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我,吉姆,”他走过来后说,“我是个有头脑的人。我现在已站到乡绅的一边。我知道你把船开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干的,但船肯定是安全的。我猜汉兹和奥布赖恩的尸体已泡烂了。我一直信不过这两个家伙。你记着:我什么也不问,我也不希望别人问我。我知道自己输定了,我也知道你是个可靠的小家伙。啊,你是这么年轻。你和我一起可以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他从酒桶里倒了些白兰地。“你要不要尝两口,伙计?”他问。我谢绝了。“那我就自己喝一口,吉姆,”他说,“我需要精神精神,麻烦事还多着呢。说起麻烦,我倒要问你:吉姆,大夫为什么把那张地图给了我?”我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绝非做作。他明白再问已没有什么必要了。“真的,他把地图给我了,”他说,“不过这里定有学问,毫无疑问。吉姆,是好是坏就不知道了。”他又喝了一口白兰地,摇了摇他那大脑袋,像是预先知道了未来凶多吉少。--------------------------------------------------------------宝岛二十九 黑券又至 那几个海盗商量了半天,其中一个才回到木屋来,再次向西尔弗敬了个礼(在我看来,略带点讽刺意味),想借火把暂用一下。西尔弗爽快地同意了,于是这个使者又出去,把我们留在漆黑的木屋中。“要刮风了,吉姆。”西尔弗说。这次,他对我已变得非常友好和亲见。我走到最近的一个枪眼旁边向外看。一大堆火也烧得差不多了,烧剩下的灰反着又低又暗的光,我这才明白那些密谋者为什么要借火把。他们在木屋和栅栏之间的斜坡上聚成一堆:一个拿着火把,另一个跪在他们中间。我看见一把拔出的刀子在月光和火把下反射出五颜六色,其中几个像是俯身看着他在做什么;我只能看到他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我正在纳闷他这会儿怎么会拿着这东西。这时,跪着的那个人已从地上重又站起来,于是他们全体一齐向木屋走来。“他们过来了。”我说完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好像让他们发觉我在偷看,将有损于我们的尊严。“让他们来吧,孩子,让他们来吧,”西尔弗高兴地说,“我还留着一手对付他们呢。”门开了,五个人站在屋门口挤做一堆,把其中一个往前一推。他慢慢地走过来,每跨一步都要犹豫一下,向前伸出的右手握得紧紧的,要是在平时的任何场合,你看着一定会觉得可笑极了。“过来,伙计,”西尔弗喊道,“我不会吃了你的,把东西递给我,你这个傻大个儿。我懂得规矩,我不会难为一个使者。”经他这么一说,那个海盗胆子大了点。他加快脚步走上前来,把一件东西放在西尔弗手中,然后麻利地回到同伴的身边。厨子看了看交给他的东西。“黑券!不出所料。”他说。“你们从哪儿弄来的纸?天哪,糟了,你们看看,这下完了!闯大祸了。你们是从《圣经》上撕下来的,是哪个混蛋干的?”“糟了!”摩根说,“糟了!我说过什么来着?这事准定没有好结果,让我说着了不是?”“哼,这大概就是你们刚才商量决定的。”西尔弗继续说:“现在你们个个都不得好报。《圣经》是哪个王八羔子的?”“狄克的。”一个海盗说。“狄克,是你的吗?那就让狄克祷告吧。”西尔弗说,“狄克的好运这回算是到了头。你们瞧着我说的对不对。”但这时那个黄眼珠的大个子插了嘴。“收起你那套唬人的鬼话,约翰·西尔弗。”他说,“大伙一致决定按老规矩把黑券给你,你也按规矩把它翻过来看看上面写着什么,然后再说。”“谢了,乔治,”厨子应道,“你一向办事干脆,而且我很高兴地看到,乔治,你把规矩牢记在心。好吧,不管怎么说,让我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啊!‘下台’,是这么回事吗?字写得漂亮,跟铅印的一样,我敢保证,乔治,这不是你写的吗?你在这伙人中间的确是出类拔萃,你会当选下一届船长的,我不觉得奇怪。再将火把借我用一用,好吗?这烟斗吸起来不大通畅。”“行了,”乔治说,“你休想再骗人。你凭三寸不烂之舌尽装好人,可现在不顶用了。你还是从酒桶上跳下来,让我们投票选举。”“我还以为你真懂规矩呢,”西尔弗轻蔑地回了几句,“你要是不懂的话,我教你。别忘了,眼前我还是你们的船长。我要在这里直等到你们提出对我不满意的理由来,我再给你们答复。眼下的黑券连口饭都不顶。这以后,咱们再走着瞧。”“哦,”乔治答道,“你尽管听着,我们都照实说。首先,这趟买卖都让你给弄砸了,要是你敢推卸责任,算是一条好汉。其次,你让敌人白白溜出了这个鬼地方,我不晓得他们为什么想离开,但显然他们是希望这样的。再其次,你不让我们追击。哦,我们算把你看透了,约翰·西尔弗,你想脚踏两只船,这就是你的错处。还有最后一条,你竟偏向这小子。”“还有吗?”西尔弗沉着冷静地问道。“这些就足够了,”乔治反击道。