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哥哥准会站在甲板上等我们的吧。” “嗳,我想准是这样。悦子小姐太亲切了,多谢多谢。”舒尔茨太太说完又用德语对罗茜玛丽和弗利兹说:“你们得谢谢悦子姐姐呀。” 幸子她们只听懂“多谢”这两个字眼。 “那么妈妈也快点儿来呀。” “噢,二十六日或二十七日我一定去。” “一定呀。” “一定。” “悦子姐姐早点回来呀!”罗茜玛丽追赶着已经开动的电车用德语说。 “再见!” “再见!”悦子一面挥手,一面用她不知什么时候学会的这句德语回答。 ①日本人把三十三岁这一年称为“厄年”,这和我国某些地方的迷信“三十三,乱刀斩”不谋而合。第十四章 幸子决定二十七日早晨乘“鸥”号动身。隔夜拾掇行李的时候,发现要带到涩谷去的礼物就有大小三个皮包,自己一个人怎么也拿不了,莫如趁此机会带阿春去东京见见世面。贞之助身边有妙子在家照料,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带了阿春去,许多地方都方便。理由是等到学校秋季开学时,说不定可以让阿春陪同悦子先回家,自己暂时留在东京,因为多年不到东京,这次可以从从容容地多呆些日子,看几回戏再回家,这就是幸子私下的打算。 “啊!春倌也来了。”悦子随同雪子和长房的长男辉雄来到东京站,看到阿春跟着她妈妈走下车来,高兴得叫了起来。坐在出租汽车里,悦子也摆出老前辈的面孔指指点点地撒欢儿:“那是丸大厦,那边就是宫城了。” 仅仅几天工夫,幸子觉得悦子的脸色显然健康得多了,两颊也稍稍丰满些了。于是就说:“小悦,今天富士山看得很清楚啦。不是吗,春倌?” “是呀,真清楚,上上下下没有—片云。” “前次我们来的时候有几分阴沉,看不见山顶。” “哎呀,是吗?这样说来,春倌运气可好啦。”只有对悦子说话的时候,阿春才自称“春倌”。 汽车开到皇宫外壕,当辉雄取下他的帽子时,悦子说:“春倌,你看,那儿就是二重桥。” “上次经过这里的时候,我们都下车行了最敬礼。”雪子说。 “呵呵,确是这样的,妈妈。”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二十四日那天,舒尔茨伯伯和彼得哥哥,还有阿姨和我,四个人在那个地方排好队行了最敬礼。” “哦呀!你们和舒尔茨伯伯来二重桥了?” “是阿姨带他们来的” “有那么多的时间吗?” “时间确实很紧迫,老是看着手表,心里着急得很。” 二十四日那天,雪子和悦子急急忙忙地赶到轮船码头的时候,舒尔茨父子早已站在甲板上等得不耐烦了。雪子问他们什么时候开船,他们说晚上七点钟。雪子一想离开船还有将近四个小时,可以邀他们去新大观西餐馆喝杯茶不过现在去喝茶,时间又嫌太早,莫如索性去东京兜一圈,带他们见识见识丸之内一带的气派,因此就建议去东京,因为她知道彼得父子都没有到过东京。经她这样一提议,舒尔茨有些踌躇,接连问了两三次“那样行吗?那样行吗?”最后才同意去。四个人立刻在樱木町坐上电车,到有乐町下车,先在帝国饭店喝了茶,四点半钟离开那里,预定一小时内先驱车到二重桥前,下车行了最敬礼,然后到陆军部、帝国议会大厦、首相官邸、海军部、司法部、日比谷公园、帝国剧场、丸大厦那些地方走马看花转了一圈——有些地方坐在车子里看,有些地方下车几分钟。五点半钟赶到东京火车站。雪子和悦子本来打算送他们去横滨,看着开船,由于舒尔茨再三辞谢,又顾虑到那天一清早从芦屋赶来,要是再很晚回家,悦子太累,就听从了对方的话在东京站头分手了。 “彼得小弟弟高兴了吧。” “他只管赞叹东京的雄伟。是吧,小悦?” “嗯,他尽东张西望,说什么多么高大的建筑呀。” “他爸爸熟悉欧洲,可是彼得除了马尼拉、神户和大阪之外,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看样子他对东京钦佩得很。” “小悦也是这样吧。” “我是日本人,没来东京以前早就知道了。” “熟悉东京的,毕竟只有我一个,所以费了老大的劲给他们讲解。” “阿姨用日语讲解的吧?”辉雄问。 “我先讲给彼得小弟弟听,他当翻译讲给他爸爸听,比如帝国议会大厦啦、首相官邸啦,这些话彼得小弟弟不懂,因此,有些处所用英浯说明。” “帝国议会大厦和首相官邸这类英语阿姨全都会讲吗?”辉雄独自操着地道的东京话问。 “日语里有时掺进几句英语。帝国议会大厦的英语是会讲的,首相官邸这个英语词汇没学会,就用日语说‘这里是近卫首相①住的地方’。” “我讲德语了。”悦子说。 “你讲了auf wieder-sehen了吧?” “嗯,在东京站分手时讲了好多遍。” “舒尔茨先生也用英语一再道谢。……” 幸子想到平常很少讲话、一味思考问题的雪子,穿了花花绿绿的罗衫,一手牵着身穿西装的悦子,陪同外国绅士和青年参观帝国饭店的休息厅、丸之内的官厅街以及高楼大厦的闹市那种光景,显得多么不相称。还有舒尔茨先生紧跟在孩子后面,忍耐着语言上的不自由,顾虑着开船的时间而不停地看表,一声不响地被拉着东奔西走的情景又多么傻,为对方设身处地想一想,也够他为难的了。 ①侵华战争时,日本的首相是近卫文麿。1945年判为战犯,被捕前服毒自杀。 “妈妈,那个美术馆你以前参观过吗?”汽车开到外苑前面时,悦子说。 “我参观过。不要把你妈妈当作乡下佬呀。” 幸子嘴上尽管这样说,其实她对东京并不那么熟悉。还是十七八岁少女时代,她父亲带她来过东京一两次,寄寓在筑地采女町的旅馆里,那时确实见识过许多地方,不过那还是大正十二年大地震以前的事情。复兴后的东京,她还是新婚旅行去箱根的归途中在帝国饭店住过两三个晚上。生下悦子后的九年中间,一次也没有到过东京。刚才她还讥笑悦子和彼得,其实当列车从新桥站开到东京终点站那段路中间,她目击高架电车线两旁矗立着的高层建筑时,不由得产生了好久没有接触到帝都威容的想法,因此多少觉得有些兴奋。大阪最近在御堂①一带也大兴土木,从中之岛②到船场③陆续修盖了许多近代式建筑,要是从朝日大厦的十楼或者从阿拉斯加餐厅俯视下方,的确洋洋大观,可是到底比不上东京。幸子上次见到的东京是复兴后不久的东京,她没料到这几年中间发展的情景。坐在高架电车上放眼观看,简直和她原先知道的东京判然不同了。远望展现在列车车窗前矗立着的街衢以及街衢隙缝中闪过的国会大厦的尖顶塔,深深感到光阴荏苒,已经九个年头过去了,这中间不仅帝都的面貌今非昔比,自己和自己周围的情况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不过说句真心话,幸子并不那么喜欢东京。提起祥云霭霭的千代田城④的好处,固然诚惶诚恐,可是东京的魅力究竟在哪里,那就只有以皇城的松柏为中心的丸之内一带那雄伟的景色——江户时代建都的规模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有壮丽的高层建筑街作为其前景,以及皇城的城门和护城河边的翠色。那确实是京都和大阪所没有、而且百看不厌的景色,除此而外,也就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了。银座到日本桥那一带的街道,出色固然出色,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那里的空气干巴巴的,对于幸子她们来说,决不是什么安居的乐土。她特别厌恶东京郊区的荒凉市容,今天汽车行驶在青山去涩谷的马路上,尽管还是夏天的傍晚时候,却已经觉得冷飕飕的,仿佛到了一个遥远的陌生地方。她已经记不起以前是否到过这里,眼前接触到的市容,和京都、大阪、神户等地全然不一样,不像是在东京,像是到了更北的北海道或者满洲那些新开辟的地方。说是郊区,这一带也已经是大东京的一部分了,从涩谷车站到道玄坂这段路的两旁,店铺很多,形成一个相当繁华热闹的区域。可是,不知怎么的却缺少一种温润的味道。路上的行人,都莫名其妙地带有一副冷冰冰的苍白脸色。幸子联想到自己住的芦屋一带那明朗的天空和滋润的土地,以及肌体所接触到的空气的柔和感,如果是在京都的街上,即使偶然走到陌生地方,也会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想和路上的人攀谈几句话。可是每次来到东京,都觉得这个地方和自己无缘。幸子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地道的大阪人、自己的亲姐姐,现在竟住在这样一个都市的这样一个区域里,……她仿佛做梦似地走在一条陌生的街上,像是到妈妈和姐姐居住的地方去,心里嘀咕着妈妈和姐姐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幸子的心境几乎就是这样。可是她佩服姐姐竟然能在这样的地方生活,直到她确实到达目的地为止,她仍然不肯信以为真。 ①②③均为地名。 ④江户城的别名。 当汽车差不多开到道玄坂的终点,向左拐到幽静的住宅区时,两三个小孩子一拥而上,围住车子,十岁左右的—个孩子打头。 “姨妈,姨妈。” “姨妈,姨妈。” “妈妈在家里等候您呢。” “我家就在那儿。” “危险,危险,走开呀。”雪子在开得很慢的车子里说。 “他们都是姐姐的孩子吧?最大的一个是哲雄吗?” “他是秀雄,”辉雄回答。 “是秀雄、芳雄和正雄。” “都很大啦。他们要是不说大阪话,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呢。” “他们的东京话都讲得很好,为了表示欢迎姨妈,才说大阪话的。”第十五章 涩谷大姐家的生活情况尽管经常从雪子嘴里听到,可是她家里每间屋子都让孩子们搞得乱七八糟,几乎叫人无处容身,这实在出乎幸子的意料。不错,房子是新盖的,还算爽朗,可是柱子纤细,地板底下是窳败的横木,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房子是专供出租而盖的劣等建筑。孩子们跑下楼梯,整个房子就会摇动。纸槅扇和拉门随处都是窟窿,正因为那类东西都是崭新、雪白的便宜货色,所以格外使人惨不忍睹。幸子不喜欢上本町那种格局陈旧、缺少阳光的屋子,可是比起涩谷这种房子来,还是过去那种老式房子住得安逸。大阪的老屋尽管缺少阳光,但是还有一个小小的中庭,呆在后面饭厅里的人透过中庭的树木可以看到仓库门前,那个情景到现在还活生生地跃现在眼前。涩谷这所房子,除了墙边屋角留下一些可供安放盆栽的空地而外,没有称得上是庭院的处所。大姐因为楼下孩子们吵闹,特地给幸子腾出楼上那间八铺席的屋子——她家接待客人的屋子,所以幸子一到,就先把旅行包放了进去,而且看到壁龛里挂着大阪带来的栖凤①画的香鱼立轴。已故的父亲有一阵曾收集过栖风的作品,大姐收拾家财时大部分都转让了,这幅画是仅存的一两幅中的一幅,幸子记得此外还有几幅。她面对着摆在立轴前面那八条腿的红漆供桌、挂在画锦线上的赖春水②写的字、靠墙安放的泥金画木架,以及架上摆着的台钟,原先摆着这类东西的上本町长房家的细微情景,像幻影那样一一浮现在幸子的眼前。大姐把这类东西从大阪特地带到东京,也许是把它们作为过去的荣华的纪念品留在身边看看的吧。另外也是由于想点缀一下充当会客室用的这间十分不像样的屋子。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些东西不仅不能抬高这个会客室的身价,反倒起了相反的作用。正因为有了这些摆设,更加显出这屋子的质量低劣。把亡父的这些遗泽摆在东京郊区这样一个地方,多么奇妙,仿佛正象征着大姐这个人的境遇似的。 “姐姐,你那么多的行李居然都收藏起来了。” “是呀。当初行李运到这里时,还愁没有地方安放这许多东西,不知把它们放在哪里才好,后来总算勉强把它们收拾完了。房子看去虽小,塞放起来,有多少东西也塞放得下。” 那天傍晚,鹤子把幸子领到楼上,坐定后谈了这样一番话。谈话中间,孩子们上楼来了,他们搂住鹤子和幸子的头颈不放,鹤子无可奈何,一面连声斥责:“热得受不了,你们都下楼去,姨妈的衣裳都给你们弄皱了。”一面继续和幸子谈话。 “喂,正雄,快下楼去叫阿久给你姨妈拿冷饮来。喂,正雄,听妈妈的话。”说完她就把四岁的梅子抱到膝上,接着又说:“芳雄,你下楼去取把团扇来。秀雄,你是哥哥,哥哥得先下楼。妈妈和你姨妈难得见面,有许多话要讲,你们这样缠住不放,我们怎么能谈话呢。” “秀雄今年几岁了?” “我九岁啦。” “九岁的人,长得挺高呀。先前在门口见到时,我还以为是哲雄呢。” ①竹内栖凤(1864-1942),日本画家,京都人。 ②赖春水(1746-1816),江户末期的儒者赖山阳之父。能做汉诗。 “个儿长得挺高大,可一天到晚像这样的缠牢在我身边,一点也不像做哥哥的。……要是哲雄的话,早就忙着准备报考中学,才不会干这种淘气的事……” “女佣只有一个阿久吗?” “嗯,前些时候还有一个美代,她要求回大阪,我想梅子自己已经能走路,不用保姆看管,所以就让她回去了。” 幸子本来以为大姐一定要为家务事累得憔悴不堪,今儿看到大姐的发型梳得比她想象中的清爽,衣装打扮也很整洁,就佩服她姐姐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忘掉自己的爱好。她既要照管六个子女——最大的十五岁,接下去是十二岁、九岁、七岁、六岁、四岁;还得侍候她丈夫,身边只有一个女佣,总以为她顾不上什么虚荣和名声,蓬头垢脸,衣衫不整,比她实际年龄老上十岁八岁也不足为怪,哪里知道今年三十八岁的大姐,毕竟是她们四姐妹中打头的,看去却比她的实际年龄还年轻五六岁。她们姐妹四人中,大姐和三妹雪子像她们的妈妈,幸子和最小的妙子像她们的父亲。妈妈是京都人,大姐和雪子的相貌有几分京都女子的风韵,不同的地方只是大姐的轮廓什么都是大型的。幸子以下,身材一个比一个矮,同样,大姐的身材比幸子更高,她和矮小的姐夫走在一起,看去比她丈夫还高。正因为这样,她肢体丰腴,尽管是京都型的,可不像雪子那样瘦得楚楚可怜的样子。大姐结婚的时候,幸子以二十一岁的少女参加了婚礼。大姐当时那种出类拔萃的美丽漂亮,到现在还留在她的记忆里。大姐眉清目秀,脸盘子也大,头发就像从前平安朝时代的人,站立的时候长得拖在地上。梳了油光锃亮的岛田髻的姿态,真是仪表堂堂,既艳丽又威严,令人觉得这样一个人要是让她穿上结婚礼服,将是何等风光。幸子她们那时就听到家乡和社会上风传着姐夫要到一位出色的千金小姐家去做赘婿,她们姐妹几个就私下议论说,那点儿风传是理所当然的。此后,大姐经过十五六年的星霜,生了六个孩子,境况一天不如一天,含辛茹苦,当年神采奕奕的丰姿已经消失。可是由于她身长玉立的天赋,到如今还能保留着比她实际年龄年轻五六岁的光艳。幸子一边这样想着,—边贪看她姐姐胸口雪白粉嫩的、一点都不松弛的皮肤,那时鹤子正在啪嗒啪嗒地拍打抱在膝上的梅子。 幸子离家时,贞之助对她说:“带了孩子住到涩谷去,对不起你大姐。住上一两夜,以后住到筑地的滨屋去怎么样?我可以抽空打个电话或者写封信给滨屋的老板娘,托她给你准备房间。”幸子心想,要是和丈夫一块儿去倒也罢了,现在母女俩去住旅馆,就不大愿意。