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每次来东京总碰上这样的倒楣事,难道自己生性和东京不合吗?前年秋天——从新婚旅行到现在时隔九年来到东京,就因为启哥儿揭发细姑娘和板仓搞恋爱的一封信把她吓破了胆,也像今晚这样兴奋得一夜没睡好。去年初夏第二次来东京时,虽说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正在歌舞伎座一道看戏的妙子却因板仓病危而被叫了出去。即使没有这些事情,一提起雪子的亲事就经常会碰到一些不吉利的预兆。这次相亲地点偏偏又碰巧在东京,不由得觉得兆头不妙,在东京说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俗话说“有两次就会有三次”,幸子头脑里是有这样的预感的。可是今年八月第三次来东京时很太平,时隔多年又和丈夫作了一次愉快的旅行,结果很美满。所以她尽量往好处想,认为和“东京之行”分不开的恶因缘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而且说句老实话,对于这次的亲事最初就抱有一种反正不会成功的自暴自弃的想法,所以不必迷信预兆的好不好。……可是现在看起来,东京毕竟是个鬼门关。而且这次由于妙子的怀孕,雪子的亲事因此要遭到挫折而告吹。……遇到这样好的姻缘,偏偏选上东京作为舞台,毕竟是雪子命运不济……幸子这样一想,更觉得雪子的可怜,妙子的可恨。一怜一恨的两种心情逼得她热泪纵横。 咳!又一次……真的又一次被这个妹妹出卖了。……而且这次又能怪谁呢?应该责怪的不正是站在监督地位上的自己吗?……她说“三四个月”,那不正好是她大病初愈的六月份前后发生的吗?要是这样的话,中间该有一段时间患恶心呕吐的症状被她隐瞒过去了。这样的事竟然视而不见,疏忽过去,难道不是我们自己的粗心大意吗?就拿这两三天来说,这个妹妹连筷子都怕动,稍稍做点小事就喊累,仿佛无处安放她自己的身子那般。面对着这副情景,居然连做梦都没想到她怀了孕,自己真迟钝到何等程度呢?……这样说来,她最近不穿西服而穿和服也是有原因的了……在细姑娘这种人的眼睛里,我们一定是被看成天下第一大傻瓜了。可是,她这样做对得起她自己的良心吗?……听细姑娘刚才的口气,她怀孕并非一时冲动,而是预先和三好那个人商量好,有计划地怀孕的。那是把它作为既成事实,不管启哥儿愿意不愿意,迫使他不得不和自己断绝关系,同时也使我们承认她和三好的结合,才选中怀孕这一手段的。……在细姑娘来说,这也许是个绝招儿。站在细姑娘方面着想,好也罢,坏也罢,除此而外大概别无良策了。……可是,能允许她做这样的事吗?对于自己和丈夫以及雪子妹妹为了庇护她而违抗了长房的严厉命令,百般牺牲自己的那种好心意,细姑娘一概置之度外,难道她一定要把我们逼到不能在人前出头露面的绝境才痛快吗?……我们夫妇俩在人前丢尽脸面倒也罢了,难道她要把雪子妹妹的前途也彻底断送吗?……这个妹妹究竟为什么非叫我们姐妹再三受苦不可呢?……今年春天大病时,雪子妹妹是怎样尽心竭力看护她的呢?她难道不明白完全是靠雪子妹妹的献身精神才捡到那条命的吗?我还以为昨天宴会上细姑娘的尽力周旋,是为了报答今春雪子妹妹看护之恩的,哪里知道这是过高的估计她了。昨天晚上她那种欢闹,只不过是一种醉态罢了。……这个妹妹除了她自己而外是什么都不放在她心上的……幸子生气是由于妙子的厚颜无耻和冷酷无情的做法。妙子看穿幸子将为她的举动生气,贞之助也将再次不愉快,雪子将遭到难以逆料的灾难,这一切她都估计到了,但最后仍然认为采取她那套绝招儿对她自己有利。弃车保帅的手段从妙子这类人的人生观来说固然出于不得已,可是她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在决定雪子命运的关键时刻干这种事呢?换个别的时候使出这一手难道不行吗?妙子的怀孕和雪子的相亲在时间上的不谋而合,本是偶然现象,决非预谋。不过她平素一再声称“我的亲事要等雪姐结婚以后再说”,“我一定留神不连累雪姐”之类的话,如果那是出自她的本意,至少也该等到雪子的终身大事决定以后,再施展出任何手段也不迟吧?好吧,这些就不用说它了。……可是,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怀了三四个月的身孕,为什么还要跟随着来东京而不回避呢?在她看来,自己是莳冈家的三姐妹之一,长久未能在人前露脸,现在能在公开场合露脸,自然很高兴,同时还感谢井谷给了她这个机会,终于连自己容易疲倦的状态都忘了。哪里,她并不是忘了自己怀孕的特点,而是认为即使稍稍勉强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凭她生来的厚脸皮,恬不知耻地跟了来的。……后来实在难受得忍耐不住了,而且自以为抓到了好时机,她才把实情讲出来的……还有连骨肉至亲都没料到的事,遇到目光锐利的人,三四个月的身孕到眼前就会觉察出来的,而她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无其事地赴宴看戏,岂不是泼天大胆?首先,目下正是她不能随便坐车的时期,长时间在火车上摇晃,一旦有个闪失又将怎么办?她本人即使无所谓,幸子她们又将多么手足无措、丢人现眼呢?光想到这些,幸子的心就冷了半截。弄得不好,昨夜的宴会上说不定已让人家发现,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丢尽脸面了…… 说千道万,木已成舟的事已无可挽回,这次我又做了一次傻瓜也无所谓。可是既然事情一直瞒着我,即使要坦白,难道不能挑个适当的时机坦白吗?为什么偏偏挑选旅途中杂乱无章的一室里、当我疲倦已极想睡而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的时候,骤然来个措手不及呢?夸张点说,把这样一件天翻地覆的事告诉我,不是太残忍了吗?幸而我没有晕过去,可是她这一举动不是太绝情绝义、太无心肝了吗?这件事和别的事情不一样,想瞒也瞒不了,迟早必须坦白。早坦白当然比迟坦白好。可是像今晚这样自己毫无思想准备,而且深更半夜三人住在一屋子,想哭不能哭,想发火又不能发火,想逃不能逃的时候,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呢?……对于一个长年累月照顾自己的姐姐,居然干出这种事情来,这难道是做妹妹的道理?……只要她还有点儿同情心,旅行中说什么也该忍耐下来,等我回到家中,估计我精神和肉体都恢复正常后,再慢慢坦白才是。……我对于现在的细姑娘不抱任何奢望,只要求她至少能做到这一点,难道这还过分吗?…… 幸子思前想后,不知不觉听到头班电车开出的声音,窗帘缝里一点点明亮起来。脑神经虽则疲惫已极,可是眼睛反倒更明亮,幸子还在继续考虑那个问题。……马上就会被人家发现的,非得立即设法处置不可,究竟该怎么办呢?……谁都不让知道,把这件事偷偷地蒙混过关,固然也是个办法。不过,从妙子刚才的口气听,这一办法她似乎不会同意。……这时如果责备妙子的胡作非为,叫她承认错误,为了顾全莳冈家的名誉,开拓雪子的好运,说服她牺牲肚子里的婴孩,而且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强迫她去打胎,也未始不是个办法。可是像幸子这种懦弱的人,是决不会指使妙子做出这种事情来的。再说在两三年以前,任何医生都很容易接受这种手术。可是近来的社会形势对于这种事情越来越严格,所以今天即使妙子答应做人工流产,也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既然这样的话,另外能做得到的办法就只有暂时让她躲藏在一个见不到熟人的地方,让她在那里分娩。在这段时间里绝对禁止她和那个男的来往,一切费用由我们负担,受我们监督。另一方面加速进行雪子这次的亲事,直到举办结婚典礼。不过要实行这样一个计划,就得对丈夫说明缘由,借助他的力量,自己一个人是办不了这件事的。