“你这么不仁义,我们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早晚得死在烈日下,被晒成鱼干。”“好吧,现在我来答复这四条,让我一条一条地解释。你说这趟买卖都坏在我身上,是不是?你们都晓得我想要干什么,你们也知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今晚我们早就该回到伊斯班袅拉号船上,一个人也不会送死,稳稳当当的,而且我担保船舱里会装满了金银财宝!可是是谁碍了我们的事儿?是谁逼我下台,是你们选出来的合法船长吗?是谁在我们上岸的头一天就把黑券塞到我手里,弄这么个鬼把戏?啊,这把戏可真绝——也算上我一个。还真像伦敦城外正法码头上脖子上套着绳圈跳舞的水手玩的那套把戏。这到底是谁领的头?嗯,是安德森、汉兹还有你乔治·墨利!在这帮惹是生非的家伙中间,你是最后一个喂鱼的。你这个坏事的家伙居然还不要脸想谋权篡位当船长。老天有眼!这简直比天方夜谭还荒唐。”西尔弗停顿了一下,我从乔治及其同伙的表情上可以看出,西尔弗这番话没白说。“这是第一条,”被指控的西尔弗喊将起来,抹去额头上的汗,大嗓门震得房子直响。“哼!告诉你们,我懒得跟你们说话。你们不明事理,还没记性,我真弄不懂你们的爹妈怎么会放心让你们到海上来做水手、碰运气!我看你们只配做个裁缝。”“往下说,约翰,”摩根说,“另外几条呢?”“啊,另外几条!”约翰反驳道,“好像罪过不少,是不是?你们说这趟买卖跑砸了,天老爷啊,你们要是知道事情糟到什么地步的话,你们就会明白了!咱们上绞架的日子不远了,想起来脖子就发硬。你们也许见识过:戴着锁链的犯人绞死在半空中,大鸟绕着尸体飞。会有水手趁涨潮出海时指着问:‘那是谁?’有人会回答说:‘那个,当然喽,那是约翰·西尔弗,我跟他熟得很。’这时你会听到尸体上的锁链被风吹得丁当响。直到船开到下一个浮标处还听得到。咱们都是爹娘的亲生骨肉,为什么要落到这样的下场呢?这都得感谢乔治·墨利,感谢汉兹,感谢安德森和你们中另外一些干蠢事的傻瓜们。如果你们要我答复有关这个孩子的第四条,那就听我的!他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人质吗?为什么不利用他一下呢?不,这不是我们的做法。他也许是我们最后一线希望,我看很有可能。杀了那孩子?我不干,伙计们!还有第三条,是不是?嗯,这第三条还真有些谈头,也许你们还有良心没忘了一位真正大学毕业的大夫每天来看你们这件事吧。你,杰克,脑袋开了花;还有你,乔治·墨利,不到六小时就跑肚一次,直到现在两眼还黄得跟桔子皮似的。难道你们忘了吗?也许你们没料到会有船来接他们吧?但确实有,用不了多久;到那时你们就会知道人质的用处。至于第二条,你们怪我为什么这么做,可明明是你们跪在地上爬到我跟前求我答应的。当时你们愁得要命,要不是我做了这笔交易,怕是你们早就饿死了!但这还是小事。你们往这儿看,这就是为什么!”说着,他把一张纸扔在地板上,我立刻认出来那就是我在比尔·彭斯箱子底里发现的用油布包着的泛黄的地图,上面有三个红色的叉叉。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大夫要把这张地图给他。但是,如果说这件事对我来说是无法解释的话,那么,剩下的那帮叛徒看到地图时的表情则更加难以置信。他们像一群猫发现一只耗子似地扑向那张纸,你抢我夺,扯来扯去,垂涎三尺地争着抢着看地图。听他们的叫骂声、呼喊声和孩子气的笑声,你也许以为他们不光是摸到了金银财宝,甚至已经安安全全地装在船上扬帆返航了。“是的,”其中一个说,“这的确是弗林特的图。这‘杰·弗’两个字,还有下面的一道线和丁香结,正是他签名的花样。”“这当然好,”乔治说,“可我们没有船,怎么把财宝运走?”西尔弗腾地跳起来,用一只手撑在墙上,喝斥道:“我警告你,乔治。你要是再啰嗦一句,我就跟你决斗。怎么运走?我哪里知道?你倒是应该说一说——你和另外那些蠢材,把我的船给丢掉了。一个个只会瞎嚷嚷!问你们也没用,你们蠢得还不如一只蟑螂。不过你说话定要讲点礼貌,乔治·墨利,不要等我教你,你听见没有。”“这话有理。”老摩根说。“当然有理,”厨子说,“你们丢了船。我找到了宝藏。究竟谁更有能力?现在我宣布辞职不干了!你们要选谁就选谁当船长。我是受够了。”“西尔弗!”那些海盗齐声叫道,“我们永远跟‘大叉烧’走!‘大叉烧’永远当船长!”“嗯,这听起来还像句话!”厨子大声说,“乔治,我看你只好等下一轮了,朋友。也算你走运,我也不是个记仇的人,那可不是我的做法。那么,伙计们,这黑券怎么办?现在没用了吧?算狄克倒霉,糟蹋了他的《圣经》。”“我以后是不是还可以吻着这本书宣誓?”狄克嘟着嘴问,他显然是为自己招来的祸端感到十分紧张。“用撕掉了书页的《圣经》宣誓?”西尔弗觉得非常可笑,就回了一句。“那怎么行!这跟凭着歌本儿起誓一样不能算数。”“不算数?”狄克忽然高兴起来了,“那我还是要留着它。”“给你,吉姆,让你见识见识。”西尔弗说着,把一小片纸扔给我。这是一枚银币大小的圆纸片。一面空白,因为原来是《圣经》的最后一页;另一面印着《启示录》的最后几节,我在家时对其中一句印象特别深刻:“城内无狗和杀人犯。”印有经文的一面涂着炭末,染黑了我的手指头;空白的一面也是用炭写着“下台”两个字。