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理发师已经轻车熟路地在奇朔的头发中间推出一道沟来,连问也没问奇朔要怎么剪。他的架势仿佛在说:“我干这种生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仿佛在说:“军队就是这样的,把一切都统一成一个样子,从头发到服装、步伐,甚至表情。” 奇朔轻轻闭着眼睛,没有看镜子,表情很平淡,但通过他面前的镜子看着他的茵宁的心情却非常复杂。他的长发曾经是多么帅啊,跟他的朝气、他的笑声一起在风中飘扬。他喜欢低一下头,用手把垂下来的头发捋到后面,每逢那时,他的长发就跟白皙的手一起画出一道亮光。那美得耀眼的头发曾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现在正在往脏得不成样子的水泥地面上落,失去生命,失去光彩。 茵宁紧咬着嘴唇,把视线从奇朔逐渐露出的头皮上移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飞快地捏起一小撮刚刚落地的头发仔细包好,放进了手提包。 先前的那个男人用毛巾擦干光头时,他的女朋友哭得更伤心了。 女人的心都是一样吧?茵宁也想哭,她感觉剪头发像是宣告离别的仪式。但那句“哭了就会分手”的话压在她心里,让她忍住眼泪。 “哈,可以当木鱼敲了。你的光头比你的相貌更引人注目。” “哈哈哈,是吗?” “你不伤心吗?” “伤心什么,头发如树叶,落了还会长。” “树叶?天哪,你这么有诗意!” 茵宁竭力露出开朗的表情,把拿在手里的毛巾递给洗好了头和脸的奇朔。 “真轻松啊,洗个头不用一分钟,连三十秒钟都不用,真不错!” “难……难道……你想退伍后还留这种发型吗?” “正在考虑中,也许一直留到通过考试的时候为止。瞧,挺不错的吧,多凉快。” “恐怕一走出这道门,你的想法就会改变,没有头发不知道会有多冷呢。头会冻僵,大脑也会结冰,脑瓜都不转了。” “哈哈哈!真的吗?” 奇朔付钱的时候,茵宁笑眯眯地从包里掏出一顶白色的毛线帽递给他。 “哇,真好看!连这你也准备了,噢!我太感动了!” 奇朔把帽子戴在光头上,对着墙上的镜子转来转去地看个不停,还问理发师:“大叔,怎么样?我女朋友太可爱了吧?”但见过大风大浪的理发师却不置可否地哗啦一声翻开报纸撇了撇嘴,仿佛在说:“老兄,你以为女人是值得信任的吗?” 他们推开理发馆的门,走到外面。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所以事先织好了。” “是你亲手织的?” “嗯,花了三个星期,还特意跟姨妈学了编织。” “哈,这么一说,我觉得更暖和了。入伍以后,我得跟训练组长提个请求,请他允许我不戴军帽,就戴这顶毛线帽子。” “呵呵,你可别真的那么做啊,我可不想听人说你受到体罚或被军靴踢断了小腿。” 尽管已经过了饭点儿了,毕竟得填饱肚子,于是他们走进一家简易小吃店,点了热气腾腾的乌冬面和红蛤,还有烤青花鱼。他们两个人分着喝了一瓶烧酒,茵宁喝了两杯,奇朔喝了四杯。 在小吃店的一角,一对肿着眼圈喝多了酒的恋人抱在一起,像石膏像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他们慢慢分开身体,头碰着头窃窃私语起来,仿佛在制订什么作战计划。 “芷惠呀,你决不能背叛我。” “你疯了吗?我怎么会背叛你?我们家的祖先可是朝鲜时代就声名远扬的烈女!” “哼,你身为烈女的后代,居然也在别人面前搔首弄姿?还是在我没入伍之前!” “天哪,气死人了,谁搔首弄姿了?” “你上次跟秉植那小子说:‘哈哈,秉植哥哥也喜欢李炳贤啊,什么时候一起去看场电影吧!’是不是你说的?说过吧?” “那次啊,还不是因为他对我太好了,给他个面子而已嘛,就像是多给丑孩子一块糖一样。” “好吧。那么,芷惠,现在你能向我发誓吗?” “什……什么?” “什么什么!我是说,你能保证决不跟别的男人勾勾搭搭吗?” “当然可以,这有什么做不到的!我说了,哥哥你好好听着!我,吴芷惠,决不跟郑仁求哥哥以外的男人约会!行了吗?” “嗯,连看也不许看!” “那当然。” “还有……呃,也不许笑,因为你的笑容对男人来说太有诱惑力了……那些臭男人会误会的。” “哎呀,果然还是哥哥你最了解我的魅力啊!哥哥,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 “芷惠呀!” 两个人又抱在了一起。 “芷惠,我真的爱你。” “我也非常非常爱你。对了,哥哥你也不许三心二意。” “嗨!军队里哪有女人?