幸子这样一想,心情马上郁闷起来。尽管丈夫十分信任、爱护自己,可自己怎么有脸把同胞妹妹的屡次行为不端对丈夫讲呢。在丈夫来说,雪子和妙子不过是妻妹,他的立场根本和长房的姐夫不同,不需要对她们特别照顾。可是他照顾两个小姨胜过亲哥哥,这毕竟是因为他爱妻心切才那样做的,说这话也许有点儿自夸,可是幸子内心是暗暗高兴而且感激丈夫的。尽管这样,丈夫对待妙子往往不加礼遇,家庭里在别的事情上从来都是和衷共济的,没有一点儿风波,可是由于妙子的事偶然也会发生意见冲突。做妻子的为此不止一次感到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幸而最近丈夫的心境渐渐好转,允许妙子公开到家里走动了。加上这次回去又带回雪子亲事有望的好消息,想让他高兴一下。正在这种时候,又怎能把这种讨厌的事情讲给他听呢!丈夫的为人是不会让自己的妻和雪子为妙子的事而受委屈,因此如果他听到妻的报告,说不定反而会安慰她。可是受到丈夫安慰的幸子毕竟是痛苦的。她很明白尽管丈夫嘴上说没有什么关系,可内心里还是忍受着不愉快的,正因为这样,幸子就觉得更加对不起他。 不过归根到底仍然只能依靠丈夫的谅解和侠义心。从任何方面看,幸子最最担心的是雪子这次的好运最后说不定又将为了妙子的怀孕而断送掉。雪子的亲事最初总很顺利,一到紧要关头就发生挫折而告吹。这次即使能把妙子送到遥远的温泉地,也不一定能遮掩住人家的耳目,真相不久就会让御牧那方面察觉到。简而言之,今后两家来往频繁,互相邀请碰头的机会多了,如果从此以后妙子不再露面,不管你怎样推托掩饰,人家总要怀疑的。……还有奥畑会不会出其不意地出来妨碍呢?他恨的虽说只是妙子,恨不到幸子和雪子头上,可是说不定他由于自己被欺侮而不顾一切敌视整个莳冈家,采取报复手段;偶尔听到雪子攀亲,说不定会采取某种揭露战术让御牧方面知道莳冈家的隐情。想到这层,莫如索性老老实实地公开真相,请求对方谅解反倒妥当。御牧曾经说过他娶的是雪子,妙子的事完全和他不相干,所以如果把事情讲明,反倒比藏头露尾、以后破裂要保险得多,这样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了。……不,不,御牧本人对于妙子的任何丑行也许并不介意,可是他周围那些人——他的子爵父亲以及国岛夫妇能不皱眉吗?特别是子爵以及子爵家那些亲戚能容许御牧和出了那样淫乱姑娘的家庭攀亲吗?……啊!毕竟这次……这门亲事又不行了。……雪子妹妹实在可怜。 幸子唉声叹气,翻了一下身。当她睁开眼睛时,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亮了。旁边那张床上,雪子和妙子还像她们小时候那样背对背地睡在那里。面向幸子这边安安稳稳地睡着的雪子,不知在做什么样的梦,幸子对着雪子那张白净的睡脸目不转睛地只管看着。第三十三章 幸子她们从东京回家的当天晚上,贞之助就从妻口中听到妙子怀孕了。幸子—见到丈夫,她心里的那件事情就一分钟都藏不住了(那天上午在旅馆里趁妙子不在的两三分钟时间里,幸子已把这事告诉了雪子)。晚饭前她招呼丈夫一同上了楼,先报告雪子相亲的经过,然后一狠心讲出了妙子的事情。 “好不容易捎回一个好消息,想让你高兴一下,……却又闹出这样的事来叫你操心……” 贞之助劝慰哭泣的幸子说:“正好遇上雪子妹妹相亲,困难是有的,可是这门亲事不见得会因此而告吹,让我设法收拾吧。你不用这样着急,一切交给我好了。我得考虑两三天。”那天他只讲了这几句。几天以后,他把幸子让进书斋,提出以下—个方案征求幸子的意见。 首先,妙子怀孕三四个月这件事大概不会有错,可是还得请产科医生确诊一下,预先弄清楚分娩的时期。至于转移场所的问题,有马温泉一带还是比较方便的。幸好妙子现在还住在公寓里,今后绝对不能让她再来家中,可以在晚上坐汽车去有马。谁陪同她去的问题比较困难,派阿春同去的话,得再三叮嘱她。住在有马旅馆里的时候,不用说必须隐瞒莳冈这个姓,装作某地的一位夫人来温泉旅馆疗养的,一直住到临产为止。在有马临盆也可以,要是不让人家发现,提早几天住进神户合适的医院临盆也不妨,那要看当时的情况再决定。实行这一方案必须取得妙子以及三好这个男子的同意,这事由贞之助出面去说服妙子和三好。贞之助认为事情既然发展到这种程度,妙子和三好迟早必须结婚,对此自己也并不反对。可是目前妙子未经父兄许可而和三好发生关系以至怀孕,这事如果让社会上知道后就会影响另外一件事,所以希望他们两人暂时断绝往来。不过妙子的一切将由贞之助夫妇负责,安排她顺利分娩。将来等到适当的时候,自然要把妙子母子交给三好,而且承认他们的结婚,尽力争取长房的谅解。这些都不需要他们长期忍耐,大概只要等到这次雪子的亲事任何一方作出决定之后就差不多了。……大体本着这一宗旨去说服他们两人,暂时把妙子藏起来,绝对不让外界知道她怀孕了。据妙子说,直到今天为止,知道这一事实或者看出苗头的只有他们自己和奥畑,至于贞之助夫妇、雪子以及阿春等女佣知道这件事,那是无可奈何的,不过余外的人绝对不让知道。 还有贞之助知道幸子担心奥畑捣乱,所以他对幸子说他马上去和奥畑交涉。幸子所怕的是如果奥畑不惜抛弃名誉蛮干的话,这种时候什么样的事都干得出,例如动刀子伤人,自己提供新闻材料来中伤莳冈家,这样的事只要他想干,也干得出的。对于幸子这种担心,贞之助付之—笑说:“这不过是你杞人忧天,尽管奥畑有恶少作风,但毕竟是上流社会的大少爷出身,不可能干出这种无赖汉的举动来,即使想捣乱,他也没有动刀子的勇气。再说他和妙子的关系双方家庭从来没有承认过,由此看来,他对于这件事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权利。何况妙子对他丝毫爱情都没有,现在她肚子里还装进了情人三好的种子,作为奥畑来说,除了干脆撒手而外也没有别的办法。所以只要好好劝说一番,向他道歉说声对不起,叫他死了那条心,因为他无权反抗,说不定能听从劝解。 贞之助第二天就按照这个方案行动起来。他先去甲麓庄看妙子,对她说明情况况。然后去看住在神户凑川某公寓的三好,取得了他的谅解。回到家里,幸子问起三好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时,贞之助回答说:“没料到那个青年给我的印象很不错。只是两下相见不到一小时,不可能仔细观察,可是和板仓比较起来,这个青年在我眼睛里是个一本正经、诚实可靠的人。我没有质问三好什么,可是他自己承认造成这样的结果他该负一半责任,而且诚恳地向我谢罪。听他的口气,他们两个做出那种事来,并非三好挑逗妙子,似乎是妙子勾引他的。”三好一面辩解他那样说未免卑鄙,一面又承认自己意志薄弱的缺点,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决没有主动,而是前前后后的情势逼得他犯错误的,所以他恳请贞之助谅察。他说只要问一下细姑娘,就会知道他没有说谎。看来他的话多半是事实。因此在这件事情上他不仅应承了贞之助的要求,而且能体谅、感谢贞之助的心情。还说他深知像他那样的人没有资格做细姑娘的丈夫,可是如果将来能允许他和细姑娘结婚的话,他保证使细姑娘幸福。其实他暗地里感到自己有责任,为了一旦获得允许和细姑娘结婚而稍稍积下了一些钱,结婚以后想独立经营一个小小的酒吧间,专门做比较上等的西洋人的买卖。细姑娘将来也会靠做西服立身,夫妻两个共同工作,经济上不至于仰赖府上。贞之助告诉幸子三好就是这样讲的。 第二天妙子就去兵库县船越产科医院,诊断出怀孕不到五个月,产期在来年四月上旬。不知不觉之间妙子的身体已渐渐引人注目起来,因此幸子遵照丈夫的嘱咐,在十月底的某天晚上,由阿春悄悄地伴送妙子去了有马温泉。一路上有意避开熟识的汽车行,在省线本山车站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到了神户又换上另一辆车翻山驶抵有马,用心十分周到。幸子又再三嘱咐阿春以下各点:今后五六个月内,妙子将用阿部这个伪姓住在花之坊温泉旅馆;妙子住旅馆时期阿春不得叫“细姑娘”,应该叫“太太”;不得打电话和芦屋联系,要么阿春来芦屋,要么这里派人去;阿春也必须懂得妙子和三好不准来往,妙子的住处不得告诉三好;万一有什么可疑的来信、电话或者访客,必须加意防备。