这件纪念品至今还留在我身边,但已无法辨认上面的字,只剩下一些像是指甲刮出来的痕迹。那夜风波到此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不久,每人喝了一通酒以后,大家便躺下睡觉。西尔弗想出一个报复的办法——派乔治·墨利去站岗放哨,并扬言道:万一有什么反叛的行为,就结果了他。我一直不能合眼。老天在上,我确实有太多的事情要考虑考虑。我在想下午我自己在危及性命的紧要关头杀死的那个人,我在寻思西尔弗目前玩弄的极其狡诈的手段:他一方面把那些叛逆者控制在手里,另一方面又不遗余力地抓住任何机会保住自己的狗命,为保平安,也不管是否行得通。他自己睡得挺香,呼嗜打得很响。可是,想到他处境这么险恶,等着他的又是上绞架这么可耻的下场,尽管他是个坏蛋,我还是替他感到难过。---------------------------------------------------宝岛三十 君子一言 从树林边缘传来一个清晰爽朗的声音,把我——应该说把我们大家都惊醒了,我看到连靠在门柱上打盹的岗哨也猛地弹起来。“木屋里的人听着,大夫来了。”真是医生来了。虽然我很高兴听到他的声音,但高兴里边也掺杂有别的滋味。一想到自己不听指挥,偷偷溜掉的事就感到惭愧;再看看现在处于什么境地,落入敌手,身陷虎穴,我简直没脸见他。他想必是天还没亮就起身的,因为现在天还没大亮。我跑到枪眼前往外一看,见他站在齐膝的晨雾中,就跟以前西尔弗来谈判的那次一样。“是你呀,大夫!大清早可好哇!”西尔弗一下子醒过来,满脸堆笑地招呼道。“来的早、来的好哇,俗话说,早起的鸟吃个饱。乔治,精神精神,乖乖,去扶利弗西大夫一把,让他跨过栅栏。一切都好,你的病人都挺好挺快活。”他站在山头上说了一堆废话,拐杖拄在腋下,一只手撑在木屋墙上,声音、举止、表情还是原来老约翰的样。“我们还给你准备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他接着说,“我们这儿来了个小客人——他呀,嘿,嘿!一位新乘客或是新房客。先生,他身强体壮、精神饱满,昨天夜里还整整一宿跟我老约翰挨在一起,睡得香着哩!”这时,利弗西大夫已跨过栅栏,离厨子很近,我听出他的声音都变了。“难道是吉姆?”“正是吉姆,一点没错。”西尔弗说。医生顿时停下来,但没说什么,有几秒钟过去了,他才又走了几步。“好吧,好吧,”他终于开了口,“先办正事,后叙友情,这话好像是你说的,西尔弗。我先去看看你们的病人。”他随即走进木屋,向我冷冷地点了点头,直奔向病人。他看来无所顾忌,尽管他知道,身处这群好背信弃义的魔鬼中间,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他跟病人闲聊,好像是给国内一户安分守己的人家看病。他的举动大概对那些人有一定影响,他们对他的态度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好像他还是船上的医生,而他们还是忠心耿耿的水手。“你的病情在好转,我的朋友。”他对头上缠着绷带的那个人说:“你可真是白捡了一条命,你的头简直像铁打的,怎么样?乔治,好点儿了吗?脸色还差,正经人,你的肝功能紊乱得厉害,吃药了吗?喂,他吃没吃药?”“吃了,吃了,先生,他真吃了。”摩根应声道。“你们看,自从我当上反叛分子的医生,我看还是叫狱医合适。”利弗西大夫以一种极其幽默而又令人愉快的口吻说,“我要保全你们每个人的性命且把它看成是无比荣耀的事情,以便把你们交给乔治国王(上帝保佑他)和绞架。”那些匪徒面面相觑,这句击中了要害的话使他们无言以对。“狄克觉得不大舒服,大夫。”有一个人说。“是吗?”医生问。“过这儿来,狄克,让我看看舌头。他要是舒服才怪呢,他的舌苔能吓坏法国人,他也得上热病了。”“对了,”摩根说,“那是报应,就因为他弄坏了《圣经》。”“就因为一…像你们说的——像头蠢驴,”大夫反驳道,“连新鲜空气和瘴气,干燥的土地和臭泥潭都分不出来。我认为很可能——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很可能你们都得上了疟疾,在彻底治好之前,罪可够你们受的。你们在沼泽地里宿营,是不是?西尔弗,我真感到不理解,这伙人中你还算聪明点的,但在我看来,你连最起码的卫生常识都不懂。”医生依次发给他们药,他们听到医嘱时那种听话的样子,根本不像杀人不眨眼的叛逆海盗,倒更像是贫民小学的学生,实在可笑。“好了,”大夫说,“今天就到此为止。现在,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想跟那孩子说几句。”说着,他不经心地向我这边点点头。乔治·墨利正在门口吞服一种难吃的药,在那儿乱唾乱啐。但一听到大夫的这个请求,他立即转过血红大脸嚷道:“不行!”还骂了一句。西尔弗在酒桶上猛地拍了一巴掌。“住口!”他吼叫起来,环顾四周,像头雄狮。“大夫,”接下来又用平静的语调说,“我早就想到了,因为我知道你很喜欢这孩子。对你的一片好心,我们都不胜感激,你也看到了,我们相信你,你给的药我们都当甜酒似地喝了。