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宾不满地瞪了她一眼。那天上午,在像她往常一样外出散步以改变心境的时候,她对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感到不快。拿一把梳子沾上水,她把自己灰白的头发牢牢固定在头皮上,她高耸的前额,宽大厚重的眼镜,还有她严厉的神态都在提醒罗宾,她越来越像一位学校教员,使他这种毛头青年感到畏惧,惊奇地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用“亲爱的”来称呼她,即使改称她为“阿里亚登”也不容易叫出口。他烦躁地说:“你知道,我今天一点情绪也没有。也许这都是因为昨天晚上的杜松子酒喝得太多的缘故。我们停止剧本改编,谈一谈物色演员的问题吧。如果我们能请到丹尼斯·卡勒里,当然是十分精彩的。不过,他眼下正忙于拍电影脱不开身。琼·贝柳扮演英格里德应该非常适合——她想扮演这个角色,这是件好事。埃里克——我想到了埃里克。我们今晚到小雷普剧院去如何?你到时候给我讲讲你对塞西尔扮演那个角色的想法。”奥里弗夫人对这一建议充满希望,她同意了。罗宾走开去打电话。“好啦,”他回来时说道,“一切都安排好了。”4早上看似晴朗的天气并不像人们期待的那么美好。浓云密布,天气阴沉,好像要下雨的征兆。当波洛漫步穿过密密的灌木丛林,来到亨特大院门前的时候,他拿定主意,他可不愿意住在山坡前面这条浅浅的山谷里。房子四周被树木环抱,院墙上爬满了常春藤。他想,这确实用得着伐木工人的斧头。(伐木斧头?还是敲糖斧头?)他按了按门铃,没人回答,他又按了一遍。赶来开门的是迪尔德丽·亨德森。她好像有些惊奇。“噢,”她说,“原来是你。”“我能进来和你说说话吗?”“我——噢,是的,我想可以。”她把他领进他以前来过的那个又黑暗又窄小的起居室。在壁炉架上,他认出了莫林家书架上摆放的那把小咖啡壶的大兄长。它那巨大的钩状壶嘴似乎暗示着东方的凶猛残暴,要主宰这间西方的小屋。“恐怕我们这里今天有些凌乱,”迪尔德丽抱歉地说,“我们家的帮工——那位德国姑娘要走了。她在这里只呆了一个月。事实上,好像她来做帮工只是为了应付这一段日子,从这个国家过一趟,因为她想要结婚。现在,他们俩都安排妥当了,她今天晚上马上就要离开了。”波洛咂了咂舌。“很不体谅人。”“就是这样。我继父说她这样做不合法。但是,即使不合法,如果她就这么离开去结婚,我看不出别人对此有什么办法。如果不是我发现她在打包整理衣服,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要走。她甚至可以一句话不说就从这所房子里走掉。”“啊,这种年纪可是不会体谅人。”“是啊,”迪尔德丽沮丧地说,“我认为也是。”她用手背揉了揉额头。“我累了,”她说,“我很累。”“是啊,”波洛轻声道,“我想你可能很累。”“你想要什么,波洛先生?”“我想问一下一把敲糖斧头的情况。”“敲糖斧头?”她的脸一时露出了茫然不解的神情。“一把铜制的工具,上面有一只小鸟,镶饰有红绿色的石头。”波洛非常认真地进行了确切的描述。“噢,是的。我知道。”她声音里没有一丝热情或半点兴趣。“我想它是你们家的东西吧?”“是的。我妈妈从巴格达的义卖市场上买到的。这是我们拿到教区牧师住所那个市场上的东西之一。”“是旧货交易会,对吗?”“是的。我们这里有很多这种旧货交易会。很难找到人付钱,但是通常你总能找到一些东西拿出去。”“这么说,那把斧头在圣诞节前一直在这个屋子里,圣诞节的时候你才拿到旧货交易市场上去的,对吗?”迪尔德丽皱眉想了想。“不是圣诞节那次交易会。是在那之前的一次。是收获节的那一次。”“收获节——那应该是——什么时候?十月份?还是九月?”“九月底。”小屋里一片寂静。波洛看了看那位姑娘,她也抬眼望着他。她的气色温和,脸上毫无表情。透过她漠然的神情背后,他竭力猜测她内心的活动。也许是死水一潭,也许正像她说的那样,她只是累了……他轻声地、急切地问:“你肯定是收获节那次旧货交易吗?确实不是圣诞节那一次?”“非常肯定。”她目光坚定,眼睛一眨不眨。赫尔克里·波洛等待着。他耐心地继续等待着……然而,他所等待的局面并没有出现。