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了解,那你说说看。喏,你说说看。”驹子突然带着追问的口气说,“你瞧,说不出来了吧。尽撒谎。你这个人呀,挥霍无度,大大咧咧。你是不会了解我的。” 然后,她又放低声音说:“我很伤心啊。我太傻了。你明儿就回去吧。” “像你这样追问,我怎能说得清楚呢。” “有什么不能说清楚的?你就是这点不好。” 驹子无可奈何似地无言可对,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岛村自然会把自己挂在心上的吧?于是她显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说: “一年一次也好,你来啊。我在这里的时候,请一定一年来一次啊。” 她说期限是四年。 “回老家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还会出来做买卖呢。连滑雪板都给了人家才回去的。要说能够做到的,就只有戒烟了。” “是吗,以前你抽得很厉害的呀。” “嗯。我把宴会上客人送给我的,全都悄悄放在袖兜里,回去以后,有时能抖落出好几支。” “四年可是够长的。” “很快就会过去的。” “多温暖啊。”岛村把靠过来的驹子抱了起来。 “我天生就是温暖的嘛。” “这儿早晚已经很冷了吧?” “我来这里已经五年了。起初觉得呆在这种地方,不免有点凄凉。通火车之前,真荒凉啊。打你第一次来这儿以后,也有三个年头了。” 岛村心想:在不到三年里,来了三次,每次驹子的境况都有变化。 好几只纺织娘突然鸣叫起来。 “讨厌!”驹子说着,离开他的膝头,站起身来。 一阵北风,纱窗上的飞蛾一齐飞了起来。 岛村明知她那双虽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其实是合上了的浓密睫毛,他还是凑近看了看。 “戒烟以后发胖了。” 腹部的脂肪变得肥厚了。 这么一来,两人分手以后难以捉摸的感情,很快地又像原来那么亲密了。 驹子轻轻地把手按在胸脯上。 “一边变大了。” “傻瓜。是那个人的毛病吧。尽爱抚一边。” “瞧你,真讨厌!胡说。讨厌鬼!”驹子陡地变脸了。 岛村想起来了,正是这样子。 “以后告诉他两边要平均点。” “平均?叫我告诉他要平均点吗?”驹子温柔地把脸贴上去。 这房间在二楼,可癞蛤蟆在屋子围墙周围绕来绕去地鸣叫着。好像不是一只,而是两三只。鸣叫了好长时间。 从室内浴池上来,驹子完全放了心,又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诉说起自己的身世来。 她甚至谈了这样一件事情:在这里接受第一次检查的时候,她以为跟雏妓时一样,只把胸部敞开,所以被人家取笑,后来她竟哭了起来。她还如实地回答了岛村的询问。 “那玩意儿来得非常准,每月提前两天。” “可是那玩意儿来时出去赴宴,不感到麻烦吗?” “嗯,你连这个都晓得。” 每天到出名的温泉洗澡可以暖暖身子,而且为了赴宴往返旧温泉和新温泉之间还得走一里地,在山沟里又很少熬夜,所以身体健壮,不过还是长着一副艺妓常见的窄骨盆,骨架横里窄、纵里厚。尽管如此,她之所以能把岛村从老远吸引到这儿来,乃是因为她身上蕴藏着令人深深同情的东西。 “像我这样的人不知还能生孩子不?”驹子一本正经地问。她是说,眼下专跟一人交往,不就同夫妻一样吗? 岛村这才知道驹子有这样一个男人。说是从她十七岁那年开始跟了他五年。岛村很早以前就觉得有点惊讶。后来才明白驹子何以那么无知和毫无警戒。07 在她还是雏妓时就替她赎身的那个人死后,她刚回到港市,就马上发生了这样的事。驹子说,打开始到如今,她就讨厌那个人,同他总是有隔阂。 “能维持五年,总算是不错了。” “曾经有两次都快要分手哩。一次是在这里当艺妓,一次是从师傅家搬到现在这个家的时候。可是我的意志太薄弱了。我的意志实在太薄弱了。” 她说,那人是住在港市。因为把她安顿在那里不太方便,趁师傅来这个村子时就顺便将他带来的。人倒很亲切,可她从来未曾想过把自己许配给他,这事太可悲了。由于年龄相差很大,他只是偶尔来一趟。 “怎样才能断绝关系呢?我常常想,干脆做些越轨的事算了。真的这样想过啊!” “越轨多不好啊。” “越轨的事我做不来,还是天生做不来啊。我是很爱惜自己的身子的。要是我愿意,可以把四年期限缩成两年,可我不想勉强去做,还是身子要紧。勉强做了,也许会赚到许多钱。期限嘛,不让主家吃亏就行。每月本钱多少,利息多少,税金多少,加上伙食费,一算就明白了。够花就行,不勉强去做。碰上麻烦的宴会,厌烦死了,我就赶紧回来。