我有办法把一切都安排稳妥,霍金斯,你能不能用人格担保,像个年轻绅士那样——虽然你生在穷人家,还称得上是个正人君子——你能不能发誓不逃跑?”我爽快地向他做了保证。“那好,大夫,”西尔弗说,“请你走到栅栏外面去。你到了那里,我就把这孩子带到下面,你们可以隔着栅栏尽情地聊。再见,先生,请代我们向乡绅和斯莫列特船长问好。”大夫刚走出木屋,海盗们的不满情绪本来还靠西尔弗的疾声厉色勉强压制着,现在一下子炸开了。他们纷纷指责西尔弗耍两面派,企图牺牲同伙利益为自己谋求生路。总之,他们所言甚是,一点儿也不冤枉他。事情明摆着,我想不出这回他还有什么办法拨转他们愤怒的矛头,但其余的人毕竟连他的一半都不如,何况昨夜的胜利足可以压住他们。他骂他们是傻瓜、笨蛋,反正各种各样的词都骂遍了。他说不让我同医生谈一谈是不行的,还把地图在他们面前扬了扬,责问他们:“今天他们就要去找宝,难道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撕毁协议?”“行就是行!”他嚷道,“时间成熟了,咱们当然要撕毁协议,但这时候,我要把那位大夫哄得团团转,哪怕用白兰地给他刷靴子,我都于。”然后他吩咐他们点起火来,自己拄着拐杖,一手扶在我的肩膀上,大模大样走出屋,不管他们怎样想怎么办。他们也只是一时无言以对不知所措罢了,心里仍是不服。“慢着点,小老弟,慢着点,”他对我说,“他们要是看见咱们急匆匆地走下去,会一下子扑过来的。”于是我们不慌不忙地穿过沙地,向医生已在栅栏外等候的那一边走去。我们刚一走到可以听见说话的范围,西尔弗就停下来。“大夫,请你把这发生的事儿都记下来,”他说,“那孩子会告诉你,我是怎么救了他的命,又怎样差点下台的。你尽可以相信我,大夫,当一个人像我这样豁出命来孤注一掷的时候,想听几句贴心话,还不至于让你多想吧。请你注意了,现在不光是我一条命,连这孩子的命都搭上了。大夫,说句公道话,行行好,给我点希望让我活下去。”西尔弗一出来,背对着他的同伙和木屋,立刻像变了个人,两颊深陷、声音颤抖,没人能装得如此逼真。“难道你害怕了吗?约翰?”利弗西大夫问。“大夫,我不是胆小鬼!一丁点儿也算不上!”说着他用手指叭地打了个响。“我要是胆小鬼,就不会这样说了。可老实说,一想到上绞架我总是禁不住发抖。你是个好人,而且守信用,我从未见过比你还好的人,我做的好事你不会忘记的,正像你不会忘记我做过的坏事一样,我知道。你看我马上会退到一边,让你跟吉姆单独在一起。请你把这点也记上去,我可是真够朋友啊!”说完,他退后一段路,直到听不到我们的谈话,才在一个树桩上坐下来开始吹口哨,不时转动身子向四周看,忽而看看我,忽而看看医生,忽而看看那些在沙地上晃来晃去的不安分的土匪们——他们正忙着重新点燃一堆火,并从屋子里拿出猪肉和于面包,做起早饭来。“唉,吉姆,”医生难过地说,“你又回到这里来了。这叫自作自受,我的孩子,我实在不忍心怪你。但有句话我得说,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斯莫列特船长身体好的时候,你不敢逃跑;他负了伤,挡不住你的时候,你跑了。真的,这可真是十足的懦夫的作法。”我承认并哭了起来。“大夫,”我说,“你别再责怪我了,我已把自己骂个够了,反正我只有用命才能补偿。这一损失要不是西尔弗护着我,我早就没命了。大夫,请你相信我,死我不怕,我也该死,可我怕受刑,万一他们给我上刑——”“吉姆,”医生打断我的话,他的声音完全变了,“吉姆,我不能让你受苦。你跳过来,我们一起逃跑。”“大夫,”我说,“可我发了誓不逃跑。”“我知道,我知道,”他激动地说,“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吉姆,快点,谴责、耻辱我会承担下来,我的孩子,我可不能让你呆在这儿。快跳,一跳你就出来了,我们可以跑得比羚羊还快。”“不,”我回答说,“你明明知道你也不会这么做,不光是你,乡绅、船长都不愿这样做,我也一样,西尔弗信得过我,我也保证过,我必须回去,可是,大夫你没听我说完。万一他们逼问我,给我上刑,我怕我会漏出船在哪儿,是我把船又弄到了手。一半是运气一半是冒险。现在船停在北汊口的南滩,就在高潮线下边。潮水不高时,她停在岸滩上。”“船!”他失声喊道。我把自己的惊险历程匆匆地描述了一番,他一声不吱地听我讲完。“这有点像命中注定的,”他听我讲完后说,“每次都是你救了我们的命,难道你以为我们会让你牺牲自己的生命吗?绝不能,我的孩子。你发现敌人的阴谋,你遇见了本·葛恩——这是你一生所做的最大的好事,包括现在的,将来的,哪怕你活到九十岁。哦,对了,提起本·葛恩,他真是调皮捣蛋。西尔弗!”他叫了一声,“西尔弗,我要劝你们一句,”他等厨子走近后,继续说,“可别急急忙忙地去找宝。”“先生,我一定尽可能地去做,只怕做不到。”西尔弗说。“请原谅,除非去找宝,否则我就无法救自己和这孩子的命。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好吧,西尔弗,”大夫说,“既然如此,我索性再走远点:你们快要找到宝藏时,可别大喊大叫的。”“大夫,”西尔弗说,“我认为这太不公平了。你们到底念的哪门子经,你们为什么离开这木屋,为什么又把那张地图给我,我可不知道,难道不是吗?