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教授吧!那我该失陪了。” “没关系,别理他。”夫人制止,站起身,走向玄关。 冬子看看表,已经十一时了。和夫人做爱后,再喝啤酒聊天,很快就过了四个小时。 冬子梳整头发时,夫人和中山教授一同进入。教授身穿亮灰色西装,和他那一头白发非常搭配。 “嗨,欢迎。” 不知在哪里喝过酒,教授的脸孔微红,心情好像很愉快。 “早知道冬子小姐会来,我就更早回家了。” “我已经要告辞了。” “不,别客气。我先进去换件衣服。”说着,教授进入里面的房间。 冬子和教授是第三次见面。第一次是陪贵志和教授夫妻一起吃饭,第二次则是教授和夫人一同到店里来。 虽是大学教授,可能因为专研建筑,全身散发出稳重的绅士气息。 教授很快换上和服回来了。 “好久不见。”冬子重新打招呼。 教授颔首,说:“不管什么时候你都那样漂亮。” “您不要开玩笑了。” “不,是真的,也难怪贵志不想离开你了。”说着,教授点着雪茄。 “冬子小姐帮我送帽子来呢!上次时装秀展示的作品。”夫人从盒里拿出帽子让教授看。“怎么样,很漂亮吧?” “是很华丽,但,绝不会是你要戴吧?” “当然是我要戴了。”夫人戴上帽子。“怎样,还不错吧?” “我看最好是不要。” “当然,和你走在一起时不会戴的。” “这样最好。” “只要和年轻的男人走在一起时戴上就好了。” “请不要讲一些太丑陋的话!” 也不知是开玩笑或真心?两人的关系很快恶化了。 教授的视线回到冬子脸上。“院这种任性的女人.你一定也很累吧?” “不,夫人一直很照顾我。”冬子只能如此回答。 十分钟后,冬子走出中山家。 “晚安!”夫人的声音被黑夜吸收,门关上了。 来到马路上,冬子再度回头望着树丛中的宅阳。 这附近是涩谷的高级住宅区,每一户都拥有广阔的建地,一般老百胜根本想都不敢想要住在这里。 从外观上看。这儿的住户似乎都是幸福的人,但,内情却非如此。至少,中山夫妇之间就存在着冷摸的隔阂。 教授五十岁,夫人也年满四十,两人都已经到达人生的圆熟期,为何到了现在还相互敌视呢” 不管是否有各种理由,但是,直接的契机或许在于夫人的手术也不一定,夫人说过,自从摘除子宫后,她的需求强烈,可是教授反而逃避。若是这样,对他们而言,手术代表什么呢? 想着想着,冬子又迷糊了。所谓的医疗或手术是为了治愈疾病,排除病巢,使病患恢复健康,如果另一方面也导致夫妻的感情冷却,甚至成为分手的原因,这样的医疗或手术行为能算是正确吗?能因身体恢复健康就觉得高兴吗? 医疗目的当然是要治愈疾病,但著无法同时治愈心灵,问题就麻烦了。可是,现在的医师对此或许太过于漠不关心了,对疾病有对兴趣,对病患却毫不关心。 医师已经忘了每位病患都有一颗不同的心,也都很容易受到伤害。不,或许知道,只不过故意漠视,认为这并不属于医师的职责。 如果真的这样,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当然,要求医师对动过手术的病患日后的性生活负责,未免太苛求,可是,至少事前也该深思熟虑才对,并非只把病巢摘除就算完事。 但。话虽如此,冬子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只不过,她希望医师能稍微更重视一下病患的人心灵问题,尤其是面对与性生活有关的疾病时。 中山夫妇的失和,负责开刀的医师也有部分责任吧! 尽管想着中山夫人的事,事实上,冬子也是在想着自己的事。 行春 距离闹市区并不太远,却听不见一丝声响。冬子就这样接受了贵志的深入,时间流逝,清醒时,贵志静静移开身体,躺下。之后,拿过烟灰缸来,点着香烟,趴在床上。 和樱花盛开同时转冷的天气持续着,过了四月中旬,东京才好不容易有了春日的暖和。 原宿的表参道两旁,撵树披上鲜艳吨新绿,人行步道旁的杜鹃花也开始绽放。明亮的阳光下,马路上到处都是年轻男女。 这不管是盛夏酷暑时节在大挥树荫下休息时,或秋末被落时掩埋时,甚或冬天早上在寒气中一片静寂时,原宿在一年四季里都各有不同的风情。 但是,冬子最喜欢的是这段新绿耀眼时节。 在灿烂的阳光下,街上溢满各种随心所欲的流行象征,服饰店的玻璃橱窗摆满琳琅满目的商品,而且绝对不会太昂贵。毕竟,这儿是年轻人聚集的地方,所有商品也都必须配合年轻人。 但,每一样商品都不同。从T恤到牛仔裤,每一样皆呈现年轻人的创意和心血。穿着这样的商品走在街上,每张年轻脸孔都有着我才晕走在流行最尖端的种待与自信。