嘱咐完了,阿春说:“现在我才敢告诉太太,其实在你们去东京以前我们早就知道细姑娘肚子大了。”幸子听到这句话,大吃一惊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的呢?”阿春回答说:“阿照第一个觉察出来的。她说:‘怎么搞的,细姑娘那个样子怪得很,会不会是那个呢?’这些话只不过是我们这些人说说,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把妙子和阿春打发去有马之后,贞之助有一天回家说他今天去访问奥畑了,以下就是他对幸子讲的话。 奥畑的家以前说是在西宫的一棵松旁边,去到那里一看,他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向附近人家一打听,据说本月初他就收拾家私搬到夙川的松涛旅馆去了。又去松涛旅馆查问,据说他在那里只住了一星期光景马上又换了地方,搬到香栌园那边的永乐公寓去了。最后总算查明了他的居处和他见了面。可是事情办得并不十分顺利,不过大体上解决得还不太离谱。贞之助首先开口说:“我们很惭愧,出了妙子这样一个不正派的妹妹,你和她的结识只能说是遭了一场灾难,十分值得同情。”奥畑最初装得非常懂事的样子好让贞之助放心,然后若无其事地问:“细姑娘现在哪里?春倌有没有跟去?”一再想打听妙子的居处。因此我对他说:“请你不必打听这个了,妙子现在的居处连三好都不让知道。”“是吗?”他说着就沉思起来。贞之助又说:“不管妙子将来干什么,你能不能看成与己无关呢?”奥畑听到这句话以后,很不高兴地说:“反正我是死心了,不过府上能允许细姑娘和那样一个人结婚吗?那个人在现在这家酒吧当领班以前,听说曾经当过外国轮船上的酒吧领班,完全是个来历不明的人。板仓身分虽低,可是还知道他的来历。三好这人有什么样的父母兄弟,谁都没听说过。总之,像三好那种当海员的,天晓得他过去有什么样的历史。”“感谢你的忠告,这方面的事我们还得好好考虑。”贞之助不想太拂逆他,“有一件一厢情愿的事很想得到你的谅解,就是妙子固然可恨,但是她的姐姐并没有罪,能不能请你顾全她们以及莳冈家的声誉,对妙子怀孕一事保守秘密呢?万一这事让外界知晓,受害最深的是还没许嫁的雪子。所以能不能请你保证不对别人说呢?”“请你不用担心,我丝毫也不恨细姑娘,更不想使几位姐姐为难。”他尽管有几分勉强,但还是应允了。因此贞之助以为这桩事情已经简简单单告一段落,他很放心地当下就去大阪会计师事务所上班。不多一会儿工夫奥畑来电话说:“关于刚才这件事我也有个请求,想见你一面。要是方便的话,我现在就去找你。”贞之助回答说:“我等着你。”不久奥畑来了,贞之助把他让进会客室。他面对贞之助坐下,踌躇了好—会儿,忽然显出一脸可怜的样子说:“今天上午听到你的话,觉得除了干脆死心而外亳无别的办法。只是十年来的意中人一旦必须分手,但愿你能鉴谅我说不出的凄凉况味。还有一件事也许你知道,为了细姑娘的缘故,我已被兄长和亲戚抛弃,尽管这样,以前还能租栋小房子过日子。现在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只能住在肮脏的公寓里过独身生活了。要是连细姑娘都抛弃我的话,我今天真的成了上天无路人地无门的光棍一条了。”他那腔调简直就像在演戏。接着他又笑嘻嘻地说:“这种事我本来不愿向你开口,实情是最近我连每天的零用钱都发生困难了,尽管难于启齿,不过以前我为细姑娘曾垫付过少量的钱,现在不知能不能还给我?”讲到这里,他的脸毕竟红了,“不,当初并不是要她归还而为她垫钱,如果我现在不困难,决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贞之助就说:“既然有这样的事,当然应该归还,可是你究竟垫付了多少钱呢?”“到底多少钱,没法说清楚了,问一下细姑娘就会知道的。有两千块钱也就差不多了。”贞之助本想让妙子核实一下,可是转念一想这笔钱作为断绝关系和封嘴费也不算高,今后反倒不会再有什么牵缠,所以就说:“那么我现在就奉还,”说着马上开了一张支票交给了他,又说:“拜托你的那桩事情——妙子怀孕请绝对保守秘密,希望你谅解。”“那个我知道,你不用担心。”说完他就回去了。这件事情总算得到了解决。 井谷的女儿光代给幸子来信时,正好是他们夫妇俩忙着处理妙子问题的时候。光代信中首先感谢三姐妹路远迢迢去东京参加欢送会,说她母亲已平安启程。御牧先生说十一月中旬将西下,去芦屋拜访,一定要会见贞之助先生,让他鉴定一下人品。国岛先生夫妇特地叫我代他们向您问好。 又过了一个星期,涩谷的鹤子也来了信。平常她轻易不写信,幸子心想大概有什么事了吧,拆开一看,出乎意外地满纸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琐事。幸子妹妹左右: 上次久别重逢,本想好好叙叙,只因时间匆促,事与愿违,遗憾得很。那天的歌舞伎非常有趣吧。下次一定要邀我同去呀。 御牧先生那桩亲事后来怎么样了?我想现在和你姐夫讲似乎为时过早,所以一直没有和他说。不过但愿这次能圆满成功。对方是名门子弟,大概用不着调查他的家世。如果需要调查,可来信通知,让我们去办。每次全凭贞之助妹夫和幸子妹妹去办,真正觉得非常对不起。 近来孩子们长大了,无须照管他们,所以我也有时间写信了。因此常常练写毛笔字。你和雪子妹妹现在还去书法老师那里学习吗?我手边没有字帖,为难得很,你们要是有写坏的字帖请寄给我。最好是经过老师朱笔圈点过的。 还有,我想向你们乞讨些东西。你那里要是有用不着的旧衬衣或者贴身衣服,请寄给我好吗?即使是你不再穿的旧衣服,缝缝补补还能穿,哪怕是你想扔掉或者赏给女佣的东西我都要。即使不是你自己的,只要是贴身衣服,雪子妹妹和细姑娘的我也要,连裤衩都给我吧。孩子长大成人了,不须要我照管了,可是钱越来越不够花了,不得不精打细算,省而又省,当个穷家真不易呀。不知哪天才能过上舒心的日子。 今天不知怎的想写信,就给你写了这封信,终于满纸牢骚,就此搁笔吧。我盼望不久的将来你能来东京告诉我们雪子妹妹的好消息。请代向贞之助妹夫、小悦、雪子妹妹问好。 鹤子 十一月五日 幸子读着这封信,脑子里浮现出上次在道玄坂家门前,姐姐隔着汽车窗和自己道别时簌簌流泪的那副面容。姐姐信上虽则说不知怎的想写点东西,所以写了那封信,索取一些东西。其实说不定还是为了上次没有邀请她去看戏,婉转表达她心里的怨恨。姐姐以前来信,总是以大姐的身分对妹妹提意见,幸子觉得当面见到她时,她始终是个慈祥的大姐,可是写信的时候,幸子老是被训斥。那样一个姐姐今天却写来这样一封信,真有点儿不可思议。所以暂时只把她要的东西打个邮包寄了去,没有立即复她的信。 十一月中旬的某一天,海宁格夫人过访,告诉幸子她的女儿弗莉黛尔将随同其父去柏林。夫人不放心她女儿在战争中去欧洲,可是她女儿为了研究舞蹈,怎么也不听母亲的话。丈夫就说既然她那么想去,让她一同去得啦。因此只能允许她去。幸好还有许多同行的人,路上大概不用担心。既然去柏林,她一定会去汉堡看望舒尔茨—家。夫人就问幸子要不要带口信或者别的什么,要是有的话,可以托她女儿捎去。今年六月幸子曾托夫人写了一封德文信,还买了一把舞扇和一段绸衣料寄去汉堡,可是舒尔茨家一直没有回信,幸子正在担心这事,现在可以趁此机会托带些东西去。于是她对海宁格夫人说:“那么等令嫒启程以前我把东西送到府上去吧。”就把夫人送走了。过了几天,幸子选中一只珍珠戒指作为送给罗茜玛丽的礼物,另外又给舒尔茨夫人写了封信,一并送到海宁格夫人家里。 那个月二十日左右的一个晚上,像光代来信预告的那样,御牧从嵯峨的子爵邸打来电话说:“昨天从东京来到这里,打算呆上两三天。想趁您先生在家时拜见一面。”幸子回答说:“只要是晚上,哪天光临都行。”“那么明天就奉访。”第二天下午四点多钟,他真的来了。已提早回家的贞之助把他让进会客室,两人单独会谈了三四十分钟,随后带幸子、雪子和悦子去神户东方饭店的烤肉厅吃了晚饭,饭后把他送到阪急电车站才分手,——他乘坐新京阪电车回嵯峨。这次御牧的态度和在东京时毫无两样,面对初次相见的贞之助,还是那样落落大方,充分发挥出他健谈和随和的特点。