说,将这部小说界定为自传体小说的话,其描写手法太过趣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