他郑重地说道:“我不能再打搅您了,小姐。”她陪他朝大门走去。现在,他又一次步行沿车道走下去。出现了两种不同的说法——两种不可能重合相符的说法。谁的话对呢?该相信莫林·萨默海斯,还是迪尔德丽·亨德森呢?如果那把敲糖斧头像他所相信的那样曾被用做杀人凶器,这一点则是至关重要的。收获节是九月底。从那时到圣诞节期间,在十一月二十二号,麦金蒂太太遭人杀害。在她遇害之时,这把斧头是谁的财产归谁所有呢?他朝邮局走去。斯威蒂曼太太总是乐于助人,而且会竭尽全力。她说两次交易会她都去了,她总是一次不拉都要去的。在那里你能找到很多好东西。她还帮助人家事先把东西准备好。虽然多数人随身将东西带去,但是事先并不做准备。一把铜锤子吗?样子像斧头,又镶有彩色石头和一只小鸟。不,她记不太清楚了。交易会上有那么多类似的东西,那么乱,有些东西要手疾眼快抓到手里。啊,也许她确实能想起来类似的东西——价格是五先令,还外带一把咖啡壶,但是,那咖啡壶底都有一个洞——不能用,只能作装饰品摆设。但是她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间了——总是过去了一段吧。也许是在圣诞节,也可能是早些什么时候。她没有注意……她接过波洛的包裹。要挂号吗?是的。她把地址抄下来,在她递收据给他的时候,他注意到她敏锐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颇感兴趣的神情。赫尔克里·波洛漫步走上山坡,独自沉思。在那两个人中,莫林·萨默海斯脑子稀里糊涂,快活忙乱,大大咧咧,更有可能搞错。收获节或圣诞节对她来说都是一回事。迪尔德丽·亨德森,慢条斯理,呆板拘束,她对时间和日期的记忆很可能要精确得多。然而,那个恼人的问题依然存在。在他提出问题之后,她为什么不问一问他为什么想知道这个情况?这难道不是个自然而然,几乎难以避免的问题吗?但是迪尔德丽·亨德森并没有问他。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第15章 1“有人给你打电话。”当波洛进屋时,莫林从厨房里喊道。“给我打电话?谁?”他稍微有些惊讶。“不知道,不过我匆匆忙忙把电话号码记下来了。”“谢谢,夫人。”他走进餐厅,绕过桌子。在一堆纸张之中,他找到了记有电话号码的本子,上面写的号码和地名是——基尔切斯特350。他拿到电话听筒,拨通了那个号码。立刻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布雷瑟—斯卡特尔公司。”波洛迅速做出了猜测。“我能和莫德·威廉斯小姐通话吗?”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了一个女低音:“我是威廉斯小姐。”“我是赫尔克里·波洛。我想是你给我打过电话吧。”“是的——是的,我打过电话。是有关那天你要我了解的财产情况。”“财产?”一时间波洛迷惑不解。然后他就意识到,莫德现在打电话有人在旁边能听到。她以前打电话给他,肯定是趁她独自一人在办公室的时候。“我能明白。我想是有关詹姆斯·本特利和麦金蒂太太的谋杀案吧。”“可是,有关此事我们能为您做些什么吗?”“你想帮忙。现在你不是独自一人吧?”“对。”“我明白了。仔细听着。你当真想帮助詹姆斯·本特利吗?”“是的。”“你愿意辞掉你目前的工作吗?”对方一点儿也没有犹豫。“是的。”“你愿意做家务活吗?很可能要与不太合得来的人相处,怎么样?”“没问题。”“你能立刻办妥离开吗?比如说,明天怎么样?”“噢,好的,波洛先生。我想办得到。”“你明白我想要你干什么。你要住进一户人家——帮忙做家务。你会做菜吗?”一种略显愉快的语调使声音非常动听:“手艺妙极了。”“真是难得!现在请听好,我立即动身来基尔切斯特,我将在午餐时间在我以前见你的同一家小餐馆与你会面。”“好,不见不散。”波洛放下了电话。“真是个令人佩服的年轻女人,”他心想,“脑子机敏,反应快,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也许,更好的是,她还会烹调做菜……”他费了一番周折才在一份养猪手册下面翻出了当地的电话簿,在上面找到了韦瑟比家的电话号码。