要不是熟客点名叫,太晚了,客栈也不给我来电话。自己要是大手大脚,就成无底洞了。赚到够开销,那就可以了。本钱我已经还了一半以上。还不到一年呐。不过,零用钱什么的,每月也要花三十元。” 她说每月能赚一百元就够开支。上月赚得最少的人,是三百枝,合六十元。驹子赴宴九十多次,是最多的;赴宴一次,自己可以拿到一枝,因此对主家来说,虽吃点亏,但很快就会赚回来的。在这个温泉浴场里,没有一个人因增加债务而延长期限的。 第二天早晨,驹子仍然起得很早。 “我正梦见去打扫插花师傅的那间房子,就醒过来了。” 搬到窗边的梳妆台,镜里映现出披上红叶的重山叠峦。镜中的秋阳,明亮耀眼。 糖果店的女孩子把驹子替换的衣裳拿来了。 “驹姐。” 隔扇后面传来了呼喊声,却不是叶子那清彻的近乎悲戚的声音。 “那位姑娘怎么样啦?” 驹子倏地瞧了岛村一眼: “她经常上坟去。你瞧,滑雪场底下有块荞麦地吧,开着白花的。它的左边不是有个坟墓吗?” 驹子回去之后,岛村也到村里去散步。 在屋檐下,一个女孩子穿着全新的红色法兰绒雪裤在白墙边拍球。确实是一派秋天的景象。 有许多古色古香的建筑物,给人的印象仿佛是封建诸侯出巡的年代修建的。屋檐很深。二楼的纸拉窗只有一尺高,而且是细长条。檐前垂挂着一张芭茅编的帘子。 土坡上围着一道狗尾草的篱笆。狗尾草绽满了淡黄色的花朵。细长的叶子一株株地伸展开来,形似喷泉,实在太美了。 叶子在路旁向阳的地方铺上了草席子在打红小豆。 红小豆辉光点点地从干豆秸里蹦了出来。 叶子头上包着毛巾,大概没看见岛村吧。她叉开穿着雪裤的双腿,一边打红小豆,一边唱歌,歌声清彻得近乎悲戚,马上就能引起回声似的。 蝶儿、蜻蜓,还有蟋蟀, 在山上鸣叫啁啾, 金琵琶、金钟儿,还有纺织娘。 还有这样一首民歌:晚风吹拂,大乌鸦啊,蓦地飞离了杉林。但从这个窗口俯视下去,只见杉林前面今天也仍然飘流着一群蜻蜓。黄昏快降临了,它们匆匆地加快了飘流的速度。 岛村出发之前,在车站小卖部里找到了一本新版的这一带的登山指南,把它买了下来,漫不经心地阅读着。上面写道:从这房间远眺县界的群山,共中的一座山顶上有一条穿过美丽池沼的小径。在这附近的沼地上,各种高山植物的花朵在争艳斗丽。若在夏天,红蜻蜓漫天飘舞,有时停落在人们的帽子上、手上,有时甚至停落在眼镜框上,那股自在劲儿同受尽虐待的城市蜻蜓,真有天渊之别。 但是,眼前的一群蜻蜓,像被什么东西追逐着,又像急于抢在夜色降临之前不让杉林的幽黑抹去它的身影。 在夕晖晚照下,这座山清晰地现出了山巅上枫叶争红的景色。 “人嘛,都是脆弱的。据说从高处摔下来,就会粉身碎骨。可是,熊什么的,从更高的岩石山上摔下来,一点也不会受伤。” 岛村想起了今早驹子讲过的这句话。当时她一边指着那边的山,一边说岩石场又有人遇难了。 人如果有一层像熊一样又硬又厚的毛皮,人的官能一定很不一样了。然而,人都是喜欢自己那身娇柔润滑的皮肤。岛村一边沉思,一边眺望着沐浴在夕阳下的山峦,不禁有点感伤,恋慕起人的肌肤来。 “蝶儿、蜻蜓,还有蟋蟀……”不知是哪个艺妓,在提早吃饭的时间里,弹起拙劣的三弦琴,唱起这首歌来。 登山指南书上仅仅简单地记载着登山的路线、日程、客栈、费用等项目,反而使空想自由驰骋了。岛村头一次认识驹子,是从积满残雪、抽出嫩芽的山上,走到这个温泉村来的时候。现在又逢秋天登山季节,在这里远望着留下自己足迹的山峦,心儿不由得被整个山色所吸引。 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辞劳苦地登上山来,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典型的徒劳。正因为如此,这里边还有一种虚幻的魅力。 尽管远离了驹子,岛村还不时惦念着她,可一旦来到她身边,也许是完全放下了心,或是与她的肉体过分亲近的缘故,总是觉得对肌肤的依恋和对山峦的憧憬这种相思之情,如同一个梦境。这大概也是由于昨晚驹子在这里过夜刚刚回去的缘故吧。但是,在寂静中独自呆坐,只好期待着驹子会不邀自来,此外别无他法。听着徒步旅行的女学生天真活泼的嬉戏打闹声,岛村不知不觉间感到昏昏欲睡,于是便早早入眠了。 过不多久,好像就要下阵雨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驹子已经端坐在桌前读书。她身穿普通的绸子短和服。 “醒来了?”她静静地说罢,瞧了瞧岛村。 “怎么啦?” “睡醒了?” 岛村猜想:她是在自己睡着之后才到这里过夜的吧?他扫视了一眼自己的睡铺,拿起枕边的手表一看,这才六点半钟。 “真早啊。” “可是,女佣已经来添过火了。” 