再说自己和大姐好久不见面,也想和她海阔天空地淡谈,还是住在大姐家里合适。她这次所以把阿春带来,就是为了母女俩住在涩谷的那段时间里,可以让阿春帮帮厨。可是住了两天之后,就觉得还是应该听从丈夫的话。“平常老说孩子们讨厌,也没有现在这样可厌,正当暑假期间,六个孩子一天到晚呆在家里吵吵嚷嚷的,再过两三天,白天就安静了。”大姐尽管这样说,可是芳雄下面的三个弟妹都还没有上学,大姐永远闲不了,为此她只能抽空上楼来谈谈。可是她一上楼,三个孩子马上跟了上来,缠住她不放。孩子们不听话,妈妈抓住就打屁股惩罚他们,这样一来就更加闹翻了天,震耳欲聋的哭喊声每天总要发生一两次。在大阪的时候,幸子就看到姐姐经常打孩子,而且深知不是这样的话,做母亲的实在照管不过来那么多的孩子。由于这样的原因,姐妹俩从从容容说话的机会就很少。两三天来,悦子让雪子领着去参观靖国神社、泉岳寺等名胜古迹,可是大热天也不能老往外跑,跑了几个地方也就腻烦了。幸子本以为悦子没有尝到过手足深情,此番有机会可以让她亲近亲近难得见面的、年纪比她小的表妹了。偏偏梅子这孩子老爱跟着她妈妈,连雪子都不依恋,所以悦子对她毫无办法。悦子还一点半点偷偷地在她妈妈耳边说:“学校快上课了,要是不赶快回去,露宓姐姐要动身去马尼拉了……”再加幸子自己从来没有打过孩子,这几天里她发现每当大姐惩罚孩子的时候,悦子老是怕怕缩缩地偷看姨妈的脸。四姐妹中数鹤子的性格最温和,对于这样一位姐姐,幸子担心因为她打孩子而使悦子对她产生恶感。甚至还担心大姐打孩子对悦子的神经衰弱会不会带来异常的影响,因此幸子觉得最好还是让阿春陪同悦子先回去。不过为难的是栉田医生所介绍的东京帝大的杉浦博士正在旅行,不到九月上旬不回京,因此必须等候,否则,带悦子来京的目的就落空了。 幸子考虑要是滞留日期再拖延下去,也许该搬到旅馆去住。滨屋这家旅馆虽说没去住过,但那里的老板娘曾经做过大阪第一流酒家播半的女招待,和已故的父亲颇为熟识,幸子少女时代也曾和她见过面,所以不是去住什么陌生旅馆。据贞之助说,那里本来是专供招妓女游乐的地方,后来才改为旅馆。客房不多,旅客大部分是大阪人,女招待操大阪方言的占多数,住在那里,就像住在家里一样,不觉得是在东京。幸子心想既然那样,索性住到那里去算了。可是看到姐姐在尽心竭力地款待她,住旅馆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加之姐夫也说在家里—顿晚饭都不能好好地吃,就领她们到闻名东京的道玄坂的二叶去吃西菜,有时为了悦子爱吃中国菜,就请她们到道玄坂附近一家名叫北京亭的中国餐馆去吃饭,连自己的孩子们也带了去,开了一个小小的家宴。姐夫本来爱请客吃饭,近来虽说变得俭朴了,但在这些地方也许还是故态依然,或者是他至今还有为小姨子效劳的脾气,因而特别巴结讨好她们,幸子不明白到底是哪种原因。不过在他来说,可能是为了舆论一向认为他和小姨子们感情不洽而大伤脑筋,才用这种方式加以补救的。姐夫说:“幸子妹妹们只知道播半或鹤屋那些第一流的大酒家,其实道玄坂有许多专门以花柳界为对象的小酒家,做出来的菜肴比东京第一流大酒家的还好吃。在那些地方经常可以看到带了太太和小姐去的顾客。东京的风味究竟如何,吃了才知道,你们不妨跟我去试试。”他把大姐留在家里,拉着幸子和雪子轻松愉快地去附近的酒家品尝佳肴。回想起来,这位姐夫刚入赘时,她和两个妹妹串通一气,经常刁难他,大姐知道了就哭鼻子。想到这些,姐夫的软弱忠厚,以及比自己的姐姐更敏感的形象就出现在她眼前。因此,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像做姑娘的时候那样刁难人家,此番来京,只能住在这里,等杉浦博士给悦子看完病,及早回关西去。幸子这样思忖着,八月份终于都住在涩谷的姐姐家里了。第十六章 这是九月一日晚上的事情。 那天晚上,六个孩子和悦子先吃完晚饭,姐夫、姐姐两口子和幸子、雪子在家里进餐。当天正好是关东大震灾纪念日①,餐桌上的谈话材料从地震扯到两个月前的山洪暴发,妙子遇难的经过以及年轻摄影师板仓的奋力救援。幸子说:“我既没交好运,也没遭殃,一切都是听细姑娘讲的……”她先交待了一番,然后详细介绍了山洪暴发的情况。她那句开场白倒成了谶语似的,就在那天晚上,几十年来从未遇到过的猛烈台风袭击了关东一带。单就个人来说,幸子经历了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恐怖的两三个小时。 幸子是在风灾极少的关西长大的,从来不知道有那样可怕的大风,所以格外惊恐。本来四五年前,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的秋天,关西也发生过一次暴风,当时大阪天王寺的宝塔被刮倒,京都东山上的树木被风刮得精光,这件事幸子是知道的,记得当时仅仅只有二三十分钟的恐慌。不过那时芦屋一带没有遭到很大的损失,当她在报纸上读到天王寺的宝塔被刮倒时,还觉得有些意外,居然会有那么厉害的风。可是,那次风灾和这次东京的经历比较起来,就根本算不上什么了。其实,正由于幸子记得一九三四年那种程度的风都能刮倒五级宝塔,她觉得像涩谷那样的房子无论如何也经受不住这次的台风,所以她格外提心吊胆。还有,那天晚上的风势的确很大,住的又是廉价的建筑,因此她觉得风势要比实际上的大五倍甚至十倍。 台风开始的时候,孩子们还没有睡,大概是晚上八九点钟吧。风刮得最厉害的时候,大约是十点左右。幸子、悦子和雪子三人已经在楼上那间八铺席的屋子里睡下了。因为屋子摇晃得厉害,悦子紧紧地搂住她妈妈,叫了声“阿姨也到这里来”,把雪子也拉到她妈妈的卧铺旁边,自己夹在她们两人中间,两只手各拉住一个脖子不放。每逢悦子惊呼“我怕”的时候,幸子和雪子起初都哄她说:“不用害怕,风马上就停止了,放心吧。”随后,悦子就把她们搂得更紧,她们也使出同样的劲搂抱着她,三个人头并头搂在一起,抱成一团。楼上总共有三间屋子,八铺席的旁边是一间三铺席的,还有一间四铺席半的屋子在走廊那边。辉雄和哲雄就睡在那间四铺席半的屋子里。辉雄起身来到八铺席的那间屋子觑了一下,催请说:“姨妈,到楼下去吧。楼下好像比较安全些,我们下去吧。下面的人也在慌乱着哩。”——由于停电,屋子里漆黑一片,分辨不出辉雄的面貌,只听出他的声音不寻常。幸子为了不让悦子受惊,嘴里不说,心里早就觉得这幢房子也许有倒塌的危险,每当屋架剧烈地摇晃时,就觉得这下子真的要倒塌了,吓得直冒冷汗。听到辉雄这样一讲,她二话没说,马上叫声“雪妹、小悦,我们下楼去!”自己带头,三个人跟着辉雄走到半楼梯,一阵风刮得屋子直摇晃,以为这下子屋子准要倒塌了。她的印象是咯吱咯吱作响的、又薄又软的杉木板做成的扶梯,夹在像风帆那样鼓起的两道板壁中间,眼看就要稀里哗啦地倒塌下来。柱子和墙壁间的缝隙在扩大,风沙从缝隙里吹进来。幸子觉得她的身体仿佛受到墙壁的夹击,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差点儿把辉雄撞倒。呆在楼上的时候,呼呼的风声,让满天飞舞的树叶、树枝、白铁皮以及招牌之类东西的声音搅混,听不清楚。来到楼下,哪儿都在喊“可怕!可怕!”秀雄以下的四个孩子都聚集在姐夫和姐姐睡的那间六铺席的屋子里,坐在父母身边一动都不动。等到幸子们来到那间屋子坐定,芳雄和正雄叫了声“姨妈”,都来揪住幸子的臂膀不放。悦子无奈,只能抱住雪子。大姐抱着梅子,两手覆在她身上,衣袖却被秀雄抓在手里(秀雄害怕的样子很奇怪,风停止的时候,他使劲揪住他妈妈的衣袖,竖起耳朵倾听,等到远处传来猛烈的呼啸声,他急忙放下妈妈的衣袖,用他那低沉嘶哑的声音说:“吓死人,”两手塞住耳孔,睁大着眼睛,低头对着席子)。四个大人和七个孩子就这样蹲在一间屋子里,那模样无异于恐怖的群像。姐夫辰雄除外,鹤子、幸子、雪子三人都一言不发地做好了精神准备——要是屋子倒塌下来,就同归于尽。真的,要是那次台风刮得再久一些、再猛烈一些,那栋屋子准定倒塌。为什么这样说呢?幸子刚才跑下楼的时候,一半出于自己的恐怖,曾作出这样的猜测。事实上每逢台风呼呼地刮来时,这栋房子的墙壁和柱子的裂缝足有一两寸宽,这是她来到这间六铺席的屋子里以后亲眼看见的。屋子里只靠一支电棒照明,在幽暗的手电光中,裂缝看去仿佛有五寸到一尺那么宽。说—两寸宽,其实一点儿也不夸大。那裂缝并非一直开着,风停止的时候,裂缝就合拢了,风一刮起来又裂开了。每刮一次风,裂缝就增大一次。幸子还记得丹后峰山那次地震时,大阪上本町那栋住宅摇晃得也很厉害,可是地震时间短,台风时间长,墙壁让台风刮得裂开了又合拢,合拢了又裂开,这还是第一次的经验。 ①关东大震灾发生于1923年9月1日。 大家吓得都在发抖时,辰雄还竭力不动声色,可是他看到墙壁开裂的形状,似乎也不安起来,就说:“也许只有我们这幢房子这样摇晃,邻近几家的房子盖得都比较好,不见得会有这样的事……”辉雄接着就说:“小泉先生家一定平安无事,他家的房子既牢固又是平房……爸爸,我们还是去小泉先生家避避风头吧。呆在这房子里,要是倒塌下来,可不倒楣了吗?”“倒塌大概还不至于,不过去他家躲避一下也许安全一些。可是把睡着的人叫醒,不是很不好吗?……”辰雄踌躇莫决。鹤子就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讲这种话。这样大的台风,小泉先生全家一定都起来了。”这时,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去躲避一下吧,去躲避一下吧。”小泉家和这里只隔一道墙。从这里的便门走出几步路,就是邻家的后门。房主是退休官吏,老夫妇俩和一个儿子一块儿过活。他们家儿子读书的那个中学就是辉雄这回转学的中学,两人同在一个学校读书,每常得到他们的照顾。辰雄和辉雄曾两三次去他家作客。那时,女佣的屋子里阿春和阿久在偷偷地商量什么,随后她们走了出来,阿春开口说:“既然这样,我和阿久去小泉先生家看看情况,也许碰巧能求得他们的同意。”小泉先生的家究竟在什么地方,阿春全然不知道,可是她自信有把握干这类事,只要阿久领她到小泉家,她自会竭力恳求人家,这就是阿春打的主意。“好的,就这样办吧,喂!阿久,等风停了下来我们就去试试吧。”她说。阿春不等他们同意不同意,自作主张这样干,鹤子和幸子提醒她“受了伤可不行,小心不要让风刮跑了”,她充耳不闻,催促阿久一同走出后门,不久就回来说:“人家说‘毫无问题,请光临好了’,大家快去避一避吧。辉雄少爷讲得对,这样大的风,他们的屋子纹风不动,安全得简直叫人难以相信。”阿春说完就把她的背朝向悦子说:“小姐,我背你去,路上难走得很,春倌两次让风刮得后退,只好爬着去。各种各样的东西漫天飞舞,为了不被打伤,头上必须兜个坐垫什么的。”于是辰雄就说:“那么你们去吧,我留在这里看家。”他坐着不动。因此辉雄、哲雄、幸子、雪子、悦子和阿春先去避难。鹤子由于留丈夫一人看家不放心,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阿春独自一个回来了,她对正雄说:“少爷,我们去吧,”一下子把正雄背走了。不久她又回来要把芳雄背走,弄得鹤子坐立不安,她抱起梅子,叫阿久抱了芳雄也去邻家避难。这段时间里阿春的活动简直惊人,第二次回来时,不知哪家的晒台被风刮得向夹道倒塌,差点儿没把她压在下面。她看到阿久背着芳雄,就对秀雄说:“秀雄少爷,你来。”鹤子说:“这孩子大了,不用背了。”她也不听,背起怯生生的秀雄就走。 就这样,连阿久也逃到小泉先生家来了。又过了半小时光景,辰雄不知打了什么主意,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从便门走进小泉先生家,说:“鄙人也来府上打搅了。”后来有一阵子风又刮得大起来,屋子外边依然狂风怒号。不过来到小泉家一看,柱子和墙壁直挺挺的,根本不用担心屋子会倒塌,建筑的好坏,在安全感方面竟然有这么大的区别,真叫人不可思议。莳冈全家就这样一直呆到第二天早晨四点钟,等风势逐渐减杀后才回到那栋可厌的烂房子里,还始终带着点儿怕怕缩缩的心情。第十七章 台风过后,第二天早晨一片碧空,顿时满眼秋意。昨天夜里那个可怕的回忆,像梦魇那般深印在幸子的头脑里,怎么也忘不了。特别是看到害怕得神经过敏的悦子那副模样,觉得一分钟也不能犹豫了,上午就赶紧给大阪会计师事务所挂了一个电话,请贞之助给联系筑地滨屋的客房。而且只要有可能,今天就打算住到那里去。傍晚时候,滨屋来电说:“刚才接到你家老爷从大阪打来的电话,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幸子接到电话,就对鹤子说:“姐姐,晚饭我们到旅馆里去吃了,想把春倌留在你这里三四天,请姐姐也来旅馆玩儿。”三言两语告别了鹤子到筑地去了。 雪子和阿春把她们母女俩送到旅馆,大家决定一起去银座散步,就在那里吃顿西餐。旅馆里的老板娘给她们出主意说:“既然这样,不妨去尾张町的罗马西餐馆试试。”于是她们去到那里,连阿春也陪着吃了一顿晚饭,回家时又在夜市上吃了些冷饮,在服部街角幸子和雪子阿春分了手。幸子带着悦子走回旅馆时,已经是九点过后了。把丈夫留在家里,母女俩住旅馆的事情,幸子生平还是第一次,随着夜阑人静,昨天晚上的恐怖情景又袭上心头,因此就吃了几片安眠药,取出随身携带的白兰地喝了一两口,可是怎么也不能入睡,一直到清晨的电车声音响了,连个盹也没打成。悦子似乎也是这样,她只管嚷嚷“睡不着,睡不着”,焦躁了一夜。她撒娇说:“妈妈,我明天就回家,不用杉浦博士诊断了,这样下去,神经衰弱只会越发厉害,莫如早点回去和露宓姐姐碰碰头……”可是到了早晨,她呼呼地打着鼾睡熟了。到了七点钟左右,幸子觉得怎么也睡不着,她怕闹醒悦子,悄悄地起身,要了几份晨报,来到可以望见筑地川的走廊里,坐在藤椅子上看报。 当时亚洲和欧洲有两件大事吸引全世界的视听——一件是日本军攻占汉口,另一件是捷克的苏台德问题,幸子非常关心它们的演变趋势,眼巴巴地等着读晨报。可是来东京后,读不到《大阪朝日新闻》和《大阪每日新闻》,只能读到不熟悉的当地报纸,那些报道读起来印象不深,产生不了亲切感,读了一会儿就腻味了,迷迷糊糊地对着河岸两旁马路上的景色出神。少女时代曾跟随父亲住过的采女町那家旅馆就在河的对面,就是那条可以望见歌舞伎剧场屋顶的横胡同里,所以她对这一带地方并不陌生,反倒有些怀旧之情,不比道玄坂那里。可是那个时候还没有东京剧场和演舞场那类建筑,沿河一带的景色现在也完全改变了。再说父亲带她来东京,总在三月份的休假期里,九月上旬从来没有来过。尽管在这样一条大街的中央,吹到身上的风凉飕飕的,使人深深体会到已经是秋天了。要是在大阪神户这些地方,决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东京毕竟是寒冷的地方,所以秋天来得也早,或者是台风过后一时的现象,热天还要再来一次呢?抑或旅途中的风比故乡的风更能沁人肌肤呢?……总之,要让杉浦博士给悦子看上病,还得等四五天,这四五天工夫怎样度过呢?其实幸子以为一到九月菊五郎就将登台上演,趁此机会正好带悦子去看他的演出。