我却闭着眼睛按你说的去做,可是连句见亮儿的话都听不到。不,这太过分了。如果你不讲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不给你干了。”“不,”医生若有所思地说,“我没有权利讲得更多。这不是我个人的秘密,你瞧,西尔弗,要不然我会告诉你的。但是,我敢告诉你的也就这些了,甚至还多了些。我已经要挨船长的骂了,没骗你!首先,我要给你一点希望;西尔弗,如果你我都活着离开陷阱,我一定会尽全力救你,只要不作伪证。”西尔弗顿时容光焕发。“你不能再多说了,我相信,先生,即使我亲娘也不能给我比这更大的安慰了。”他兴奋地说。“这是第一点让步,”医生又说,“其次就是对你的忠告:让这孩子待在你身边,寸步不离;要帮忙,你就喊我。我现在就去想法救你们出去。那时你自会明白,我是不是说到做到。再会吧,吉姆。”于是,利弗西隔着栅栏跟我握了握手,向西尔弗点了点头,然后快步向树林里走去。----------------------------------------------------------------------------宝岛三十一 猎宝记——弗林特的指针 “吉姆,”西尔弗说,这时只剩我们两人,“如果说我救了你的命,那么你也救了我的命,我决不会忘记的。我看到大夫刚才招手唤你逃跑,我是凭眼梢瞥见的;我看见你说不行,就跟我的耳朵听到一样。吉姆,这件事你做得真像个正人君子。自从强攻失败之后,我这才第一次看到了一线希望,这应该归功于你。吉姆,现在咱们不得不闭着两眼去探宝,我总觉得这样做很危险。你我必须形影不离,相依为命。那样的话,即使运气再不好,咱们也不致于掉脑袋。”就在这时,一个人从火堆那边招呼我们,说早饭准备好了。大家纷纷散坐在沙地上吃着干面包和煎成肉。他们点起的火堆能烤一头牛,现在火旺得很,只能从背风面靠近它,即使这样也得倍加小心。海盗们对食物也是同样浪费,他们准备的饭菜相当于饭量的三倍。一个海盗傻呵呵地笑着把吃剩的东西一下子全都扔进火里;火堆添上这样不寻常的燃料,顿时烈焰冲天、劈啪乱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没酒喝凉水。这样形容他们再恰当不过了。像这样糟蹋吃的,放哨时睡大觉,尽管他们能凭着一股蛮劲打一仗,但一旦遇到挫折,我看他们根本应付不了持久战。西尔弗独自坐在一边吃,让鹦鹉弗林特船长蹲在他肩上。他一句话也不说,也不责骂他们的鲁莽妄动,使我感到特别惊讶的是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显得老谋深算。“喂,伙计们,”他说,“有我‘大叉烧’用这颗脑袋为你们着想,我已经偷听到了我要了解的一切。船的确在他们手里。我目前还不知道他们把船藏在什么地方;但只要一发现宝藏,咱们就豁出命来找遍整个海岛,那时定会找到船。伙计们,咱们有两只小船,我想是咱们占上风。”他就这样不停地鼓吹着,嘴里塞满了热的煎成肉。他用这样的办法恢复他们的希望和对他的信任,我猜想同时他也在给自己打气。“至于这个人质,”他继续说,“我想这是他跟他亲爱的人的最后一次谈话了。我听出一些门道,这还得感谢他呢。但现在事情已过去了。咱们去探宝的时候,我要用一根绳子挂住他。要像保护金子那样看牢他,以防万一。这点你们要记住。一旦船和宝藏都到了咱们手里,咱们就高高兴兴地回到海上去。那时再跟霍金斯先生算总账,我们不会亏待他的,会好好答谢他干的好事。”无疑他们现在情绪好得很,而我却再也没心情了。要是他刚才提出的计划可行的话,西尔弗,这个两面三刀的叛徒,将毫不犹豫地按计行事。他至今还是脚踏两只船。他毫无疑问更乐于同海盗们一起满载金银财宝逍遥法外,而他们寄托在我们这边的希望只是免去上绞架而已。再说,即使事态发展到他不得不履行他向利弗西大夫作的保证时,我们的处境也会很危险。一旦他的同伙们的怀疑得到证实,我和他不得不拼死保护自己的小命。他一个瘸子,而我又是一个孩子,如何能对付过五个身强体壮的水手?除了这双重的担忧,我的朋友们所采取的行动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他们为什么会舍弃这个寨子?为什么要交出地图?这些都无法得到解释,还有大夫对西尔弗提出的最后警告:“你们快找到宝藏时,可别大喊大叫的。”读者如果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就很容易理解,我吃的早饭为什么味同嚼蜡,为什么跟在海盗们后面出发探宝时会心惊胆颤。要是有人在旁,定会看到我们一个个奇特的形象:所有的人都身穿脏兮兮的水手服,除了我人人都全副武装。西尔弗身上一前一后挎着两只步枪,腰间还挂着一把大弯刀,他的衣服两边开又,两边口袋里各放了一支手枪。最能体现他这副怪模样的是,鹦鹉弗林特船长蹲在他肩上,无意义地学着水手谈话,不时发出片言只语来。我腰间拴着一条绳子,顺从地跟在厨子后面。他时而腾出一只手抓住松散的绳子的另一端,时而用牙齿紧紧咬住不放。不管怎么说,我都像是头被牵去表演跳舞的狗熊。其他人都扛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的扛着铁锹和镐头——这是他们最先从伊斯班袅拉号带上来的工具;有的扛着午饭时吃的猪肉、干面包和白兰地。