接电话是韦瑟比太太。“喂?喂?我是波洛先生——您记得我吗,夫人?”“我记不清楚——”“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噢,对啦——当然记得——请原谅。今天家里真是乱糟糟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打电话给您。我听说了您目前的困难。”“这么忘恩负义——这些外国女孩。佣金都给过她了,所有的问题都谈妥了。我实在痛恨忘恩负义的人。”“是的,是的。我确实觉得同情您。这太可恶了——正因为如此,我这才急急忙忙地要告诉您,也许我有一个解决方法。很碰巧,我知道有一位年轻女人想找份做家务的工作。恐怕她没受过系统的训练。”“噢,如今没有此类的训练。她愿意做饭吗——好多佣人现在不愿意做饭。”“是的,是的——她愿意做饭。那么,我把她送到您家里去只是试用一段,好吗?她名字叫莫德·威廉斯。”“啊,请把她送来吧,波洛先生。您真是太好啦。有人帮忙总比没有人强。我丈夫这么爱挑剔,当家务没有条理的时候,他总是动不动就对亲爱的迪尔德丽发脾气。现如今很难指望男人能理解料理家务有多么难——我——”说话中断了。韦瑟比太太对进屋的什么人在说话。虽然她的手捂着电话筒,波洛还是能听见她压低声音说的话。“是那位小个子侦探——他介绍一个人来代替弗里达。不,不是外国人——是英国人。天哪,他实在是很好的人,他好像很关心我。噢,亲爱的,别反对。这有什么关系呢?好啦,我认为这件事很好——我想她不会太糟糕。”和身边的人说完话,韦瑟比太太表示了最大程度的感激之情。“非常感激,波洛先生。我们十分感激。”波洛放下电话,看了一下他的表。他朝厨房走去。“夫人,我不在这里吃午饭了。我要到基尔切斯特去。”“天哪,”莫林说,“我没有及时看好布丁。它都煮干了。我认为还能吃——也许只是有点儿糊。万一吃起来味道难受,我想我可以开一瓶我去年夏天做的草莓酱。上面一层好像发霉了,不过他们说这没关系。这对你确实有好处——全当吃阿司匹林吧。”波洛离开了这所屋子,很高兴那块烧焦的布丁和近乎阿司匹林的味道今天没有他的份。在“蓝猫”餐馆享用通心粉和蛋奶羹,还有梅子比吃莫林·萨默海斯随兴所至做出的布丁要好得多。2在拉伯纳姆斯出现了一场小小的冲突。“当然啦,罗宾,你一写起剧本来,好像从来记不得任何事情。”罗宾悔恨不迭。“妈妈,我非常非常抱歉。我把今天晚上该带珍妮特出去这事全都忘光了。”“一点也没有关系。”厄普沃德太太冷冷地说。“当然有关系。我这就给剧院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改在明天晚上去看演出。”“你不会做这种事。你安排好今天晚上去,你就一定会去。”“可是这实在是——”“就这么定了吧。”“我请珍妮特改天晚上出去好吗?”“当然不行。她痛恨她的计划被人改变。”“我相信她不会真正介意的。如果我给她讲清楚,她一定不会——”“你不会这么做,罗宾,请不要让珍妮特难过了。别再提这件事。我不在乎觉得自己是个讨人嫌的老太婆,要使别人扫兴。”“妈妈——最亲爱的——”“够啦——你出去好好玩儿吧。我知道我该叫谁来和我做伴。”“谁?”“这是我的秘密,”厄普沃德太太说着,心情又好转过来了,“现在,别小题大做大惊小怪了,罗宾。”“我这就给希拉·伦德尔打电话——”“我要自己打电话,谢谢你。就这么着吧,问题都解决了。在你走之前请把咖啡准备好,把它放在煮咖啡壶里,拿到我身边来,我随时可以打开开关。噢,你最好还是再多拿出一只杯子——万一我有一位客人来也好办些。”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第16章 坐在“蓝猫”餐馆共进午餐的时候,波洛向莫德·威廉斯大致讲述了他要她做的事情。“这样,你明白你要找的东西了吗?”莫德·威廉斯点点头。“你办公室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她大笑起来。“我姨妈病危!我给自己发了一份电报。”“好。我还有一件事要说。在那个村子里的某个地方,我们知道有一个杀人凶手。拿到那件东西可不安全。”“你这是警告我?”