悦子爱好跳舞,一定喜欢看他的戏。再说,等悦子长大成人时,歌舞伎的传统戏说不定已经衰亡,所以一定要趁现在这个时候让悦子去见识见识。幸子想起年轻时父亲每到歌舞伎上演的季节就带自己去看雁治郎的戏。可是翻开报纸来看,九月份哪里都不上演第一流歌舞伎的戏。因此,每天晚上除了去银座散散步而外,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看的东西。这样一想,幸子马上变得归心似箭,并非因为悦子说了什么,而是想把看病推到下次办,恨不得当天就动身回去。偶然来一次东京,只住了个把星期,对关西就这样留恋,住在道玄坂那个家里的雪子,为了想回到芦屋去而哭鼻子的那种心情,就完全可以体凉了。 十点钟左右,阿春打来一个电话,说:“这里的太太说要来旅馆看您,我陪同她来。老爷来了家信,我送来。另外要不要别的东西?”幸子说:“没有什么东西要你送来。你可对我姐姐说,让她快点来这里一同吃午饭。”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她打算把悦子交给阿春,她想姐妹俩难得在一块儿从从容容地吃顿饭,到底去哪儿好,考虑的结果,想起大姐爱吃鳗鱼,以前几次来东京,父亲经常带她去蒟蒻岛的一家叫大黑屋的鳗鱼店,这家店铺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向旅馆一打听,老板娘说:“小满津倒听说过,大黑屋现在还有没有,就不大清楚了。”她翻开电话簿一查,就说:“果然有这家铺子。”于是幸子请她预订餐室,等大姐一到,便吩咐阿春陪同悦子去三越百货公司走走,自己和鹤子一同去了大黑屋。 鹤子对幸子说,她是趁雪子好容易把梅子哄上楼,才急急忙忙打扮一下出来的,这时雪子妹妹一定对付不了梅子了,不过既然逃了出来,今天得好好舒服一下。她浏览了一下餐厅外围河流的景色,接着说:“这儿像大阪啦,东京居然有这样的地方!” “可不是活像大阪吗?少女时代每次到东京,爸爸总带我上这里来。” “地名蒟蒻岛,难道这里是岛屿吗?” “这就不知道了。的确过去这里没有临河的餐厅,不过地点还是老地点。” 幸子说完,也对拉窗外看了一眼。以前和父亲来这里,河岸两旁只有一面是街,现在沿河都盖了房子,大黑屋分处在马路的两旁,酒菜都从马路对面送到沿河的餐厅来。现在这个餐厅,景色的确比以前好,也更近似大阪。所以这样讲,因为餐厅盖在和河道成直角的拐弯处的石崖上,拐角处另外又有两条河流像十字那样汇集在一起,坐在拉窗里看到的景色,叫人感到仿佛是坐在四座桥附近的牡蛎船上一样。这里的十字河交叉流注,虽则没有架起四座桥,却也架了三座桥。早在江户时代就有的这一带的市面,大地震前很像大阪的长堀,旧式的市街有一种共同的宁静感;可惜如今这里的住宅、桥梁以至柏油马路都换成了新的,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多,总觉得有点新开辟的市区的气味。 “汽水要吗?” “嗯,这……”幸子望着大姐的脸问:“怎么样,姐姐?” “汽水也好,是中午嘛。” “啤酒也可以吧。” “要不我们两人对半分着喝……” 幸子知道四姐妹里这位姐姐的酒量最大。大姐很爱喝酒,有时想喝酒想得厉害,她最爱喝日本酒,啤酒也相当爱喝。 “姐姐近来舒舒服服地喝酒的机会不多吧?” “也不见得。每天晚上得陪你姐夫喝上一两杯,还经常有客人来。” “客人是谁?” “麻布的大伯来了,一定喝酒。呆在这样简陋的屋子里,孩子们又吵闹,他还说喝得很过瘾。” “姐姐忙坏了吧?” “不过孩子们都一桌子吃,我只要敬敬酒,所以一点也不费事。菜肴又不用我一一吩咐,阿久做得蛮好。” “真的,那孩子变得很顶用了。” “初来这里的时候,和我一样,哭哭啼啼的不愿呆在东京,口口声声‘送我回大阪去吧,送我回大阪去吧’,可是近来不再讲这话了。反正必须把她留在这里直到她出嫁为止。” “她和阿春谁的年纪大?” “阿春几岁了?” “二十了。” “两个人也许同年吧。阿春这个孩子你可不能放她走,一定要留住她。” “那孩子十五岁来我家,跨年头有六年了。叫她去别的地方,她无论如何也不去。不过,说实话,人不可以貌相,她并不值得你那样称赞。” “我也听到雪子妹妹讲了,可是瞧她前天晚上那个干劲还了得。那么大的台风,我家阿久张皇失措,和阿春比差得远了。你姐夫看到阿春那种干劲都大吃—惊,说什么这孩子真了不得。” “是呀,在那种时候这孩子确实很亲切、厚道而且机灵,上次山洪暴发时她也是这样的。” 大姐要的中串鳗鱼和幸子要的筏子鳗鱼送上桌子之前,幸子一直在搬阿春的缺点作为下酒菜。 别人称赞自己的贴身婢女,做主人的本来面子十足,心里决不会不高兴,何况宣扬人家的缺点并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每当人家称赞阿春时,幸子总是听听,不置可否。再说像阿春这样获得外界好评的女佣也不多见。因为阿春善于交际,干什么都很机灵,气量又大,自己的东西不用说,即使是主人的东西,谁要,她就给谁。所以出出进进的小商人以及做手艺的口口声声“阿春姐、阿春姐”地抬捧她。连悦子的班主任老师以及幸子的那些太太朋友们都特地托人带口信来称赞阿春“实在是个好样的女佣”,往往弄得幸子哑口无言。幸子的心情只有阿春的继母最明白,她经常从尼崎来芦屋问候幸子,说什么“不管别人讲些啥,您府上能把这样一个添麻烦而又难对付的孩子用作使女,我们一辈子也感恩不尽。我为这孩子到今天不知哭过多少次,所以太太您的为难处境我完全理解”。还说:“万一府上不用她,这样的人哪家都不会要,所以即使麻烦府上,也希望将就使用着。至于工资,不给都可以,只求您狠狠地教训她。那孩子丝毫不能给她好颜色看,只配一天到晚加以训斥。”阿春的继母就是这样对幸子一再恳托,然后回去的。当初洗衣店的老板领着十五岁的阿春来到这里,恳求录用她时,幸子见她长得眉清目秀,有意试用一下,可是不到一个月,渐渐地就发觉自己用了一个够呛的姑娘。她继母所说的“难对付的人”决不是什么谦虚话。特别叫全家人感到为难是这个少女的腌臜。当初试用时已经看到她手足又黑又脏,不久才发现那不是由于她的境遇使然,而是她特别厌恶洗澡和洗衣服,是由于她懒惰的性格造成的。幸子为了改变她这种坏习惯,不知警告过她多少次,可是只要一不注意,又不成了。别的女佣干完一天的工作,都赶紧去洗澡,唯有她一到晚上就在女佣的屋子里打盹儿,连睡衣也不换就睡着了。自己的衬衣衬裤都懒得洗,穿了许多天的脏衣服还满不在乎地穿在身上。为了使她搞得清洁,旁边一定要有人强迫剥去她的衣服,把她推进浴池,或者经常检查她的衣箱,取出塞在里面的衬衣和内裙,当面督促她洗干净,不这样就不成,教导亲生女儿还没有这样费劲。因此,直接受害者的同辈女佣首先叫苦连天,幸子还在其次。她们都说:“自从春倌来到这里以后,女佣屋子的壁橱里全是脏东西,龌龊不堪。她自己无论如何不洗,我们打算代她洗,取出那些脏东西一看,其中还有太太的内衣,这可把我们吓坏了。她自己懒得不肯洗衣服,把太太的内衣都穿上了。”有的说:“走近她身边,有一股臭气,谁都受不了。不仅身上臭,因为她经常买零食吃或者随便抓东西吃,大概把胃吃坏了,口臭得叫人掩鼻,晚上睡在一起尤其受不了。”有的说:“她身上的虱子终于爬到我身上来了。”这类诉苦的话永远听不完,幸子因此让她本人懂得这是她自作自受,几次打发她回尼崎,可是她父母又轮流来赔礼道歉,硬是把她留下,他们自己却回去了。据说尼崎的家里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是前娘留下的遗孤,天资不高,在学校里的成绩远远赶不上她的弟弟妹妹,做父亲的顾虑着后妻,做继母的怕得罪丈夫,因此阿春呆在家里,风波永远不断。由于这种情况,她的父母向幸子磕头作揖,恳求把她留用到出嫁的时候为止。她的继母还老对幸子发牢骚说:“邻居特别夸奖那孩子,连她的弟弟妹妹也站在她一边,动不动让人误会只有我这个做后娘的虐待她。要是我说那孩子性格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连她父亲都不相信,在背地里庇护她,真是遗憾。只有您太太一定明白我的心。”经她继母这样一讲,幸子反倒同情她继母的为难立场了。 “反正她那个邋遢劲,看她穿衣服的样子就知道了。别的女佣都笑她,说春倌穿衣服连XX都不遮盖。可是到现在她还是那样,一点儿也不改。生性如此,怎么斥责都不中用。” “不过面貌生得很清秀呀。” “她光爱护自己那张脸,背着人涂脂抹粉。我们用的润肤膏和口红,她私下都拿着用。” “这孩子真滑稽。” “你家的阿久不用你吩咐,能别出心裁地做菜。阿春在我家工作了六年,要是我不这样那样地指导,她从来没有做出一个像样的莱。中午我空着肚子回到家里,问她做了什么菜没有,她总是回答还没有做。” “原来如此。听她说起话来倒像很聪明似的。” “人倒并不蠢,可是她只爱和人家应酬,不爱干零零碎碎的家务事。打扫屋子每天都得干,可是我们如不监视,她马上就丢开手。早晨要是不催促她,她就决不起身,晚上照旧和衣而睡……” 这样地谈谈说说,幸子又想起许多别的事情,因此逢场作戏地又继续谈下去。——阿春嘴馋得很,偷吃东西是她最拿手的,一盆糖焖栗子从厨房送到餐室,少了一两粒是司空见惯的;她在厨房里的时候,嘴巴里经常含着东西,一旦突然被叫唤,吓得她直翻白眼,慌忙背转身子答应;晚上叫她按摩,搓揉不到一刻钟,先是靠在幸子身上打盹儿,渐渐的老着脸皮放平两腿横下身来,最后是倒在幸子被褥上舒舒畅畅地睡着了。开着煤气炉睡觉,忘了关电熨斗而烧焦衣服,三番两次几乎酿成火灾,到这种时候决心打发她回老家,可是又被她的父母乖乖地劝解住了。差她出去办点事,她到处磨洋工,费的时间特别多。 “真的,这种人要是现在嫁了出去,不知将会怎样。” “你说的也对,不过一旦结婚生了孩子,就不会这样了。得啦,不讲这些了,留着她使唤吧。不是也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吗?” “你看!她呆在我身边已经六年,差不多和自己的女儿一样了。自私的地方固然也有,却没有后娘抚育下那种乖僻性格,她直爽、忠厚,尽管叫人觉得棘手,对她可又恨不起来。这孩子毕竟有人缘。”第十八章 离开大黑屋回到滨屋的房间里,大姐一直谈到傍晚才回去。由于阿春曾背过大姐的几个儿子避风灾,因此她十分倾心阿春,提出让阿春陪同阿久去日光玩一次,作为酬谢。大姐说:“其实是阿久当初要求回大阪时,我曾答应让她去日光玩儿一次,作为留她在东京的条件。因为没有适当的同伴,一直拖到现在没去成。正好这次机会来了,可以让阿春陪同她去。我自己也没有去过日光,不过听说坐上从浅草开出的东武电车,一下车就有去日光的公共汽车,游览东照宫、华严瀑布以及中禅寺湖,当天就可以回来。你姐夫也说一定叫她们去,费用由我们出。” 幸子觉得这似乎太便宜阿春了,不过想到如果不让阿春去,阿久也去不成,她太吃亏;再说阿春私下似乎已经听到了这个消息,本人正得意洋洋,要是不让她去,似乎有点儿对不起她,于是就听任大姐的安排。第三天早晨,大姐来电话说:“昨天晚上对她们说让她们去日光,两人高兴得一夜没睡,今天一清早就出发了。万一当天回不来,也给了她们足够的旅费。不过预计今天晚上七八点钟就可以回来了。雪子妹妹说随后她要去你那里。”幸子心想雪子要是来的话,三个人就一同去参观美术院和二科展①。她刚把电话挂断,旅馆里的女佣就把一封快信塞进门缝,悦子一脸惊异的脸色接过信,翻看了一下信背,不声不响地把那封信放在她母亲凭靠着的桌子上。幸子拿到手一看,长方形的西式信封上写着“滨屋旅馆莳冈幸子女士亲展”,显然不是丈夫的笔迹。她心里奇怪除了自己丈夫而外,又有谁会写信到东京这个旅馆来,再看信封背面的发信人,原来是“大阪市天王寺区茶臼山町二十三号奥畑启三郎”。 ①“二科会”是一美术团体。自1914年起,每年秋季举办美术展览会。 她避开悦子的视线,急忙拆开信封,取出正反两面都写得满满的三页洋信笺,由于纸质较硬,展开一折四的信笺时,沙沙的声音就像有声电影里发出来的。 信的内容完全出乎幸子意料之外,她所读到的全文如下: 谨启者:请原谅我突然给您写这样一封信。尽管预料到姐姐看到这信会大吃一惊,可是我仍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我一直想写信给您,可是又怕中途被细姑娘扣留,所以耽搁了下来。今天难得有机会去夙川看细姑娘,知道姐姐去东京后和悦子姑娘母女俩下榻于筑地的滨屋旅馆。那个旅馆我的朋友去东京时就住在那里,所以我知道它的地址。想到这封信准会到达您的手里,也顾不上什么礼貌,急急忙忙就执笔了。 尽可能想写得简短些,先讲讲自己的疑义吧。因为目前只不过是我个人的怀疑,就是最近细姑娘和板仓的关系似乎有些暧昧。——不用说,这当然是指精神上的,至于更进一步的关系,为了细姑娘的名誉起见,我连想也不愿想;不过,我推测他们两人中间至少在精神上已经有恋爱的苗头了。我最初意识到这事,还是水灾以后。想起当时的情况来,觉得那时板仓赶去搭救细姑娘,非常奇怪。在那种场合板仓为什么抛开自己的家和妹妹,冒着生命危险去救细姑娘,难道只不过是关心细姑娘吗?依我说,那时他早已知道细姑娘去西服学院以及和玉置院长关系搞得挺好等等,这些在我都不好理解。难道不正说明他以前就经常出入西服学院,和细姑娘在那个地方聚首或者取得联络吗?关于这些事我已经做了调查研究,而且掌握了证据,这里暂时不提,必要时自当奉告。姐姐自己也不妨另外从别的方面加以调查。我想说不定还会发现许多意外的问题。 自从我有了这种疑心以后,也曾质问过细姑娘和板仓,但他们两人都坚决不承认有这样的事实。可是,奇怪的是从我提出质问以后,细姑娘回避和我见面,也很少去夙川。打电话到府上,接电话的总是阿春,说什么细姑娘不在家,也不知是真是假。板仓呢,总是老生常谈那两句话:“水灾以来和细姑娘只见过一两次面,今后一定注意不再叫您起疑心。”尽管他这样说,我这里早就设法在调查。 自从那次水灾以来,他几乎每天到府上去。还和细姑娘一起去游泳。我靠某种方法能探听到全部事实,他想隐瞒也隐瞒不了。说不定他会使府上的人把他看成是我派他去充当细姑娘和我的通讯员的,可是我从来没有叫他干过这样的事情。假如说他有必要和细姑娘见面,也只是在接洽拍照这件事上。可是最近我禁止他给细姑娘拍那些布娃娃照片,所以那种事也早已不存在了。可是,近来他越发经常去府上串门,而细姑娘又绝足不去夙川。这在姐姐贤伉俪监督之下,固然不会有问题,不幸的是这次您和悦子姑娘连阿春都去了东京,姐夫白天又不在家,这种场合将会发生什么样的问题,简直不堪设想(您肯定不知道,当您外出的这段时间里,板仓每天都到府上去)。细姑娘为人坚强,我想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可是板仓这个人是完全靠不住的。他在美国吃、喝、嫖、赌,什么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就像您所知道的那样,只要有门路,任何家庭他都能闯进去纠缠不清,这是他的拿手好戏。至于向人借钱或玩弄妇女更是大家所公认的。