就算我想三心二意,也找不到人啊!” “怎么没有?上次电视里出来那个女兵,身材好得不得了。你不是最喜欢身材好的女人吗?” “哈,吴芷惠,我的眼里只有你啊!穿军装的那些哪是女人啊?再说了,一般的部队里也不可能有女兵……呃,要说身材,还得数我们芷惠的好。” “哎呀,要去当兵了,你才把这些话说出来!要是早点儿说,我一定会更爱你的。” “嗯,芷惠呀,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不能毁了你的身材啊,别吃太多比萨饼!你知道吗,上次看到你一口气吃了两个汉堡包,我差点儿晕倒。” “嗯,知道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一定保持现在的身材。我现在的体重是42.5公斤,我保证你退伍的那天我站到体重秤上,指针正好指在42.5上。” “好,好,芷惠,既然这样,不如我们今天晚上就结下百年之好吧!” “哎呀,你疯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行?我……真的想要你。” “我就说不能来送你嘛,早就知道你会耍赖。” “到底为什么不行啊?你,芷惠,你不爱我吗?” “爱!” “瞧,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只是证实彼此的爱而已。你也不愿意我当兵以后被老兵取笑吧?” “哎呀,他们为什么要取笑你?” “你……都跟我到这儿了,我却没有得到你,他们知道了会说我有毛病的。一定要在爱人身上盖上图章,插上旗子,才是真正的军人精神。” “哎呀,真是的,怎么什么样的老兵都有啊?臭不要脸!” “芷惠,你不了解男人的世界,不了解男人的心啊!” 男人捶胸顿足的声音在整个屋子里回荡。 茵宁并不是想听他们的对话,但那两个喝醉了的人越来越激动,根本不在乎周围有没有别人,声音大得让人不听也得听。 “那个男人非常爱那个女人。” “这个嘛……” “那么,是那个女人非常爱那个男人?” “这个嘛……” 奇朔喝了口酒,轻轻摇了摇头。茵宁拿起筷子挑了口萝卜丝放进嘴里,微微一笑。 像那两个年轻人一样的入伍前夜的火花,在论山的每一个角落里燃烧着。 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1月12日过去了,1月13日来到了,街上渐渐冷清起来,应征入伍的人大多进了事先订好的住所。越刮越烈的北风呼啸着在变得空旷的街上肆虐。 “冷!” “是啊,我们也该找个地方了。” 两个人开始寻找过夜的地方。尽管每一条胡同都布满了旅馆,但是找来找去,每家接待室的窗口总是千篇一律地探出一个满头乱发的脑袋,不耐烦地作出同样的回答:“住满了。” “嗬!真是没想到。” 再一次吃了闭门羹的奇朔双手对搓着走出来,跟等在旅馆外面的茵宁对视了一眼。 “又没有?” “嗯。” “那可糟糕了。” “有什么糟糕的,彻夜踏雪散步不就得了。要是风刮得受不了,就进车站候车室或小吃店闭会儿眼。啊,对了……那样的话,茵宁你太疲倦了。” “我没关系,但你从明天开始就要受训了,今天晚上应该暖暖和和睡上一觉才对。” “再找找吧,就不信我们两个人住的房间一个也找不到。” “好。” 两个人离开论山市中心,走上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路。他们聊着天走了二十几分钟,眼前出现了低矮的农舍,白茫茫的原野让人禁不住联想到了西伯利亚。 “看来再往前走除了农户就没别的了。真是的,我还以为论山像汉城或大邱一样繁华呢。” “冷吗?” “不冷。” “说谎!你的脸都冻得发青了。” “呵呵,你的鼻子也红了,像驯鹿一样。” 咯吱咯吱……踩在深达脚腕的雪上的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路中间停住了。奇朔心里充满了对茵宁的怜惜,不停地责怪自己想得不周到。 他伸出双手,盖在她几乎冻僵了的脸颊上。她微笑着,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光。 他微微犹豫了一下,脸慢慢向她靠过去。两人之间弥漫着呼出来的白色水气,彼此听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声。 两唇相接的一刹那,一股暖流倏地传遍茵宁全身,耳边呜呜的风声消失了,只有奇朔沉重的喘气声。