“是。”“我会保护自己。”莫德·威廉斯说道。“这句话,”赫尔克里·波洛说,“可以收进著名遗言录里去。”她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有趣。邻桌有一两个人扭过头来朝她这边看。波洛觉得自己正暗自称赞她。一个强壮自信的年轻女人,充满活力,激动起来,急切地对一份危险的任务跃跃欲试。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他又想起了詹姆斯·本特利,还有他那因饱受挫折而言轻意微的声音,以及他毫无生命气息的漠然表情,造化的确好奇而有趣。莫德说:“你是在请求我这么做的,是不是?为什么突然又想让我泄气呢?”“因为如果一个人承担一份使命,就必须要对它带来的一切后果有确切的了解。”“我不认为我身临险境。”莫德充满信心地说。“现在这种时候我不这么认为。在布罗德欣尼,没有人认识你吧?”莫德点点头。“对,是的。我应该这样说。”“你以前去过那里?”“去过一两次——当然都是去给公司办事——近来只去过一次——大约是在五个月前。”“你都见过谁?你去过哪里?”“我去看一位老太太——卡斯特太太——还是卡里斯太太——她的名字我记不准确了。她要在那里买一小块房地产,我带了一些文件资料,还有一份土地测量和房屋鉴定报告去看她。她当时住在你现在住的那个旅馆里。”“‘长草地’旅馆?”“正是这个名字。房子样式很不好看,还有一大群狗。”波洛点点头。“你当时见到了萨默海斯太太,还是萨默海斯上校?”“我见了萨默海斯太太,我猜是她。她带我到卧室去。一只老猫咪正卧在床上。”“萨默海斯太太会记得你吗?”“别指望她能记得我。即使她能记住我,那也没关系,是不是?不管怎么说,现如今人们换工作总是很经常。但是我想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她那种人不会记事。”莫德·威廉斯的声音里隐约有一丝痛苦。“在布罗德欣尼你还见过其他人吗?”莫德很尴尬地说:“噢,我见过本特利先生。”“啊,你见过本特利先生。很偶然遇见的?”莫德在椅子里扭动了一下。“不,事实上,我事先给他发了一张明信片。告诉他那天我要去,问他是否愿意和我见面。不是说要到什么地方去。一块弹丸之地,既没有餐馆又没有电影院可以去坐坐。事实上,我们就趁我等公共汽车的时候,在车站谈了一会儿话。”“这是在麦金蒂太太死以前吧?”“是的。不过,在那之前不太久的时候。因为几天之后,报纸上就登出了麦金蒂太太遇害的消息。”“他对你提过他的女房东吗?”“我想没有。”“你没有跟布罗德欣尼的其他人说过话吗?”“呃——只和罗宾·厄普沃德先生说过话。我听过他在收音机里讲话。我看见他从他院子里出来,根据他的照片认出了他。我确实向他要过他的照片。”“他给你了吗?”“给了。他态度好极了。我当时没带本子,但是我有一张记事便笺,他就掏出他的自来水笔,在上面题了字。”“你还看见过别的人吗?”“噢,我当然知道卡彭特夫妇。他们经常来基尔切斯特。他们的车很漂亮,她的衣服很美。人们说他会成为我们的下一任议员。”波洛点点头。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他总是随身带着的那个信封,在桌上摊开了那四张照片。“你认识这些照片上的什么人吗——怎么回事?”“我看见了斯卡特尔先生。他刚刚走出去。我希望他没有看见我和你在一起。不然他也许会感到有些奇怪,你知道,人们正到处议论你,说你是从巴黎派来的。”“我是个比利时人,不是法国人。不过没关系。”“这些照片怎么啦?”她躬下身仔细打量着,“这些人都相当过时了,是不是?”“最旧的一张是三十年前。”“衣服样式又老又呆板,这些女人穿着打扮看上去愚蠢透顶。”“你以前见过她们吗?”“你是说我认识这些女人,还是说我见过这些照片呢?”“怎么理解都行。”“我记得我见过这一张,”她的手指停在了贾尼斯·考特兰的帽子上,“在报纸上或者是在其它什么地方见过,但是我记不清什么时候见过。那个小孩看起来也有点熟悉。但是我记不得到底什么时候见过这张照片;以前有一段时间了吧。”“所有这些照片都在麦金蒂太太死前的那个星期天刊登的《星期天彗星报》上。”莫德目光敏锐地看了看他。“这些照片与案子有关?