早在做学徒工时我就认识他,他的一切我都知道得很清楚。关于和细姑娘结婚的问题,我还有许多事情想请求您帮助,不过这些且等以后再说。目前首先得解决怎样使板仓不再接近细姑娘。即使细姑娘打算毁约不和我结婚(细姑娘自己说她并没有这个意思),可是一旦要是传出她和板仓那样的人搞恋爱的风声,细姑娘将会身败名裂。我想细姑娘是名门闺秀,决不至于当真把板仓那种人作为对象。可是板仓是我首先介绍给细姑娘的,因此我觉得我有责任向您这位监护人说清楚自己的疑念,好让您提防。 我想姐姐一定有您自己的想法和对策,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如果用得着我的话,只要一通知,我随时都将奉访。 最后千万请求姐姐对于我写这样一封信给你的事保守秘密。如果这事让细姑娘知道了,只能招致更坏的结果,决不会使事态好转。 为了想让姐姐还在滨屋时收到这封信,所以急急忙忙动笔,写得乱七八糟,说不定您看都看不明白,务请谅察原委。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毫无层次,写法实在蠢笨。信里说不定还有不适当的词句,万望宽恕。 莳冈仁姐 妆次 奥畑启三郎敬上 九月三日灯下 幸子两肘支在桌上,两手捧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检阅其中的某些处所。为了躲避悦子那探索的眼光,看完马上把信塞进信封,一折为二,塞进腰带,走到廊檐下,在藤椅上坐定。 由于这一击来得过于突然,她要是不先镇静一下,让心脏的悸动平静下来,那就什么事都不能考虑。还有这封信的内容究竟可靠到什么程度……诚然,让奥畑那样一讲,一家子的人看来都太忠厚了。对于板仓这样一个青年太宽容了。他什么事情也没有,却经常来串门,全家都不怀疑他,听任他为所欲为,完全可以说是麻痹大意。不过,推究起原因来,一家人根本没有想到这个青年是抱着这样一个目的而来的。 全家不知道这个青年的姓氏,也不知道他的品质,只知道他是奥畑商店的学徒出身。说句良心话,头脑里最初就存在着这个青年和我们是两个阶级的人。这个青年自己也说他要娶阿春做老婆,不可能想象他会对细姑娘怀有这样的野心。难道娶阿春做老婆那句话只是他的一种手段吗?纵使这个青年真有那样的野心,细姑娘也决不会同意。至少在读到奥畑这封信的今天,还不相信细姑娘会有这样的事。尽管细姑娘过去犯过错误,但也不至于抛弃自尊心,自暴自弃到这种程度。虽说门庭衰落,细姑娘毕竟是莳冈家的姑娘嘛(幸子想到这里,不由得掉下了眼泪)。奥畑虽说没志气,可是细姑娘和他搞恋爱。那是有可能的,而且也是容许的。万万没想到会和那个青年出花样。……细姑娘对于那个青年的态度以及说话的方式方法,显然没有把对方当作同一阶级的人看待,对方不是也自甘处身于仆从的地位吗?…… 既然如此,这封信的内容难道就一点儿根据也没有吗?信上说经过调查研究,握有真凭实据,可是证据一个也没有摆出来,难道只不过是奥畑捕风捉影的猜测吗?难道是为了避免产生那样的差错,故意小题大做提出这种警告来的吗?奥畑用什么方法探听到这类事实是无从知道的,可是细姑娘单独和板仓去游泳的“事实”却从来没有过。尽管自己信任细姑娘,可也决不会不加管教。单独和板仓去游泳的是悦子。细姑娘去的时候总和全家一块儿去,她和板仓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极少。平常一家人并非为了监视他们两个,只因板仓说话有趣,他一来,全家都聚集在他周围,从来没有发现他们两人中间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举动。很可能是奥畑根据一些不负责任的道听途说凭空描绘出来的幻影。 幸子尽量往这方面想,以期抹杀一切,可是,不能否认当初她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一动。老实说,幸子认定像板仓这种人完全属于另一个阶级,不可能和莳冈家的小姐有什么瓜葛。既然如此的话,信上所写的那些东西难道全然没有设想过吗?那也未必。至少幸子已隐隐约约地觉得板仓对妙子的献身效劳以及经常来串门,骨子里说不定抱有什么目的。她还为妙子设身处地想过,一个少女遭到灭顶之灾的时候,让一个青年救了她性命,她的感动会有多么大,对那个救命恩人的感谢会有多么深,这是可想而知的。只是由于抱着“身份不一样”的先入之见,对于感恩思想尽管有所觉察,又似乎不值一提而没有深入追究,毋宁说这是回避深入追究更确切些。这次的信是自己视而不见或者怕见的东西,冷不防由奥畑不客气地端到幸子鼻子底下,因此格外使她狼狈。 幸子本来就归心似箭了,现在手里捏着这样一封信,就更加觉得在东京一天都呆不住了。她脑子里往来起伏的都是下面这些问题:一回家首先弄清事实真相,不过要调查这件事,用什么方法好?盘问两个当事人的时候,怎样开口才能不使他们激动?这件事情要不要和丈夫商量呢?不,这件事必须由自己负责到底,不让丈夫和雪子知道,暗地里查明真相;倘若不幸是事实,也要不损害当事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使他们断绝关系,这才是上策。还有,最迫切的问题是在自己回家之前,要使板仓不去芦屋,用什么办法好?为什么说这是最迫切的问题呢,因为信里“当您外出的这段时间里,板仓每天都到府上去”这两句话特别叫幸子为难。他们两个人中间如果真的有什么恋爱的苗头,现在正是发芽的绝好机会。“您和悦子姑娘连阿春都去了东京,姐夫白天又不在家,这种场合将会发生什么样的问题,简直不堪设想”。这几句话尤其使幸子心慌意乱。真是,自己粗心大意到怎样一种程度呀!家里只留下妙子一人,自己带了雪子、悦子甚至阿春来到东京,这个主意是谁想出来的呢?还不是自己吗?自己简直是特地为他们两个准备了恋爱的温床。有了这样的好机会,即使没有苗头也会发芽。假如因此出了漏子,该责怪的不是他们两个,而是自己。无论怎样,这件事一分钟也耽搁不得,连考虑问题的时间都怕出乱子。 幸子焦急得无可奈何。陪同悦子回去还得等一两天,这一两天里怎样防止出事呢?最省事的方法是直接打个电话给丈夫,请他阻止妙子在这几天里和板仓见面,不过这仍然不妙,总想不让丈夫知道这件事。另外还有一个办法,万不得已时只对雪子实说,请她今天晚上就动身回去监视他们。这个方法比让丈夫知道这件事轻松得多,但是能避免这样做还是避免为妙。因为雪子尽管能谅解这件事,不过她刚刚回到涩谷,找什么借口再叫她赶回关西去呢?在这种场合最自然的办法莫过于叫阿春先回去,对阿春当然不用实说,她尽管防止不了板仓的访问,却能起牵制他们两个人接近的作用。 可是幸子想到阿春的嘴最快,因此对最后的方案也犹豫不决。叫阿春回去插在妙子和板仓中间,他们两个要是不出什么花样固然好,如果一旦让阿春发现他们有暧昧行为,谁都保证不了那个爱饶舌的家伙不到处去宣扬。即使不是这样,阿春对于这类事情本来就比较关心,她自然而然地会悟出为什么叫她提前回去的原因。幸子还担心她会被妙子收买。阿春这人的性格是一团和气、八面玲珑,对于这方面的诱惑很容易上钩,遇到甜嘴蜜舌的板仓那类人,一下子就被笼络住了。想到这里,幸子觉得这件事情不能委托别人去办。只有自己早点回去,今明两天悦子求医这件事一结束,无论乘多么晚的夜车,当天就得动身回去,除此而外,没有别的办法。 这时,幸子看到雪子打着一把遮阳伞,从歌舞伎座①那顶桥穿过河岸大马路向旅馆走来,幸子慢慢走进寝室,为了察看一下自己的脸色,走到隔壁那间屋子的镜台前坐下,拿起粉扑子在脸颊上抹了两三下。忽然想起似的轻轻地——轻到不让悦子听见——拧开身旁的化妆皮包的扣子,取出一瓶袖珍白兰地酒,揭开瓶盖杯,倒出三分之一杯酒喝了。第十九章 幸子早已没有参观展览会的兴趣了,不过要是去参观一下那些东西的话,说不定能暂时忘忧,因此姐妹两个下午带着悦子去了上野美术馆。参观了两个展览会后,已经有些累了,由于悦子想去动物园,所以又拖了疲软的双足匆匆在动物园里转了一圈,回到旅馆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本来打算在外面什么地方吃顿晚饭,又觉得莫如早点回旅馆歇息,所以连雪子也一同回到旅馆,大家洗了澡以后,在屋子里吃了晚饭。这时户外一声“我回来了”,阿春带着一张流汗流得通红的脸,身上一件明石绸和服弄得皱皱巴巴的从外边走了进来。她和阿久今天去日光玩儿了一整天,回来的时候和阿久一道在雷门乘坐地铁,想起必须到旅馆里看看太太,谢谢太太让她去日光旅游的好意,因此在尾张町独自先下车来旅馆的。她解释一番后,取出日光羊羹三匣,风景明信片一套,说是送给小姐的。 “这些纪念品你特意买了来,家里没有必要,莫如拿到涩谷去送送人。” “是,是。涩谷的礼物也买来了,阿久先拿回去了。” “这真是……太多了呀。” “华严的瀑布去看了吗?春倌。”悦子一面翻看风景明信片一面问。 “去看了。从东照宫到华严瀑布,直到中禅寺湖,靠太太的福,哪儿都去参观了。” 大家围绕着旅游日光谈了一阵,阿春说她看到了富士山,这句话引起了问题。 “怎么,你看到了富士山?” “是的。” “在哪里看到的?” ①剧院名。专门上演传统歌剧。 “在东武电车上看到的。” “东武电车上能看到富士山吗?” “真的吗,阿春?会不会是类似富士山的别的什么山呢?” “不,的确是富士山。乘客们都说:‘看到富士山了,看到富士山了,’这大概不会错。” “是吗?那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呢?” 幸子今天早晨起就担心着悦子看病这件事,因此便吩咐阿春利用桌上的电话机给杉浦博士家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人回答说博士刚从外地回家,明天(六日)早晨如去他家,就给诊察。本来说杉浦博士五日回家,估计至少得推迟两三天,不料竟然能如期回京。既然这样的话,就叫阿春通知旅馆的账房买三张明天晚上的卧铺火车票,最好是连号的。雪子惊讶地问:“二姐明天就回去吗?” 幸子说:“要是明天上午能看成病,时间虽说仓促一些,下午买买东西,非乘夜车回去不可。我倒没有什么特别急于要办的事,不过悦子的学校已经开学了,不能老呆在东京闲着,我想还是早些回家好。所以明天上午你和阿春都得来,我们去杉浦博士家看完病就回旅馆,下午一同出去买东西。本来应该再去涩谷辞行,可是时间太紧迫,抽不出工夫去,姐夫和姐姐面前就请你代我致意吧。”说完就吃晚饭,饭后打发她们回去了。 第二天是又忙又乱的一天。早上先去本乡西片町杉浦博士宅接受诊察,诊察完了去本乡药局配方取药,然后在东京大学门口雇了一辆出租汽车回滨屋旅馆,雪子和阿春早已等候在那里了。雪子首先问起看病的结果,幸子说:“杉浦博士的见解大体上和辻博士差不多。不过杉浦博士说:‘像这种神经质的少年、少女几乎多是些在学习上优秀的天才型,因此像悦子小姐那样的孩子如果教导得法,在某些方面说不定能超出一般人的水平,所以用不着太担心。主要是应该找出孩子在哪一方面有突出的才能,然后培养她在该方面集中精力学习。’还说:‘治疗方法以饮食疗法为主。’博士给开了方子,他的处方和辻博士的处方大不一样。” 下午四个人跑了池端的道明绳索店、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公司、山本海苔店、尾张町的襟圆绸缎庄、平野屋绸缎庄以及西银座的阿波屋。由于残暑回潮,尽管有风,但是日头很毒,不得不在三越百货公司七楼、日耳曼面包房、科隆点心店那些处所歇歇脚,喝点冷饮止渴。买来的东西让阿春拿着,包包裹裹多得掩蔽了她整个身体,只露出一个头。她还像昨夜那样满头大汗,跟在她们三人后面走着。幸子姐妹和悦子各人手里也都提着一两件东西。她们重新来到尾张町,最后在服部商店的地下室又买了几样东西。那时已经是晚饭时候了,罗马尼亚西餐馆她们已经去过一次,因此换个地方去了数寄屋桥旁的新大观西餐馆。这样做的原因一则是节省时间,再则是雪子爱吃西餐。今夜一别,又要半年三个月见不到面,趁此机会一块儿吃顿西餐,喝杯啤酒当作临别纪念。吃完晚饭,她们急急忙忙回到旅馆里收拾行李,赶到东京火车站,和赶来送行的大姐在候车室里讲了五分钟话,就登上八点半开的夜间快车的卧车。鹤子和雪子跟到月台上,悦子走下车和雪子说话,鹤子趁机走近幸子站立的地方,低声说:“雪子妹妹的亲事后来没有再提吗?” “后来没有再提过,我想不久还会有吧。” “年内如果再没有结果,明年就是她的灾难年呀。”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四面八方都在托人……” “阿姨再见!”悦子走上车厢门外的地板,举起手中那粉红色的乔其纱手绢。“下次什么时候来?阿姨。” “这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去了……” “早点来呀!” “嗯。” “一定早点来呀,阿姨。一定早点来吧,好吗?” 卧铺票是上铺一张,下铺两张,幸子让悦子和阿春面对面睡下铺,自己睡上铺。她一爬上铺位,连衣服也不脱就躺倒了。反正卧铺狭窄得只够横下一个身体,明知睡不着,所以也不打算勉强入睡。可是迷迷糊糊一闭上眼睛,刚才大姐和雪子送她上车时含泪注视着她的那两张面容,永远浮现在她的眼睛里。一想起来,从上月二十七号动身直到今天,在东京已经呆了十一天,哪次旅行也没有像这次旅行这样慌张不安。最初几天住在大姐家,孩子们吵闹得不行,结果还遭到台风的威胁,狼狈不堪地避难到滨屋,还没有定下心来,又接到奥畑那封炸弹似的来信。唯一比较舒畅的一天是陪同大姐去大黑屋吃鳗鱼。不过悦子能得到杉浦博士的诊察,总算完成了来京的首要任务。可是,来东京一次,连戏都没有看一场。昨天到今天这两天里,风尘仆仆地在东京街头东奔西走、大办采购,真是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的两天。要不是在旅行,无论怎么也不可能在这样短短的两天里跑那么多的地方,光是这样一想就叫她格外疲劳。她仿佛被人从高处扔了出来似的,不是卧着而是被打倒在地上的一种感觉。不仅睡不着觉,而且越来越清醒。喝点儿白兰地说不定能迷迷糊糊地打个瞌睡,可是连起身拿酒瓶的气力都没有。她睡不着觉,脑子里只想着回去后等着她处理的那桩棘手的事件,——昨天以来留待解决的那个问题成了各种各样的怀念和忧虑,此起彼伏。那封信上写的确是事实吗?……如果是事实,又该怎样处置呢?……悦子不会觉得有些奇怪吗?……她会不会把奥畑来信这件事告诉雪子?……第二十章 悦子回家后只休息了一天就上学去了。幸子这两三天来一天比一天疲乏,有时叫人做做按摩,有时睡个午觉,无聊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露台的椅子上看院子里的景色。 这院子反映着女主人的爱好——春花胜过秋色。除了假山背后有几株芙蓉开在那里以及和舒尔茨家接境处有一丛白荻花临风摇曳而外,这时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点缀。