我看得出,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我们贮备下来的。可见昨晚说的是真话。若不是他跟大夫做成了这笔交易,他和他的同伙船丢后只能靠喝凉水,靠打猎过日子了。凉水是不怎么好喝的,而水手又不擅于打猎。再说,水手在吃不上饭的时候,弹药也不会太充裕。我们就带着这样的装备出发的,连脑袋开花的那个也去了,他本应在阴凉处呆着的。我们就这样一个跟一个拖拖拉拉地来到停有两只小船的岸边。小船里还可以看到海盗们纵酒胡闹的痕迹;一只座板被砸断了,两只小船都沾满泥,船内还有水未被舀干。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决定把两只小船都带走,我们分坐在两只船里向锚地底部驶去。途中,我们对地图发生了争论,上面的红叉叉画得太大了,看不出确切的地点。背面的字说明的又不清楚。读者也许还记得,上面写着: 望远镜山肩一大树,指向东北偏北,骷髅岛东南东,再向东十英尺,大树是最重要的标记。在我们前方,锚地与一片高约两百至三百英尺的高地连接着。高地的北端与望远镜山的南坡相接,向南则逐渐拱起,形成崎岖多石的后桅山。高矮不一的松树星罗棋布地点缀在高地上。随处可见某一棵四五十英尺高的不同种类的松树鹤立于鸡群。然而弗林特船长所说的“大树”究竟是哪一棵呢,只有到达高地后用罗盘才能测定出来。虽然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我们还没到半路,可是小船上的每个人却都认定自己倾心的一棵树。只有高个儿约翰耸了耸肩,建议到了高地上再作打算。按照西尔弗的指令,我们划得不很用力,以免过早消耗完体力。经过相当长的路程后,我们在第二条河——就是从望远镜山树多的那面斜坡上流下来的那条——河口处登上了岸。从那向左拐弯,开始沿着山坡攀登高地。一开始,泥泞难走的地面和乱蓬蓬的沼泽植物大大地耽误了我们赶路。但坡面逐渐趋于陡峭,脚下的土质趋于结实,树木变得高大稀疏,我们正走近的是整个海岛最迷人的地方。草地上到处都是香味浓郁的金雀花和茂盛的灌木丛,一丛丛碧绿的肉豆蔻同村干深红、树阴宽广的松树掩映成趣,肉豆蔻的芳香同松树的清香相得益彰。此外,新鲜的空气振奋人心,在烈日炎炎下,这无疑是一份难得的清心剂。海盗们成扇形散开,大声叫嚷,跳来跳去,西尔弗和我处于扇面的中心和偏后一点的位置上。我被绳子拴住了,他气喘吁吁地在又松又滑的砾石中开路。有时,我不得不拉他一把,否则他定会失足摔下山崖。我们这样走了大约半英里,快要到达高地顶坡时,忽然最左面的一个人大声叫了起来,好像是受了惊吓似的。他叫了一声又一声,惹得其他人都向他那边跑去。“他不可能是发现了宝藏,”老摩根说着也从右边跑过来,打我们面前匆匆经过,“还没到山顶呢。”的确,当我们也到达那边时,我们发现根本不是发现什么宝藏了。在一棵相当高大的松树脚下横着一具死人骨架,被绿色的蔓草缠住了,有几块较小的骨头被局部向上提起,地上残留有一些烂布条。我相信此时每个人心中都不寒而栗。“他是个水手,”乔治·墨利说,他比其他人要胆大些,敢走上前看看衣服的碎片,“至少,他穿的是水手服。”“嗯,嗯,”西尔弗说,“十有八九是个水手,不可能有主教上这儿来。我想,这骨头架子的姿势可真奇怪,不太自然。”的确,再一看,简直想像不出这个死人怎么会保持这个姿势。除了一些地方乱糟糟而外(也许是吃尸体的大鸟或是逐步缠住尸体的蔓草造成的),死人笔直地躺着,脚指向一方。手像跳水时那样举过头顶,正指着相反的方向。“我这个死脑瓜骨看出点门道来了,”西尔弗说,“这有罗盘,那是骷髅岛的岬角尖,像颗牙似的支出来。只要顺着这骨头架子测一下方位就知道了。”于是就取出罗盘来照办。尸体正指向骷髅岛那一边,罗盘标明的方位正是东南东偏东。“不出所料,”厨子叫了起来,“这骨头架子就是指针,从这里对准北极星走定会找到金灿灿的财宝。不过我一想到弗林特就会手脚冰凉。这是他的鬼把戏,肯定错不了。当初只有他和六个人在岸上,他们全都被他杀了,一个被拖到这里放在罗盘对准了的位置上。我敢打赌错不了。瞧,长长的骨头棒、黄黄的头发丝儿,那一定是阿拉代斯。你还记得阿拉代斯,是不是汤姆·摩根?”“嗯嗯,”摩根回答,“我记得他还欠我钱呢,上岸时还把我的刀子带走了。”“提起刀子,”另一个海盗说,“为什么他身上没发现刀子?弗林特不会掏一个水手的口袋,也不可能是被乌叼走了?”“这话不假,没错!”西尔弗大声说。“这里什么也没留下,”墨利说,一边还在骨头架子旁搜寻。“既没有一个铜板也不见烟盒。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是有些不对头,”西尔弗表示同意,“还有点叫人不自在。你们说,心肝们!要是弗林特还活着,这可能就是你我的葬身之地。他们那时是六个人,我们现在正是六个人,可是如今他们只剩下一堆骨头了。”“不,我亲眼看见他睁着眼死的,”摩根说,“是比尔带我进去的。他躺在那儿,两眼上各放一枚一便士的铜币,好让他瞑目。”“死了,他确实死了,下了地狱。”头上缠着绷带的那个说,“不过要是真有鬼魂的话,那定是弗林特。