这就是你想让我——”她的话没有说完。“对,”波洛说,“正因为如此。”他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份东西给她看。那是从《星期天彗星报》上剪下来的文章。“你最好读一读。”他说。她仔细读着。她那明亮的金色头发披散在那张剪下来的报纸上。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这么说,是这些人干的了?读这篇文章使你有了新的发现?”“你的解释非常恰当。”“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她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思考着。波洛没有说话。然而,他无论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多么愉快,他总是乐于倾听别人的想法。“你认为这些人中有一两位在布罗德欣尼?”“可能吧,难道不可能吗?”“当然。任何人都可能在任何地方……”他说着,手指停在了伊娃·凯恩正在傻笑的漂亮的脸上,“她现在应该相当老了——大概和厄普沃德太太年纪不相上下吧。”“大概是那样。”“我刚才正在想的问题是——她这种女人——肯定有几个人会对她怀有恶意。”“那是一种看法,”波洛语调缓慢地说,“是的,是有人这么看。”他又加了一句,问道:“你记得克雷格的案子吗?”“谁能不记得呢?”莫德·威廉斯说,“我当时只是个孩子,但是,报纸现在总是拿他的案情和其它案例比较。我认为谁也不会把这事忘掉,你说呢?”波洛猛然抬起头。他在想,她声音里突然发出的痛苦的语调源于何处。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第17章 奥里弗夫人疲惫已极,她竭力缩在剧院化妆室的一个角落里。作为名人,她却不是一个能躲得开的人,她越躲反倒使自己更显眼。神采飞扬的年轻演员正在用毛巾抹去脸上的油彩,纷纷围住她,有的还给她端来大杯温热的啤酒。厄普沃德太太的情绪彻底好转了起来,在和她们分别时致以良好的祝福。在离开家前,罗宾忙忙碌碌为她做好了所有准备,使她尽量舒服,直到上车之后又跑回家好几次,以确保安排得尽善尽美。终于,他咧嘴笑着回到了车上。“妈妈刚刚打完电话,老东西还是不肯告诉我她打电话找谁。不过我想我能猜出来。”“我也知道。”奥里弗夫人说。“噢,你说是谁?”“赫尔克里·波洛。”“对,我猜也是他。她打算和他好好谈谈。妈妈确实喜欢拥有她的小秘密,是不是?好啦,亲爱的,现在谈谈今天晚上的戏吧。你要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你对塞西尔的看法——他是否符合你对他扮演埃里克的要求……”无庸讳言,塞西尔·利奇根本不符合奥里弗夫人关于埃里克的要求标准。的确,没有人比他更不适合了。那出戏本身她还是喜欢的,只是场景变换安排的顺序令人难以接受。罗宾当然适得其所。他和塞西尔谈兴正浓(至少奥里弗夫人猜想那人是塞西尔)。奥里弗夫人已经被塞西尔的演技吓坏了。此时,她对正在与她谈话的一个叫麦克尔的演员更有好感。麦克尔至少并不指望她来答话,事实上,麦克尔好像更喜欢一个人说起来没完没了。一个叫彼得的人不时在他们的谈话中插上几句,但是,整个说来,主要是麦克尔滔滔不绝地调侃似的恶意中伤:“——罗宾太可爱了,”他在说,“我们一直催他来看演出。不过,当然啦,他对那个可怕的女人完全俯首听命,不是吗?唯命是从,俯首贴耳。罗宾确实很出色,你们不这么认为吗?相当相当出色。他不应该牺牲在母权专利的祭坛上。女人有时候非常可怕,是不是?你们知道她当初是如何对待可怜的阿里克斯·罗斯考夫的吗?几乎将近一年的时间内,对他百般体贴,后来发现他根本不是俄国移民。当然啦,他过去曾经给她讲过一些大话,对自己有些吹嘘,但是很有意思,我们也都知道那不是真的,可是,为什么要在乎这些呢?——后来,当她发现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理发匠的儿子,她就遗弃了他,我的天啦。