夏天枝叶繁茂的檀香和刺桐懒洋洋地舒展着它们的丫枝,草坪像深绿色的地毡那样铺展在那里,景色和十天前幸子动身去东京时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阳光稍稍减弱了一些,微微流动的凉爽的空气中,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桂花香,使人觉得秋天毕竟悄悄地来到身边了。覆盖在露台上的芦棚,这几天里也得拆除了,幸子这样想着,对于这个看惯了的家里的院子,这两三天来她越看越爱。的确,偶尔出门旅行一趟是需要的,尽管离家仅十天,也许是不习惯于出门吧,仿佛已经一个月不在家里了,一旦回到家里,油然产生一种回到自己家里的无比欢欣。她还想起雪子在这里的时候,往往独自一人依依不舍、像想念什么似的在这院子里东站站西立立的情景。这样看来,不仅雪子爱关西,自己毕竟也是地道的关西人,可以想象对于关西的风土爱得多么深刻了。虽然这是一个没有什么特别风景值得一提的普通庭院,但是站在这里闻着饱含松树芳香的空气,远眺六甲方向的层峦,仰视澄鲜的晴空,会觉得再也没有别的地方能比阪神一带住得更宁静安逸了。东京那种嘈杂不安、尘埃扑面的都市,多么可厌呀。“东京和这里相比,连碰到身上来的空气都不一样”,雪子这句口头禅确实很有道理。幸子觉得自己能够不移居到那种地方去,比大姐和雪子幸福多了。沉浸在这样的感想中成了幸子的无上享受。 “春倌。你运气好,日光都去游览了。可是,我觉得东京这块地方一无可取,还是自己家里最好。” 妙子这一程打算重新开始暑期中搁下的做布娃娃的工作,幸子去东京的那几天她避不出门,幸子回家的第二天她就每天去夙川了。她对幸子说:“西服学院不知哪天开学,山村作师傅又去世了,眼下除了做布娃娃而外没有别的可干,趁此机会想学学一直想学而没有学的法语。”幸子就说:“那就把塚本太太请到家里来吧。自从雪子停止学习后,我也长久不学了。现在细姑娘要学法语,我可以奉陪。”妙子笑了笑回答说:“我是从头学起,我们两人不宜一块儿学习,而且法国人束修太贵。” 妙子不在家时,板仓也来过一次。声称听说太太回家了,特来问候。他和幸子在露台上坐谈了三十分钟,又到厨房里去看阿春,听她讲游览日光的情形,然后回去了。 其实,幸子一面在恢复旅途的疲劳,一面在等待着适当的机会。奇怪的是她从东京带回来留待解决的许多疑念,一天天地淡薄下去。在滨屋旅馆读信时的惊恐,以及直到第二天还深藏在心底的忧虑、睡进卧车铺位后像梦魇那样使自己苦恼了一夜的那些问题——当时那么迫不及待、觉得一天也搁置不得的那些问题,回到家里迎来了明朗的早晨那一瞬间,那种紧张竟莫名其妙地渐渐松懈起来,觉得用不着那样慌乱了。一句话,事情如果是涉及到雪子的品行,不管是准说了什么样的话,幸子根本不会理睬,一定会斥之为无风生浪的恶意中伤,她对妙子就不是这样了,这个妹妹过去一度曾引起风波,她的性格和自己以及雪子不—样,露骨地说,有些地方不能对她完全信任。正因为如此,才被那封信弄得狼狈不堪。可是回到家里以后,看不出妙子的态度和以前有什么两样,对着她那张满面春风的脸,觉得这个妹妹不见得会做出那种亏心事,这一想法占了上风,甚至觉得当初自己那种周章狼狈有点可笑。回想起来,在东京的那段时间里,说不定自己也害了悦子那样的神经衰弱症。事实上像自己这样的人如果长期呆在东京那种焦躁不安的空气里,神经准会出毛病。当时的那种心绪不宁毕竟是病态,现在的判断才是正确的。 回家一星期后的某一天,幸子找一个机会对妙子说出了这件事情,当时幸子的心情已经轻松多了。 那天妙子比平常早回家,她走进楼上自己的卧室,取出刚刚从夙川工作地点带回家的一件作品,那是—个身穿黑底白碎花和服、脚上拖着一双木屐、蹲在石灯笼下的中年妇女形象的布娃娃。作品的标题是“虫声”,表达出一个中年妇女入神地倾听虫鸣的情景。这是妙子以前老早就精心设计的作品。妙子把它放在桌子上,仔细地端详着。 “哎呀!做得真好哇……”幸子走进屋子说。 “做得不错吧,这个布娃娃。” “做得真好,是近来的杰作啊……不做妙龄女子而做一个中年妇女,那才表达出一种凄凉滋味,设想真妙!”幸子还评论了两三个地方。歇了一会儿,又说:“细姑娘,其实我在东京时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 “谁给你的?”妙子若无其事地问,她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布娃娃。 “是启哥儿给我的。”幸子说。 “嗯。”听到幸子这样一说,妙子才回过头来向着她。 “就是这个。”幸子从胸口取出那封信,说:“细姑娘,你猜信里写的是什么?” “大体上知道。不是板仓的事情吗?” “是呀。你读一下试试。” 这时,妙子面不改色,从容不迫,态度很沉着。旁边的人看不出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见她把三页信纸摊开在桌上,一页一页地看下去,一根眉毛都没动。 “无聊!前些日子他就恐吓我说要把这信里讲的一切告诉二姐。” “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吓了我一大跳。” “这种事情你不用睬他好了。” “信上尽管写着这事要对细姑娘保密,可是我想这样的事情和谁商量都比不上直接和你打交道来得迅速,我要问你,当真有这样的事吗?” “启哥儿自己朝三暮四,反倒疑心别人!” “不过,细姑娘,你对板仓是怎么想的?” “那样的人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我有我的看法,不是启所说的那个意思。我很感谢板仓,他是救命恩人,不应该亏待他嘛。” “这个我理解。我想准是这样的。” 据妙子说,奥畑怀疑板仓,信上说是“从水灾那时起”,其实奥畑老早就怀疑了。奥畑在妙子面前不说什么,可是在板仓面前老挖苦他,这是最近才知道的。板仓最初以为那不过是由于奥畑看到他能自由来我家串门,奥畑却没有那种自由,因而心里不痛快,吃起醋来,像小孩子那样发脾气。板仓也不和他计较什么。可是水灾以后,奥畑的话越来越刺耳了,甚至对妙子也不断怀疑起来。他对妙子还这样讲:“这些话只是向你打听,板仓是不知道的,所以你不要对他说。”其实奥畑自尊心很强,这类事情他不见得会对板仓讲。因此关于这方面的事情妙子避免和板仓商量。板仓受到奥畑的责备,也不对妙子说。就因为这件事,妙子和奥畑争吵过一次,奥畑打电话来,她偏不接,还故意不给奥畑见面的机会。由于奥畑的担心很认真,妙子有点可怜他起来,最近,也就是信上写的本月三日那天才和他见了一次面(平常妙子和奥畑会面,总是妙子去松涛公寓来回的途中约定在某个地方。奥畑信上也说“今天在夙川相会了”,可是在什么地点、怎样相会,就没有详细说明。幸子问起时,妙子就说在那边松林里一头散步一头谈,谈完话就分手了)。见面时奥畑说他可以举出许多证据,就把那封信上写的那些东西举出来质问妙子,要求妙子和板仓绝交。妙子说和自己的救命恩人没有绝交的道理,因此拒绝了奥畑这个要求,只答应以后尽量避免和板仓见面,叫他少去芦屋访问,不再让板仓拍摄布娃娃的宣传照片等等。为了履行这个诺言,必须和板仓说明理由,于是妙子根据自己的意见,把情况对板仓讲了。一谈起来,才知板仓也被堵住了嘴,许下同样的诺言。由于这样一个情况,妙子和奥畑言定以后,也就是从这个月的三日起,自己一次也没见过板仓,板仓也没有来芦屋访问过。只是二姐回家后,他觉得突然绝迹访问,很不自然,所以前几天来问候了,不过也特地挑自己不在家里的时候来的。妙子讲的就是这些话。 可是,妙子这方面纵使有了交待,板仓对妙子又是怎样想的呢?奥畑怀疑妙子即使没有什么理由,怀疑板仓是有道理的。让奥畑说起来,对于板仓的救助,妙子根本用不着感恩。为什么那样说呢?板仓那种英雄行为,一开始就是有目的的。那个狡猾的家伙如果不存心想获得极大的报酬,决不肯冒那样的危险。出事那天早晨,他一清早就穿好衣服,在那一带地方转来转去,这件事本身就证明他的行动完全是有计划的。对于那么一个不自量的野心家,有什么可感谢的呢。第一,他存心夺取旧东家的情人,就是忘恩负义。奥畑就是这样讲的。可是板仓却竭力否认,他说:“启少爷的话完全是误解。我去救细姑娘,因为她是启少爷的对象。正因为我忘不了过去老东家的恩情,我才舍命尽忠的。让启少爷那样一讲,实在无法忍受。我还有点常识,细姑娘肯不肯嫁给像我这样的人,我是清楚的。”既然这样,妙子对他们两个人的辩白又是怎样判断的呢?据妙子说,对于板仓的真意,她其实也觉察到一些,板仓也机灵,他的真情实意决不露到脸上来。他冒了那样大的风险救我,大概不光是对旧东家的报恩或尽忠,不知道他本人是否意识到,要说他是对启尽忠,莫如说是对我尽忠。不过即使是对我尽忠,那也没有关系,只要他不超过一定限度,我也开一眼闭一眼,只当不知道算了。像他这样一个勤勤恳恳、叫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宝贝疙瘩,能利用就尽量利用上,对方也以能被利用为光荣,让他这样想好了。妙子就是抱定这个主意和板仓交往的。她说:“启哥儿气量小,爱吃醋,我不愿受到无谓的误解,所以和板仓商定今后尽量少来往,但并不是绝交。启哥儿现在不再怀疑,安下心来了。今后大概不会再写那样的信给二姐了。”又说:“像板仓那种人,爱把我怎样想就由他怎样想去,滑稽的是启哥儿。” “要是有细姑娘那样的心胸,就不成问题了,启哥儿大概还做不到这点。” 妙子近来在幸子面前什么都不回避,她从腰带里掏出一只白鳖甲烟盒子,从中取出一支新近进口的高价金嘴香烟,用打火机点上吸了起来。她把她那特有的厚嘴唇张得圆圆的,吐出一圈一圈的白烟,思考了一会儿,侧转脸朝对幸子说:“二姐,你考虑过出国这件事没有?” “嗯。这件事考虑倒是考虑了。” “你在东京没有提起这事吗?” “和大姐谈了许多事情,这件事已经挂在嘴边了,可是想到它要牵涉到钱的问题,必须特别巧妙地提出来才成,所以这次什么都没有说。要说就请你姐夫去说吧。” “姐夫对这件事是怎样讲的?” “你姐夫说只要细姑娘意志坚定,态度认真,他也可以去说说。不过他又说他担心欧洲可能要爆发战争。” “战争会爆发吗?” “究竟怎样还不知道,他说观望一下形势再决定去不去。” “自然是这样,不过玉置先生已经决定不久就要动身。她说如果去的话,带我一道去。” 其实,幸子也想既然这样一个局面,让妙子出国倒是个好办法,不仅解决了板仓的问题,还可以暂时避开奥畑。不过,报上讲得明明白白,欧洲风云迫在眉睫,把一个妹妹单身送去国外,委实放心不下,长房也决不会同意,所以又踌躇莫决。现在听到有玉置院长陪她一道去,就有重新考虑的余地了。据妙子说,玉置院长也不打算长期呆在法国。她第一次留法,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有机会她总想再去一次,调查研究最新的时尚。恰好那时山洪淹没了西服学院,学校非重盖不可。因此她想利用这段时间再去一次法国,大体上半年回国。她说:“妙子小姐本来应该在法国学上一两年,要是你一个人留在法国有所顾虑,那么和我一起回国也不妨。即使只去半年,也有半年的收获,我再帮你活动活动,弄上一个头衔大概没有什么问题。目前计划明年正月动身,七八月份回国。时间极短,战事不见得会在这半年内爆发。即使爆发战争,那就听天由命,那种时候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胆子也壮得多。再说德国和英国我都有朋友,万一发生战争,也不愁没有避难的地方。”妙子认为这样好的机会不可多得,她想即使冒点风险也愿意随同她去。 “因为板仓这件事,这下子启哥儿也会赞成我出国了。”妙子说。 “我也同意你去,不知道你姐夫会说什么。总之,商量起来看吧。” “拜托你请姐夫务必赞成,并且说服长房。” “明年正月去的话,也不用这样急呀。” “越快越好。只是姐夫下次什么时候去东京呢?” “年内大概还得去一两次吧。你先去学法语吧。”幸子说。第二十一章 舒尔茨太太决定下月十五日带罗茜玛丽和弗利兹乘坐柯立芝总统号去马尼拉。罗茜玛丽由于悦子去东京的时间拖得意外地长,她每天到悦子家缠住妙子和女佣们,追问悦子姐姐回来没有,为什么不快点回来。悦子一回家,玛丽利用剩下的七八天工夫天天盼望着悦子放学后和她一起玩儿。 悦子一放学,把书包扔在会客室,就跑到往常那个铁丝网的篱笆下,夹着一些德国话叫“露宓姐姐,你来!” 这时罗茜玛丽走出屋子,跳过篱笆来到这边的院子里,赤着脚在草地上跳绳。弗利兹、幸子和妙子有时也参加。 “一、二、三、四……”从一到三十,悦子能用德语数数。还有像“快!快!”“露宓姐姐,请!”“还不成!”以及其他一些德语单词她都会讲。 一天,罗茜玛丽在树木繁茂的两家毗连的地方用日语叫道:“悦子姐姐,再见!” 悦子就用德语回答:“再见!” “到了汉堡,—定来信呀。” “悦子姐姐也别忘了给我来信!” “噢,一定给你写信,一定!……请代我向彼得哥哥问好。” “悦子姐姐……” “露宓姐姐,弗利兹弟弟……” 两下的呼应声刚停,突然又听到罗茜玛丽和弗利兹用德浯合唱起来: “祖国至上。” 幸子走到露台上一看,罗茜玛丽和她的小弟弟爬在刺桐树恰到好处的高度,立在树枝上挥舞着手绢,悦子在树下应和,合演着一出开船的景状。 “哎呀!”幸子马上跑到刺桐树下,叫声“露宓妹妹!弗利兹弟弟!……”仿佛自己也立在码头上似的挥舞着手绢。 “伯母,再见!” “再见!祝露宓小姐一路平安!一定再来日本呀。” “伯母,悦子姐姐,来汉堡玩儿呀。” “对,我们要去的。……等悦子长大了一定去。祝露宓小姐身体健康……”幸子这样说的时候,明知是和孩子们游戏,却不由得眼眶发热起来。 舒尔茨太太对于孩子们的教育既严格又有规则,平常罗茜玛丽到悦子家来玩儿,到了一定时间,她就在篱笆那边叫喊“露宓——”。可是在这离回国才不足十天的期间里,她似乎特别体谅孩子们惜别的心情,不像平常那样到了一定的时间就叫罗茜玛丽回去。所以一到天黑,她们两人又像平常那样在会客室里摆弄光身的布娃娃,给它们穿上形形色色的衣服。最后把那只“铃”也捉了来,把布娃娃穿的衣裳穿在猫身上。有时她们两人轮流弹钢琴,罗茜玛丽老说:“悦子姐姐,请你再给我一个。”其实她那句话是“请你再给我弹一曲”的意思。 舒尔茨上次匆忙动身,扔下的行李要他太太整理,许多家财道具要她处理,剩下的一切杂务都要她一个人收拾。她每天操劳忙碌的样子,从幸子家的楼上都看得见。说起来,自从这家德国人搬来做了邻居以后,幸子这方面并非存心窥探什么,早晚站在二楼的廊檐上俯视院子里,自然而然地就可以看到邻家的后门。舒尔茨太太和阿妈们的操作以及厨房里的情形都看得一清二楚。灶间里的器物任何时候都摆得井井有条,看了真叫人惊叹。以烧菜的炉子和炊事桌为中心,周围是烧开水的铝壶和带把手的炒勺之类的东西,由小到大摆成一列,都放在一定的地方,每件炊具都擦得锃亮锃亮像武器一样。洗刷、扫地、烧洗澡水、开饭等等都有一定的时间,每天像点卯那样准确。幸子家里的人只要看到邻居在做什么,连钟表都不用看。