铁壶冒出水蒸气,活像一幅晨景。 “起床吧!” 驹子站起来坐到他的枕边。那举止非常像一个家庭主妇。 岛村伸了伸懒腰,就便抓住她放在膝上的手,一边抚弄着小手指头上弹琴磨出的茧子,一边说: “困着呢,天刚发亮嘛。” “一个人,可曾睡好?” “嗯。” “你还是没有把胡子留起来。” “对了,对了。上次分手时你说过让我蓄胡子。” “反正你会忘记的,算了。你总是剃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青痕。” “你平时卸下白粉,不也是像刚刮过脸一样吗!” “脸颊又胖了吧?脸色苍白,没有胡子,睡着的时候,脸儿滚圆,真有点怪哩。” “显得很柔和,不是很好吗?” “靠不住啊。” “讨厌,这么说,你一直盯着我?” “嗯!”驹子微笑地点了点头,突然又像着了火似地放声大笑起来,不知不觉地连握住他的手指的手也更加使劲了。 “我躲在壁橱里了。女佣完全没有发觉。”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躲进去的?” “不是刚才吗,女佣来添火的时候嘛。”她想起来又笑个不停。脸刷地红到耳朵根,好像要掩饰过去似地拿起被头一边扇一边说:“起床吧。叫你起床嘛!” “太冷了。”岛村抱着被子说,“客栈的人都起来了吗?” “不晓得,我从后面上来的。” “从后面?” “从松林那边爬上来的啊。” “那边有路吗?” “没有像样的路,但是近呀。” 岛村惊讶地望了望驹子。 “谁也不晓得我来。厨房里虽有人声,可大门还没打开呀。” “你又起得那么早。” “昨晚睡不着。” “你晓得下过一场阵雨吗?” “是吗?怪不得那边的山白竹都打湿了,原来下了阵雨。我回去了,你再睡一觉吧,请休息吧。” “我该起来了。”岛村仍握住她的手不放,猛地从被窝里爬出来,走到窗边,俯视她所说的登上来的地方,只见茂密的灌木丛尽头,展现一片繁衍生息的山白竹林。那地方是毗连松林的小丘半腰,窗跟前的地里种满了萝卜、甘薯、葱、芋头等,虽是一般蔬菜,但洒上了朝阳,叶子呈现出五光十色,给人一种初见的新鲜之感。 掌柜在通向浴池的廊子上,向池子里的红鲤鱼投掷饵食。 “看样子天气冷了,不大吃食了。”掌柜对岛村说过以后,久久地凝望着那些浮在水面的捏碎了的干蚕蛹。 驹子坐在那儿,显得非常娴雅,她对从浴池出来的岛村说: “在这样清静的地方做针线活儿多好啊。” 房间刚刚打扫过,秋天的朝阳一直照射到有点发旧的铺席上。 “你也会做针线活儿?” “问得多失礼啊。姐妹中我最辛苦了。回想起来,我长大成人时,正好家境困难。”她自言自语地说过之后,又突然提高嗓门:“如果女佣带着惊异的神色问我:‘驹姐,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总不能三番五次地躲在壁橱里呀。真不好办啊。我要回去了。实在太忙呀。睡不着,我想洗个头。早晨不洗,要等头发干了才能去梳头师那儿,就赶不上午宴的时间了。虽然这儿也有宴会,但到了晚上才派人来告诉我,我已经答应别人了,不能来了。今儿是星期六,特别忙,不能来玩了。”驹子虽然这么说,但却没有站起来要走的意思。 她决定不洗头了。她把岛村邀到了后院。廊下的过道上摆着驹子的湿木屐和布袜子,她刚才大概就是从那儿偷偷地溜进来的吧。 看样子无法通过她刚才扒拉开草丛登上来的那片山白竹了,所以只好沿着大田边向有水流声的方向走下去。河岸陡削,形成了一道悬崖绝壁。从栗树上传来了孩子的声音。有几颗毛栗落在他们脚底下的草丛里。驹子用木屐踩碎外壳,把栗子剥出来。都是些小栗子。 对岸陡削的半山腰上开满了芭茅的花穗,摇曳起来,泛起耀眼的银白色。虽说白得刺眼,可它却又像是在秋空中翱翔的一种变幻无常的透明东西。 “到那边去看看吗?可以看到你未婚夫的坟墓呢。” 驹子陡地跷脚站起来,直勾勾地盯住岛村,冷不防地将一把栗子朝他的脸上扔去: “你尽把我当傻瓜来作弄!” 岛村来不及躲闪,栗子咚咚地打在他的额头上,痛极了。 “这座坟同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去看呢?” “为什么这样认真呢。” “对我来说,那着实是一件正经事。不像你那样玩世不恭。” “谁玩世不恭啦?”他有气无力地嘟哝了一句。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是我的未婚夫呢?以前不是跟你讲得很清楚了吗?不是未婚夫嘛,你忘记了?” 岛村并没有忘记。 “师傅嘛,也许曾考虑过让少爷和我结婚。可也是心里想想而已,嘴里从来也没有提过。师傅这种心思,少爷和我都有点意识到了。然而,我们两人并没有别的什么。