酒喝得比上次在东京时更多,吃完饭还频频在喝威士忌,不知疲倦地说笑话。所以第一个高兴的是悦子,回家时她让御牧拉着手在大街上走着,仿佛在和亲密的叔伯撒娇似的,还悄悄地在幸子耳边说:“阿姨要是招御牧先生做女婿就好了。”幸子问贞之助对御牧作何感想时,他想了一会儿说:“见面的印象当然不坏,确实无可挑剔,我也十分中意。不过像这种外表非常和蔼可亲的人,往往有难说话的一面,对老婆爱发脾气,特别是华族子弟中那样的人不少,决不可一开始就倾倒备至。”最后又多少带点警戒的口气说:“尽管不需要调查他的身世,可是本人的品行、性格以及长期不结婚的理由我看还是调查一下为妙。”第三十四章 御牧是专程为了让贞之助品评人物而来芦屋的,所以他自己一字不提亲事,谈话内容从建筑到绘画、京都的名园和古刹、嵯峨的父亲邸宅里的林泉和风景、父亲广亲从祖父广实那里听来的有关明治天皇和昭宪皇太后的故事、西菜以及西洋酒等等,显示一下谈话内容的丰富就回去了。十几天后,一个星期日的上午,光代事前毫无通知突然到来了。她对幸子说:“因公出差来大阪,社长和御牧先生叫我顺便来府上拜访,打听一下‘考试’是否及格。”幸子因为贞之助提过意见,因此就说:“现在正在调查对方的情况,十二月份贞之助将去东京,届时准备和长房商量后再作答复。”“您有哪些地方怀疑呢?近来我们和御牧先生经常接触,缺点和优点一般都很清楚,只要您提出问题来,都可以如实奉告。我觉得这比托人调查快得多,务必请您和我说吧。”还像她母亲那样开门见山地逼上来了。幸子对付不了,只得把贞之助请了出来。由于光代既然是那种态度,所以贞之助也无所顾忌地提出了许多问题。结果是搞清楚了以下这些事:御牧这个人大体上是位洒脱的绅士,别看他外表那样,他可意想不到地感情用事,有时会闹情绪发脾气;子爵家的长子正广是他的异母哥哥,他们兄弟感情特别不好,经常吵架;光代自己没有看到,据说吵得厉害时御牧会打他哥哥;酒品不好,喝醉了就胡闹;不过近来到底上了年纪,烂醉如泥的时候极少,因而也不再胡闹;不过他到底是受过美国式教育的,对妇女很讲礼貌,过去无论醉到什么程度,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妇女,这点大可放心。他的缺点自然还有,例如他对事物尽管理解很快,兴趣也广,可是性情浮躁,不能埋头专研一件事;特别喜欢请客吃饭,资助旁人。他是花钱的能手,挣钱的笨蛋,等等。光代连贞之助没提的问题也主动提供了不少。 “听你这样一讲,御牧先生的为人大致清楚了。不过坦率地说,我们所最担心的是婚后的生活问题。我这样说未免失礼,听令堂说御牧先生以前因为继承了一笔财产,在生活上尽情放纵过来了。他本人尽管干过各种行当,可没有一件干出什么成绩,是不是呢?既然这样的话,将来即使有国岛先生撑腰做建筑家,究竟能不能成功,我们还是有点不放心。退一步说,即使他在这方面做出了成绩,但是在日本今天这种形势下,这类建筑师是生存不了的。而且我认为今后三四年内这种状态大概不会改变,那么他将怎样度过这一难关呢?尽管说可以由国岛先生斡旋,从他父亲那里得到应得的生活津贴,可是今后这种状态如果延续五六年甚至十年,也不能永远靠家庭的补助。再说,要是这样的话,他一辈子成了子爵家的累赘,总叫人有点放心不下,所以在这方面能不能想法使我们稍稍放心些呢?说了许多放肆的话,很对不起。其实我们对于这门亲事也很感兴趣,大致决定接受下来。总之,下个月我想去东京拜访国岛先生,听听他对这方面的意见。”贞之助说了这番话以后,光代就说:“诚然诚然,我明白了,你们的担心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不能以一己之见作答,等回去以后把这个意思报告了社长,在将来的生活保障上研究出一个让你们满意的办法吧。那么下个月在东京见面了。”她这样一讲,主人留她吃晚饭,她辞谢说:“因为今晚夜车动身,好意只能心领了。”说着就告辞了。 十二月上旬,幸子邀请雪子去京都的清水寺,为妙子祈祷顺产,讨了一张护身符回家。正好三好也把中山寺的一张顺产护身符寄到贞之助的事务所,托转给细姑娘。两张护身符就交给有事回家的阿春带了去。幸子姐妹许久不见妙子,从阿春口中得知妙子每天除了早晨和晚上出去散步而外,整天都老老实实地守在屋子里。散步也尽可能避开大街,挑行人稀少的山路走。在屋子里的时候读读小说,有时做个长久不做的布娃娃,缝制一些婴儿的衣服。谁都没有寄信来,也没有打来可疑的电话。 阿春又提到她今天遇见了基利连珂。她说:“刚才我从有马坐神有电车回来时,在神户终点站剪票口碰见基利连珂站在那里。”阿春和他只见过两三次,对方似乎记住了,向她微笑—下。阿春回了一个礼。他开口问:“您一个人吗?”阿春答道:“是的,我一个人去铃兰台有点事。”“莳冈先生家各位都好吗?妙子小姐怎么样?”阿春说:“还是老样子,大家都很好。”“是吗。许久不见,请代为问好。我现在去有马。”他正要走进剪票口,阿春说:“卡德丽娜小姐有信来吗?仗打得那样凶,伦敦遭到德军轰炸,卡德丽娜小姐不知怎么样,大家都在担心她呢。”“啊,是的,谢谢你们。可是请不用担忧,前几天收到卡德丽娜九月份的来信,信上说她家在伦敦郊外,正好在德国空军的航道上,日日夜夜都有德国轰炸机编队飞过,扔下很多炸弹。她家因为有设备完善的很深的防空洞,洞里电灯通明,跳舞唱片喧阗盈耳,人们一面喝鸡尾酒一面跳舞。还说什么战争这东西够痛快,一点也不可怕。所以请你转告诸位放心。”说着他笑笑走了。 幸子听到卡德丽娜的行踪虽则很感兴趣,可是又担心饶舌的阿春走漏了妙子的消息,于是就问:“基利连珂先生没有问起细姑娘的事吗?”“没有,他什么也没有问……”“真的吗?阿春,你什么都没有对他讲吗?”幸子还不放心,叮问她说,“看他的样子像不像知道细姑娘的事情呢?”“一点都不像。”阿春毫不含糊地回答。幸子这才放心。但是她仍然再三吩咐阿春:“尽管这样,出出进进千万留神,不能叫人看见;单独一人还不要紧,要是和妙子一起外出散步,说不定会让人撞见,所以必须格外小心谨慎。”这才打发她回去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快近年底时,贞之助有事去东京出差。在此以前,他通过两三处线索调查了御牧的性格操行以及他和子爵父亲还有异母长兄之间的关系,证明光代所讲的与事实相符。但是最重要的有关生活保障这一点,在他访问国岛之后,也没有获得具体的保证。 “总之,我这就去和他父亲商量,结果如何,现在还不能明说,但可以向你保证两点:一是新夫妇的住宅由男家购置;二是今后一段时期内的生活费用由他父亲拿出来。为了不让那笔钱被白白糟蹋,我将代为保管,按月接济若干。以后在生活上也决不致发生困难,这一点能不能请你相信我,交给我办呢?我非常赏识御牧先生建筑设计的才具,只要时势一改变,我一定支援他东山再起。关于这点当然各人的看法不同,我相信现在这样的时代不会太长久,即使再拖上几年,糊口大概不成问题吧。”这就是国岛的话,他仅仅没有说出“尽管力量微薄,有我在啦”这样一句话而已。国岛还领着贞之助参观御牧为他设计的整个住宅,不过贞之助对于建筑是外行,看不出御牧在这方面究竟有多大才能。可是像国岛那样一位社会地位很高的人也对他倾倒到如此程度,而且为他的前途作出担保,除了相信而外更无他法。而且说实话,他的妻幸子对于这门亲事显然比国岛还热心,急切盼望它能成功。尽管贞之助没有听到幸子明说,可是幸子似乎醉心于御牧的人品,内心里毕竟在庆幸能攀上这样一个贵族子弟的姻亲,要是贞之助毁坏了这门亲事回家的话,她的沮丧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不仅如此,事实上贞之助自己也产生过这样一种心情:这次的亲事说不定是一向指望能得到的最好的缘份了。因此他对国岛说:“既然这样,就一切听从尊命了。不过按照手续还得征求一下长房的同意。还有,我们知道舍亲本人虽则不至于有异议,但是还得再好好问清她的意向。所以请您宽限几天,等我回去以后,一开年就用书面答复您。这些都不过是形式,大体上您不妨认为事情今天就算定下来了。”贞之助这样一讲,对方就说:“那么,一收到您的答复我马上就转告子爵。”