而,这种年轻朝气和新绿的街道配合得天衣无缝。 能把原宿看得清楚的位置是原宿车站前的入行天桥。站在这座桥上,能一眼看尽整条表参道。 马路由桥的正下方开始呈缓坡朝和明治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往下延伸。十字路口稍过去一点是最低洼的地带,然后转为平缓的上坡,延伸至青山。 先往下再往上,这种平缓的倾斜使街景富于变化,也多了柔和的一面。 冬子走过这座人行天桥时,一定在桥中央停下脚步。 底下由青山通往山手街的道路上车流如织,不知何故,天桥总轻微摇晃。或许,虽是钢筋水泥建造,有些摇晃反而比牢固不动更为安全,不过,风势较强的日子就很可怕了,若朝底下看,会激起想要往下跳的不安! 由于害怕,冬子总是把眼睛望向远处。 假定东边的表参道是属于街上动的部分,则西边就是明显对比的静的部分了。 在这边,右侧可见到代代木森林,然后再过去是明治神宫的神苑;左侧则可见到有摩登流线型外观的室内运动场屋顶,再过去则为体育馆和足球场。 冬子最爱从这座天桥观赏落日。傍晚,夕阳快下山时,只要没事,她就会来天桥上茫然眺望夕日。夕日化为一颗火红的热球,照红了代代木森林,不久沉人室内运动场后方。 冬子未曾在大都会里见过这么大、这么鲜艳的落日。 这天,冬子心血来潮想看落日。 走出店外,步行到人行天桥约莫两、三分钟。 已经傍晚五时过后,下班的颠峰时段将临。冬子爬上天桥,在中央处停住脚步,望向西方。 四月中旬过后,白昼开始长了,不过落日的下半截已接近体育馆顶上。冬季里大而鲜艳的落日现在已被春天的暖意包围,轮廓略呈朦胧。 冬子看着最后的一抹余辉把代代木森林染红后,才再度走下天桥。她双手插在裙口袋,边逛着橱窗边往回走,此时,她看起来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女。 店面橱窗的摆饰并非每天都会改变,有些会维持一整个星期不变。不过,一定会有几家改变摆饰,有的还模仿巴黎高级服饰店或时尚杂志中的陈列方式。 边走,冬子的脑海中现出各种各样的设计点子。事实上,对她面言,散步是让自己能够松口气,也是继续新工作的动力能源。 回到店里已经七时。 “船津先生刚刚来过电话。”真纪马上告诉她,“还说过一会儿会再打来。” “谢谢。” “那个人也真好笑,居然把我误以为是老板娘。” “怎么说?” “我一接听电话,他就说为了上次的事想见面,我反问‘什么事’时,他才问‘啊,你不是木之内小姐吗?’ 从九州回来那天以后,冬子没有再见过船津。他讲过要调查医院,结果如何呢? 冬子虽然一直记挂着,却未主动和对方联络。 “我想为了曾答应送他帽子的事吧!”说着冬子进人里面的工作室。 友美正在制作蝴蝶结。她的手很灵巧,非常适合从事这种工作。 “辛苦啦!”冬子虽也很想帮忙,可是今天却感到全身慎微无力,只是茫茫然翻阅时尚杂志。 不久,电话响了,是她的电话。 冬子接听,是船津打来的,先确定是冬子后,这才开口:“医院的事已经查清楚了,今天能够见面吗?” 久未听到船津的声音,有些怀念,不过却不想马上就和对方见每年,冬子在人春之前的草木萌芽时节,身体状况就不太好,也并非什么地方有毛病,只是感到四肢乏力,做事提不起劲,整个人沮丧不已。似乎由寒冬步人暖和的春天,她的身体没办法马上适应这种急剧的季节变迁。 冬子也想过,大撅是自己身体太瘦的缘故,但,好像也不见得是这样,似乎在人春之际,身体不适是每位女性或多或少都出现的反应。 像今天,友美早上来的时候就显得有点傲洋洋的,工作也不能专注,讲话态度也低低的,好像身体不舒服。冬子是女人,对这种事很了解,同样的,友美和真纪她们对冬子的情况应该也很清楚。 坦白说,冬子在一个月内觉得精神倔快的日子顶多只有十天,剩下的二十天都沮丧、不耐烦。 “今天不方便吗?”船津问。 “没有,只是会稍微晚一点……” “我这边八或九时都可以。” 男人似乎无法理解女性在不同日子的心理状况。可能因为自己身体一向没有毛病,所以认为对方也是相同吧! “有件事无论如何想告诉你。” 冬子觉得无法拒绝帮忙自己调查手术过程如何的船津,只好说:“那么,八时半左右……” 船津立刻接着问:“我过去接体吗?或是仍在新宿的车站大楼?” “对不起,你能来附近的‘含羞草馆’吗?” “就是在你的店面附近那一家咖啡店吧!那么,八时半碰面。”说完,船津挂断电话。 搁回话筒,冬子深吸一口气。应该找身体舒展的日子见面比较好,像这样见面,或许又会令船津不愉快。 