阿妈是两个年轻的日本人。提起她们,一度曾和幸子家发生过纠葛。事情出在前次用的两个阿妈身上,在幸子她们眼里,那两个阿妈的确是不辞辛劳、埋头干活的老实人。可是,在她们眼里,舒尔茨太太用人太苛刻,也许她们对女主人早就不满意了。她们老说什么:“我家太太自己带头安排家务,哪个时间做哪件事,一分钟也不浪费。我们刚做完一件事,随即又做另一件事。我们的工资比日本人家里的女佣多得多,在家务方面我们又学到许多有益的东西。可是整天一分钟也休息不了,我家太太作为一个主妇确实了不起,值得我们佩服,但是在她手下工作,实在吃不消。” 舒尔茨家墙外一带的清扫工作原是天天派定那两个阿妈做的,有一天,幸子家的勤杂工阿秋扫完自己墙外那片地,捎带也给对方的墙外扫了。阿秋觉得平常每次都是邻家的阿妈扫这边墙外的地,过意不去,偶尔也给人家的墙外扫一次还个礼。这事让舒尔茨太太看见了,她大不以为然,认为她们自己担当的工作叫人家的女佣干,多么不检点,于是把阿妈们训斥了一顿。阿妈们不服,认为不是她们怠工,也不是她们请阿秋扫,是阿秋好意给扫的,而且也只有今天早晨—次。如果不该这样做的话,下次不让阿秋扫好了。由于舒尔茨太太不懂她们的话,怎么说也不原谅她们,因此她们提出辞职。舒尔茨太太就说:“好吧,请你们走吧。”事情因此弄僵了。幸子从阿秋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想去打圆场。可是阿妈们反倒强硬起来,说:“不,谢谢您。这事和您没有关系,请您什么也不要说。其实不光是今天这件事,我们平常干死干活,这里的太太一点都不重视,开口闭口总说:‘你们脑袋瓜不灵。’不用说,我们自然是赶不上那位太太的头脑灵敏,不过,究竟我们如何忠诚老实而且顶用,等他雇了别的佣工来试试,总有明白的—天。那位太太如果自觉认错,那就算了;否则的话,正是我们离开这里的好机会。”舒尔茨太太终于没有挽留她们,那两个阿妈就同时走了。不久雇上了现在那两个阿妈,不过上次那两个阿妈的愤慨毕竟是有道理的,无论在智力上或者工作效能上,上次那两个人都是出类拔萃的。舒尔茨太太后来才对幸子吐露:“上次放走那两个人,是我错了。”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舒尔茨太太的当家本领。尽管这样,她的为人并非恪守规律、一味严格,也还有慈爱、多情的一面。比如那次山洪爆发,附近派出所逃来两三个浑身泥浆的避难者,她一听到这消息,马上给他们一些衬衫和贴身衣裤。还热心动员阿妈们说:“你们要是有什么单衫,也不妨送些给他们。”她惦念着丈夫和孩子们的安全,甚至还担心悦子的安危,在她那铁青的脸上流着眼泪。傍晚,她的丈夫和孩子们平安回到家里时,她发疯似的欢呼着跑出来迎接,从这些地方也就看得出她的为人了。幸子到今天还清楚地记得穿过檀香树叶看到她兴奋得紧紧拥抱她丈夫的情景。真叫人佩服她的热情。一般都说德国妇女了不起,可是不见得个个都有舒尔茨太太那样好,像她那样出色的人毕竟不多。有这样的人做邻居,是自己的福气,可是两下的交往毕竟不够。一般西洋人家都不大愿意和日本邻居交往,舒尔茨家在这方面却很会应酬,搬家当时就送来一只金字塔蛋糕作为进见的礼物,自己就应该开诚相见,两下更亲密地交往,不光是在孩子们的交游上,自己也可以请舒尔茨太太教一些做菜和做点心的方法,幸子这样一想,就觉得错过了机会。 舒尔茨太太既然是这样一种性格,除了幸子一家而外,还有不少依依惜别的邻居。在她家出出进进的商人中间,由于买到了她家特别廉价出让的电冰箱和缝纫机而欢天喜地。舒尔茨太太把家里不必要的家具什物廉价让给了朋友和有来往的人,没人要的东西全部卖给了家具店,只剩下一只旅行筐,内中放了些吃饭用的东西。 “这屋子里已经空无所有了,我们上船以前,就用旅行筐里那些刀叉吃饭。”舒尔茨太太笑笑说。 附近人家听到她回国后打算盖一间日本式屋子作纪念,屋子里将摆饰日本的纪念品,因此他们每家都送了字画或古董给她。幸子也把祖父母留传下来的外面绣了源氏车的缎子包袱送给了她。悦子送给罗茜玛丽一帧着色照片,那上面拍的是悦子前次的舞姿,还有当时她身上穿的那件桃红绫子绉绸上绣了花笠的舞衣。 上船的前夜,罗茜玛丽得到她妈妈的特许,住在悦子的卧室里。那个晚上她们两人简直闹翻了天。悦子把自己睡的那张床让给罗茜玛丽睡,她睡在雪子睡的草垫子上,可是两个人谁都不想睡。贞之助被她们两个的叫喊声以及在走廊里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闹得眼睛都闭不上,诉苦说:“闹得太厉害了,”就把被子蒙住脑袋。可是后来她们越闹越厉害。最后他蓦地抬起头,拉开床头灯说:“喂!已经两点钟啦。” “怎么?已经那样晚了!”幸子也吃了一惊。 “兴奋过度了不成,舒尔茨太太要发火的。” “只有今夜一夜了,由她们闹去吧。舒尔茨太太今夜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了。” 这时听到一声叫“鬼……”,卧室外边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爸爸!”悦子在拉门外边喊,“爸爸!德语的鬼怎样讲?” “悦子她爹,德语的鬼怎样讲,您知道就教教她吧。” “Gespenster!”贞之助不知哪年学过的德语,到现在还记得,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但终于高声说了出来。 “德国话的鬼叫Gespenster。” “Gespenster,”悦子学了一遍,就说:“露宓姐姐,你瞧,Gespenster……” “啊!我也成了Gespenster了……” 此后闹得就更厉害了。 “鬼……” “Gespenster!” 她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呼应着在楼上到处奔跑,罗茜玛丽一马当先,终于闯进了贞之助夫妇的卧室。两人头上都兜着衬衣,装成“无常”的模样。嘴里你—个“鬼”,我一个“Gespenster”,一边讲—边哈哈大笑,她们绕床转了两三圈,又到走廊里去了。直到清晨三点钟,才回到她们的卧室里。可是两人到底兴奋过度,怎么也睡不着觉。罗茜玛丽忽然想起家来,吵着要回到她妈妈那里去,因此贞之助夫妇俩轮流起身安慰她,到天亮时才好容易哄她入睡。 开船那天,悦子随同她妈妈和妙子捧了一束鲜花去码头送行。邮船的启程时间是在晚上七点过后,孩子们送行的比较少。罗茜玛丽的德国女朋友只有一个名叫茵姑的少女,悦子在舒尔茨家的茶会上曾经见过她多次,她背地里被称为“豆角儿”。日本女孩子就只悦子一个。舒尔茨太太全家三口,白天就上了船。悦子她们提早吃了晚饭才出发,从阪神电车三宫站坐上出租汽车赶去,一过海关,就看到那艘悬挂着五彩电炬的柯立芝总统号犹如不夜城似的矗立在码头旁边。幸子她们立即寻到舒尔茨太太所在的船舱。船舱里的天花板、窗帘以及床铺一律是白里带绿的颜色,床上堆满花束,鲜艳夺目。 舒尔茨太太叫罗茜玛丽领悦子去参观邮船内部,罗茜玛丽带着悦子去各处游览。悦子想到再过十四五分钟船就要开了,心里焦急得不行,只记得那条船特别漂亮、豪华,上上下下她走了不知多少次扶梯。等她回到船舱里一看,舒尔茨太太一边和妈妈道别,一边在淌眼泪,她妈妈也哭了。直到响起了铜锣声,幸子母女和妙子才走下船。 船离开码头后,身上只穿一件白色罩衫的妙子在海边的夜风中缩着肩膀说:“啊!多美呀!简直像一个移动的百货公司。”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看得见舒尔茨太太和她的两个孩子站在甲板的彩灯光中,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连谁是谁都分辨不清时,还听到罗茜玛丽使劲地呼喊悦子的声音从暗黑的海面上传过来。第二十二章 一九三八年九月三十日于马尼拉亲爱的莳冈夫人: 这个月在日本是台风挺多的月份,我一心惦记着你们各位的安康。过去几个月里你们已经遭受了许多灾难,但愿你们不再遭受风灾。前次山洪留下来的那些岩石和砂土小丘,大概已经从国道以及芦屋附近搬掉了吧。交通也恢复常态,人们又重新安居乐业了吧。以前我家住的那幢房子大概已经出租,你们又有了好邻居了吧。我经常想念我们住过的那幢房子里可爱的庭园,以及我的孩子们骑着自行车游玩的那些幽静的街道。他们确实度过了愉快的岁月。孩子们在府上还看到了多少有趣的演出,我再次感谢你对孩子们的种种亲切关怀。他们经常在一起讲到府上的各位,甚至有时对您和悦子小姐产生一种乡愁。彼得从邮船上来信说起令妹和悦子小姐带他们游览了东京,享受了无比愉快的数小时。令妹真是做了一件好事,感谢得很。他们已经平安抵达汉堡,前几天我收到了他们的来电。现在他们寄居在我妹妹那里。我妹妹有三个孩子,彼得成了她家的第四个孩子。我们在当地是个大家族,共有八个孩子,而我却是笼子里唯一的一只母鸡。孩子们经常打架,不过一般还是和睦地在一起玩儿。罗茜玛丽年纪最大,也懂得一些事了。我们每天下午骑自行车去逛漂亮的散步街,在那里吃了冰激凌。 祝各位身体安好,请您代我向您的先生、令妹以及可爱的悦子小姐致候。欧洲一切状况重新稳定以后,盼望诸位来德国访问。目前欧洲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可是哪个国家的老百姓都不喜欢战争,战争也许最后能避免。捷克的问题,我深信希特勒会处理的。 祝您健康。请不要忘掉我对您的敬爱。 希露达敬上 又,和这封信同时寄出一包菲律宾的刺绣小品,但愿您能中意。 舒尔茨太太的这封信,幸子是在十月十日前后收到的。附白里提到的那个小包邮件,两三天后也收到了,内中是十分精巧的手织桌布。幸子本想随即复信,但是写了又没有人翻译,丈夫嫌麻烦,推辞说请她原谅。她也找不到适当的人选,终于懒散地拖延了下来。一天傍晚她去芦屋川堤上散步,中途遇见一位曾由舒尔茨太太介绍过的德国人亨宁格的日本太太,忽然想起那封信来,和那位日本太太一谈,对方满口应承说:“这点小事不算什么,自己虽然译不好,我女儿能写德文和英文,让她译一下就行了。”幸子考虑到是写给远隔重洋的外国朋友的信,一时捉摸不透,又拖延了一程。终于有一天她自己写了一封信,又让悦子也写了一封信,送到亨宁格太太那里去了。 不久,纽约寄来一个给悦子的包裹,打开一看,原来是彼得回国时路过美国,守信买了一双皮鞋送给悦子的。可是这双皮鞋太小,尽管彼得动身前一再量过院子的脚寸,不知怎的悦子却穿不进去。因为这双皮鞋是用上等漆皮制成的出客穿的高级皮鞋,悦子怎么也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地试穿,穿是穿进去了,可是紧得实在受不了。 “真可惜呀,要是大一些倒不要紧……” “彼得哥哥大概搞错了吧。说不定是尺寸过于符合脚样了。” “小悦的脚也许比前些日子大了。给孩子们买鞋非得买大一些不成,只怨当时没提醒他一句。要是他妈妈陪同他去买,就会注意到这个问题了。” “真遗憾!” “别再穿了,一次两次地穿它做啥。” 幸子看到悦子还在试穿那双皮鞋,一头笑,一头制止她。不过对于人家特地送来的礼物不知怎样回答才好,结果连道谢信也没写一封。 那一阵,妙子说她想把各方面定做的布娃娃在出国前全部做出来,所以天天去夙川松涛公寓,一天也不休息。同时,她还到西洋画家别所猪之助的太太那里去学法语,那位太太在巴黎呆过六年,是玉置院长给介绍的。妙子每周去三次,学费才十元,特别便宜。因此妙子白天总不在家。悦子放学回家后,走到以前舒尔茨家那幢空房子前的铁丝网那里,对着邻家杂草丛生的庭院依依观望。她过去由于邻近有了合适的朋友,所以不大和学校里的同班同学在一块儿玩,和她们逐渐疏远起来。现在罗茜玛丽一走,她就寂寞不堪,开始在物色新朋友了,可是一下子又不容易找到性情脾气相投的人。她常说那幢空房子以后会不会有像露宓姐姐那样的人住进来。可是那幢房子是专为租给外国人盖造的,日本人不来租借,西洋人因为目前全世界有大乱的兆头,很多人都像舒尔茨那样全家离开东亚回国了,一时那幢房子不见得会有人来住。幸子也无聊得只能练练写字,或者教阿春弹弹古琴。有一次她在写给雪子的信里开首就说:“觉得寂寞的不光是悦子,不知怎的,今年的秋天连我也感触较深。从前总爱春天,今年开始感到秋天的凄凉寂寞里也别有一番情趣,这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吧……” 原来从今年春天雪子那次相亲开始,六月里举办了一次舞蹈会,接着就是大水灾、妙子的遭难、山村作师傅的逝世、舒尔茨全家的回国、自己带悦子她们去东京、关东大台风、奥畑来信卷起的阴云……到现在事件一个接一个,层出不穷。回到家里以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好比中间裂开一个窟窿,闲得没事可做那样的。再就是幸子深深觉得自己的生活无论内心或外表都是和两个妹妹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幸而她家生活美满,夫妇间融洽无间,悦子尽管是个费手脚的孩子,毕竟是独生女,一家三口,本来可以风平浪静地过日子。可是,到如今家庭生活中不断产生的许多变化,都是两个妹妹引起来的。尽管这样,幸子并不讨厌有这样两个妹妹,恰恰相反,她倒喜欢她们经常给这个家庭添加色彩,造成有声有色的热烈气氛。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已故父亲身上那种爽朗浮华的性格,她比谁都继承得多。她最讨厌家里冷冷清清,而愿意家里永远充满春天的气息,热热闹闹地过日子。所以,两个妹妹不喜欢长房而愿意较长期地住在这里。尽管她决不在姐夫、姐姐跟前主动怂恿她们这样做,可是内心深处是欢迎的。她觉得像长房那样孩子一大堆,叫两个妹妹住到那里去,远不如让她们住在房子大、人口少的自己家里来得自在。不过在这件事情上贞之助对长房毕竟有所顾虑,可是他了解妻的这种性格,所以爽快地接受两位小姨住在家里。由于这样一些原因,幸子和两个妹妹的关系,就不能用普通的姐妹关系来衡量。有时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怎么自己操心贞之助和悦子的时间反倒比不上操心雪子和妙子的时间多呢。说老实话,这两个妹妹对于她来说,可爱的程度决不比悦子差,而且又可以说是最知心的朋友。这时她独自一人在家,才首次发现自己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官样文章的应酬交际而外,女太太们中间的来往也极少,这实在奇怪得很。可是再—想,正因为有了两个妹妹,就没有必要再交什么朋友了。所以现在也像悦子失去了罗茜玛丽那样,顿时觉得寂寞起来。 贞之助在一旁早就看出妻那无精打采的样子,他一面翻看报纸上十月底的演出节目栏,一面说:“喂!下个月菊五郎要来大阪了。我们去看他第五天的演出怎么样?听说这次要上演镜狮子啦,不知细姑娘能不能来。” 