她踮起脚,双手紧紧搂住奇朔的脖子,双唇微启,牙齿张开一道缝,舌尖在齿后与趁虚而入的奇朔的舌尖相遇,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好感觉充溢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活着……爱着……真是太美了,美得让人惟恐失去。 这个吻似乎永远不会停,他们似乎陷在里面永远出不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茵宁轻轻推开奇朔,双手捂住嘴唇,转身背对着奇朔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回转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握在手心里,忽然把手伸到奇朔面前。 “猜猜看。” “嗯……嗯?” 奇朔惊奇地瞪大眼睛,歪着头左看右看。 茵宁缓缓张开五指,一对银光闪闪的情侣戒指呈现在奇朔眼前。奇朔小心翼翼地捏起戒指凑到眼前,用打火机照着仔细端详。一个戒指内侧刻着她的名字,另一个刻着他的名字。 “你做的?” “当然。喜欢吗?”这对戒指是茵宁在金属工艺课实习时倾注心血制作的。 “当然啦。能戴上你做的戒指,而且你也戴着完全一样的,还有比这更高兴的事吗?” “给我戴上,好吗?” “好。” 奇朔郑重其事地把戒指戴在茵宁左手的无名指上,茵宁也替奇朔戴上了。 那透出温暖灯光的人家,那广漠的雪原,那伫立在风中的大树,那远处朦胧的群山,在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为他们祝福。 “嗬,幸亏找到了。” “还以为要冻死在外面呢。” 他们终于在一家旅馆里找到了房间,这是论山最偏僻的一家旧旅馆。当他们敲响旅馆的大门时,经营旅馆的老太太摘下老花镜,咂着舌头说: “哎呀,身体都冻僵了啊!嗯,有房间,给你们一间最暖和的。” 已经凌晨3点多了。 房间中央挂着朦胧的日光灯,窗户似乎用塑料布在外面封起来了,不停地在风中呼嗒着。 两个人钻进暖暖的被子里,互相用脚踢对方,在被子里打闹起来。身体很快暖和过来了,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 房间的天花板很矮,似乎跟奇朔一样高,墙上贴着条纹壁纸,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不但暖和,而且给人的感觉很温馨。 他们关了灯,外面的灯光透过门窗照进来,朦朦胧胧的。 他们并排躺着,闭上眼睛。 “奇朔。” “嗯?”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你现在随身带着我的照片吧?” “是啊,在皮夹里。” “我的照片……嗯,交给我保管行不行?” “你想要回去?为什么?” “没什么。” “怎么可以这样?已经给我了,再要回去?出什么事了吗?干吗突然要我把照片还给你?哈,是不是你打算忘了我,怕我整天看照片忘不了你?” “嗯,你说对了。” “哈哈哈!告诉我真正的理由,我就还给你。” “是……吗?嗯,有人说……男人去当兵的时候带着女朋友照片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 “说两个人会分手,这是一种迷信。” “哈哈,真够稀奇的……我听了那么多关于军队的事,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说法呢。要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绝对不能还给你。要是没有你的照片,我往后三年的日子可怎么过啊?而且,凡是有女朋友的人,哪有不在皮夹里夹一张女朋友照片的?” “是吗?” 茵宁想叹一口气,但还是无声地咽了下去。 “别担心,放心吧!” 奇朔把手伸到被子下面,抓住茵宁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睡吧。” “奇朔,你先睡吧。” “你更累呀,今天从汉城出发,光是坐车的时间就……” “还是训练兵先睡吧,你睡了我就睡。” 奇朔摘下眼镜放到稍远处,仰面躺好,把被子拉到脖子下面,闭上眼睛。茵宁继续靠在墙上。 “茵宁,怎么?你真的打算把我当成一匹狼来看守吗?” “当然。” “呵呵呵!” “嘻嘻!” 奇朔闭着眼睛嘟囔道: “真……奇怪……” “什么?” “是不是你施了什么法术?