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说的树叶的伤痕会痛,是不是指的那里呀?" "或许吧。" 面对我提出的问题,千田先生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点了点头。 要说到树叶的伤痕指的自然就是身体的那个部位。不过我并不是如此简单地去理解这句话的。她在此处用这句话,恐怕指的还是男女之间的爱。纯子本来就是这种女人,喜欢用些让对方吓一跳的、带有暗示意味的话语。 "既然她说'--希望像杂草那样生长,顽强地立足于坚实的大地之上。可为什么又像那神话,受到致命伤的树叶的伤痕会时时作痛--'那么也就是说她本来想像杂草那样顽强地生活下去,可是当过去的爱情伤疤绞痛起来时,她又会不由自主地再次崩溃吗?" "在她自杀未遂被救过来以后,我曾经劝她说以后再也不能做这种傻事了,要考虑如何脚踏实地的活下去才行。当然我是基于一个医生及一个年长者的身份说这些话的。所以她的这段话说不定就是她经过思考后给我的答复吧。" "那她的意思就是说,她虽然理解您的意见,自己却做不到了吧。" "说实在话,我并不认为阿纯会按照我对她的说教老老实实做人。既然她年纪轻轻的便投身于艺术世界中去了,一直自由奔放地生活过来了,那么无论别人再怎么说,她的性格都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收敛起来。而且实际上,如果她真的变成了沉稳、冷静的性格的话,那么她的魅力也就荡然无存了。" "那倒也是。不过她能够像这样对您坦率直言,恐怕当时她身边的确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看过那些信便可以了解到,阿纯当时是处在一种焦躁不安、情绪极其不稳定的状态中的。" "我看过这些信才知道,她实际上因为自己画不出画来曾经相当苦恼。" "就是。一开始就被大张旗鼓地捧为天才少女画家、画坛最有希望的新星什么的,在那之后又一直受到瞩目,人们都期待她能拿出更好的作品来。这对于年轻而且绘画技术尚不稳定的她来说,肯定是种相当沉重的精神负担。" "浦部先生也稍微提到过这个问题。" "她身体复原后,我们在一起谈了很多。那时我就感到阿纯对于绘画工作相当焦虑。" "不过我还是觉得把她第二次企图自杀的原因归结为画不出画来好像还缺点儿什么。" "是啊。所谓画不出来也不过就是绘画工作的进展程度不像预想中的那么顺利而已,这和五六十岁的画家才思枯竭的情况又大不相同。" "她一会儿说学校里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头脑混乱理不出头绪来,一会儿又说还不如掉下颗炸弹好。总之,通过这些信可以看出她对任何事情都感到厌烦、排斥的心理。刚才您也说过,她的情绪不稳定,那您认为她出现这种心理问题的根源到底会在哪里呢?" "情绪不稳定是青春期少女的共同特点,应该说是极普遍的倾向性问题。但在阿纯身上,这种情绪上的摇摆太强烈了。我认为她的情绪变化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范围。" "那是属于先天的,也就是性格上的问题呢?还是后天造成的呢?" "人长到一定年龄后,性格很难再分辨得出哪些因素属于先天的,哪些因素是后天造成的。因此现在一般认为,人的性格本来就包括着两方面的因素。这个问题我们暂且不论,单就阿纯的情况来看,她的性格中也包含有与生俱来的相当感情化的成分,而且极容易热衷于某些事情。另外她天生就对颜色以及形状等具有相当敏锐的感觉。" "所以她才极其热衷于绘画的,对吗?" "她在病房的床头上用小刀刻过一幅画,是蛇和女人的画。她在刻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专心致志的,连吃饭都忘了。因为她刻得太好了,我和护士糊里糊涂的都看着迷了,竟然忘了应该去制止她、批评她。" 的确,她在学校里的时候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我就记得她在教室里自己的课桌上刻过一幅玫瑰和野兽纠缠在一起的画。 "她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的确非常全神贯注。不过您可能不知道,她曾和相当多的男性谈过恋爱,而且还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 ' "你想说的是,她性情不定、用情不专吧?""对,是这样。" 我本人就是她无法确定的恋爱对象之一。可能碍于这层关系,我无法就那么简单地相信她的性格是属于热情、专注的类型。 "我倒不认为谈恋爱的对象多就是用情不专。