像这样的日子,冬子连自己都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样的话。而且,说实在的,见到船津她一方面觉得快乐,另一方面有着忧郁。 快乐是因为想到船津对自己抱持好感。或许因为上次坚决拒绝,此后船津就再也未做了让冬于固扰的事,但,总觉得他好像很苦闷的样子,似乎自己拼命抑制感情。这点,对他而言或许是残忍,不过对冬子来说却很高兴,亦即,满足了她认为船津对自己无条件服从的自尊心。 但,一旦想到他完全知道自己身体的缺陷,冬子马上就心灰意冷了,甚至觉得船津说明自己动手术的事时,把柄完全被他掌握在手中。 八时打烊,真纪和友美回家了。冬子自己关上店门后,面对工作室里镜子。 身体有些发烫,脸孔好像浮肿,即使敷上粉底也无法掩饰。女人只对自己发型不满意,一整天心情都无法开朗。像今天,也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反正就是觉得不对劲,这种日子里,不管对方说些什么,都会认为事不关己。 冬子暗暗告诉自己控制情绪后,走出店外。原宿的咖啡店通常很早打佯,“含羞草馆”也是营业至晚上十时。 冬子进入时,船津已经来了,坐在内侧砖墙旁。 多时未见,感觉上船律肩膀更宽、身材也更壮了。 “好久不见。”船津还是那样有礼貌的打过招呼后,说:“上次见面是在二月份吧?” “不错,我刚从九州回来那天。” “上次好像有帽子时装秀?” “你们所长也来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来呢?” “当时我有点……。” “很忙吗?” “不……”船津摇头,表情转严肃。“可以请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上次你去九州时没有和所长一起吗?” “如果我误会,请原谅。” “没有。怎么回事?” “不,那就好。” 为何船津到现在才开始怀疑贵志和自己的关系呢?冬子很想反问,却抑住了冲动,啜了一口咖啡。 船津不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着后,开口:“关于上次提到的手术之事,我终于看到那家医院的病历卡了。我请朋友调查,果然查出第一次帮你诊断的医师是我朋友的学长。” 船津似窥探冬子的心情,隔了很久,才接着说:“依那次诊断的状态,的确是只要摘除肿瘤即可。” “可是,年轻医师诊断的结果能够相信吗?” “话是这样说投错,不过,依他的意见,应该没有必要连子宫也摘除。我告诉他你的事之后,他很生气,认为应该严厉追究。” “怎么追究。” “去问院长为何要做出那种事。你的病历卡上只记载肿瘤,其他什么未填写,如果擒除子宫,应该填写更详细的理由才对。私人医院的病历卡往往记载不充分,或是只有填写的医师自己才看得懂,但是,田然发现问题,最好应该将事情扩大。” “只要你同意,我可以去问对方。这种医师不能放过,否则搞不好又有人牺牲。” “无论如何,你应该再去院长那里一趟.要求他说明,别家医院认为只要演除肿瘤就行,为何他连子宫都摘除。” “可是……” “反正我们也有专科医师当后盾,不会有问题的。” 冬子慢慢搅着咖啡。她虽然觉得事到如今已换不回失去之物,可是如果就这样姑息,说不定真的又会再出现受害者。但,她很难决定该怎么做才好! “如果你不想去,由我直接找院长也行。” “你?” “我并非病患,这么做或许很奇怪,不过,我若说是木之内小姐的朋友或亲戚,对方应该见我才对,如果避不见面,就只好向医师公会投诉了。” “医师公会?” “医师公会内部有医疗过失委员会的组织,我去投诉,说是对方手术有疏忽,那么委员会一定会深入调查。事实上该委员会本来就是执业医师为了预防诊疗疏忽被控告败诉时必须赔偿而成立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冬子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组织。 “一旦被委员会判定医师医疗有疏忽,医师就必须支付赔偿金。” “同样是医师,能判定别的医师有疏忽吗?” “当然可以。委员会的成员都是大学或公立医院的学者专家和医师,能从客观宜场依良心判定,毕竟如果每一椿医疗纠纷要上法院,不管原告的病患或被告的医师都会受不了,所以才在医师公会内部成立这样的委员会。” “你居然知道得这样清楚?” “不,这也是那位医师告诉我的,他教我说向该委员会投诉最有效的。”船津说着,两眼发亮。