从来都是各自生活的。我被卖到东京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给我送行。”他记得驹子曾这样说过。 那个男人病危了,而她却到岛村那里过夜。她还仿佛要委身于他似地说:“我爱怎样就怎样,一个快死的人怎能禁得住我呢?” 正好在驹子送岛村到车站的时候,叶子赶来告诉她:病人不行了,要接她回去。尽管如此,驹子坚决不肯回去。因此,好像临终也没有见一面。由于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岛村越发记住那个叫行男的男人了。 驹子总是避而不谈行男的事。即使不是未婚夫妻,但为了给他赚一笔疗养费,不惜在这里当艺妓,那无疑也是一件“认真严肃的事情”吧。 岛村虽然挨了一把栗子,可也没有生气的样子。驹子顿时觉得有点奇怪,一下子软瘫瘫地靠在岛村身上: “嗯。你真是个老实人。你好像有什么伤心事?” “孩子们在树上要看见咱们的。” “东京人真复杂,实在难捉摸啊。周围吵吵闹闹的,心不在焉吧?” “什么都心不在焉了。” “有朝一日连对生命也心不在焉了?上坟去吧。” “唔。” “你瞧,你压根儿就不想上什么坟。” “只是你自己感到拘束罢了。” “我一次也没有来过,是有点拘束哩。说真的,一次也没有来过。现在师傅也一起埋葬在这里,我想起来,真对不起师傅。事到如今,更不想上坟了。这种事真叫人扫兴啊。” “你这个人才真是复杂呢。” “为什么?既然同活着的人无法把事情说清楚,至少对死去的人也要说明白啊。” 穿过寂静得几乎连冰水滴落的声音都能听见似的松林,沿着铁路走过滑雪场下方,就有坟地了。在田埂稍高的一个角落里,只立着十来座旧石碑和地藏菩萨。每座坟都显得十分寒碜,光秃秃的,没有鲜花。 然而,地藏菩萨后面那低矮的树荫里,突然现出了叶子的上半身。刹那间,她像戴着一副假面具似的满脸严肃的神色,用熠熠的目光尖利地对这边睃了一眼。岛村冷不防地向她行了一个礼,就在原地站住了。 “叶子,你早啊。我去找梳头师……”驹子说了半句,突然吹来一阵旋风,像要把他们刮跑似的,她和岛村都缩成一团。 一列货车轰隆隆地从他们旁边擦身而过。 “姐姐!”喊声穿过隆隆的巨响传了过来。一个少年从黑色货车的车门挥动着帽子。 “佐一郎,佐一郎!”叶子喊道。 这是大雪天在信号所前呼喊站长的那种声音。像是向远方不易听见的船上的人们呼喊似的,话音优美得近乎悲戚。货车通过之后,就像摘下了遮眼布,可以清楚地看到铁路那边的荞麦花,挂满在红色的茎上,显得格外幽静。意外地遇见叶子,以至两人几乎没有留意火车奔驰而来,这一下子仿佛什么都给这列货车刮跑了。 尔后,叶子的声音似乎比车轮声留下了更长的余韵。这是荡漾着纯洁爱情的回声。 叶子目送着火车远去。 “我弟弟乘这趟车,我真想到车站去看看。” “可是,火车不会在站上等你的呀。”驹子笑了。 “是啊。” “我呀,才不给行男上坟呢。” 叶子点点头,犹疑了一会儿,在坟前蹲下,双手合十膜拜起来。 驹子依然呆立在那里。 岛村把视线移开,看了看地藏菩萨。地藏菩萨有三面长脸,除了放在胸前合十的双手以外,左右还各有两只手。 “我要梳头去啦。”驹子对叶子说罢,就沿着田埂,向村子那边走去。 从一株树干到另一株树干,拴上好几层竹子和木棒,像晒竿一样,把稻子挂在上面晾干,看起来仿佛立着一面高大的稻草屏风。当地土话把它叫做“哈蒂”。——岛村他们经过的路旁,老乡也做了这种“哈蒂”。 姑娘轻轻地扭动了一下穿着雪裤的腰身,把一束稻子抛了上去,高高攀在晾晒架上的男子,灵巧地接住,连捋带理地把它分开,挂在晒竿上,专心地重复着熟练而麻利的动作。 驹子好像估量贵重物品似的,把“哈蒂”上的垂穗托在掌心上掂了几下:“多好的稻子,就是摸摸它,心情也舒畅哩。同去年大不相同啊!”说着,她眯缝着眼睛,好像在欣赏稻子,顿有感触。在她的头顶上空,低低地飞过一群散乱的麻雀。 路旁的墙上贴着一张旧招贴,上面写着:“插秧工的工资合同规定,日薪九角,包伙。女工打六折。” 叶子的屋前也有这种“哈蒂”。她的家修建在公路旁稍稍洼下去的大田里,高高的“哈蒂”拴在院子左边沿着邻居的白墙种着的一排柿子树上。在大田和院子接壤的地方,即柿子树上的“哈蒂”成直角处,也拴有“哈蒂”,在它的一头开了一个入口,可以从这些稻穗底下钻进去。这活像是用稻草而不是用草席盖起来的草棚子。在这块大田里,枯萎了的西番莲和蔷薇的跟前,青芋在伸展着繁茂的叶子。养着红鲤的荷池在“哈蒂”那头,已经看不见了。08 驹子去年住过的那间蚕房的窗扉也被遮住了。 叶子有点生气似地低下头,从稻穗的入口回去了。 “只她一个人住在这家吗?”岛村目送着叶子稍向前弓的背影问道。 “不见得吧。”