我觉得阿纯对每一个对象都是相当投人的。只不过持续的时间不长而已。" "可是如果她真的对恋情很投入、很专注的话,她谈恋爱的对象就不会换得那么快才对。这次有机会见到与她有关的各种人,我才知道她甚至还曾经在同一时期和多位男士交往过。" "要说到这一点,我觉得阿纯并没有真正在谈恋爱,而是在憧憬恋情,或者说她是在渴望恋情或许更贴切。当恋爱之初,阿纯肯定是爱对方的,并且在那一瞬间是全神贯注的,这点不会错。但她全心投人只在那一刹那,无法持久。很快她便会像看透一切似的不再满足而变得意兴阑珊。在这层意义上讲,我的说法可能有些造作,但或许可以说,阿纯就是永远的爱情上的波西米亚人(自由奔放的艺术家)。" "您是说她原本打算全心投入,但很快便不再满足了?那么这种转变又是因为什么呢?" "说到底,还是她没碰上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吧。" "可是有那么多位男人围绕在她的身边,而且她也和其中的好几个人都有过肉体关系呀。像她这样频繁交友,怎么可能说她会碰上真正喜欢的人呢?" "这仅只是我和阿纯聊天时偶然产生的一种感觉而已。我觉得阿纯在爱情方面有点儿不同一般。" "您是说她不同一般?""对......"千田先生说到这儿,好像有些不太好说出口似的闭上了嘴。从和服袖子里掏出香烟,点燃。我一直等他吸了一口烟之后,才接着发问。 "您是指在性交方面的问题吗?" "从广义上讲,当然也包括那个方面......如您所说的那样,阿纯与各种各样的男人谈过恋爱。但我觉得除了这些之外,她心中还有另外一种形式的爱情才对。" "另外一种形式的爱情?""是啊。" 我不明白他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千田先生盯着烟头儿看,好像又再次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后才又重新开口说话。 "不是单纯与异性,或者外人之间的关系......""那就是与她更亲近的人之间......?" "要问我具体是一种什么情况,我也无法做出回答。总之,我无法摆脱这种感觉,总觉得阿纯似乎还懂得一些不同于所谓男女之间的普通爱情的另外一种感情。她和传闻中的那些男人之间的爱情当然也是爱情,但那就如同幼鸟出巢觅食后必定再回巢一样,她和那些男人们之间的爱就相当于一时兴起出巢觅食这种动作,而实际上说不定对于她来讲,更重要的爱一直就在她身边。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如果千田先生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我本身也不过就是纯子一时兴起出来觅食时偶然在巢穴周围捉到的一只小虫子而已。 "您是说她与浦部先生以及最后她N-N路去探访过的殿村等男人之间的关系也都属于此类性质吗?" "我不了解他们与阿纯之间到底是哪种程度的交往关系。" "当然与他们之间都有过肉体关系。" "可是我觉得,肉体关系对于阿纯来讲,好像并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阿纯并不是因为喜欢对方才交出自己的身体的。你不觉得交出自己的身体是为了尝试看看自己是否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变得更加投入吗?" "原来是这样啊。" 我想起浦部先生曾说过的话,接吻的时候纯子也是睁着眼睛的。如果在与那些男人们的关系之外,纯子确实还有另一个掩藏起来的爱的话,那么她的这种冷淡的态度便比较容易理解了。 "现在我所说的都是我单方面的想象而已,您大可不必介意。我只不过觉得如此考虑比较容易解释为什么阿纯无法长期热衷于和其他男人之间的关系罢了。" 千田夫人进来为我们重新添了茶。这里虽然离市中心很近,只不过拐进一个小胡同里,周围便如此宁静。看起来札幌虽然也是大城市了,但却还保留了一些寂静祥和的地方。 "如果是像您刚才所说的那样,那么也就是说,她的爱有点儿异常喽。" "是啊。""十五岁就和男人发生了关系,而且还和好几个男人交往,这种状态本身就已经够不正常了。暂且不考虑这些,单就她的男女关系属于这种状态却又无法投入这一点来看,也应该属于异常吧?""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那么令她产生这种异常心理的原因会是什么呢?"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千田先生喝了一口茶后,将目光投向天棚。要去探求这一问题的答案,对于他这样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来说,恐怕也有些勉为其难。 "如果把她热衷艺术当作解释,那未免有些太冠冕堂皇,很难让人信服。但要说到她的另一种爱,却又了解不到实情......" "当然这也是一种想象,或许阿纯年纪轻轻的便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而她对这些事情又无法完全消化掉吧。" "也就是说她因为一下子经历的太多才会这样的吗?" "越是年轻,越是敏感的人,当她知道的太多,所受到的心理创伤也就会越严重。" 的确,当我还在为初吻而感到震惊、激动不已时,时任纯子已经和数名男人发生过关系,而且已经误人了艺术这条迷途,尝尽了被媒体好奇的目光追逐的苦涩。这对于一个高中女孩子来说,无论她怎么早熟,肯定都会是一种相当大的精神负担。 "我认为女性的爱往往会在很大程度上被初次体验所左右。" 听千田先生这么说,我又想起了浦部先生说过的话。他说他不是纯子的第一个男人。要算起来,在和浦部先生认识之前,纯子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女。那个时候,纯子真的就有过性体验了吗? "有人说,她的第一个男人就是浦部先生。" "我对她的了解并没有那么细。只是在爱情方面,我觉得阿纯是个很可怜的女性。" "可怜?" "十五六岁就开始谈恋爱,即使奉献出自己的肉体仍无法获得满足。如果她心里充满这种空虚感的话,那还是值得同情的。" "您是说她的身体无法跟着感情走?" "倒不是这个意思。作为医生,我看过好几次阿纯的身体。" "她的身体怎么样?" 这个话题又挑起了我的兴趣。 "说实在的。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非常吃惊,简直无法相信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她的相貌还显得很孩子气,但是乳房和腰部却已经发育得跟成年人一样了。" "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处女?" "没错。" 千田先生重新点燃一支烟。我看着他那端正的侧脸,不由得想故意问他一个尴尬的问题。 "请恕我无礼,您和她之间有没有过......" 面对我的问题,千田先生慢慢摇了摇头。"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您和她有没有过亲密的关系呢?" 我以为他会不高兴,但千田先生却意外地表现出非常坦然的态度。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所以我可以坦白地说,我的确也为她所动过。即使已经知道她不是处女,但对于一个三十过半的男人来说,面对十七岁女孩儿那充满弹性的肉体,不可能不感到有诱惑力。当然在医院里有很多年轻可爱的女性,但却没人像阿纯那样说话有趣、思路敏捷的。我想阿纯可能也明白我的这种心情。也许她就是故意想让我这个装得什么都懂似的中年医生为难,所以在她出院以后还经常往医院打电话,甚至干脆到我办公室里来。而且她来的时候也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只是不言不语地坐在我旁边,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跑去帮我沏杯茶什么的。这些信就是那个时候寄给我的。" "那最后呢?" "嗯,明确讲,我和她只是接过吻,而且只有一次。那天晚上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文献。她偷偷跑了进来,对我说:'吻我吧!'我吓了一跳,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是用命令的口吻说让我吻她。" 这种做法也的确是纯子的风格。"然后呢?就只是这样?" "很遗憾,就是这样。如果我当时进一步想要的话,或许阿纯会答应我。但一方面那是在医院里,再加上我这个人胆小,就算感兴趣也还懂得适可而止。而且我和她接吻的时候已经感觉到,阿纯要求我和她接吻的理由并不是想追求和我之间的爱情,或者肉体上的愉悦,她好像只是想通过接吻忘掉此时此刻。" "也就是说,她并不是真的爱上了您?" "当她要求我吻她的那一刻也许她真的以为是爱上了我吧。但我觉得她实际上却似乎在为内心深处的荒凉而感到焦虑,是处在躁动不安的心理状态下的。" "和她接吻的时候感觉到的?" "是啊,要说起来这也只是一种直觉。" "可只是这样不是太可惜了吗?" "一般来讲是这样吧。不过这倒也不是自我安慰。 事实上我当时就觉得,与其和阿纯相爱,不如保持这种亲密的关系更为妥当些。""这的确是聪明的选择。""