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理方面可能出现的恶化,冬子觉得实在难以启齿。 “那你打算怎么办?” “想下个星期或者什么时候做手术……” “要那么快?” “不行吗?” “我下个星期三前后要去欧洲两个星期。” “这事呀,中山夫人告诉我了。” “是啊,前几天的酒店大堂里碰见她。” “还邀请人家要不要去喝一杯,人家可是很感激的呐。” “也许是吧。” “还说跟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呢。……” 冬子一说完,就感到好笑。自己已经和别人分了手,怎么还能对他是不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说三道四呢。 “等我从欧洲回来不行吗?” “等什么?” “我是说稍微推迟一下手术,行不行。” “你不用操心我的事情。” “可你总得做点准备什么的吧。” “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冬子嘴上拒绝着,心里觉得好笑。 贵志心里怎么想呢?纯粹因为关心,抑或多少对自己还有些眷恋?那又如何解释分手两年来杳无音讯这一事实呢? 不过,说起来,冬子自己也不理直气壮。 身体不好,也不至于非得打电话找贵志不可,悄悄地自己一个人去医院就行了,干吗要主动打电话呢? 今天两个人在这里见面,说到底,也都是因为冬子自己。 两年前分手之际,冬子说,“今后就做一对朋友吧。”当时以为这样就可以彻底斩断男女之间的所有瓜葛。 事实上,过去这两年,两个人之间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现在回头去琢磨,当时提出做朋友,其实就是因为这样还可以不必彻底分开,不用相互遗忘对方,可以永远保持某种联系。如果真想干干脆脆分手,还有什么必要做朋友呢?相反,完全可以去厌憎对方,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咒骂对方。 或许,利利落落地分手不过是出于自我安慰,到头来,只是一种自我原谅、依赖对方的表现而已,真正的目的其实在于逃避分手的痛苦。 现在两个人又聚在一起,真的是出于所谓的友情吗? 冬子陷入沉思,手里的叉子也停了下来。 贵志说有什么事的话跟他联系,的确发生了为难的事情,所以自己打了电话,之后两个人见面、用餐,这些并无可厚非,在普通朋友来说是常事。 不过,冬子自己十分平静,大概是因为想将自己的病情说约对方听,心里特别坦然。贵志自然地动着刀叉,没有半点局促的样子。 分手后的男女可以这么轻松自在地在一起吗…… “你想什么?” 贵志手里执着酒杯,问: “担心手术?” “不是……” 冬子轻轻地摇摇头。 “别再担心自己的病,多吃点东西才行呢。” 冬子点点头,心里暗忖道,这哪像分了手的一对人之间的对话。 晚餐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两个人又要了甜品。 冬子最终决定去代代木的医院手术,贵志也同意了。 “这么说,你还是决定下星期做?” “下星期做。” “估计没有什么事,不过你自己要当心。” 动手术的事,本来根本不需要贵志同意,不过,跟贵志说了以后,冬子觉得轻松了许多。 “你还准备上哪儿” “上哪儿……” “有事吗?” “没有。” “那一起去喝一杯吧。” 冬子看贯志一眼。 这人到底怎么了?难道要两个人忘记已经分手的事实,像朋友似的一起喝酒吗? “出去后再说吧。” 贵志拿着帐单站起来,冬子只能跟着。 贵志在门口和经理说了阵子活,然后上了电梯。 “现在喝酒没有影响吧?” “影响……” “我是说对你的病。” 见贵志的视线正落在自己的腹部,冬子下意识地挪了挪脚。 “应该没有啥关系。” 贵志自言自语着点了点头。 走出电梯,冬子发现大楼里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 “去赤坂的‘星期三早晨’吧,好久没有去了。” “去赤饭的‘星期三早晨’?” “怎么,你不想去?” 和贵志在一起那时,经常去“星期三早晨”。正好离赤坂的TBS不远,加上那里的妈咪以前当过制片人,客人多是些电视台、戏剧界的人。 冬子并非完全不想去,不过,跟贵志分手时,她曾在那里和妈咪喝到深夜,当然,妈咪也知道她和贵志分手的事。 “还常去吗?” “那以后大概去过一次或者两次,不过好久没有去了。” 贵志提出去两个人分手前常去的地方,冬子不知道他心里打什么主意,她自己倒也想见一见那位妈咪。 冬子没有再做声,贵志显然当她是同意了,过了马路,就招停了一部出租车,说“去赤假”。 出租车出了表参道,开始往左去。 “这次去欧洲,都去什么地方?” “就去荷兰和法国,不过主要是在阿姆斯特丹。我不在期间,有事就找上次送介绍信的那个人,好吗?” “你是说船津?” “他年纪不大,但挺精明。” 冬子想起来船津的名字叫海介。 进的“星期三早晨”门来,右手是酒台,呈L型,拐弯处有个卡座。还不到九点,除了酒台前坐着两组客人外,店里还没有其他人。 “稀客稀客……” 妈咪在酒台前和客人说着话,见两人进来,摊开手迎了上来。 “好久不见了。” “你还没有关门大吉啊。” “你还好说,自己从来都不见个影子。” 妈咪把手搭在冬子的肩头。“你好吗。” “嗳,马马虎虎。” 跟贵志分手时,搅得鸡犬不宁,之后就再也不曾露面,冬子觉得有些歉疚。 “贵志先生的酒应该还在的,不过肯定扑满了灰尘。” “不用理它啦,开瓶新的吧。” “真的,你们可真是好久都不来了。” 妈咪开了一瓶新酒,配好酒,又仔细端详了他们一番。 “都干些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干工作啦。”贵志答道。 不过,妈咪显然是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也难怪妈咪会好奇,两年前两个人一刀两断,现在又一起回来喝酒。 “前两天,中川老师来,还说起你们呐。” 中川老师,就是中川夫人的丈夫。中川教授跟贵志来过之后,时不时都来这里坐。 “老师还担心冬子呢,说像是又瘦了。” 教授大概是听夫人讲的吧。 “来,干杯干杯。” 妈咪给自己也调了一杯酒,三个人碰了碰杯子。 “以后可得经常来哟。冬子,现在又开了瓶酒,你可得常来啊。” 妈咪是个开朗性格的人,半开玩笑地说完,又问: “今晚两个人约会?” “约会?”贵志反问了一句。 “说真的,你们俩真的很般配。” “蚂咪,你别胡思乱想了。” “喔,是吗?你们俩的事我管不着,不过,以后经常来喝酒就行了。” “肯定来。” “也不一定非得跟冬子一起来不可。” 妈咪显然以为两个人已经重归于好,所以故意这样刺激。 冬子酒量很低,就算是兑过的酒,只要两、三杯下肚,就浑身发热,眼圈染上樱花般的淡粉红色。 贵志曾说冬子这种时候很妩媚,不过,冬子最多也只能喝到这个量,再多就浑身无力,而且变的饶舌。两年前和贵志分手时,和这位妈咪倾诉了一整夜,也是因为喝过了量。 半小时以后,冬子稍微有些酡红了。她并不曾打开随身带的化妆盒,光凭身上发热,她就估计得到了。 也难怪,她在“沙拉”喝了两杯葡萄酒,来这里后已经是第二杯威士忌了。 “再喝点吧。” 贵志劝她。 “不行,我不能再喝了。” 冬子用手遮住酒杯。 如果要喝,本来还能再喝些,但冬子觉着越喝就越会依恋贵志。虽然她自己没有什么自信心,不过还是觉得目前的生活挺好。 说真心话,从见到贵志的那一刻起,冬子就告诫自己不要在贵志面前垮下来。她对自己解释说,现在见他,纯粹是为了商量自己的病,一起吃饭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自己是有事见他,而不是单纯为了他才来见他。 为了见面,冬子自己心里前思后想的,可贵志却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听冬子说完看病的事,就享用起菜肴来,用完餐后又若无其事地邀请冬子到分手前经常一起去的酒吧来喝酒,而且,跟妈咪似乎也聊得挺开心。还是那个老样子,什么都满不在乎。 冬子感到厌憎,同时又感到亲切。 “怎么样,再去一家吧?” “我得回去了。” “你又没有什么要忙的。” “不过……” 冬子站起身来。 “怎么,你这么快就走啦?” 妈咪立即走了过来。 “以后你一个人也常来啊。” “一定来”。 冬子答应着走了出来。电梯上去了,两个人决定走楼梯下楼。 “你真的要回去?” 步下最后一个台阶,贵志问。 “嗳” “那我送你吧。” “不用,我一个人能回去。” “是吗。” 贵志顿住脚步,望着冬子。 “这么说,从欧洲回来之前是见不着你了。” 霓虹灯的晕光笼罩着他们。 冬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会改变想法。至少在走出“星期三早晨”前,她是想和贵志道别,自己直接回家的。 可是,突然之间,一切都变样了。 是由于尽管冬子一直说想自己一个人回家,可贵志还是自作主张招了部车送她,还是由于并排坐在幽暗的后座里,贵志非常贴近的缘故?可是,为什么从帕丽法兰西来赤坂时自己又能平静如水呢?一路上贵志也是在自己身边的呀。 想来想去,还是贵志那句“见不着了”打动了自己。千真万确的,从那一瞬间开始冬子突然想依偎在什么人的身旁。 贵志下周去欧洲,冬子要做手术,两个人能在一起尽情的,只有今天了。即使出发时去送他,人山人海的,最多也只能是交换个目光而已。 