妙子推说十一月上旬特别忙,她打算改天去。所以到了那天,他们夫妇俩带悦子去了。幸子九月份在东京没有看成歌舞伎,这次满足了她两个月前的愿望,同时也遂了让悦子看一次菊五郎演戏的心愿。那天晚上演完镜狮子后幕间休息,幸子离席去了休息室,悦子没有发觉妈妈忽然淌眼泪。可是贞之助却发现她忽然淌眼泪了。妻那多愁善感的性格他是知道的,奇怪的是看戏怎么又看出眼泪来了呢。 “怎么回事呀?……”贞之助悄悄地把她拉到屋角,只见她还在簌簌地掉泪。 “您难道忘了?……那次小产不是三月份的今天吗?要是不出事,到今天正好十个月了……”幸子一面说,一面举起手指拂拭挂在睫毛上的泪珠。第二十三章 玉置院长正月动身赴法,现在十一月上旬已过,妙子焦急得不行,转弯抹角地问幸子,贞之助姐夫哪天去东京。贞之助平常大抵每两个月要去东京一次办点事,不巧最近没有这样的机会。看过镜狮子几天之后,才预定去东京两三天。 贞之助去东京,一向都很仓促,他是在动身前一天的下午,为了别的事情从大阪的事务所给幸子打电话时对她讲的。幸子为了让贞之助给妙子做说客,究竟该请他说些什么话,有必要仔细研究一番,因此她打电话去夙川松涛公寓叫妙子马上回家。因为妙子想去法国学成一个独立的西服成衣匠,其中还有一个隐情。那就是学成以后,如果将来和奥畑结婚,有朝一日说不定要由妙子来养活奥畑。基于这样一种设想,从逻辑上说,首先就应该解决这个前提条件,请求长房认可她和奥畑结婚。这样一来,事情就麻烦了,目前短短的一两个月中是根本赶不上趟了。转达意见的贞之助也许不愿承担这个重任。从妙子这方面说,她当前的目的只要能出国,不愿把事件搞复杂,所以关于结婚的问题这时最好不要提。那么传话的人又怎样开口呢?幸子认为不妨这样讲:本人过去因恋爱问题见过报,并非因此闹乖僻,而是担心今后不可能嫁到高门大户去,所以愿意成为一个职业妇女。话虽这样讲,假如有良缘,本人也愿意出嫁。不过有了一技之长,条件更为有利。留学回国时如果弄到一个头衔,人家就会刮目相看,不再认为是不良少女,这就无异于恢复了名誉,所以切盼姐夫、姐姐允许。那笔钱要是给了,今后即使结婚,也不要嫁妆费了。以上主要是幸子提出来的方案,妙子也同意,她说只要二姐觉得哪种提法合适,就那样提出请求好了。 那天晚上幸子请求丈夫完成这一使命时,又凭她个人的意见加了几点说明。那就是她认为最好让妙子和板仓以及奥畑尽可能离得远些,所以她也热心盼望妙子出国,虽说这和妙子想出国不属于同一理由。关于妙子和板仓的事情幸子从来没有对谁说过,连她丈夫也不知道,所以她只拜托丈夫把奥畑的问题附带提出来向长房说明一下。就是最近奥畑为了结婚问题曾来过芦屋一两次,请求谅解。幸子和他见面后,他表面上尽管装出很诚恳的样子,可是总觉得缺少过去那种纯洁的气质。据贞之助私底下的调查,他经常出入于花柳界和酒吧间,从各方面都看不出这个青年有多大的前途,诸如此类的事情可以对长房说明一下。目前妙子的心情是想把做西服的技术学到手,这个方向是对的,可否请长房成全她这个愿望让她出国。妙子已经二十八岁了,决不至于再闹十年前的那种乱子了;不过既然犯过一次错误,最好还是让她和奥畑暂时离得远些,不让那个青年接近她,那样比较安全。幸子希望贞之助从这方面进言。幸子的想法是钱的问题可以要求长房拿出妙子名下的嫁妆费,用不着长房掏腰包;可是一切都消极保守的长房,不见得会干脆应承一个女孩子出国去留学,所以贞之助不妨带几分威胁的口气警告长房,如果再闹一次出奔事件,那可了不得。贞之助为此特地在东京多呆了一天,挑选三日下午两点钟左右去了涩谷。因为他觉得大姐比襟兄容易进言。大姐听完贞之助的一番话,就说: “来意完全明白了,我提不出什么主张,要征求辰雄的意见,然后写信告诉幸子妹妹。要是细姑娘等得急,这封信一定马上就写。两个妹妹的事情每次让您也操心,实在抱歉。” 事情当然不是一下子就能得到答复的,所以贞之助带了大姐这几句话就回来了。幸子知道大姐慢条斯理的脾气,姐夫决定一件事情也很费工夫,料定不会马上就有答复,一等等了十多天,依然音信全无,终于十一月下旬都已经到来了。幸子对丈夫说:“您写封信去催促一下怎么样?”贞之助却打退堂鼓说:“我已经开了头,以后的事情就不管了。”幸子又追问:“细姑娘的事情究竟怎么办?要是出国的话,明年正月就得动身呀。”依然得不到答复。因此幸子对细姑娘说:“既然这样,你自己跑一趟东京好,事情解决得快。”于是妙子决定去东京,打算两三天内动身。到了十一月三十日那天,好容易才收到下面这样一封信。幸子妹妹: 好久没有通信,你好吧?听贞之助妹夫说悦侄的神经衰弱已经痊愈,这就放心了。年关已近,我来东京将迎来第二个新年了。一想到可怕的冬天即将来临,便不寒而栗。据麻布的嫂子说,必须经过三年才会习惯东京的寒冷,嫂子迁居东京时,就连续三年害感冒。从这一点上说,你住在芦屋这样的地方委实幸福。 关于细姑娘的事情,上次有劳贞之助妹夫百忙中特地过访,一一见告,十分感谢。两个妹妹的事情总麻烦你们操心,实在过意不去。本来早就应该答复,由于孩子们每天要人照料,静不下心来写信,所以耽误了下来。还有,尽管你们特地来征求意见,但你姐夫的意见却和你们相反,使我很难下笔,因而拖了一天又一天,实在对不起得很,请你原谅。 你姐夫反对的理由,一句话,就是细姑娘根本不用为那次登报事件而永远觉得抬不起头来。八九年以前的事情,早已一笔勾销了。为此而担心找不到婿家,想做职业妇女,细姑娘也太乖僻了。自己人说这样的话也许有些可笑,不过无论从哪方面讲,容貌也罢,教养也罢,才能也罢,保证细姑娘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新娘,千万不要再抱那种乖僻的想法。由于这个原因,叫我们现在就把存款拿出来是办不到的,因为这里并没有用细姑娘的名义存过什么钱,除了留有一部分钱为细姑娘将来举行结婚典礼时花用而外,不问情由,要花就得拿出来的钱这里可是没有。你姐夫绝对不赞成细姑娘去做职业妇女,希望细姑娘抱定宗旨将来嫁个好人家,做一位贤妻良母。如果搞副业的话,还是做布娃娃的好,做西服并不合适。 至于启哥儿那方面,目前说不上赞成不赞成,可以完全当作没有那么一回事。本来细姑娘已经成人,我们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严格要求。有你们在一旁监督,平时的来往交际,不妨睁一眼闭一眼。倒是她想当职业妇女的企图,得好好加以警惕。 实在对不起贞之助妹夫特地为这事奔走,不过情况既然是这样,就请幸子妹妹对细姑娘好好说一下吧。细姑娘之所以这样举棋不定,归根到底是结婚晚了,想到这点,雪子妹妹的亲事就更应该赶快解决。真的,但愿雪子妹妹早点有个着落;不过今年终于又没有攀成亲事而虚度过去了。 想写的东西很多,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请代问贞之助妹夫、悦侄和细姑娘好。 鹤子 十一月二十八日 “您对这封信怎么看?”那天晚上幸子在告知妙子以前先让贞之助看了那封信。 “关于钱的问题,细姑娘脑子里想的和长房讲的有点儿驴唇不对马嘴啦,不是吗?” “问题就在这里了。” “你到底听到是怎样讲的?” “给你这样一追问,到底谁说的是真情,连我都糊涂了。以前确实听说过姐夫保管着爸爸交给他的一部分钱……” “不对,这样重要的事情,早就应该告诉细姑娘,免得引起误会。” “关于启哥儿的事情您是怎样讲的?……他近来远不如从前规矩的情况,您交待清楚没有?” “嗯。我所知道的都讲了,可是看到大姐不大愿意提这方面的事,所以没有深入细谈,只说目前还是尽可能不让他们多往来为妙。我们当然不能说不赞成他们两个人结婚。大姐要是问起,我是打算说的,可是一讲到这方面的事,她就回避了……” “信上尽管说启哥儿的问题只当作没有那么一回事,不过我觉得姐姐他们实际上是希望细姑娘和启结婚,不是吗?” “大概是吧,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既然这样的话,倒是应该先提出结婚的问题也许比较合适呢?” “怎么办呢,即使先提出结婚的问题,他们又会说结了婚不是更不用出国了吗?” “这倒也是。” “总之,这种麻烦的事情让细姑娘自己去打交道好了。我可不干啦。”贞之助说。 幸子最初不想把姐夫、姐姐的意见原封不动地立即对妙子讲,因为比起雪子来,妙子对长房的恶感更深。可是贞之助认为这种事情用不着隐瞒,所以第二天她就把那封信给妙子看了。结果不出所料,引起了妙子的反感。妙子认为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立身处世的方针不会听凭姐夫、姐姐的指示。自己的事情谁都没有自己知道得那样清楚,做一个职业妇女有什么不好呢?到现在姐夫、姐姐还摆脱不了门第、排场那些老脑筋,认为家里出了一个西服女裁缝,是天大的丢脸,这完全是一种偏见,是遭人嗤笑的落后思想。既然这样的话,我自己去和他们堂堂正正地摆摆道理,讲讲自己的信念,戳穿他们那种错误的想法。说到钱的问题,妙子尤其气愤,她认为大姐不应该听任姐夫信口开河。过去尽管攻击姐夫,却从来没有责怪过姐姐,可是这回妙子攻击的矛头就专指向大姐了。诚然,也许长房并没有用妙子的名义存过什么钱,可是富永姑母曾经说过有一笔钱存放在姐夫手里,将来应当给妙子,大姐也曾经讲过一次。现在却说出这种不明不白的话,简直岂有此理。长房孩子多,生活费用大,姐夫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了心。可是大姐能无动于衷地听凭他那样胡说吗! 长房既然这样,我也做好了思想准备,一定要给点颜色他们看看,把那笔钱争取到手。妙子一面哭,一面大发雷霆,幸子费了老大的劲才劝解下来。 “也许是你二姐夫说话笨拙,造成误会,你不要尽往坏的方面想。你说的话我都理解,可是也要为我们设身处地想想。马上去东京谈判当然可以,不过,说起话来可不可以温和一些呢?如果你对长房采取吵架的方式,我们就为难了。我们站在你一边,不是为了让你去和长房吵架……”这般那般的幸子说尽了一切好话。妙子当时由于气愤之极,不过借此发泄了一下感情,到底没有勇气去和长房吵翻。两三天后,她又一点点镇静下来,恢复了平常的沉着态度,而且以后绝口不再提起那方面的话。幸子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还是有些不放心。到了十二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妙子突然提早回家。 “我不去学法语了。”她对幸子说。 “是吗?”幸子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 “法国也不去了。” “是吗?……你好容易下了决心,可是长房既然那样讲,还是不去的好。” “无论长房说些什么都与我不相干,玉置先生不去了。” “怎么,她为什么不去呢?” “西服学院正月就开学,因此没有时间去法国了。” 玉置院长去法国的前提条件是利用西服学院翻修校舍的那段时间。可是后来调查了受灾的状况,方才知道先前的校舍完全没有用了,非彻底重新盖造不可。但是由于时局关系,工人和建筑材料都不凑手,经济上、时间上都有困难。正在多方设法的时候,碰巧阪急电车六甲方面有一幢便宜的洋房要出售,而且不用改建就可以利用来作校舍,于是就买了下来。房子买到手以后,马上就想重新办学。再则院长的丈夫担心欧洲局势不稳,劝她放弃出国计划。她丈夫多半也是因为最近从欧洲回国的一位大使馆武官告诉他,从九月末慕尼黑会议以来,德国和英法的关系表面上虽然很太平,其实双方并没有达到真正的谅解,英国由于对战事没有做好准备,为了让德国麻痹大意,才暂时妥协一下罢了。德国也看出英国的意图,将计就计钻空子,所以不久的将来战争一定要爆发的。由于以上的种种原因,玉置院长就放弃了她的出国计划。既然院长不出国,妙子自然也只能放弃原来的计划。不过,做西服裁缝一事,不管长房说什么,她始终不放弃。西服学院正月开学,她就去学习。由于最近这件事,妙子更加痛感有自立的必要,长房每月给的津贴,早一天彻底拒绝好一天。从这一点上说,也更加需要把技术学到手。 “你这样做自然没有什么,不过,你要是不放弃学习做西服,我们对长房就不好开口了。” “二姐装做不知道好了。” “这样行吗?” “因为我现在表面上还在做布娃娃,所以你可以对长房讲:‘做西服一事眼下似乎停止了’。” “长房知道了可不好办。” 幸子觉得妙子在急于自立谋生,以及不惜闹翻也准备向长房索取那笔存款这两件事上似乎暗藏着某种危险思想,弄到最后自己夹在中间要吃苦头,因而那天妙子无论说什么,她一味的说“不好办”。第二十四章 妙子想获得职业妇女的实力和资格的真正理由究竟在哪里?如果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现在还想和奥畑结婚的话,那就驴唇不对马嘴了。她借口和启那种没志气的人结婚,得准备有朝一日万一需要由她来养活丈夫。可是奥畑明摆着是什么也不缺的小老板身分,吃不上饭的事情那才真的是“万一”。借口这种不成理由的理由而去学习做西服,梦想出国,十分不自然。她应该全心全意盼望和自己所爱的人早日建立新家庭,才是正理。妙子从小早熟老练,遇事也小心谨慎,为了结婚,她得为将来一辈子的事情做好准备工作,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些叫人不能释然的地方。想到这里,幸子觉得妙子的真心说不定像自己以前猜想的那样,已经嫌弃奥畑,要想和他大大方方地解除婚约,出国是第一步,做职业妇女是和奥畑解约后的处世手段。这种猜疑在幸子心里又浓重起来。 关于细姑娘和板仓那件事情,其实还有可疑的地方。自从上次来访以后,板仓绝脚没有来第二次,两下似乎也没有什么电话和书信往来。不过妙子白天总不在家,所以不能断定他们不在别的地方联系。那以后板仓绝脚不来芦屋,反倒使人觉得有些不正常,怀疑他们两个暗地里可能有来往。虽说这是幸子毫无根据的一种漠然的猜疑,不过越到后来这种猜疑越厉害,甚至觉得他们必然会是那样。因为在幸子看来,妙子的外貌——从人品、表情、体态以至说话的腔调——今年春天以来渐渐地起了变化,这是使幸子产生这种怀疑的理由之一。为什么这样讲呢?原来四姐妹中,唯独妙子一人平常进退举措毫不含糊,往好里说,就是有一种现代风格。可是这一倾向最近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不时表露出毫不检点的不好的言语举动。她会毫不在乎地在人前袒露自己的肉体,经常在女佣们面前松松垮垮地披上一件浴衣,在电风扇前吹风,就像大杂院里的老板娘那副模样。坐的时候侧着身体,有时甚至敞着下身盘腿而坐。她不遵守长幼有序的习惯,吃东西经常抢在姐姐们前面,走路抢在前面走,席位抢在上首坐。家里来了客人或者姐妹几个一道外出时,往往弄得幸子提心吊胆的。今年四月里去南禅寺瓢亭时,妙子独自抢在前面走进餐室,坐在雪子上首,开饭的时候,她第一个动筷子。因此后来幸子悄悄地对雪子说:“再也不愿和细姑娘一块儿上馆子吃饭了。”