我现在……连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困……死了……睡意……像海啸一样……涌上来。” “嗬,真的吗?” “呵呵……呵呵……” “笑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跟你这么……漂亮可爱……的女人……一起过夜……” “……” “可是,真的……我也不敢相信,自己怎么能……就这么睡着了……” “那不正是你的优点吗?” “不……不……这个晚上……我不知道……梦想多久了……” 说着说着奇朔就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见他已经睡熟了,茵宁先在他身边躺了一会儿,又悄悄爬起来,低头看着他熟睡的样子。 她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他的光头、额头和脸,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悄无声息地抱起自己的双膝,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听着他轻微的鼾声,看着他呼吸时上下起伏的被子。 他也一定很紧张吧?虽然表面上对去当兵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退伍之后的事情也要想清楚,他的心情茵宁猜得出来。 爱的人……非常爱的人…… 茵宁安静地看着他熟睡的样子,不知过了多久,慢慢脱起衣服来。她想,如果今天晚上能跟他融为一体,不要说等三年,就算是等一生也没有问题。自己的心已经接纳了他,现在就该用自己的身体接纳他。 茵宁一件一件脱着,手在抖,身子也在抖,仿佛一棵抖动枝干的树,把叶子抖落在地上。 真美!是身体脱掉了心灵的衣服,还是心灵脱掉了身体的衣服?要不就是身体和心灵同时脱掉了衣服,展露出了表里如一的和谐的美。 在朦胧的夜色中,她的身体白得耀眼,仿佛是用白色的雪雕刻出来的。 如果自己靠近他,他的体温、他的呼吸和他的嘴唇也许会把自己熔化掉。这样的念头使她抖得更厉害了。 茵宁小心翼翼地钻进被子里,把脸贴在奇朔的胸脯上。 他均匀的呼吸声突然停了下来,身子动了动,一只手轻轻搭在了茵宁的脊背上。 奇朔啊,你别动,抱紧我!我不能让你就这样离开我,我要让你带走我的一切。 奇朔还是一下子坐了起来,脸上交织着迷茫与惊异。 茵宁仰卧着,伸手拉过奇朔的手放在自己胸脯上,满脸真诚地望着他。 奇朔低头看着茵宁的脸,抽出手来爱怜地抚摸着。 “啊……” 茵宁闭着眼睛,睫毛簌簌抖动,脸上的手轻柔如风,吹得茵宁心潮涌动。 你不知道吧?你一定不知道。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是个公主,住在紧闭城门的城堡里。 很多王子都想打开那扇心门,然而,在来来去去的那么多人当中,女人只会选中一个,为他敞开紧闭的门。奇朔,你就是我选中的那个人…… 茵宁的额头……鼻梁和嘴唇……温润的双颊……脖子……纤瘦的肩膀……细长的胳膊……温暖的手掌和白净的手指……蕴藏着梦想和美丽晚霞的胸部……平滑的腹部……可爱的肚脐……藏着轻快而纯粹的热情的腰部和臀部……还有……似乎为远途旅行伸开的长腿……总是开心地笑着闹着的可爱的脚指头……每个部位都感受到了“风”的温柔,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眼睛也睁不开了,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水面上行走的沙子堆成的人,一点一点地被融进水里。 突然间,茵宁“啊——”地惊叫了一声,她看到一个透明的东西从她的胸中飞了起来,一直飞向她闭着的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丝蝶。随着丝蝶翅膀的扇动,无数闪光的粉末簌簌落下。这种蝴蝶,孵化出来展开翅膀就只为爱四处飞翔,可怕的是,它的嘴从一出生就是封起来的。 为什么……那种蝴蝶突然扇动着翅膀飞到茵宁的意识和无意识的边界上呢? 茵宁看到那种蝴蝶在自己的眼睛里飞来飞去,留下不计其数的点点星光,不由自主地全身抖动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平静下来,像没有一丝风的水面,但很快又像惊涛骇浪一样抖动起来。 奇朔的手也在跟着茵宁的皮肤颤抖。 我的手是在抚摸她的全身吗?我的心伸出去,是在深情地抚摸着她无比温柔的心,跟她打招呼吗? 瞬间,奇朔被一种几乎要燃尽全身的欲望控制住了,他的内心深处像活火山一样喷出火焰。