天哪,他死时好一阵折腾!”“嗯,的确如此,”另一个说,“他一会儿发脾气,一会儿吵着要郎姆酒,一会儿又唱起歌来。他生平只唱一支歌,叫《十五个汉子》。我讲的是真事,我从此以后就讨厌听那支歌。当时天气热得很,窗子开着,我清楚地听到歌声从窗子飘出来,那是小鬼来勾他的魂了。”“得了,得了,”西尔弗说,“别谈那些事了,人已经死了,不会再出来了,我知道,至少大白天鬼魂不会出来游荡,你们可以相信我的话。提心吊胆反而会吓破胆。走,搬金币去。”经他这么一说,大伙自然又出发了。尽管是烈日炎炎的大白天,海盗们也不再独自乱跑,或在树林中大喊大叫,而是肩并肩一起走。说话也屏住气。他们对死去的海盗头子怕得要死,至今还心有余悸。---------------------------------------------宝岛三十二 猎宝记——树丛中的人声 部分是由于太紧张而迈不动步,部分是由于西尔弗和那些生病的海盗想休息一会,总之,这一伙人刚一登上高地的坡顶,就坐了下来。高地稍稍有些向西斜,因此从我们歇脚的地方向两头都可以看得很远。在我们的前方,越过树梢可以望见森林岬角四周波浪翻腾;在我们后方,不仅看得见锚地和骷髅岛,还可以看到沙尖嘴和东岸低地外大片开阔的海面。我们头顶上耸立着望远镜山,近处的地方长有几棵独松,远处是黑乎乎的峭壁。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惊涛拍击礁石的轰鸣声,还有无数昆虫在灌木丛中悉索作响。一个人影也没有,海上也不见有帆动,空旷的景象更使人感到孤独。西尔弗坐下来,用他的罗盘测了几个方位。“共有三棵‘大树’,”他说,“在从骷髅岛到那边的直线上。我认为所谓的‘望远镜的肩膀’就是那块低点的山顶。现在看来找到宝藏如同儿戏。我看,先在这儿吃点饭再说。”“我肚子不饿,”摩根嘀咕道,“想起弗林特就什么也不想吃。”“是呀,我的宝贝,他死了算是你的造化大。”“他五得像个恶鬼,”第三个海盗说着打了个寒战,“脸铁青铁青的。”“那都是喝朗姆酒喝的,”墨利插了一句,“铁青的脸。对,他的脸确实是铁青色的。”自从发现了那副骨架,又想起弗林特的模样,他们害怕得说话声变得愈来愈小,后来甚至低声耳语起来,树林中仍很寂静,丝毫没受他们谈话声的干扰。摹地,从我们前方的树丛中传来了我们早已熟悉的曲调,声音又尖又高,还颤悠悠的。 十五个汉子扒上了死人胸——哟——嗬——嗬,再来郎姆酒一大瓶,我从未见过别人会像那群海盗那样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像中了邪似的面如死灰,有的跳将起来,有的紧紧抓住别人,摩根趴倒在地。“那是弗林特,我的——!”墨利失声叫道。歌声嘎然而止,如同开始时一样出乎意料,简直可以说是只唱了半拍,像是让人用手捂住了嘴。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歌声从苍翠的树林中飘过来,我觉得悠扬动听,因此就更加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会如此害怕。“走,”西尔弗勉强说出话来,嘴唇都吓成紫灰色了,“这样可不行,起身出发!这事确实怪,我听不出是谁唱的。不过,定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你们放心好了。”他说着说着胆子就大了些,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其他的人经他这么一说,也开始稳定下来。正在这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这回不是唱歌,而是远处有气无力的呼喊声,它的回声使望远镜山的山谷显得更加空荡荡的。“达比·麦克——格劳!”那声音简直是哀号,——我只能用这两个字来形容它。“达比·麦克——格劳!达比·麦克——格劳!”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后来声音略高了些喊道:“达比,拿郎姆酒来!”还跟着一句脏话,我就不提了。海盗们像脚底生了根,站在那里直翻白眼。声音消失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还呆呆地失魂落魄地望着前方。“这回可用不着怀疑什么了!”一个海盗心急火燎地说,“咱们快走吧。”“这正是他咽气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摩根呻吟道。狄克取出他那本《圣经》,振振有词地开始祷告。狄克在出海交上这帮坏蛋之前受过良好的教育。然而,西尔弗未被吓倒,我听得出他的牙在上下打颤,但他没有屈服。“除了我们这里的几个人,”他自言自语说,“这岛上没有谁听说过有达比这个人哪。”他强打起精神来叫了一声,“伙计们,我是来找宝藏的,不管是人还是鬼,都不能把我吓跑。弗林特活着时,我就没怕过他。现在,我敢说,就是他的鬼魂来,我也不怕。离这儿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地,埋着价值七十万镑的财宝。