驹子莽撞地说,“啊,讨厌!我不去梳头了。就是你多嘴多舌,打扰了人家上坟。” “是你固执己见,不愿在坟头见人家吧。” “你不了解我的心情啊。过一会儿有空,我再去洗头。也许会晚些,还是一定要去的。” 已是夜半三点钟了。 响起了一阵猛地推开拉门的声音,把岛村惊醒,驹子突然横倒在他的身上,胸脯剧烈地起伏,急喘着气说: “我说过要来,不就来了吗。说过要来就来了嘛。” “看你,喝得醉醺醺的。” “嗯,我说过要来就来了嘛。” “哦,是来啦。” “来这里的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见五指啊。唔,好难过啊!” “亏你能爬上那段坡路。” “管它呢,哪管得了这许多!”驹子“嗯”地一声,猛然把身子仰了过来滚动着,岛村被压得难受,想爬起来,可因为是突然被惊醒的,摇晃两下,又倒了下去,头枕在热乎乎的东西上,他不禁吃了一惊。 “简直像一团火,傻瓜!” “是吗,是火枕嘛,会把你烧伤的啊!” “真的。”岛村闭着眼睛,一阵热气沁进脑门,他这才直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随着驹子的激烈呼吸,所谓现实的东西传了过来。那似乎是一种令人依恋的悔恨,也像是一颗只顾安然等待着复仇的心。 “我说过要来就来了嘛。”驹子一个劲地重复着这句话。 “既然来过了,这就回去。我洗头去啦。” 不一会儿,她爬了起来,咕嘟咕嘟喝起水来。 “这副样子,怎能回去呢。” “我要回去。我有伴嘛。洗澡用具哪儿去啦?” 岛村站起来开亮了电灯。驹子用双手捂住脸,伏在铺席上。 “讨厌!”她身穿元禄袖[元禄袖,一种仿元禄年间(1688—1703)流行的窄袖缀金银细丝花纹的和服。]的华丽夹衣,披着一件黑领睡衣,系上了窄腰带。因此看不见衬衫的领子,醉得连赤脚的脚板都泛红了,好像要躲藏起来似地缩着身子。这副模样显得特别可爱。 她好像把洗澡用具都扔了,香皂、梳子散落一地。 “给我剪吧,我把剪刀也带来了。” “剪什么?” “这个呀!”驹子把手伸到发髻后面,“在家就想把头绳剪掉,可手不听话,就顺道绕到这里请你给剪剪。” 岛村把她的头发分开,把头绳剪断。每剪一处,驹子就把假发拂落,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现在几点了?” “已经三点了。” “哎哟,这么晚了?别连真发都剪掉哟!” “扎得那么多呀。” 他抓起一大把头发,头发散出一股热气。 “已经三点了吗?大概从宴会回来,一躺倒就那么睡着了。我同朋友约好了,所以她们才来邀我的。她们准以为我上哪儿去了。” “她们等着你吗?” “我们三人进公共浴池啦。本来有六场宴会,只转了四场。下礼拜是红叶季节,又够忙的了。谢谢你。”驹子一边梳理散开了的头发,一边仰起脸来,甜滋滋地抿嘴笑了起来,“管它呢。嘻嘻嘻,多可笑啊。” 说罢,她无可奈何地捡起一束假发。 “让朋友久等了,我该走啦。回来就不再到你这里了。” “看得见路吗?” “看得见。” 但是,她踩住了衣服的下摆,摇晃了几下。 岛村想起她每天抽空来两次,都是在早上七点和半夜三点这样不寻常的时间,也就感到非同一般了。 伙计们跟新年装饰松枝一样,正在客栈门口装饰着枫枝。 这是一种欢迎赏枫游客的表示。 临时雇佣的伙计用傲慢的口气指点着,并自嘲似地说:自己是到处奔波谋生计的。有一种人从枫叶嫩绿时分到枫红季节这段时间来这里附近的山上温泉干活,冬天则去热海、长冈等伊豆温泉浴场谋生。他就是这种人当中的一个。每年不一定在同一客栈干活。他好卖弄在伊豆繁华温泉浴场的经验,背地里尽唠叨这一带接待客人工作的短处。他那副搓着手死乞百赖拉客的样子,表露了毫无诚意的态度。“先生,您见过通草果吧,想吃的话,我给您拿去。”他对散步回来的岛村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把通草果连同蔓藤系在挂满红叶的枫枝上。枫枝大概是从山上采来的,足有屋檐高,那鲜艳的颜色,顿时把大门口装饰得明亮起来,片片红叶也大得惊人。 岛村拿着冰凉的通草果看了看,无意中朝帐房那边望去,只见叶子正坐在炉旁。 内掌柜正守着铜壶温酒。叶子同她相对而坐,每次被问到什么,她都痛痛快快地点头。她既没有穿雪裤,也没有穿短和服,穿的是一身像刚刚浆洗过的绸子和服。 “是来帮忙的?” 岛村若无其事地问了问伙计。 “是啊,人手不够,多亏她来帮忙。” “同你一样吗?” “嗯。她是个乡村姑娘,与众不同啊。” 叶子总是在厨房里帮忙,从没赴宴陪过客。客人多了,厨房里女佣的声音也大起来,可却没有听到叶子那优美的声音。