贞之助告辞后立即绕道去道玄坂,把详情告诉了鹤子,要求她尽快把姐夫的意见通知他。 一过新年,正月初三光代又因事来到芦屋。她说:“新年的三天假期里我来阪急冈本的舅父家玩儿,社长托我顺便传几句话。社长昨天因公来大阪,今天上午来京都,住在京城饭店。因此,您如果能把上次所说的回音告诉他,他想趁此机会访问御牧子爵,和子爵说妥,并且请诸位去嵯峨子爵邸一次,不知您意下如何。派我来预先征询一下您方便不方便。要是可能的话,明天请您答复我,以便和京城饭店联系。事情催得这样紧,非常对不起。不过社长说征求长房和本人的同意不过是形式而已,说不定我一到府上,当天就能听到您的答复。因此我就来了。”贞之助原说一开年就答复,不过他总认为那是正月初七以后的事,而且涩谷方面至今还没有来信。当初大姐听到这消息时特别高兴,她说这次雪子妹妹真的能出嫁了吧。妹妹能嫁到那样有名望的人家去,我对辰雄的生身父母家也有面子,辰雄也威风,晚婚也是值得的了,这一切都是贞之助妹夫劳神辛苦的结果。她既然这样讲,事到如今姐夫再也不至于反对了,只是由于年底杂务纷繁所以没有来信,正月里总会有信来的,这道理不问也清楚。所以现在贞之助即使自作主张把亲事决定下来,也没有关系。不过这时如果不正式征求一下雪子的意见就独断独行是危险的,这样做就会被看作轻视她的人格,使她不愉快。所以尽管费事,为了办理这道手续也有必要请对方等候一天。因此他先向光代说明违约迟复的原因,答应今晚一定打电话去东京征询姐夫的意见,请光代明天上午再劳驾一次,明天上午无论如何一定答复,求她再延期一天。不过打电话去东京只是个借口,由于时间充分,当晚要了一个涩谷的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大姐,她说辰雄到麻布长兄家拜年去了。贞之助就问:“姐夫的复信寄出没有?”“年底家务事乱七八糟,似乎没有写信。可是那桩亲事我已经详细和他讲了。”“那么姐夫说些啥呢?他有什么意见没有?”经他这样一问,大姐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嘛……他说身分以至门第是没说的了,只是没有固定职业,叫人不放心。我就对他说:‘这门亲事要是再不应承,那真是欲望无止境了。’他也认为我说得对,听口气大体上算是同意了。”贞之助就说:“是吗。其实今天国岛先生派人来我这里了。情况既然如此,那就作为你不反对,我将适当答复对方推进此事,请姐姐谅解。不过再往下去,如果听不到姐夫的直接意见就不好办,所以请您对他说,希望他火速写封信给我。”说完贞之助就挂断了电话。 至于雪子这边,贞之助认为只要表示出尊重其意见,她就会满意的。当天晚上幸子去试探她的态度时,她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干脆答应,却提问至迟该什么时候答复。幸子告诉她明天上午光代要来听回音时,她非常不满地说:“难道贞之助姐夫叫我一夜之间就作出决定吗?”幸子就说:“我看到雪子妹妹似乎不厌恶这门亲事,认为你能应承下来。”“如果贞之助姐夫和二姐叫我嫁人,我当然准备出嫁。不过一个人的终身大事,哪怕能给我两三天工夫作个心理准备也好呀……”尽管她心中早已有了精神准备,却还是这般说。第二天上午她磨磨蹭蹭地算是同意了,可是还有点埋怨催促得过紧似的说:“因为贞之助姐夫叫我一夜工夫就决定呀。”她脸上丝毫没有喜色,更不用提从她嘴里能听到一句半句感谢姐夫、姐姐好心好意为她把亲事办成的话。第三十五章 光代四日那天上午来听了答复回去了。隔了一天,六日傍晚她又来了。她说:“四日那天我打电话到京诚饭店汇报了这里的回音,当天晚上就打算坐夜车回东京。可是社长说:‘这次亲事的月下老是你妈妈,作为她的代表,你必须留下来。’因此他命令我延期两三天回去。今天社长又打电话来说:‘和子爵的会谈顺利结束,让我转达。’还有御牧家想和雪子小姐以及诸位见见面,要是方便,希望后天下午三点钟驾临嵯峨。男家有子爵和当天从东京赶来的御牧先生、社长和我,还有一两位住在京都大阪的御牧家的亲戚。不过时间似乎仓促了些,只因社长是忙人,他想把事情一次办成,请勿见怪,还望多多谅解。还有细姑娘和悦子小姐也务必一起去。”幸子告诉她长房不让细姑娘出席这种集会,谢绝了邀请。让院子向学校请假早回家,一家四人应邀前去。 六日当天,贞之助一家在新京阪电车的桂站换车到达岚山终点站下车,步行穿过中之岛,走到渡月桥下。这一带地方由于他们每年都来赏樱花,所以十分熟悉。这时正当最冷的季节,而且京都的冬天格外寒冷,对着大堰川的水色,真有寒冷彻骨的感觉。沿着河从三轩家向西走,右边就是小督①女官的坟墓。再往前去,走过游览船的停泊处,拐向天龙寺南门,就看到一个大门,门上挂着一方“听雨庵”的匾额,那就是御牧家了。这是来之前光代指点他们的,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这才知道这地方有这样一个别墅。屋子是茅草盖的平房,并不怎么大,不过客厅正面岚山泉石的风光一览无余,确实美得很。经过国岛介绍和主人方面一一道候完毕后,御牧说:“天气是冷了点,但是没有风,我们走一走怎么样?请各位观看一下庭院,家父会高兴的。”他边说边领着大家走了一圈。“从这里看出去,岚山几乎和院子连接在一块儿了,中间不觉得夹有道路和大堰川。即使是万人空巷的樱花时节,这里还是寂静得犹如远离人世的仙境似的,竟不知外边的喧嚣声从何而来,家父颇以此自傲。园里故意不种一棵樱花,到了四月里,他爱呆在家里平心静气地欣赏对面山顶上的一片红云。今年樱花时节请你们一定顺路来舍下,坐在客厅里打开饭盒,欣赏远山樱,要是这样,真不知家父会如何高兴哩。” ①高仓天皇的爱姬。 过了一会儿,说是晚饭已经准备停当了,大家先被领进茶席。这个茶席的礼法是园村夫人主持的,她是御牧的妹妹,嫁给大阪的一位富商园村氏。喝完茶到客厅进晚饭时,天色已经黑了。菜肴十分讲究,熟谙京都菜风味的幸子,估计可能是“柿传”那类餐馆送来的。子爵广亲老人衣冠束带,具有公卿血统的风貌,瘦长形的脸,脸色蜡黄犹如象牙,给人一种能乐演员的印象,乍一看丝毫不像他那面孔又黑又圆的儿子。不过仔细端详起来,父子两个的眼神和鼻梁毕竟有些相像。他们父子两人外貌的差距远远比不上性格的差距,儿子御牧实性格爽朗、豁达,父亲广亲阴沉谨严,是个典型的京都人。老人说声对不起,他为了防止伤风,就围上一条灰色绸围巾,背后生起电气暖炉,坐在电热座垫上,安详地慢条斯理地谈着话。他已七十高龄,身体还比较硬朗,对国岛和贞之助等也很殷勤。最初大家对他还有顾虑,酒兴一发作,一座的不自然的空气消失了。坐在父亲旁边的御牧说:“人家都说我们父子一点也不像,诸位觉得怎么样?”他半开玩笑似的一一指出父子之间面貌上的差异,引出此起彼落的笑声。贞之助站到老人面前敬酒,又走到国岛面前,做出一副拜聆高论的样子久久端坐在那里。席上除悦子而外,女客都是和服,只有光代穿的是西装。她似乎有点怕冷,缩着她那穿袜子的双脚坐在那里,今天毕竟也拘谨起来。“阿光,你怎么特别老实起来。”御牧一杯又一杯地给她斟酒。她尽管说:“今天你不能太欺侮我呀,”也渐渐的有了些醉意,说起话来又像平常那样没遮拦了。最后御牧拿了酒壶走到幸子和雪子面前说:“没有白葡萄酒,实在对不起。不过我知道两位洪量。”就给她们斟上了酒。她们也不推辞,斟了就喝。尤其是雪子,她正襟危坐,喝了不少,还像平常那样不声不响地只管微笑着。不过幸子看出这个妹妹的眼睛里闪耀着往常所没有的一种兴奋的光辉。御牧也注意到呆呆地夹在大人中间的悦子,不时来和她攀上几句话。其实悦子倒也并不窘得无聊,这个神经质的少女这时尽管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暗地里却在仔细观察在场的每个大人的行为举止、言语、表情以及服饰等等。 八点钟左右宴会结束,贞之助一行首先告辞。按照广亲老人的安排,他们回家时用汽车直接送到七条车站。光代就说:“那么我也搭车去吧”,她是回到冈本舅舅家去的,也一起乘上了车。御牧说要送他们上火车站,他不听贞之助他们的劝阻就坐上了驾驶座。汽车沿三条大街往东拐到乌丸大街,向南直驶。这时御牧心情十分舒畅,一边抽纸烟一边说说笑笑。