他想拥有她,进入她体内最深处,跟她体内的那个“她”见面…… 但当他把自己滚烫的唇贴在她湿润的唇上的时候,那个少年的脸随即浮现在他眼前,这张像飞碟一样飞过来的脸,一下子切断了他滚烫的呼吸,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答应过我会保证姐姐的贞洁,是不是?你答应过我的!”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以至于奇朔一时间觉得难以置信,满腔激情竟然瞬间被自己跟少年的约定拦腰切断了! 一定要遵守约定……一定! 奇朔的动作停了下来。 茵宁睁开眼睛,看到奇朔的脸正对着自己的脸,眼神明亮,闪着蓝光,那闪亮的光一直落进自己的心里。 “爱你……” “茵宁,你就在我心里。” 此时的茵宁却感觉他的心已经在自己胸中筑巢安居了。 奇朔把脸贴在茵宁柔软的胸脯上,两行泪水在无声地流淌着。他的灵魂似乎已经穿透她胸前纯净的水面,落了下去,激起层层涟漪。 太快乐了,太悲伤了,快乐和悲伤上升到最高处,融为一体……茵宁抚摸着他还在流泪的眼角,自己脸上也无声地滑下两行泪,她慌忙抬起手,擦掉了脸上和眼角的泪水。渴望 “第三名!真的是第三名吗?” 看到成绩单,大哥的眼睛瞪圆了。 面无表情的才民跪坐在里屋,头低着,眼角却瞥着窗外。窗外传来鸟鸣声,似乎有几只矫健敏捷的鸟在啄食空中飞舞的阳光。 大哥的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干咳几声,掉头看着妻子。 “怎么样?这就是我弟弟!” “弟弟本来就聪明,最近又这么勤奋,当然会出好成绩了,是不是?” 才民始终一言不发。 “今晚吃什么?” “嗯?” “买只烤鸡,要大的。” 大嫂拿起电话叫外卖送烤鸡来的时候,大哥把成绩单扔到才民面前。 “你瞧,只要用功就能做到。下个月考第一,再下个月进入全校前五名!有什么做不到的?都是一样的学生。” 这是1992年4月11日,才民上初三后第一次拿到成绩单的日子。 附近的烤鸡店像一直在待命一样,立刻就把烤鸡送来了。大哥揪下一条鸡腿,递给才民。 “你吃!” “……是。” 另一条鸡腿大哥揪下来自己吃起来。 “你也吃吧!” “是。今天心情真好啊!瞧,弟弟学习好,大哥多高兴啊!我也跟着沾光,吃上了烤鸡。” “嗯,学习有什么了不起的?两个月前我不是给过你一张报纸吗?叫你贴在墙上跟着学的那张。” 大哥说的是年初报纸上的一篇报道,内容是一个小学毕业的擦皮鞋的人以优异成绩考入汉城大学的故事。当时大哥用手掌使劲拍打着地面,对才民说: “喂,臭小子!你也睁大眼睛读读看,连擦皮鞋的都能上汉城大学,你为什么不能上?你没有地方学习吗?没有书桌吗?我叫你去擦皮鞋挣钱了吗?你只管吃饭学习,有什么难的?等你踏上社会以后就会知道,专心学习的学生时期是最舒服的。要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最后后悔的是你自己!记住我的话!因为总有一天,你会揪着自己的头发说:‘啊,当时我大哥的话一点儿也没错!’上次考试你的成绩上升了一点儿,可是,第13名是什么啊?那样的成绩连地方大学也考不上。你以为我会让你去上那种三流大学吗?上那种大学,还不如去职业学校学习技术呢!臭小子!” 虽然当时才民接过了大哥剪下来的一大版报纸,但并没有贴在自己房间的墙上。擦皮鞋的人能上汉城大学,的确是非常了不起的,但那个人显然是个学习天才。那种天才,不用说在擦皮鞋的人当中,就是把所有人都算上,也是为数不多的。反过来看,既然擦皮鞋的都能上,那汉城大学越发没必要上了。才民索性把那张报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对了,你为什么没把那篇报道贴在墙上?” “……” 大哥似乎觉得才民的成绩已经上升了这么多,那件事也就没那么重要了,便没有追问下去。他又揪下一只烤鸡翅膀,递给才民。 “把这个吃了,味道很好。” “是呀,鸡翅和脖子最好吃了,听说还能美容呢。” “那你吃脖子吧!” “好呀。” 这样的日子真的久违了,才民来汉城四年了,中谷洞的这所房子里还是第一次气氛这么和谐、融洽。 才民离开大屋,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藏在书桌后面的日记本。每当感到决心动摇的时候,他就翻开1991年10月2日的日记,把那天的誓言和决心再一次刻进心里。 大哥的兴奋和奖赏对才民来说完全没有意义,让他每天上学、吃饭、看书、翻字典、不停地做数学题的,只有茵宁姐姐一个人。有人说,喜欢上一个人就会大部分时间花在想那个人上面,什么事也做不成,心里也非常痛苦。