身为海盗怎能撇下这么一大堆财宝,掉头逃跑呢?难道就因为害怕一个在海上混的铁青脸的老醉鬼——况且他已经死了?”但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的同伙能重振旗鼓;相反,他用这样不敬的口气提到死者,使他们感到更加恐惧。“行了,约翰!”墨利说,“别埋汰一个死鬼。”其他人都吓得说不出一句话。他们要是敢动早就跑光了,但是因为害怕,他们不敢四处逃散,都向约翰靠拢过来,似乎他的胆量能帮助他们克服恐惧心里。西尔弗本人则已经在相当程度上消除了一时的怯弱。“鬼?也许是鬼。”他说。“但有件事我不明白。这声音有回声,可谁见过鬼有影子,是不是?好,那么我倒想知道:鬼叫怎么会有回声呢?这难道正常吗?”这条理由在我看来不能说明问题,但是你绝对说不出怎样才能说服迷信的人,使我惊奇的是,乔治·墨利居然相信了。“对,有理,”他说,“你肩上长的确实是脑袋,约翰,没错。走吧!伙计们!我看我们这帮人都想歪了。现在想想看那声音是有点儿像弗林特,我承认,但并不完全一样,更像另一个人的声音,嗯,更像——”“对了,更像本·葛恩!”西尔弗嚷了起来。“对,就是他,”趴在地下的摩根一下子用膝盖撑起上身。“是本·葛恩的声音!”“这又有什么区别?”狄克问道,“本·葛恩也死了,和弗林特一样。”但经历较多的老水手觉得他问的可笑极了。“谁也不会在乎一个本·葛恩,”墨利说,“是死是活,都没人怕他。”说来也怪,他们又都恢复常态,脸上又恢复了血色,不久他们又谈开了。偶尔停下来,听听,又过了一会儿,听听没再有什么动静,就扛起工具又出发了。墨利带着西尔弗的罗盘走在前头,以保证他们的方向始终与骷髅岛成一条直线。他说的是实情,不管本·葛恩是死是活,谁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只有狄克一个仍然捧着他那本《圣经》,一边走一边心惊胆战地向四周张望。但没人同情他,西尔弗甚至还笑话他疑神疑鬼的。“我跟你说过,”他说——“你已经把《圣经》弄坏了,凭着它祷告不顶用。你还指望鬼会吃你那套?甭想!”他拄着拐杖暂时停了下来,用他粗大的指头打了个响儿。但是狄克已不可能感到舒服,我很快就看出来,这家伙病得不轻,再加上酷暑、疲惫和恐惧的催化,利弗西大夫断言的热病显然使狄克的体温急剧升高。高地上很开阔,树木稀疏,走起来无遮无挡。刚才我说过高地略有些朝西倾斜,所以我们走的可以说是下坡路。大大小小的松树间隔很远,甚至在一丛丛的肉豆蔻和杜鹃花之间也有大片空地曝晒于烈日下。我们这样朝西北方向横贯全岛,一方面愈来愈靠近望远镜山的肩膀,另一方面也愈来愈看清楚了不久前我坐着颠簸的小艇经过的西海湾。我们来到第一棵大树下,但经过测定方向,证明不是这棵。第二棵也是如此。第三棵松树耸立于一簇矮树丛中,约有两百英尺高。这是植物中的巨将,深红的树干有小屋那么大。宽阔的树阴下可以容得下一个连在此演习。东西两岸都清晰可见这棵树,完全可以作为航标注在地图上。不过,他们感兴趣的倒不是这棵树的高大,而是他们知道在宽阔的松阴下埋有七十万镑的金银财宝。他们愈走愈近,先前的恐惧已被发财的念头吞噬了。他们个个红着眼睛,脚步变得又轻又快;他们的心思都在那宝藏上,向往着、等待着他们每个人的好运——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西尔弗嘟哝着一瘸一拐朝前走,鼻孔张得大大的,不住地翕动着。当苍蝇叮在他那红通通的满是汗水的脸上时,他像个疯子似地破口大骂。他凶狠地拽过把我拴在他后面的那根绳子,不时恶狠狠地瞪着我。他已没有耐心掩饰自己,我看得一清二楚。财宝近在飓尺,其余的一切都被忘得一千二净,他的承诺和医生的警告都成了过眼烟云。我确信他一定巴望着挖到宝藏,趁天黑找到伊斯班袅拉号,然后把每个好人都杀死在岛上,满载邪恶和金银扬帆出海,这正是他最初的意愿。在这样忧心忡忡的情况下,我很难跟上猎宝者们飞快的步伐。我不时跌跌撞撞,那时西尔弗就狠呆呆地拽绳子,恶狠狠地瞪着我,眼里充满杀机。落在我们后面殿后的狄克,一会儿骂上几句一会儿又祷告一阵,但他烧的也愈来愈厉害,这更加使我感到痛苦万分,当年这片高地上上演的一幕幕惨剧死死地缠住我。我好像看到了,那个无法无天的青脸海盗(他后来死在萨凡纳,死时还唱着歌,嚷着要酒喝),在这儿亲手杀死了他的六个伙伴。现在这片树丛中如此安静,当时想必是激荡着阵阵惨叫声。我想我又听到了那惨叫声在回响。我们已经来到丛林的边缘。“快点,伙计们,都过来!”墨利一声呐喊,走在前头的人拼命跑过去。忽然,不到十码远,我们就看见他们停了下来。一阵尖叫声由弱转强。西尔弗拄着拐杖,像中了邪似地飞奔上前。紧跟着,他和我都停下来,发了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大土坑,不像是新挖的。坑壁已经塌下去,坑底已长出了青草。土坑里有一把断成两截的镐柄,还扔有一些货箱的破木板。我看到其中一块木板上用烙铁烙过的字样是“海象号”——这是弗林特的船名。一望便知,宝藏已被别人发现并掠夺一空。七十万镑的财宝已经统统不翼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