夏天去北野剧场时,雪子沏了茶送到每个人前面,妙子在一旁看着不插手,默默地只管喝她的茶。像这种不礼貌的行为,以前虽则也曾发生过,不过近来更加显眼了。前一阵晚上,幸子无意间走过厨房前的过道,那里的拉门半开着,烧洗澡水的灶门通向浴室的那个便门,敞开着五六寸,从门缝中可以看到在里面洗澡的妙子的上半身。 “喂!春倌,把浴室那个门关上。”幸子吩咐说。 阿春正要去关门时,妙子在浴桶里高叫:“不成呀,不成呀,门不能关。” “哎呀,这儿要开着吗?”阿春说。 “就是。我为了收听广播才故意把它开着的。” 让妙子这样一讲,才觉察到会客室里的收音机正在广播新的音乐节目。她把会客室到浴室的所有窗门都打开一些,自己泡在浴桶里边洗澡边听音乐。还有一次是今年八月里,有一天小槌屋绸缎庄的小老板送定制的衣服来,正在餐室里安排午后茶点的幸子,派妙子去会客室应接一下,自己在隔壁屋子里听他们两个的谈话。 “姑娘发胖了,穿了单衣,屁股那部分衣裤会被人割破的①。”小槌屋绸缎庄的小老板这样一讲,妙子随即回答:“不会被割破的,但是后面会跟上一串儿的。” “准是这样吧。”小老板边说边呵呵地发笑。 他们的对话,幸子听得恶心起来。她早就发现妙子的措词越来越下流,可没想到她居然会讲出那样的话来。小槌屋的小老板平常对于老主顾家的太太、小姐从来不是这样讲话的,可以设想妙子不知在什么地方有机会和对方毫无隔阂地交谈过了。在幸子她们接触不到的场合,妙子大概经常用这种有失身分的话和人家交谈。妙子既做布娃娃,又学舞蹈,还学做西服,活动范围本来就广泛。四姐妹中,她接触社会各阶层的机会比谁都多,下情自然也了解得深,尽管姐妹行中数她最小,却最通达人情世故,因而往往借此有点儿自高自大,把幸子、雪子两个姐姐当作不懂事的闺房小姐对待。对于她那种作风,幸子她们以前总把它看做滑稽举动,一笑置之。可是现在竟然变成这种样子,就觉得再也不能放任不管了。幸子的性情脾气不像长房的大姐那样保守,主观上也不愿墨守旧思想,可是自己的同胞姐妹中竟然出了一个如此谈吐的姑娘,心里委实不愉快。而且觉得妙子的这种倾向暗示着她背后一定有人给予特定的感化。想到这点,就觉得板仓平常开玩笑的方式、看问题的方法以及言语举动上的不良之处,和妙子的言语举动有一脉相通的地方。 不过,从另一面来看,四姐妹中妙子之所以成为这样一个奇特的人,也有一定的理由,不应该责怪她本人。为什么呢?四姐妹中数她最小,唯独她没有享受到亡父全盛时代的恩惠。她们的母亲在妙子上小学的时候就死了,妙子脑袋瓜儿里连她母亲的脸容都模模糊糊的了。父亲是个浮华奢侈的人,对于几个女儿铺张浪费,无所不用其极。可是唯独妙子没有受到什么使她铭心刻骨的恩泽。在年龄上雪子尽管比她大不了几岁,可是雪子对父亲却留下许多记忆,她经常说什么那时爸爸为她那样做了,或者这样做了。妙子由于年龄太小,父亲即使为她做了点什么,她也没有真正记住。要是她能继续学习舞蹈就好了,可惜在她母亲死了一两年之后就停止了学习。她只记得父亲老说“妙子这丫头最腌躜,一张脸漆黑一团”。父亲晚年的时候,妙子还在上女中,她脸上不施脂粉,穿的衣服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的确是个脏里脏气的小姑娘。那时她只想快点毕业,像两个姐姐那样打扮成妙龄少女外出游玩,到那时自己也能穿上漂亮的衣裳了。她这个愿望没有达到,父亲就死了,同时莳冈家的荣华也告终了。不久以后,她和奥畑就出了那桩“新闻事件”。 ①三十年代,日本东京、大阪的报纸常有报道,说—些流氓阿飞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割破妇女的衣裙,使她们出丑,以满足自己的变态心理。此句指的就是这种现象。 所以让雪子讲起来,那桩事情也是由于妙子获得父母的爱太少,双亲死后,和姐夫又合不来,家庭生活不如意,加之少女多愁善感的心理才变成那样的,不能归罪于任何人,只能归罪于环境。她说:“就拿学校里的学习成绩来说,细姑娘不比我们差,数学是全班最优秀的。”不过,那桩恋爱事件在妙子的经历上打下了烙印,的确使她的性格更加乖僻了。即使在今天,她也没有获得长房的姐夫像对待雪子那样的待遇。姐夫很久以前就把她当作莳冈家的异己分子而加以歧视,尽管姐夫和雪子也相处不好,可是对雪子还表示亲爱之情;却把妙子看作是—个吃闲饭的。这种差别对待不知不觉之间甚至明显地表现在每月的零用钱和服饰等方面。雪子无论什么时候出嫁,箱子里已经装满了嫁时衣,可是对于妙子却从来没有给她置备过什么高贵的嫁时衣。妙子现在比较值钱的一些衣服大抵都是她自己挣钱买来的,否则就是她二姐买给她的。不过长房说妙子能赚钱,有她自己的收入,如果和雪子同样待遇,反而不公平。妙子自己也说她不愁没钱花,给雪姐好了。事实上妙子现在加在长房肩头的负担,也许还不到雪子的一半。妙子每月尽管能挣一大笔钱,还可有点储蓄,可是她身上要穿最新式的西服,其他装饰品也极尽华贵,幸子往往佩服她怎么能够把生活安排得这样巧妙(幸子私下也曾疑心她颈上挂的项链和手上戴的戒指有的说不定是奥畑贵金属商店的陈列窗里的)。四姐妹中,深刻体会到金钱之可贵的,也许要数妙子为最。在这—点上,生长于父亲全盛时代的幸子最不中用。家道中落时期的辛酸凄惨,对妙子影响最深。 幸子想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妹妹说不定迟早还要闹点花样出来,自己被卷在中间十分尴尬,要是办得到的话,最好让长房领了去。妙子本人当然不愿意,估计长房现在也不会同意把她领走。实际上,长房这次照说应该表个态:“听到这样的消息,不放心把妙子留在你们那里,叫她来我们身边加以看管吧。”可是长房始终不表这个态。过去长房的姐夫还顾点面子,不愿意两个小姨老住二房家,今天就不是这样了。这件事显然牵涉到经济问题,在长房的眼睛里,妙子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半独立的人了,每月贴她几个零用钱也就算了。幸子看出这个内情,心里有点儿可怜妙子,虽然事情有些麻烦,却也不能就此撒手不管。因此,有必要把平素积在心里的疑问当面向她问个清楚。 过了新年正月初七,妙子有意不报告幸子,又开始去西服学院学习了。幸子早已看出了苗头,一天早晨,妙子正要外出,幸子问她:“玉置院长那个学校已经开学了吗?” “嗯,”妙子答应一声,走到门口,准备穿皮鞋。 “细姑娘,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幸子把她叫进会客室,对坐在火炉旁边。 “一件是学做西服的事,其实另外还有几件事情必须问你。因此,我今天要毫不客气地说出自己心里的话,希望你也开诚布公,把真情告诉我。” “……”妙子把她那抹了胭脂、显得容光焕发的脸颊对着炉火,屏息守视着熊熊燃烧的劈柴。 “那么,先从启哥儿开头吧,你现在真的还想和他结婚吗?” 最初无论幸子怎样问,妙子始终闷声不响地沉思着。随后,幸子想尽方法盘问前些日子对她所抱的怀疑,妙子就眼泪汪汪起来。突然间她拿出一方手绢掩着脸,哽咽地宣布:“我上了启的当!二姐有一次不是说启似乎有了相好的艺妓吗?” “嗯,嗯,那是你姐夫从南地妓院里听来的。” “确实有那桩事……” 随后,妙子逐一回答了幸子的问题,作了如下的坦白。 今年五月幸子告诉她这个消息时,表面上她一口否认那不过是谣传,其实那时已经有问题了。奥畑逛妓院以前就开始了,他对妙子说:“那是因为我们两人的结婚得不到认可,借此解忧罢了,望你宽恕。我只是叫了一些艺妓在一块儿闹闹酒,绝对没有失去童贞,这一点请你相信我。”妙子谅解他这种程度的放荡。为什么这样说呢?以前也曾提到他们一家一族无论是兄弟辈或者叔伯辈都是些浪子,妙子自己的爸爸也耽于声色,这是妙子从小亲眼见到而且熟知的,所以像启那点儿放荡也是无可奈何的,只要他能保住童贞,妙子不想说什么不近情理的话。哪里知道奥畑那种全属欺人之谈的弥天大谎,无意之中一桩桩、一件件都被戳穿了。所谓一桩桩、一件件,指的是除了宗右卫门町的艺妓之外,他还和某舞女发生了肉体关系,而且生了孩子。奥畑知道自己这些行径被妙子戳穿以后,便用一切花言巧语向妙子赔罪,说什么搞舞女是老早的事,现在已经断绝关系,孩子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他是背黑锅的,不过父子关系已完全断绝了,只有宗右卫门那件事确实是他的过错,今后誓必断绝关系。当时他的态度非常傲慢,撒谎骗人在他似乎无所谓,仿佛是个不知人间有羞耻的人,所以无论怎样都信他不过。他还拿出和舞女母子脱离关系的赡养费证书给妙子看,这大概不假。至于艺妓一层,尽管他说已经断绝关系,因为没有凭证,不知是真是假。此外有无其他别的男女关系,根本无从知道。尽管如此,他还口口声声地说要和细姑娘结婚的殷切愿望始终未变,自己献给细姑娘的爱情不能和那些男女关系相提并论。可是妙子觉得自己竟成了他一时取乐的玩物,说实话,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妙子开始厌恶奥畑了。只是由于受不了几个姐姐以及社会上人们的指摘:“看到了没有?听信了那种家伙的话,不是受骗了吗?”所以未能轻易下决心与奥畑解约,而想暂时离开他,自己可以充分反省反省。正如幸子看出的那样,出国是她想到的一个手段,志愿做西服是她预想将来要独立谋生的准备工作。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她正在为和奥畑结婚一事暗自焦虑的时候,发生了那次山洪事件。山洪暴发以前,板仓这个人在妙子眼里至多不过是个忠实的奴仆而已,可是山洪事件以后,妙子对板仓的看法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我说这样的话,二姐和雪姐也许会以为我这个人特别好奇,那是因为你们自己没有亲身遭到灭顶之灾,不能体会到万无生理而获救的人的感激心情。”妙子说。“启诽谤板仓那天的行动别有用心,即使别有用心也无妨,人家毕竟冒了那样大的险,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救人。诽谤他的启那时又干了点什么呢?不用说牺牲性命了,不是任何表示亲切情意的举动都没有吗?”妙子对奥畑彻底灰心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为什么这样说,幸子是知道的。那天,奥畑直到阪神电车恢复通车后才来芦屋探访,他口称担心细姑娘的安危而去察看一下情况再来,结果只走到田中就徘徊不进,因为那儿已经有点儿洪水。最后他到板仓家,听到细姑娘平安回家,他就此不再来芦屋而回了大阪。那天晚上他出现在板仓家时,头上戴的是巴拿马草帽,身上穿的是潇洒的藏青西服,一手拿了梣木手杖,一手提着德国康泰司照相机,在那种场合他这副模样很可能遭到人家一顿毒打。他没有渡过田中那片淹水的地段,也许是怕弄湿他那条笔挺的西装裤子。这和贞之助、板仓、庄吉那些人为了搭救妙子浑身滚了泥巴一比较,不是相差太大了吗?妙子知道奥畑爱修饰门面,并没有要求他滚上一身泥巴,可是像他那种行为不是连普通一般人的情义都没有吗?如果奥畑具有庆幸妙子平安回家的真情,自然应该再来一次芦屋,亲眼看到妙子的容颜然后回去。而且他自己还对幸子说过随后要来的,幸子也预料他回大阪前还会来一次,并且盼望他来。难道只要证实细姑娘的确平安,情理上就算完事了吗?在这种节骨眼上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如果奥畑仅仅是个花钱能手、乱搞男女关系、没有志气的人,妙子也许还能认为那是前世注定而将就忍受。可是现在看到他为了未来的配偶连一条西装裤子都不愿弄脏,这种轻薄的行径委实使妙子太失望了。第二十五章 妙子坦白到这里,脸颊上一直挂着泪痕,还不时擤鼻涕,不过比较沉着,说的话条理井然,周到详尽。可是后来讲到她和板仓的交往时,话就渐渐的少了,一定要费去幸子许多口舌,她才回答一个是或者不是。因此,有许多地方幸子只能凭想象弥补她的答话,下面的情节,其中有的就是幸子加进去的补充和解释。 讲到板仓这个人,在妙子眼里各方面都和奥畑正好相反,所以妙子对板仓的感情与日俱增。妙子平常尽管讥笑长房,但她头脑里毕竟还有家世、门第的观念,要把板仓这样的人作为对象,自己的立场未免可笑,往往产生一种自制的念头。不过那种反抗自己头脑里旧观念的心情起着更强烈的作用。妙子的个性本来很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冷静,即使爱上了板仓也不至于盲目。特别是和奥畑交往时上了当,这次考虑到久远的后果,计算了得失利弊,反复商量之后,认定只有和板仓结婚才能使自己幸福。幸子对于板仓和妙子的关系其实做过各种各样的猜测,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妙子竟然决心要和板仓结婚,当她听到妙子的坦白时,简直大吃一惊。妙子却完全了解板仓是学徒出身,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是冈山佃农的儿子;而且,这个青年具有美国移民的共同缺点——粗野;妙子就是了解了这些缺点、深思熟虑后下这个决心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板仓固然是那样一个人,可是和奥畑这样的少爷比起来,人格上要高出几等。不管怎样,他有一个坚强无比的肉体,紧要关头他有赴汤蹈火的勇气,还有养活自己和他妹妹的技能,这是他的最大优点,和那种靠父母兄长养活,一味奢侈浪费的人不同。他身无分文去美国社会混,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资助,全靠自己努力苦学,掌握了一门技术,而且还是相当费脑子的艺术摄影。他能在那方面有独立的本领,尽管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却有一般的理智和感觉,按照妙子一己的鉴定,他的学术头脑至少比那位具有关西大学毕业头衔的奥畑高明。因此,她丝毫不再受家世、祖传财产以及徒有头衔的学历等等的诱惑,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已毫无价值,只要看一看奥畑的例子就完全明白了。她宁可采取实利主义,做自己丈夫的人首先要身强力壮,其次要有固定职业,要真心实意地爱自己,而且为此甘愿献出他的生命,只要符合以上三个条件,其他一概不计较。板仓不仅具备上述三个条件,更可取的是他乡下有三个哥哥,他没有供养父母兄弟的责任(现在住在他家的妹妹是从乡下叫出来帮助他料理家务和照料买卖的,一有婿家,就得送她回去)。总之,板仓是十足的光棍一条,婚后可以无所顾忌地恩爱过日子,对于妙子来说,这比做任何世家大族的阔太太都安逸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