是吗?""当然。我已经见过几位和她相爱过的男士了,大家都或多或少因为和她相爱而受到了心灵上的创伤。" "如果我当时不是站在医生的角度去面对她的话,说不定也会落得和大家一样的下场吧。"第五章 摄影师之章 与时任纯子最后的恋人殿村知之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西新宿一家叫"黄绿色"的小酒吧里。 这家酒吧的经营者Y女士出身札幌,以前曾经是属于新话剧社s的演员。可能因为这种缘故吧,来这里喝酒的客人也多为出身于北海道的人以及与新话剧有关的人士。而如果按此分类的话,我则属于前者。 那天晚上,我和K出版社的。氏偶然约好去那里喝酒。在那一个月之前,我第二次回北海道时见到了千田先生,从他那里得知我以前不曾了解到的纯子的另一面,正再次陷人复杂的情感纠缠之中。 浦部、村木、千田再加上我,通过我们的回忆使纯子在面对不同男人时所展现出的各种不同面貌渐渐真实地凸显出来了。但是要想把握她的全貌,现在还缺少最关键的一些东西。也就是说,如果把纯子看作是雪的结晶的话,那么现在的状态还只是五角形,要把她拼成正确的六面体,就必须再加上那最关键的一块,而填补这最后一块缺损的就是殿村知之和纯子之间的关系。 殿村先生二十年前曾在北海道,而且和纯子相恋,纯子在阿寒湖自杀前,是他在钏路最后见过纯子一面。在纯子短暂的人生中,其他人也以各种方式与她建立过各种联系,但那都是在她生命的旅途过程中,而不是最后的终点。如果说人在生命的终点会表现出其真实原貌的话,那么在了解像纯子这般复杂的女性的时候,殿村先生的存在便显得极为重要。 我从北海道回来以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于是一回来就开始探寻他的踪迹,争取和他面谈。可是虽然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无法实现这一愿望。 他这个人天生就是精力充沛的活动家,好像至今仍活跃于海内外。就算查到了他的家庭住址,也很难捕捉到他这个人。 就在这时,我却偶然在"黄绿色"见到了他。不过说实话,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殿村先生。他现在已经是相当著名的摄影家了,我也曾为他所拍摄的揭露战争残酷性的照片而深深感动过,而且看摄影展的时候也曾看到过他的头像,觉得自己对他应该有印象。可是因为直接见面还是第一次,以至刚开始的时候我竟然都没认出来是他。他坐在吧台灯光比较暗的一个角落里,和一道来的另一位男士正热烈地交谈着什么。我则坐在"L"形吧台拐过来的另一端,虽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却并没有特别在意。 把他介绍给我的是这里的老板娘Y女士。"对了,您认识殿村先生吗?" Y女士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来,然后把脸转向殿村先生那边,把他介绍给我认识。 没料到自己想方设法要见的人竟然就在咫尺之遥的地方坐着。因为太出乎意料,我竟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了,只是愣愣地看着Y女士指给我看的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可能是因为台灯的光线过于昏暗的缘故吧,殿村先生看上去皮肤黝黑,显得非常精明强悍。立体感很强的五官仍留着传闻中美男子的痕迹。现在都已经5月初了,他却还在深蓝色的大开领西服的里边穿了一件白色毛衣。 我隔着吧台先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找了个机会离开位子,走到他身边去。 "我一直都在找机会想见您一面。我想您可能已经知道了,我想就有关时任纯子请教您一些问题。" 当听我提到纯子名字的那一刻,他的嘴角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为了了解她的事情,我已经见过好几个人了。但是要想真正把握住她的全貌,还必须听听您怎么说才行。我知道突然提出这种要求非常失礼,但如果没什么不方便的话,还希望能找个地方请您谈谈。" 手拿酒杯微微低着头的殿村先生脸上明显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是我依然明知故问道:"今天晚上您急着回去吗?" "不着急......"殿村先生瞥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同伴,那个人可能认为让我们两个单独说话比较好吧,现在正隔着吧台和里面的Y女士说着话。 "事到如今您可能不愿意别人再提起过去的事情,不过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殿村先生依然地看着前面吧台上的那排酒杯默不作声。在对面的角落里坐着的时候看不出来,现在靠近他身边的时候便可以看到他眼角处明显有很多皱纹,看样子至少已经四十过半了。 "您觉得怎么样?" "就算你现在问我,有关纯子的事情我现在也已经记不太清了呀。" 面对我的催促,殿村先生好像极为无奈地回答到。照他说话的口吻来看,时任纯子的影子至今仍沉重笼罩着他的心田。 "您可以不讲那些您不愿意说的内容。我只是希望您能坦率地告诉我您对她的印象。只要这样就行了。" "可是......" "再怎么说,她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您呀。" 殿村先生又考虑了好一会儿,这才最后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始一点点讲述起来。 殿村知之离开东京来到札幌是在1951年的3月,也正好是时任纯子即将升人高中三年级的时候。 在那一个月后的4月,他弟弟康之从东京著名的高中K高中退学,转入了札幌南高中。 他弟弟被勒令退学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在学校的校友会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有关同性恋题材的小说,他对其中的一些情景描写太过露骨而受到了老师的批评。如果他当时老老实实地接受老师的批评,把小说中的部分内容删除的话,这个问题倒也还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但是沉迷于文学创作、脾气倔强的康之根本就不想按照老师的意见对小说加以修改。他认为即便是高中生创作的作品也同样是文学艺术作品,没必要接受别人出于狭隘的思想观点提出的批评意见而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修改。就是因为他提出了这种抗辩,结果在学校里呆不下去了,这才不得不退了学。 当时殿村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很大的木材公司,在东京也有土地和房屋等家产,可以算是相当富裕的家庭。 但同时也存在着那种家庭里比较常见的复杂问题。自从康之懂事那会儿起,他父亲就很少回家,而他母亲则已经离婚走了,所以他们兄弟俩从小就过惯了不和家长在一起的生活。他弟弟之所以有胆量和老师对抗,退学后再转到北海道的高中里来,其背后便隐藏着对这种家庭的失望。 不过就算在家里没意思,一个刚刚上高中一年级的孩子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跑到从未踏足过的北海道这么远的地方来。康之之所以想到札幌来,最根本的还是受到哥哥知之的影响。因为他哥哥已经于一个月前到了札幌,然后把他叫过来的。 尽管属于这种情况,但总的看来,在自由奔放、不喜欢受拘束的这一点上,他们兄弟俩的性格倒真的很像。哥哥知之在弟弟康之退学的前一年,也就是在东京的T医科大学上三年级的时候,因为涉足左翼活动太深,最后也不得不退了学,之后便作为左翼团体的地下运动活动家,从东京来到札幌。 热情、奔放、胆大、敏感,这些都是他们兄弟俩身上体现出的共同特点。 1951年4月,汇聚札幌的兄弟俩在札幌的东本愿寺附近租了一间公寓,开始了在那里的共同生活。离开父亲后他们的生活费都是由东京寄过来,所以生活上并没有困难。康之对于哥哥具体做些什么工作并不怎么感兴趣。就算真的去问,知之也不可能告诉他。所以他们在生活中互不干涉,弟弟是弟弟,哥哥是哥哥。 当时札幌南高中分成白天的正常班和业余班两部分。业余班也是固定学制,多半都是白天需要去上班的学生,但是也有一些是属于准备转入白天正常班之前在这里过渡的学生。这也是因为作为北海道的名门高中,札幌南高中不是那么容易转进来的缘故。 突然转校的康之也同样如此,他当时就是暂时先转入这里的业余班上课的。当然他自己对于高中上的是不是正常班这种事情并不怎么在意。 康之从一开始就没有要考上一流大学,然后进入一流企业就职这种平凡无奇的想法。他所希望得到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对于那种只会按部就班的生活方式反而不放在眼里。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多少感到有些不安,不过来到这里一看,他反而喜欢上了札幌不因循守旧的社会环境。