负责岛村房间的那个女佣说,叶子有睡前入浴,在浴池里唱歌的怪癖,但他从没有听见过。 然而,一想起叶子在这家客栈里,不知为什么,岛村对找驹子也就有点拘束了。尽管驹子是爱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种空虚感,总把她的爱情看作是一种美的徒劳。即使那样,驹子对生存的渴望反而像赤裸的肌肤一样,触到了他的身上。他可怜驹子,也可怜自己。他似乎觉得叶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种像是看透这种情况的光芒。他也被这个女子所吸引了。 岛村即使没有唤驹子,驹子不用说也是常常来找他的。他去溪流尽头观赏红叶,曾打驹子家门前走过,那时候,她听见车声,断定又是岛村,便跑到外面来看。岛村却连头也不回。她就说他是个薄情郎。她只要被唤到客栈,没有不去岛村的房间的。去浴室的时候,也顺便走来了。若有宴会,就提前一个钟头来,一直在他那里玩到女佣来叫她。她还常常从宴会上偷偷溜出来,对着梳妆镜修整面容。 “我这就去做工,打算赚点钱。噢,赚钱,赚钱啊!”说罢,她站起来就走了。 不知为什么,她回去的时候,总爱把带来的拨子、短和服这类东西撂在他的房间里。 “昨晚回来,没烧热水。在厨房叽哩哐当地摸了半天,用早餐剩下的黄酱汤泡了一碗饭,就着咸梅吃。凉飕飕的。今早没人来叫我,醒来一看,已是十点半。本来是想七点起来的,却起不来了。” 她把这样一些琐事,以及转了哪几家客栈,宴席上的情形等都一五一十地向他说了一遍。 “我还会来的。”她一边喝水,一边站起来说,“或许不来了。三个人要陪三十人,忙得不可开交,溜不出来哩。”然而,过了不多久,她又来了。 “真够呛啊!三十个客人,只有三个人陪。她们又是一老一少,我可够呛哩。那些客人太小气了,一定是什么旅行团体。三十人嘛,至少要有六个人陪才是。我现在去,喝几杯吓唬吓唬他们。” 每天都这样,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就连驹子自己也不免感到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但她那副近似孤独的样子,反而显得她越发娇媚了。 “走廊响起声音,多难为情啊!就是悄悄走,人家也会晓得的呀。我打厨房经过,人家就取笑我说:‘阿驹,又到山茶厅去啦?’真想不到我还在这种事情上顾忌人家多心啊。” “地方小,不好办吧?” “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那就坏了。” “是啊。在这种小地方,一有点坏名声,可就完了。”驹子马上抬头笑眯眯地说,“唔,没关系,我们到哪儿都可以干嘛。” 这种充满真情实意的口气,使坐食祖产的岛村感到非常意外。 “说真的,在哪儿干还不是一样。何必想不开呢。”岛村从她那种无所谓的语调中,听出了她的心声。 “那样就行了。因为惟有女人才能真心实意地去爱一个人啊。”驹子脸上微微发红,她垂下了头。 后领空开,从脊背到肩头仿佛张开了一把白色的扇子。她那抹上了厚脂粉的肌肤,丰满得令人感到一种无端的悲哀。看起来像棉绒,又像什么动物。 “如今这世道嘛。”岛村嘟哝了一句,却又觉得这话分明是虚假的,不禁有点寒心。 然而,驹子却天真地说:“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啊!”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脸来,茫然若失地补上一句:“你不知道吗?” 她那贴身的红色内衣看不见了。 岛村正在翻译瓦勒里[保尔·瓦勒里(1871—1945),法国象征派诗人、评论家]和阿阑[阿阑(1868—1951),法国哲学家、评论家]的作品,还有俄国舞蹈盛行时期法国文人墨客的舞蹈理论,打算印很少的一些精装本自费出版。这些书对于今天的日本舞蹈界恐怕没有什么用处。要说这一点,反而使他感到放心,也未尝不可。通过自己的工作来嘲笑自己,恐怕也是一种撒娇的乐趣吧。说不定由此可以产生他那悲哀的梦幻世界,所以也就毫无必要急于出来旅行了。 他仔细地观察着昆虫闷死的模样。 随着秋凉,每天都有昆虫在他家里的铺席上死去。硬翅的昆虫,一翻过身就再也飞不起来。蜜蜂还可以爬爬跌跌一番,再倒下才爬不起来。由于季节转换而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静静地死去。可是走近一看,只见它们抽搐着腿脚和触觉,痛苦地拼命挣扎。这八铺席作为它们死亡的地方,未免显得太宽广了。 