我的意思是,我确实痛恨那种势利小人,你们难道不恨这种人吗?阿里克斯能从她身边走开摆脱她倒确实谢天谢地。他说她有时候非常可怕——他认为她脑子有点古怪。她性情暴躁,一怒冲天!罗宾,亲爱的,我们正在谈你那位可爱的妈妈。她今天晚上不能来看演出真是遗憾。不过,有奥里弗夫人光临倒是精彩之极。还有那些脍炙人口的谋杀案。”一位年长的男子抓住了奥里弗夫人的手,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声音极低。“我应该怎样感谢你才好呢?”他低低的声调里充满了忧郁,“你救过我的生命——不止一次地挽救了我。”然后,他们全都走出化妆室,来到深夜的大街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穿过马路,找到一家酒馆,在那里又喝了一阵,进行了更多有关舞台演出的谈话。等到奥里弗夫人和罗宾正驱车回家的路上,奥里弗夫人精疲力竭。她身体后仰,禁闭双目。而罗宾依然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你的确认为,这也许是个主意,对不对?”她问道,他的话终于结束了。“什么?”奥里弗夫人猛地睁开了眼睛。她刚才沉浸在想家的美梦中。珍稀鸟类和奇花异草图案装饰的墙壁。一张松木板桌子,她的打字机,浓咖啡,到处都摆放着苹果……多么幸福啊,多么光荣多么幽静的极乐之所!一位作家从她深居简出的秘密领地走出来抛头露面是多么大的错误。作家是害羞拘束、不善交往的人,通过虚构杜撰自己的朋友伙伴和谈话以弥补他们对社交能力的缺乏与不足。“恐怕你累了吧。”罗宾说。“不算是真累。事实上是我不善于与人相处。”“我喜欢人多,难道你不喜欢吗?”罗宾快活地说。“不喜欢。”奥里弗夫人斩钉截铁地说。“但是你必须喜欢。看一看你书里所有的那些人物。”“那有所不同。我认为树木也比人好许多,更能给我安宁。”“我需要人群,”罗宾说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们激励我。”他把车开到了拉伯纳姆斯门前。“你进去,”他说道,“我把车放好。”奥里弗夫人像平时一样费劲地从车里抽身出来,上了门前的小径。“大门没锁。”罗宾喊道。门是没有上锁。奥里弗夫人推开门走进院里。没有灯光,这使她认为女主人很不礼貌。或许这样做是为了节俭?富人总是这么会精打细算。大厅里有一股香水的味道,像是非常少见非常昂贵的那种香水。一时间,奥里弗夫人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房间,后来,她摸着开关,扭亮了电灯。灯光一下子照亮了低低的方形客厅。通往起居室的门微微开着,她看见一只脚和一条腿。厄普沃德太太还没有上床就寝。她肯定是坐在她的轮椅里睡着了,因为没有灯光亮着,她肯定是睡着了好长时间。奥里弗夫人走到门口,打开了起居室的灯。“我们回来了——”她刚开口又停住了。她的手猛地摸住了自己的喉咙,她觉得喉咙被紧紧地箍住了,想要叫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她的声音变成了喃喃低语:“罗宾——罗宾……”过了一会儿,她才听见他走上小径,边走边吹着口哨,然后,她迅速转过身,跑上前去在大厅里迎住了他。“别到那里面去——别进去。你妈妈——她——她死了——我想——她被人杀死了……”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第18章 1“活儿干得很利索。”斯彭斯警监说。他那张通红的面孔很愤怒。他生气地看着正端坐一旁洗耳恭听的赫尔克里·波洛。“利索又难看。”他说,“她是被勒死的,”他接着说下去,“用的是丝绸围巾——她自己的,那天她正戴在脖子上——往脖子上一绕,把两头系成结就行了——然后用力拉紧。干净,利索,省时省力。在印度刺客都这么干。死者遇害时既没有挣扎也没叫喊——正勒在她的颈动脉上。”“需要受过专门训练吗?”“也许吧——不过没有必要。如果你想那么做,你总可以从书上读到这种知识。没有什么特殊困难,尤其是当遇害人没有怀疑的情况下——她的确毫无戒心。”波洛点点头。“是她认识的人干的。”“对。