悦子不知什么时候起称御牧为叔叔了,她突然叫了一声叔叔,说:“叔叔姓御牧,我姓莳冈,两家都有‘马基’这两个音①。”“小东西给我取好兆哩,小悦,你真聪明。”御牧简直高兴极了。“所以小悦和我家到底是有缘分的啦。”这时光代在一旁也凑趣说:“真的,雪子小姐的旅行皮箱和手绢上的英文字头也无须重写了。”她这么一说,说得雪子也笑出声音来了。 ①口语中“牧”和“莳”的发音都是“马基”。 第二天国岛从京城饭店打电话来说:“昨夜的聚会很愉快,看到双方满意的样子,我也高兴得很。我今晚和御牧同车回京,订婚和其他别的事情随后由井谷小姐和你们联系。还有昨天晚上广亲子爵告诉我,阪神甲子园有一栋园村先生家的出租房子,可以出让,子爵准备买下来送给新婚夫妇。御牧先生最近决定在大阪或神户找工作,那里离芦屋近,一切都方便。不过目前那栋房子还住着房客,打算和对方交涉让他们立即搬走。” 贞之助担心着涩谷的姐夫到现在还没有来信,长房的态度始终不明朗,说不定是由于姐夫不满雪子抗命不回长房,或者还有其他别的理由。他觉察到这点,有一天他就给辰雄写去下面这样一封信。 这次亲事的详情您大概从大姐那里听到了吧。这桩亲事我并不认为最最美满,但是我觉得我们自己这方面也有不宜要求过高的弱点,所以只能信任国岛先生,适可而止地加以解决。八日那天我们应邀和广亲子爵见了面——这事前几天在电话里预先对大姐讲明的,最近即将订婚。我们夫妇抛开长房自作主张定下这门亲事,我想您也许会不愉快。现在虽说晚了一些,还有一事我必须向您道歉,那就是多年来、特别是去年长房一再叫雪子妹妹回去,至今始终没有实行。这决不是把您的话当作耳边风,其中有许多客观原因,我觉得那是事出无奈。实情是雪子妹妹很不愿意回东京,幸子有几分同情她,除非用十分强硬的手段否则不可能办成这件事。可是不用说,我也有一半责任。尽管力量有限,正因为自己觉得有责任,我才为雪子妹妹的亲事奔走效劳的。实际上对于一个不服从兄长命令的妹妹,做兄长的当然不能再照顾她的生活。今天莫如说只有小弟才有照顾她的义务。如果老兄把这也说成多管闲事,那么我就只能引退。小弟很早就抱着这样的心情行动,所以这次的亲事如蒙允许,那么一切婚事费用都应该由小弟负担。但是,为了不至于发生误解,必须附带声明,我那样说决不意味着雪子妹妹将由我这里嫁出去。不用说这事只不过是我们内部的事情,在任何情况下,雪子妹妹总是作为长房的姑娘嫁出去的。以上各项如蒙俯允,则感谢非常,不知尊意如何?小弟不善辞令,但望见谅其本意,赐子指教,幸甚幸甚。还有,因为时间紧迫,务望火速赐示为盼。 贞之助把信寄了出去。辰雄似乎并无恶意地读了这封信,过了四五天,寄来了如下一封通情达理的回信。 拜读了您恳切的来信,很谅解您的心情。几年来小姨们始终疏远我而亲近您和幸子妹妹,尽管我不想弃之不顾,但毕竟有不周到之处,凡事都麻烦你们两位,实在抱歉得很。迟迟没有答复雪子这次的婚事,别无他意,只因有关这方面的事情一直麻烦你们两位,委实于心不安,甚至都不知道该怎样答复您了。对于雪子不愿回长房,我一次也没有想过您有什么责任,所以也不认为您有义务负责雪子的出嫁。说得过份一点,应该说这都是我的不德有以致之。不过事到如今再来追究谁是谁非,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至于这次的亲事不仅对方是名门子弟,又承蒙国岛先生这样一位知名人士从中撮合,而且您又把话说得那么透彻,所以我觉得再也不应该挑剔什么了。今后的事情请您全权办理,订婚以及其他一切完全可以由您决定。关于结婚费用一层,我打算尽自己的力量去做,只是因为近来我手头不宽,又读了您恳切的来信,只要您不把这事当作是您应尽的义务,我说不定还要借重您鼎力帮助。总之,结婚费用一事,日后我们见面时再商量吧。 贞之助读了内容大致如上的来信后,也就放下了心。不过另一方面还有妙子的特殊情况;又担心奥畑口头上尽管答应保密,随着形势的变化,说不定再节外生枝提出别的要求来。所以他想趁没有挂碍时赶快办了亲事,订婚也希望早日办妥。可是据光代以后的消息,国岛夫人那时偏巧因恶性感冒发展成为肺炎,病情相当严重,两家的婚事只能暂时延期。国岛也郑重地来信说明了情况。另外御牧自己又来信报告甲子园的房子已经由子爵家买下来交给了御牧,登记手续也办好了。房客还没有搬走,但不久就要搬出去。等房客搬走后,御牧要来甲子园实地检查那栋房子,到那时希望这边的姐姐和雪子小姐一起去看房子。直到结婚为止,听雨庵将派一个女佣看守那栋房子,结婚以后大概还可以把那个女佣留下使用。 国岛夫人的病情一时陷于危笃状态,后来幸而转危为安,到了二月下旬就离开了病床,之后又去热海转地疗养了两星期。夫人牵记着订婚这件事,据说甚至在病中说胡话时还念念不忘,因此三月中旬光代就来芦屋接洽。首先是订婚和结婚仪式究竟在东京还是在京都举行的问题,国岛的意见是东京小石川区有御牧子爵的邸第,莳冈家的长房也在涩谷区,所以还是应该在东京举行仪式。订婚日期定在三月二十五日,婚礼定在四月中旬举行。贞之助他们对于国岛的意见也没有异议,就打电话把情况通知了涩谷方面。涩谷那边由于孩子们把屋子糟蹋得像猪圈那样肮脏,听到这消息,急忙重新裱糊拉门,换上新垫席,甚至连墙壁都重新粉刷了一遍,忙得团团转。 幸子听到要在东京举行婚礼,总有些不大乐意,可是又提不出反对的理由。到了三月二十三日,贞之助因为事情忙,只得由幸子陪同雪子前去。二十五日订婚典礼一结束,国岛就打电报把这一消息通知了在洛杉矶的井谷。雪子为了辞行就留在涩谷。二十七日上午,幸子独自一人回到了家里。到家正好是上午十点钟左右,贞之助和悦子都出去了,她上楼走进卧室,想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忽然看到桌子上摆着两封从西伯利亚转来的外国信,封口已经拆开,旁边还有一张字条,上面是丈夫潦草的字迹: 舒尔茨夫人和海宁格小姐珍贵的信寄到了。悦子急于想知道内容,拆开一看,舒尔茨夫人的信是用德文写的。因此我拿到大阪请熟人翻译了,译文参看另纸。 字条旁边附有七张原稿纸的译文。第三十六章亲爱的莳冈夫人: 早就应该给您写封详细的信了。我们大家都经常想念您和可爱的悦子姑娘。悦子姑娘一定长得挺高大了吧。可是我们执笔的时间几乎一点都没有。我想您大概知道德国现在人手不足,很不容易雇到女佣。从去年五月份以来,我们家里雇了一个女佣,每星期只来三个上午打扫卫生。其余的家务事,例如烧饭、做菜、上街买东西以及修理整顿、缝衣裳等等,都得由当家太太自己操心。做完以上那些家务事,到了晚上才有空闲时间。过去总利用这段时间写信,现在得把这段时间全都花在修补孩子们穿破的袜子上——那种有大大小小窟窿的破袜子积满了一筐。过去穿旧的破东西可以扔掉,现在一切都得节约。为了打赢仗,我们齐心协力竭尽一切实行俭约。听说日本现在生活上也非常俭朴。我们的一个好朋友休假来到这里,把日本发生的各种变化讲给我们听了。这也不妨说是力争上游的新兴民族必须肩负的共同使命吧。尽管世俗有这样一句话:“想在向阳之处占一席地,很不容易。”可是我们深信我们是能够占据那一席地的。 去年六月读到您写给我的德文信,特别高兴。衷心感谢您深厚的友情。这次去信,说不定您又得请哪位亲密好友给您译成日文吧,但愿您那位朋友能认出我的笔迹。如果辨认不出的话,下次的信就用打字机打吧。您信上提到的绸子和日本扇子的包裹始终没有收到,非常遗憾。可是,您送给我们罗茜玛丽的漂亮戒指却使她高兴得了不得。那个戒指是您托海宁格小姐带给罗茜玛丽的。海宁格小姐前些日子来信说她现在还不知哪天能来汉堡。我们的一位老朋友前几天在柏林遇见了海宁格小姐,把那只戒指带来了。戒指非常精美,我代罗茜玛丽向您深深致谢。不过目前由我代她收藏起来,不让她戴,要等她长大时再让她戴。我们在日本认识的一位朋友四月份要回日本,我打算请他带点不值钱的装饰品送给悦子姑娘。今后悦子姑娘和罗茜玛丽两个人的身上就都能戴上标志相互友爱的纪念品了。战争如能胜利结束,一切恢复正常的话,那时不知道您能不能来德国。我想悦子姑娘一定愿意了解一下新德国的面貌。要是我们家里能招待贵客来住几天,我们将多么高兴呀。 我想你们都愿意知道我的孩子们的情况。他们都一如既往,健壮得很。彼得十一月份和同班同学去上巴伐利亚了,他似乎很喜欢那个地方。