岛村用两只手指把那些死骸捡起来准备扔掉时,偶尔也会想起留在家中的孩子们。 有些飞蛾,看起来老贴在纱窗上,其实是已经死掉了。有的像枯叶似地飘散,也有的打墙壁上落下来。岛村把它们拿到手上,心想:为什么会长得这样的美呢! 防虫的纱窗已经取了下来,虫声明显地变得稀落了。 县界上的群山,红锈色彩更加浓重了,在夕晖晚照下,有点像冰凉的矿石,发出了暗红的光泽。这时间正是客栈赏枫客人最多的时候。 “大概本地人要举行宴会,今晚不能来了。”当天晚上驹子来到岛村的房间告诉他又走了。不久大厅里就响起了鼓声,不时扬起了女人的尖叫声。在一片喧嚣中,意外地从近处传来了清越的嗓音。 “对不起,里面有人吗?”叶子喊道。“这个,驹姐让我送来的。” 叶子立在那儿,像邮差似的伸手递了过去,然后慌忙跪坐下来。当岛村打开这张折叠的纸条时,叶子已经渺无踪影了。岛村连一句话也没说上。 白纸上只歪歪斜斜地写着这样几个字:“今晚闹得很欢,我喝酒了。” 但是,没过十分钟,驹子就拖着碎乱的脚步走了进来。 “刚才那孩子送什么来没有?” “送来了。” “是吗?”她快活地眯缝着一只眼睛说,“唔,真痛快。我说去叫酒,就偷偷地溜出来了。被掌柜发现,挨了一顿骂。酒真好哩,即使挨骂,我也不在乎。啊,真讨厌,一来到这里就醉了。我还得去啊。” “你连指尖都泛起好看的颜色哩。” “呃,做生意嘛。那姑娘说了什么啦?惊人的妒忌之火在燃烧,你知道吗?” “谁?” “要烧死人的。” “那位姑娘也在帮忙吗?” “她端着酒壶,站在走廊犄角上,直勾勾地盯着眼睛闪闪发光,你喜欢那种眼睛吧?” “她一定是觉得这场面下流,才这么盯着的吧。” “所以我写了张字条让她送来。我想喝水,请给我一点水。谁下流?女人若不曾坠入情网是不知道谁下流的呀。我是醉了吗?” 驹子打了个趔趄,一把抓住梳妆台的边,定睛照了照镜子,然后挺直身子,撩了撩衣服的下摆就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喧闹声骤然沉寂下来。大概是宴席散了吧。间或听到远处传来了杯盘的碰撞声。岛村心想:驹子也许被客人带到别的客栈,参加第二场宴会去了吧?这时,叶子又送来了驹子的折叠字条。 字条上面写道:“山风厅作罢了,现在去梅花厅,回家时顺便来看你。晚安。” 岛村有点不好意思似地苦笑着说: “谢谢,你来帮忙了?” “嗯。”叶子在点头的一瞬间,用她那双尖利而美丽的眼睛睃了岛村一眼。岛村感到狼狈不堪。 这位姑娘他以前也见过几次,每次总是给他留下感人的印象,可当她这样无所事事地坐在他跟前时,他反而感到特别不自在。她那副过分认真的样子,看起来仿佛总是处在一种异常事态之中。 “你好像很忙吧?” “嗯。可是,我什么也不会。” “我见过你好几次了。最初那次是在回来的那趟火车上,你照顾一个病人,还向站长拜托你弟弟的事,你还记得吗?” “嗯。” “听说你睡前要在浴池里唱歌,是吗?” “哟,多不礼貌,真是的!”这声音优美得令人吃惊。 “我觉得你的事我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是吗,你听驹姐说的吧?” “她什么也没说。甚至好像不太愿意谈你的事。” “是吗。”叶子悄悄地把脸背转过去,“驹姐是个好人,可是挺可怜的,请你好好待她。” 她快嘴说了出来,末尾稍带点颤音。 “可是,我并不能为她做什么事。” 看起来叶子好像连身子也要颤抖起来了。岛村把视线从她那充满警惕的脸上移开,带笑地说: “也许我还是早点回东京去好。” “我也要去东京哩。”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 “那么,我回去时带你去好吗?” “好,就请你带我去吧。” 她若无其事,然而语气却是认真的。岛村大为吃惊。 “只要你家里人同意。” “什么家里人,我只有一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弟弟,我自己决定就行。” “在东京有什么地方可以投靠的吗?” “没有。” “你同她商量过了吗?” “你是说驹姐?她真可恨,我不告诉她。”叶子这么说过之后,也许是精神松懈下来了,眼睛有点湿润。她仰头望了望岛村。岛村感到有一股奇妙的吸引力,可不知怎地,这样一来,反而燃起了对驹子炽热的爱情。他觉得同一个不明身世的姑娘近似私奔地回到东京,也许是对驹子的一种深深的歉意,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你同男人走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呢?” “总之,你要先考虑好在东京的落脚点,还有,打算干什么;要不,岂不是太危险了吗?” “一个女人总会有办法的。”