半个月后,贵志从欧洲回来,也许会来看望她,可那时她已经动过手术了。 自己健健康康的、完完整整的见贵志,这是最后一次了。从今往后,见着贵志的再也不会是完美无缺的自己了。也许,是这种莫名的寂寞深深困扰了自己? 车子穿过外苑,接近参宫桥的陆桥时,冬子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 “怎么啦?” “我怕……” 冬子感到恐惧。贵志没有做声,只是紧紧将冬子搂在怀里。 又是冬子表现了主动。嘴上说自己一个人回家,心里还是不愿意跟贵志分开,或许是内心的焦灼迫使冬子这样。 贵志不知是看穿了冬子的心思,或者真的认为冬子感到害怕,抱着她的肩头低声细语地道: “放心,不用担心。” “不用十天,就能出院的吧。” 冬子喃喃地说不要不要。 冬子恐惧的其实并不是住院。 当然,一个人去住院动手术是有些心里发慌,但更令她感到可怖的,是从今往后自己的身体不再完美,而且不单是皮肤,还有子宫,毕竟要给切掉一部份。 医生说不用担心,可一个女人,子宫给动过了,还能算个女人吗? 作为女人,今晚说不定是最后一个晚上了,今晚对贵志如此依恋,其实不过是对自己完美无缺的身体的依恋而已。 冬子搬来参宫桥的公寓,从来没有男人来过,自然,贵志也是第一次。 事实上,自从和贵志分手至今,冬子还没有过男人。 当然,有过几个男人在她身边出现,像服装学院的石川理事长,时装设计师伏木,还有S百货店负责进货的水田。 他们都对冬子十分热情,十分体贴,冬子也明白他们都想与自己发展超越一般的男女关系。只要冬子自己有意,找一个代替贵志的男人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其实,冬子也曾竭力让自己去喜欢别的男人。 她想,干脆再爱上一个男人,就能彻底逃避跟贵志分手的痛苦了,就可以不再去回忆与贵志在一起的日子。所以,她主动跟着他们去喝酒,想给自己找一个避难所。事实上,她曾借着酒力,让木田吻了自己。 然而,每回不管怎么放浪,冬子最后都是独自回家。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冬子这样放浪形骸,单凭她一个女人,要在竞争激烈的时装界坚持到现在,恐怕也不太可能。单身,又没有什么固定的男人,满脸的不自信,大概撩动了男人们的同情心。 石川自己的服饰沙龙,邀请冬子将她自己做的帽子拿去展览,木田决定百货店进她的货,伏木帮她安排帽子展,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主动提出来的。 然而,无论他们对自己多么好,冬子都没有想过要跨越最后一道防线。接受他们邀请去吃饭,开开心心地喝呀喝的,但一旦感觉到危险气氛,她就逃之夭夭了。 她自己寻找新的恋情,却又不能进入角色。 到底为什么…… 冬子不愿意承认这是因为自己念念不忘贵志。 和贵志已经结束了,是她自己主动明确要求分手的,她才不在乎贵志呢。她不断这样说给自己听。 可反过来说,不是自己还这样时时刻刻想着贵志,那又是什么? 贵志跟着冬子走进房间。 接着门廊的是十张榻榻米大的起居室,左边是杂物架和书架,中间是一套沙发和茶几,右边淡蓝色布帘后是厨房,靠厨房摆着餐桌。 中间的茶几上,冬子昨天刚插的白菊花和黄菊花仍十分灿烂。冬子一直坚持在房间里布置花卉,因为这样可以多少驱散孤身一人的寂寞气氛。 贵志走进房间,在沙发上坐下,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 “很漂亮啊。” “喝点什么吗?” “有白兰地吗?” “在杂物架上。” “不,我自己来。” 冬子刚要伸手,贵志自己欠身取出人头马来。 “平时就一个人待在这里。” “当然啦……” 冬子准备好白兰地洒杯,贵志一边倒洒,一边说: “还是挺相似的。” “什么挺相似的。” “房间的感觉。” “怎么会呢?” 冬子拚命摇着头。 从青山搬到这里来时,冬子或送或卖,把旧家具几乎都处理了。床、杂物架、沙发茶几,都是重新置的,唯一例外的恐怕只有衣橱和音响。总之,与贵志有关系的东西都扔了。冬子就是这么个有洁癖的人。 可他怎么还说跟青山那边的房间很相似呢? “挺安静,真不错。” 贵志啜了口白兰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冬子的房间虽然在三楼。可因为在坡顶上,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参宫桥车站那边的代代木森林,那上边白天是明媚的蓝天,现在则是深沉的夜空。 “那边明晃晃的是甚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