罗茜玛丽十月份开始练钢琴,进步很快。弗利兹的小提琴拉得挺不错,三个孩子中他长得最快,是个很活泼的孩子,学校里人缘也很不错。他读一年级时,还把学习一半当作游戏,近来已经很适应了。最近孩子们在家里也必须帮助我干活,每人都分担一部分家务。傍晚,弗利兹必须擦全家的皮鞋;罗茜玛丽得揩干碗碟,磨餐刀。大家都拚命地干着。彼得今天也寄来一封长信,说他们宿舍里大家也在擦皮鞋、修补自己的衣服和袜子。我觉得这类事情对他们那些年轻人来说确实是很好的锻炼。不过我担心他回家以后,那类事情说不定又要推到母亲身上来。 我丈夫承办一家进口商行,这一阵他在买卖上也熟悉多了。从中国和日本也进口商品,只是战争时期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今年冬天特别长,不过没有去年那样寒冷。这里出太阳的日子很少,从十一月份以来一直是阴天。不久又是早春天气了,想到以前住在日本的时候,气候总是那么温和,心情舒畅得很;所以我们始终向往着日本的气候。 今后如果再能听到您那里的消息,我们将多么高兴呀。请您以后多告诉一些你们那里的情况吧。照片禁止寄国外,遗憾得很。罗茜玛丽日内就会写信给悦子姑娘,平常她学校里的作业很多,必须等到星期天才有时间写信。彼得也会从上巴伐利亚给你们写信,他们那些孩子都热爱大自然的风光,大概很少呆在屋子里,我觉得那也挺不错。因为在汉堡这种大城市里总觉得像是生活在笼子里一样。 最后请代我们、特别是孩子们向悦子姑娘问好。衷心祝愿您和您丈夫安好。再次感谢您对我们的亲切关怀和深情厚意。 您的希露达·舒尔茨 一九四一年二月九日于汉堡 海宁格小姐那封信是用浅近的英语写的,幸子还能读懂。亲爱的莳冈夫人: 请原谅我没有早日给您去信。因为忙着找寻居处,实在没有时间写信。不过我们终于住到一位年老的熟人家里去了。我们和他的儿子在日本就很熟识。那位老人今年六十三岁,一个人住在一套大公寓里,觉得非常寂寞,所以要求我们和他住在一起。我们巧遇良机,非常高兴! 我们经历了漫长的但是愉快的航海生活,正月五日到达德国。在俄国境内因检查病疫而禁止自由行动那段时间固然很不愉快,可是俄国人也确实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食物太坏,我们每天只能得到黑面包、干酪、黄油和一种罗宋菜汤。我们从早到晚只能玩纸牌,下棋。圣诞节前夜点上蜡烛,吃到了平常的那种面包和黄油。您想象不到我是怎样眷恋家中的妈妈和弟弟的!可是六天以后,我们被带到列车所在的地点。父亲和我坐上一张又大又新的双人座席,对面席位上坐的是刚从日本访问回国的纳粹青年团的少年们。我和他们谈了许多趣话,忘却了旅途的遥远。 在柏林当地,我们几乎全然不觉得是在打仗。剧场和咖啡馆都挤满了人,食品充足而且味道可口。事实上我们在旅馆和餐厅吃饭时,经常因为食品过多而吃不完。气候的变化使得我们食欲异常旺盛,所以我必须始终注意不使身体发胖。近来我们接触到的不寻常的光景是街上士兵和将校很多,他们穿了军服的姿态一到眼前就觉得很英俊! 这个月起,我进了俄罗斯芭蕾舞学校。那个学校离家很近,十分钟就走到了。老师名叫古斯乌斯基太太,她是在彼得堡学舞的,为人和蔼可亲。日场的演出经常由她亲自指导,所以我每天上午十一点到十二点半,下午三点到四点半总去那里练习,希望很快能有进步。古斯乌斯基芭蕾舞剧团由年长的高才生们组成,最近刚从罗马尼亚慰问演出回来,马上又要去挪威和波兰演出了。我希望两三年后自己也能参加这个剧团。 最后,您托我带给罗茜玛丽的珍珠戒指终于带到了。我正在犹豫要不要邮寄,又怕中途遗失。两三天前父亲有个朋友从汉堡来看他,于是就把您托带的东西交给了他,请他亲手转交给罗茜玛丽。今天收到舒尔茨夫人的明信片,说精致的戒指已经收到了,罗茜玛丽非常感谢您。现在把明信片附在信里寄上。 这里的天气直到今天都很冷,以后大概可以一点点暖和起来。正月份气温为零下十八度,寒冷程度可想而知了。不过室内有暖气设备,所以还是舒适温暖的。德国的窗子都是双层的,比日本的严实得多,所以冷风吹不进屋子。 练舞的时间到了,就此搁笔吧。希望您来信。 弗莉黛尔·海宁格 一九四一年二月二日于柏林 信里还附有一张风景明信片,那是汉堡的舒尔茨夫人寄给柏林马艾尔峨特街的海宁格小姐报告收到戒指的。第三十七章 雪子在涩谷姐夫、姐姐家住到三月底,本来可以一直住到结婚那天,但是她毕竟不想长住下去,宁可早点回芦屋和二姐一家多聚聚,留作临别纪念,所以一到四月她马上就回到芦屋来了。 国岛派人来传话说,结婚典礼决定四月二十九日天长节那天举行,宴席设在帝国饭店。御牧方面子爵因年迈不能出席,由长子正广夫妇代理。御牧家又提出一点希望,就是华而不实的铺张尽管应该避免,但是结婚宴会必须符合子爵家的格式,因此就按照这一宗旨发请帖。当天御牧家东京方面的亲友不用说都要来赴宴,关西方面赴宴的人估计也很多。这样一来,莳冈家的人,首先是大阪的亲戚还有名古屋辰雄老家种田家的许多人,包括大垣菅野家那位遗孀自然都说要来参加婚礼。因此,预料这次将成为近来规模盛大的一次结婚宴会。 正好就在这个时候,甲子园的房子腾出来了。有一天御牧来到芦屋,邀请幸子和雪子一同去验收房子。那幢房子坐落在阪神电车北面数百米的地方,是比较新的平房。夫妇俩雇用一个女佣住这样的房子,大小正合适。特别可意的是还有一个四百平方米左右的庭院。御牧先和幸子姐妹商量怎样布置屋子,衣橱和梳妆台安放在什么地方,然后宣布他的新婚旅行计划:结婚当夜住在帝国饭店,第二天动身去京都,到父亲跟前请安,当天就去奈良,两三天中周游一下大和古都的春景。他还声明这只是他个人的意见,要是雪子姑娘不稀罕去奈良,可以改变计划去箱根、热海。幸子根本无须征求雪子的意见就回答说:“请您带我妹妹去奈良吧,关东这一带地方很好。尽管我们离那里不远,可是对于大和的名胜古迹意外生疏,连法隆寺的壁画妹妹都没有见过。”御牧提出在奈良打算住纯日本式的旅馆,幸子尽管吃过奈良日本式旅馆里臭虫的苦头,但还是顺着御牧的心意推荐了日月亭。御牧又告诉她们,他决定去新近在尼崎市郊区建立起工场的东亚飞机制造厂工作,这个工作是国岛先生介绍的。因为他曾在美国大学里专攻过航空学,而且有毕业文凭,所以才具备那个条件。其实他大学毕业以后从来没干过那方面的工作,对于飞机工业可以说完全是外行。由于介绍人是国岛先生,工厂方面出了高工资聘请了他,所以他格外感到不安。但是为了度过眼下这样的时局,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抓牢这个位置。新婚旅行一回来,就得去上班做挣工资的人了。不过自己还想利用空余时间研究关西方面的古代建筑,准备有朝一日重操旧业。 当御牧问到细姑娘近来怎么样时,幸子吃了一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说:“今天她没有在家,不过她挺好。”御牧是否知道妙子的情况不得而知,但他再也没有提起妙子,在芦屋呆了半天就回去了。 妙子那时已经足月,由阿春陪同着从有马悄悄的来到神户,住进了船越医院。幸子深怕被人家发现,所以自己决不去医院,甚至连电话也不打一个。人院第二天深夜,阿春偷偷跑回家报告说妙子胎位不正。据医院院长说,去年避地有马之前,诊断出胎位完全正常,从那以后,多半由于坐汽车翻山而使胎位倒过来了。要是早发现还可以及时纠正,现在接近临盆,胎儿已下降到骨盆,怎么也没有办法了。不过院长保证一定让产妇平安分娩,叫家里放心,看来大概不至于会出什么事。阿春报告完毕就回去了。四月上旬预产期已过,仍然没有什么消息。因为是第一次生产,估计免不了要推迟几天。不知不觉间樱花都快凋谢了,贞之助夫妇想到半个月后雪子就要出阁,惋惜春光易逝,应该为她举行点纪念活动。可是今年比去年更不好办,比如说雪子婚礼后当晚要换上的便服,由于和“七七禁令”①相抵触,不能定制新的,只能委托小槌屋搜购一些处理品。本月份开始,大米也实行凭票供应制。还有菊五郎今年也不来大阪了。去年赏樱花都怕人看见,今年自然更是顾虑重重。不过因为那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即使简而又简也非去不可,所以十三日星期天就去京都玩了一天,连瓢亭都没有去,只敷衍了事地从平安神宫到嵯峨一带转了一圈。