而且在业余班上课,早上可以随意睡懒觉,感觉相当舒适。 在业余班里也有个别几个像他这样性格散漫的学生,这是在正常班里所见不到的。虽然已经是高中三年级了,但是在这里几乎没有像正常班里那样忙于高考复习的紧张气氛。 在这里,康之再次召集那些志同道合的同学,开始办起了同仁杂志。创办这份同仁杂志的骨干分子除了康之以外还有同年级的川合以及梅津,他们也同样是从函馆转学过来的。杂志的名称基于返回人类原点的含义,起名叫做《青铜文学》。 而纯子也加入到这本杂志中来是在这一年的6月。纯子的加入并不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的,而是通过康之他们的积极争取,才使这位正常班里盛名远扬的天才少女加入进来的。 实际情况暂且不论,总之因为康之看不惯人们把正常班看得高于业余班,这才考虑到要让正常班的明星时任纯子加入,借以提高杂志的知名度。 而实际上这种做法的确行之有效。由于纯子的加入使正常班的同学们也注意到了这份杂志的存在,同时就连纯子的好友宫川怜子也加入了进来。 随着初夏的到来,包括纯子在内的同人们开始每天聚集在一起讨论如何编辑杂志等问题。他们聚会的地点 就定在康之他们的公寓里。一边喝着威士忌、抽着烟,一边装出一副早熟、不可一世模样的少男少女们,在这里就他们那本尚未问世的杂志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业务部的四个好友再加上纯子、宫川两个人,虽然才不过六个人,但他们的士气却非常高昂。 很快他们便决定夏天开始出版创刊号,原则上每个成员都发表至少一篇小说或诗歌,但结果到最后只完成了三篇小说、两首诗和一篇随笔。 大家互相传阅这些作品,然后再决定刊载顺序,直到夏末的8月底才终于印刷完成。 虽然这是一本铅印的不足三十页的杂志,但毕竟是自己动手制作出来的,大家对此还是相当满意的。不知为什么,这本杂志现在还留在我手里,其中除一篇小说是纯子写的之外,封面和插图也都是纯子画的。 她写的小说题目为《双重性》,内容和题目相符,在当时来看属于相当另类的作品。 小说的大致情节如下: 十九岁的青年干夫是个男性看着都会着迷的美男子。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到咖啡馆里去,都经常会有女人过来跟他搭讪。所有女人都希望能和干夫上床,哪怕只一次也觉得死而无憾了。不过干夫根本不理会这些女人,对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态度极其冷淡。而他这种难以接近的气质越发引起女人对他的兴趣,因此追求他的女人络绎不绝。 就在这种情况下,这一地区出了一位被誉为首屈一指的叫明美的美少女。就连对追求自己的女人态度冷淡、拒人千里的干夫也不由得被明美所吸引。终于在某个夜晚,他把少女哄骗到自己的寝室,和她共度了一晚。 可实际上,干夫本人其实是个名字叫"香"的女性。因为她是女性,所以她对明美的爱抚也只能是用手和唇去挑逗起少女的愉悦之感,无法做出进一步的举动。但是年幼无知的少女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只是红透了美丽的双颊,在欢愉中颤抖不已。 当少女睡着了以后,干夫独自起身,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审视着自己的身体。当她卸掉妆、赤身裸体的时候,她绝对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女人。她之所以女扮男装就是因为她长相太丑。她讨厌自己的一切,讨厌自己圆圆的鼻子、稍微有些厚的嘴唇以及肩臂处粗糙的皮肤。如果作为女人来看,她的相貌平凡无奇。但是一经女扮男装,她就成了走在街上令女人们频频回首的美男子。如果要吸引人们的注意力,那么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女扮男装。 那天晚上,香洗过淋浴之后,再度扮成男人,以干夫的面貌回到床上。而刚刚自己曾经爱抚过的美少女依然合着长长的睫毛甜甜地睡着。干夫为自己能够对如此美丽的女孩为所欲为而心中充满了喜悦,于是也躺在她身边睡下。第二天早晨,当两个人醒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都10点多了。当美少女要离开的时候,他们俩再次亲吻了一下,然后美少女突然非常困惑地问了干夫一句话。 "姐姐,你为什么要穿成这个样子呢?" "哎?" 完全不理会惊慌失措的于夫的反应,少女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接着说:"昨天晚上,我一边接受你的爱抚,一边观察过你。