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那样,只要能把对那个人的疯狂热情调整一下方向,用在工作和学习上,就同样会产生出爆发性的能量。爱情是不可思议的绝对动力和无限动力。 上初三后首次考试就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这对于独自学习的才民来说,是咬着牙拼命的结果。 大哥认为学习这件事别人帮不上忙,全靠自己,能学好的人就算身处沼泽泥潭也能学好,学不好的就算锦衣玉食也学不好,因此他认为根本没必要像别人那样花钱上什么课外辅导班。 但实际情况并不是那样。才民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其中有好几个人的功劳。由于他的学习基础比较差,学了一段时间后就发现自己碰到了一个单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逾越的门槛。于是,他以英语、数学为中心,像牛皮糖一样黏上了学校的任课老师,课间休息、午饭时间、放学后,他经常找到任课老师的教研室,毫不犹豫地提出自己不懂的问题。老师们被他的变化惊呆了:“呀哈,看来这小子现在懂事了啊!既然他求知欲这么强烈,嗯,也该帮帮他吧。”因此,开始一段时间,老师们不厌其烦地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但没多久,老师们都被他问怕了,一看到他拿着书来了,就连忙躲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仿佛在说:“喂,小子!也该让老师休息一会儿啊!” 这样,才民又把视线转向同班同学。在同班同学中,每个学科都有几个学得特别好的优等生,他们全都是从小学开始就接受课外辅导的学习战士。直到这次考试成绩公布之前,他们一直很热情,竭尽所能地帮助才民;但今天,考试名次一公布,他们马上变得很冷淡了,因为知道才民很可能抢走自己在班里的位置。 不过,在过去的半年里,才民拼命学习,连坐公共汽车和等车的时候都写下密密麻麻的英语单词和数学公式背诵,心急气躁,流鼻血都成了家常便饭,现在学习基础已是今非昔比了,学习的方法和要领也摸索得差不多了。当然,要赶上那些接受课外辅导的孩子,他还得更加拼命,付出数倍于他们的努力。 他打开书,又翻开练习本,用圆珠笔用力写下“韩茵宁”三个字,然后开始学习。学习之前先写下茵宁的名字,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了。写下她的名字以后再学习,就仿佛在他大脑里点了一团火,投入学习的劲头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第二天放学后,才民一边背诵着手里小本子上写的英语惯用法,一边穿过K大校园。突然,一阵熟悉的笑声钻进他的耳朵,他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茵宁穿着浅绿色的连衣裙,浑身散发着明媚的春光,正从学生会馆里走出来。在她身边,尹政哲热心地说着什么,做着手势。上个星期才民也见过他们俩,当时一群大学生一起围坐在草地上,他们并肩坐在一起。 戴眼镜的高个子李奇朔不见了,浑厚的男中音尹政哲代替了他的位置。这是一个变化。 才民紧咬着嘴唇避开他们,心里想:“虽然今天扬扬得意的是你们,但最终的胜利者一定是我。” 可是,他拐过弯走出没几步,茵宁发现了他。 “喂!” 才民听到了茵宁的叫声,却没有停下脚步。 “才民!” 茵宁追过来了,才民这才慢慢回过头。 “啊哈,果然是才民。” “啊……您好!” “嗯,好像你又长高了,嗬,看上去比我还高呢!” 嘴上叼着一支烟的尹政哲走过来,站在茵宁身边。 他向茵宁投过询问的眼神,接着恍然大悟:“啊……就是你们说过的那个小家伙吧?”他向空中喷了一口烟,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才民,似乎在说:“就是这家伙做事那么古怪吗?看上去不像啊。” 才民的表情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他的不满。 “喂!看到大人就该先打招呼才对啊!” “我?为什么?我什么时候见过尊驾?” “尊驾?嗬……听听这个土豆大小的家伙说的话。臭小子,你就是这么跟大人说话的吗?” 政哲的口气像是故意找碴儿。 “尹前辈!干吗这样?” “你别管。这小子的态度忒不像话了,还懂不懂军纪国法?