叶子盯住岛村,非常优美地提高尾音说:“你不能雇我当女佣吗?” “什么?当女佣?” “我并不愿意当女佣。” “前次你在东京干什么呢?” “当护士。” “在医院还是在学校?” “不,只是打算罢了。”09 岛村又想起叶子在火车上护理师傅儿子时的情景,也许在那真挚的感情中表露了叶子的愿望。他想着想着,抿嘴笑了。 “那么,这次你是想去学护士的罗?” “我已经不想当护士了。” “你这样漂泊无着怎么行呢。” “哎哟,什么漂泊不漂泊的,管它呢。”叶子反驳似地笑了。 这笑声清越得近乎悲戚,听来不像呆痴的样子。然而这声音陡然扣动了岛村的心弦,尔后又消失了。 “有什么可笑的呢?” “可不是吗,我就只看护过一个人嘛。” “什么?” “我再也不愿干了。” “是吗。”岛村又一次遭到突然袭击,轻声地说,“听说你每天都到荞麦地上坟去?” “嗯。” “你以为你一辈子再不会看护别的病人,给别的人上坟了吗?” “不会啦。” “可是,你舍得离开那座坟到东京去?” “哦,对不起,请你把我带去吧。” “驹子说啦,你是个可怕的醋瓶子。他不是驹子的未婚夫吗?” “你是说行男?不对,不对!” “那你为什么怨恨驹子?” “驹姐?”叶子好像呼喊站在面前的人似的,目光闪闪地盯着岛村说:“请你好好对待驹姐。” “我什么也不能为她效劳呀!” 泪水从叶子的眼角簌簌地涌了出来,她抓起一只落在铺席上的小飞蛾,一边抽泣着一边说: “驹姐说我快要发疯了。” 她说罢忽然走出了房间。 岛村感到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叶子像要扔掉那只被捏死的飞蛾似地打开了窗户,只见醉醺醺的驹子正欠起身子同客人猜拳,把客人直逼得束手无策。天空昏暗起来。岛村走进室内温泉去了。 叶子也带着客栈的小孩子,走进了旁边的女浴池。 叶子让孩子脱衣洗澡,话语特别亲切,像带着几分稚气的母亲说的,嗓音悦耳动听。 然后,她又用这种嗓音,唱起歌来: …… …… 出了后院看呀看, 一共六棵树呀, 三棵梨树, 三棵杉。 乌鸦在下面 营巢, 麻雀在上面 做窝。 林中的蟋蟀 啁啾鸣叫。 阿杉给朋友来上坟, 来上坟啊, 一个,一个,又一个。 这是一首拍球歌。她用一种娇嫩、轻快、活泼、欢乐的调子唱着,使岛村觉得刚才那个叶子犹如在梦中出现似的。 叶子不停地跟孩子说话。她站起身来,离开浴池以后,那声音就像笛声一样,依然在那儿旋荡。在乌亮、破旧的大门地板上,放着一个三弦琴桐木盒。这时夜阑人静,不由地拨动了岛村的心弦。他正念着琴盒所属的那个艺妓的名字,驹子从响起洗餐具声的那边走了过来。 “你在看什么啦?” “她在这儿过夜吗?” “谁?哦,它?你真傻,要知道这个玩意儿是不能带来带去的呀。有时一放就是好几天哩。”她刚一笑,又长吁短叹了几声,然后闭上眼睛,松开衣襟,摇摇晃晃地倒在岛村身上了。 “喂,送我回去吧!” “不要回去了吧?” “不行,不行,我得回去!还有另一个宴会,大家都跟着去陪第二个宴会了,就只有我留下来。要是宴会在这儿举行还可以,不然朋友们回头找我去洗澡,我不在家,那就不好了。” 驹子虽然酩酊大醉,还是挺直身板走下了陡坡。 “你把那姑娘弄哭了?” “这么说来,她真的有点疯了。” “你这样看人,觉得有意思吗?” “不是你说她快要发疯的吗?她可能是一想起你这话儿,不服气,才哭起来的吧。” “那就好。” “可是没有十分钟的工夫,她进了浴池就用优美的嗓子唱起歌来。” “那姑娘有在澡堂里唱歌的怪癖。” “她一本正经地托付我要好好待你。” “真傻。可是,这样的事,你何必要对我宣扬呢?” “宣扬?奇怪,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那个姑娘的事,你就那么意气用事。” “你想要她?” “瞧你,说到哪儿去了!” “不是跟你开玩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总觉得将来可能成为我的沉重包袱。就说你吧,如果你喜欢她,好好观察观察她,你也会这样想的。”驹子把手搭在岛村的肩头上,依偎过去,突然摇摇头说:“不对。要是碰上像你这样的人,也许她还不至于发疯呢。你替我背这个包袱吧。” “你可不要这样说。” “你以为我撒酒疯儿?每当想到她在你身边会受到你疼爱,我在山沟里过放荡生活这才痛快呢。” “喂!” “别管我!”驹子急匆匆地逃脱开,咚地一声碰在挡雨板上。那里是驹子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