然后我就知道了,你不是男的。不过我想,那种时候不好打断你问问题,所以就一直没说什么。" "你走吧!" 干夫一下子把美少女推出自己的房间,然后赶紧关上门,在只剩自己一人的房间里,干夫扔掉了所有女扮男装用的衣物、化妆品,恢复了平凡无奇的女儿本色,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既然被美少女识破了真相,她已经无法继续在街头露面了,不仅如此,就算她呆在家里不出门,有关她的传闻也会变得家喻户晓、尽人皆知。以前作为美男子一直被女人们憧憬的目光所瞩目的自己,现在已经又恢复了毫无魅力可言的平凡女儿身。 "好可怕......" 当她哭喊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场梦。这篇小说的字数也就是一万字多点儿,应属于短篇。但作为短篇来看的话,文章结构又显得比较粗糙,有的地方明显令人觉得属于捏造。不过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似乎其中恰恰隐含着一个女人的夙愿。 现在再回过头去看,或许那正是纯子自身的夙愿。女扮男装,把所有女人的视线都吸引到自己身上。说不定纯子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正幻想着自己就是作品中的主人公。 不过如果纯子这篇小说真的是写出了她内心深处的夙愿,那么也就相当于说纯子的相貌不美观,也就是说纯子应该是圆圆的鼻子、厚嘴唇、肌肤粗糙到想扮男装去吸引别人注意的地步才对。那样一来,在我们心目中的纯子这位生长在北国、身患重疾的美少女形象便会从根本上土崩瓦解。问题就在于纯子身上是否真的存在像小说中主人公那样丑陋的一面。 只是当时所有看到《青铜文学》的人们当中,根本就没有一个人会以这种角度去解读这篇小说。 大多数读者首先会被《双重性》这一题目所迷惑,紧接着又会为第一页上印着的两具女体纠缠在一起的超浪漫主义裸女像所震撼。 继续往下读到小说内容的读者,也只会因为纯子竟然能够写出如此怪异离奇的故事而对她早熟的心态感到惊愕,认为不愧为天才少女,写出来的故事也是如此不可思议。 不知幸或不幸,读者均被作者是位美貌的天才少女 所迷惑,并没有直接去读这个故事中所包含的暗示,更没有人会心怀叵测地去猜测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可能就是纯子自己的一个分身。 这件事情对纯子来说不知是好是坏。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当时大家都没有能够正确理解纯子这个人。无论她写了什么样的小说,她依旧是美丽而神秘的天才少女。 不管怎么说,《青铜文学》创刊号可是引起了非常大的反响。这种轰动倒不在于其作品内容的好坏,主要原因还在于时任纯子第一次写了有关性方面的小说,表现出了当时少男少女这个群体奔放的性格特征,这种理由几乎与文学无关。 不过,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反响大总是好事。最初完全无法预测自己能办成一本什么样的杂志的同人们,发现自己不仅能够影响到年轻的文学青年,甚至还能令成年人大感震惊,这无疑令他们更加振奋。 9月,他们又聚到一起,讨论下一期杂志的发行工作。这一次他们选择的地点仍然是殿村康之的住所。 康之住的房间有八萜榻榻米那么大,除了靠窗边放着的炕桌以及与之相对的一个小小的衣柜外,房间里再无他物。连大家聚在一起时喝酒用的杯子都是各自拿了摆放在水池里用过的杯子洗洗再用,而且当人数超过八人的时候,就只能和别人合用一个杯子了。 而且在如此缺乏情调的房间里还有一处显得特别不和谐、不搭调的地方,那就是从炕桌的一侧直到储物柜之间,靠墙堆起了一座书山。 因为没有书架,那些书便都书背朝外靠墙平摞起来,总共有五六摞,每摞都有二三十本书。再加上其他散落一旁的书在内,总数远不下一百册。单就藏书而言,这个数量说不上特别多,但比较突出的一点就是,这些书几乎都是外国作品,而且大部分都是少有耳闻的作家的作品。 纯子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些书。 "这些书你都看过?" "没有,这些书几乎都是我哥的。我只不过有时候借来看看罢了。" 康之的话说得有些谦虚,但实际上却表现出了内在的自豪。 "你哥到哪儿去了?" "他好像在北海道各处跑,有时候在小樽,有时候去钏路。" "他干什么工作呀?" "要说他的工作嘛,怎么说好呢?应该算是革命活动家吧。" "那他是共产党?" "倒不是那么单纯,不过你那么去理解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