臭小子!立正!……哦?不听吗?怎么还是稍息姿势?立正!快立正!” 才民露出一副鄙夷的表情。这个人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喊“喂!臭小子”,难道十几岁的少年就不需要尊重吗?看到政哲凶巴巴威胁自己的样子,才民一下子想起了大哥的暴力,脸立刻涨得通红,双眼冒出火来。 “你想立正就自己立正好了!” “瞧这小子,胆敢这么跟我说话!现在的孩子真是一点儿纪律也没有!” “我不想跟你这样的人说话。” “什么?嗬!想挨揍吗?来顿狠的?” 茵宁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有点儿不知所措。 “尹前辈,请理解一下!” “你别管,茵宁!论年龄,我算是他的老大哥了,他居然这么对我,看来真的不懂事。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他,免得他错得越来越厉害。小子!今天碰到我算是你有运气。” 政哲一开始跟才民搭话是善意的,对他充满好奇:这孩子居然敢站到两个大学生面前说“姐姐是我的”,可见的确有不同寻常的地方。那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奇朔和茵宁两个人都对付不了呢?他又怎么能让奇朔答应保证茵宁的贞洁呢?可是,自己只不过随便说了几句,那小子居然就对自己龇牙咧嘴充满敌意。政哲觉得又可笑又吃惊,“嘿嘿”笑着抽了一口烟。 夹在两个人之间左右为难的是茵宁。刚才她看到才民很高兴,就叫住了他,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她伸出手去,轻轻推着才民向前走出五六步,在他耳边低声说: “才民啊,那位哥哥的父亲是将军,他们家就是那种气氛,所以说话才用那种口气的。” “就算是那样,也不能见人就喊立正吧?学生是士兵吗?我是他手下的小兵吗?” “他在开玩笑。” “我真的很讨厌那种人。” “呵呵,你说得对。” 茵宁回头看了一眼政哲,他朝她挥了挥拳头,似乎在说:“茵宁,把那小子带过来,让我狠狠教训他一顿!” 茵宁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看到她微笑着站到自己这一边来,才民心里的火气自然而然消了。 “姐姐为什么跟那种人走在一起呢?那是个不管什么事都用拳头来说话的人。奇朔哥呢?去当兵了吗?” “是啊,年初入伍的,他还叫我看到你的时候问你好呢,告诉你他很想见你。” “嗯……” 茵宁凝视着才民的脸,他比上次见到的时候瘦了点儿,但看上去更成熟了,脸上那种忧郁的神情丝毫没有改变。K大运动场方向传来嘈杂的乐器演奏声。 “学习很累吧?” “没……没事儿。” “怎么不到我们家来玩?我一直在等你呢。” “有点儿……忙。” 看着他消瘦的脸庞,茵宁不由得感到怜惜。 “你瘦了很多,是不是因为长个儿了?才民,你不是有什么烦恼吧?” “能有什么烦恼啊?” “饿不饿?姐姐给你买好吃的吧。” “不用了,谢谢……今天我得走了,下次您要是肯为我抽出时间,我会很感谢的。” 他的回答郑重而有礼貌,更让人感觉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对了,你家住哪儿?” “嗯?” “你不是说也住在中谷三洞吗?” “啊,是的……就在药店后面那条胡同里。” “药店?对了,那条胡同里有三户人家,你们家就是其中之一?跟我们家真的很近。” 茵宁抬起手弄头发的时候,才民发现了她手上的银戒指,感到一阵眩晕。 “嗯……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嗯?什么?” “啊……算了。” “什么呀?说吧!” “您戴着……一个我没见过的戒指,左手的无名指上……嗯……希望……姐姐戴的戒指没什么特别的含义,不是订婚戒指什么的。要是不方便回答的话,您不必回答。” “嗯?不是,你说对了,不是订婚戒指……不过……” “行了。那我先走了。” 还以为他多少变了一些呢,没想到他还记得那天的事。天哪,他怕是在努力实现那天的约定吧?但愿最终这孩子不会因为我而受到伤害,奇朔干吗偏要跟他人作出那种没必要的约定呢? “……” 尽管只是瞬间的沉默,但那沉默深得看不到底。才民静静地低头站了一会儿,坚定地抬起头来。看到他充满决心的目光,茵宁受到很大冲击。 “才民……你真的……要上医科大学?” “是的。” “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