“绝对应该这么做。” “可是,这么做不要紧吗?” “没什么好担心的。不管是医师是什么身份,错就是错,没必要避讳。再说,并非投诉之后你的事就会公开,委员会会保密,只在内部讨论、判定。” 冬子沉吟不语。 船津加强语气说:“没有必要却被搞除,这种过失的手术最近明显增多,如果你现在投诉的话,或许算是提出警告。” 但,冬子却不是很在意这种事,她只觉得,如果向医疗过失委员会投诉,对方调查出结果当然最好,若是没有结果也无所谓,反正,本来就已无法挽回了。 “既然如此,就尽快在这个星期内办妥投诉手续。要写谁的姓名呢?” “姓名?” “投诉人啊!是写你还是我?我是无所谓,不过以你的名义投诉会比较好。” “但是.我很忙……” “申诉文件我帮你只要在上面盏章就行了。” “还有,委员会或许会要你出面接受询问。” “我?” “会问你手术前后当时的情形。” “不会是现在吧?” “当然,即使在要你,也是很久以后的事。” 冬子又啜饮一口咖啡。咖啡凉了,苦涩味增加。她问:“你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帮我?” “这和你毫无关系吧?” “对你而言,这是很严重的问题,而且,我本来就不信任医师。” “家母是因心脏插入导管而死。” “令堂去世了?” “我念高校时,家母被医师由静脉向心脏插入导管而在途中死亡,在那之前根本没事的。” “但是,令堂生病了吧?” “当然心脏有毛病,但卸不至于死亡,那绝对是医师的错误,可是对方却硬说是家母的体质特异才有这样的结果。我记得当时家父和妹妹都哭了。若是现在,我绝对不会放过那位医师。” 冬子忽然觉得船津很成熟了。 “所以,有一段时期我打算当医师,彻底追查出家母的死因。” “可是.我喜欢美术和建筑,另一方面认为因那种理由想当医师,动机有问题。” “所以才念建筑。” “因此,直到现在我仍无法信任医师。说出来很可笑,但,借着这次调查医院之事,我觉得好像在替家母报仇。” 冬子,不论结果如何,既然子宫已经无法挽回,还是挣脱不了空虚感的束缚。 “即使这样,我们很久没见面,你最近做些什么事?”冬子改变话题。 “什么也没做。” “我还以为你在和年轻恋人约会呢?” “你曾想过我吗?” “当然有。” “不知道为什么没打电话给你吗?” “不知道为什么?” “以前我不知道你和所长的关系。”船津伸了伸手肘。“亦即,不知道你们是亲密关系。” “我真傻,第一次帮所长跑腿就该知道。直到上次听说你去九州……” 冬子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默默低垂着头。 “我要先说明,我不是恨你或所长,我喜欢所长,更喜欢你,帽子时装秀那天,坦白说,我很想去,却又怕打扰你们……” “船津……” “可是,明白一切后,我反而松了一口气。”船津勉强挤出笑容,说:“我们走吧!” 冬子环顾四周。刚才进来几乎客满的座位,不知何时只剩下约一半客人了。她拿帐单,站起身,到收银台付帐时,“含羞草馆”的老板娘对她眨眨眼。走出店外,暖和的夜风吹拂着脸颊。 傍晚,电台报告气象时说今天的平均温度提高将近十度,好像六月中旬般温暖。 已经九时过后,但或许因为暖和,马路上还是有很多行人。有小摊贩在橡树下卖项链和胸针。 “要去哪里?”边走向原宿车站,船津问。 “今天想直接回家。” “是刚才的话让你不高兴?” 船津提到冬子和贵志的关系,冬子没有理由抱怨,也知道有一天船津会知道一切。 “可是,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边走,船津边说:“不管你和所长是何种关系,我还是喜欢你。” “不行,你不能讲这样的话。” “我是真心的,并非开玩笑。” 两人来到灯光明亮的餐厅前。隔着面向马路的玻璃窗,有年轻情侣在进餐。 “无论如何,请你记住这句话。” “谢谢。”冬子道谢。“那么,我要从这里搭车回家了。” “我送你。” “不必啦,很近的。”冬子朝驶近的计程车招手。 也不知脸津是否死心,一逞沉默不语。但,等计程车停住后,才又开口说:“填写好向医疗过失委员会投诉的申诉书之后,我会带去找你。” “你很忙,不必特地庶烦了。” “不会腐烦。对了,我正在调查之事,所长不知道吧?” “当然,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 “这样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