再说今年妙子又没有来,四个人在大泽池畔的樱花树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饭盒,在漆碗里肃静地喝了一巡冷酒就回家了,究竟看了些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①1940年7月7日日本政府颁发的“奢侈品禁止令”。 贞之助一行赏花回家的第二天,原来已经大腹便便的那只“铃”生小猫了。这只十三四岁的老母猫去年怀胎时已无力自己生产,靠注射催生剂才生下小猫的。今年它的胎气在前天晚上就发动了,可是怎么也生不出来,所以在楼下那间六铺席屋子的壁橱里临时给它搭了个窝,请来兽医给它注射,猫仔好不容易才露出一个头来,幸子和雪子两人轮流使劲拉,才把它拉出来的。姐妹俩从祈求妙子顺产的一片心意出发,都不声不响地竭力张罗着使猫顺产。悦子装出上厕所的样子不时下楼从走廊里偷看,幸子斥责她说:“小悦走开,这不是孩子看的。”直到凌晨四点,三只猫仔才顺利生了下来。两人用酒精消毒过血腥的手,脱下沾污的衣裳换上睡衣,正要钻进被窝时,电话铃突然响了。幸子吃了一惊,拿起话筒,果真是阿春的声音。 “怎么样了?已经生了吗?”幸子问。 “没有,还没有生。像是非常难产的样子。已经阵痛了二十小时了。”阿春说。“据院长先生说,因阵痛微弱注射了催产剂,可是目前德国制的进口良药缺货,用的是国产品,所以效果不大。细姑娘哼声不止,身体难受得乱折腾,从昨天起不吃一点东西,尽吐一些古怪的黝黑东西。她哭着说:‘这么难受,性命委实难保,这次死定啦。’院长先生尽管说还不要紧,可是护士说心脏怕支持不住。外行人看来,情况实在非常危险。本来讲好不能打电话,现在只好打了。” 光听阿春的报告,幸子觉得情况还不够清楚。她想如果只是因为弄不到德国制的催生药,而使产妇垂危的话,她觉得总有办法把药弄到手;一般产科医院往往为特殊病号多少秘藏一些进口药品,只要自己亲自去哀求院长,说不定就能让他拿出来。雪子在旁边也说:“到了这步田地,不能再顾虑社会上的物议了。”一再促请幸子去医院看望产妇。随后贞之助也起身了,他赞同雪子的意见,还说他曾对三好当面保证由他负责细姑娘和胎儿的安全,现在既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决不能置之不顾。所以他不仅叫幸子马上就去,而且还通知三好立即去医院。 提起神户的船越医院,那里的院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熟练专家,社会上素有定评,所以去年幸子推荐给了妙子,但是幸子自己并不认识那位院长。为了预防万一,幸子家里藏有一些现已成为贵重品的西药,她从中挑出可拉明、偶氮磺胺、维生素B等针药拿到医院去了。到那里时,三好已经先在病室里了。妙子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已经半年不见幸子,一见她进入病室,妙子就含着眼泪说:“二姐你来得好……我觉得这次不行啦。”说完又哭了起来。这时她手脚只管乱折腾,嘴里还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那东西异常肮脏,全是黏糊糊的块状物。三好听女护士说,那是从嘴里吐出的胎儿的毒素。幸子看时,很像婴儿落地后拉出来的胎粪。她立刻跑进院长室,拿出贞之助的名片,又掏出全部随身带来的针药说:“先生,我好不容易才凑出这点儿药品,可是无论怎样也弄不到德国的催生剂。……请您在全神户帮我搜求一下吧。……只要有人有那样的药,任何高价我都愿意出。……”幸子故意提高嗓门像半疯子那样叫喊,终于哀求得好好先生的院长勉强拿出一支进口催生剂说:“其实我们医院里还备有一支这样的药,真的只有这一支了。”没想到那支针药刚注射五分钟,妙子马上阵痛发作,和国产品一比较,幸子他们当场看到了德国制品的优越性。随后妙子被送进分娩室,幸子、三好和阿春坐在走廊的长凳上守候着。刚听到妙子哼了两声,就看见院长手里拎着婴儿冲出屋子飞快跑进手术室,半小时中只听到啪嗒啪嗒的拍打声从手术室传出来,但是始终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 妙子从分娩室被送回原来的病房。幸子等三人回到妙子病床周围屏息听着。过了好久还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可以想象院长还在白费劲。一会儿工夫护士走来说:“很对不起,婴儿临盆前还好好的活着,分娩时死了。尽管用尽一切办法抢救,连府上带来的可拉明也注射了,遗憾的是始终没有苏醒过来。详细情况院长马上会来说明。我认为至少该把产妇为婴儿准备的毛衫给遗骸穿上。”说完她就接过妙子在有马缝制的婴儿衣出去了。不久院长抱了死婴儿走进屋子,汗流满面地说:“实在对不起,我失败了。因为胎儿是横产,所以由我助产。托出胎儿时我失了手,婴儿窒息死了,这是很少有的事。我保证过没问题,可是竟闹出这种失误,真不知怎样道歉才好。”幸子看到院长坦率认错,其实不认错也没什么,他却诚惶诚恐地陈谢,幸子对他的诚恳态度反而产生一种好感。院长一面举起婴儿让大家看,一面说:“生的是位小姐。请看多美的脸蛋呀!决不是我说奉承话,我接生过不知多少次,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婴儿。要是能活下来,将成为怎样一位美人儿呀!这样一想就更加可惜。”说着他又一再道歉。 婴儿身上穿的是刚才拿去的毛衫,黝黑的头发梳得亮亮的,面色白净,两颊红红的,谁见了都会发出赞叹声。三人依次接过婴儿观看。突然妙子放声大哭,接着幸子、阿春和三好也哭成一片。“活像市松娃娃①呢……”幸子说。她凝视着死婴那透明如蜡的妩媚面容,仿佛板仓和奥畑的怨恨在它身上作祟似的,一想到这里,幸子便不寒而栗了。 一星期后妙子出院了。贞之助的意见是只要他们不公开在外面走动,也无妨碍。妙子听从了这个意见,被接到三好那里去了。他们在兵库租下一层楼房,当天起就开始了夫妇生活。四月二十五日晚上,妙子为了和贞之助夫妇以及雪子告别,并收拾一些应用什物,偷偷地来到芦屋。走到楼上她以前住的那个六铺席的屋子一看,里面辉煌灿烂全是雪子的嫁妆,壁龛里大阪亲友以及其他方面送来的礼物堆积如山。妙子虽则比雪子先成家,可是谁都不知道这件事,因此她只能从寄存在这里的许多行李中取出一部分急需要用的东西,独自悄悄地包在蔓草花纹的包袱皮里,和大家谈了三十分钟话就回兵库的家去了。 ①陶土烧成的娃娃,以京都出产的最为有名。 妙子一出院,阿春就回到了芦屋。她对幸子说,雪子姑娘结了婚,她要请两三天假回老家尼崎。看来她父母要让她去相亲了。 幸子动不动就沉浸在感慨之中,想到人的命运一下子就这样决定了,这个家不久将人去楼空、变得冷冷清清的,把女儿嫁出去的母亲的心情不就是这样吗?雪子则更加消沉,自从决定二十六日夜车由贞之助夫妇陪同她去东京以后,她为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而悲不自胜。而且不知是什么道理,几天以前她就闹肚子,一天要拉五、六次稀,服了若松和阿鲁西林片也不大见效。拉肚子没好,二十六日却到来了。那天上午在大阪冈米定制的假发送到了,她试了一下就把它摆在壁龛里。悦子放学回家忽然发现了它,于是她一边嚷嚷阿姨的头真小,一边把它戴在头上故意走进厨房给人家看,引得女佣们都笑了。委托小槌屋定做的婚礼后穿的便服也在同一天做好送了来。雪子见到那些衣裳还嘟哝着说:“如果这些不是婚礼的衣裳就好了。”她忽然想起以前幸子嫁给贞之助的时候,也是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当妹妹们问幸子时,她回答说有什么可高兴的呢,还写了一首短歌给她们看。 此身行作出岫云, 日暮犹试嫁衣裳。 那天雪子拉肚子始终没有好,坐上火车还在拉。(完)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