她们在一起喝咖啡——她面前放着一只杯子,还有一只杯子放在——客人面前。客人杯子上的手指纹被谨慎地擦掉了,但是口红却不那么容易被完全抹去——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出口红的痕迹。”“那么说,是一个女人干的?”“你认为是一个女人,是吗?”“噢,是的。根据现场可以得出这种结论。”斯彭斯接着讲:“厄普沃德太太认出了其中一张照片——就是莉莉·甘博尔那张。因此,这就和麦金蒂太太的凶杀案联系在一起了。”“对,”波洛说,“它和麦金蒂太太的凶杀案有联系。”他想起了厄普沃德太太愉快的语调:“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是怎么死的?”“她的脖子伸出来,就像我一样。”斯彭斯接着说:“她找的机会似乎对她有利——她儿子和奥里弗夫人当时一同出去看戏。她打电话给相关的那个人,请那人过来看她。你是这么推测的吗?她正在搞侦探推理。”“有点像这么回事。这是好奇心。她自己把秘密藏在心里,但是她还想有更多发现。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这么做很可能是危险的。”波洛叹息道,“很多人认为谋杀像游戏,可这不是游戏。我提醒过她,可是她不愿意听。”“她是不听,我们知道。好了,这样就把问题解释清楚了。当罗宾和奥里弗夫人就要驱车启程时,他又跑回屋里去,当时他妈妈刚给什么人打过电话。她不愿意告诉他打电话给谁,故意搞得很神秘。罗宾和奥里弗夫人原来认为也许是给你打的电话。”“但愿如此就好了。”赫尔克里·波洛说,“你想不到她会打电话给谁吗?”“毫无主意。这些事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你知道。”“那个女佣难道也不能提供什么帮助吗?”“不能。她大概十点半回来——她有一把后门钥匙。她直接走进她的卧室,那里和厨房相连,然后就上床睡觉了。房子整个都是黑的,她认为厄普沃德太太早已入睡,其他人都还没回到家。”斯彭斯又说:“她耳朵背,而且脾气坏。对周围发生的事很少在意——我还想,她肯定是尽量少地干活,尽可能多地发牢骚抱怨。”“不是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吗?”“不是!她来厄普沃德家只有几年时间。”一位警监头探进门口说:“有一位年轻女士要见您,先生。她说有件事您也许应该知道。是有关昨天晚上的情况。”“关于昨天晚上的事?让她进来。”迪尔德丽·亨德森进来了。她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像往常一样觉得拘束。“我想我最好来一趟,”她说,“希望我没有打扰您们。”她表示歉意地又加了一句。“不用客气,亨德森小姐。”斯彭斯站起身,拉出来一把椅子。她坐了下来,动作笨拙,像个小学生。“你有话要说?”斯彭斯鼓励似的说,“你的意思是有关昨天晚上的事吗?和厄普沃德太太有关?”“是的,正是这样。她被人谋杀了,对吗?我意思是邮局和面包店的人都这么说。妈妈说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她停了下来。“恐怕在这个问题上你妈妈说的不对。这事千真万确。好了,你想——告诉我们什么情况?”迪尔德丽点点头。“是的,”她说,“你们知道,我在那里。”斯彭斯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也许变化很轻微,但是一个警监的严厉镇静在起着作用。“你在那里,”他说,“昨天晚上你在拉伯纳姆斯。什么时间?”“我记不清楚了,”迪尔德丽说,“在八点半和九点之间吧,我想很可能是近九点的时候。不管怎么说,是晚饭之后,你们知道,是她打电话叫我去的。”“厄普沃德太太给你打电话?”“是的。她说罗宾和奥里弗夫人要去看戏,她独自一人在家,问我是否愿意过去和她一起喝咖啡。”“你就去了?”“是的。”“你——和她喝了咖啡?”迪尔德丽摇了摇头。“没有。我到了之后——敲了敲门,可是没应声。于是我就开门进了大厅。里面很黑,我从外面看见起居室里没有灯光。因此我感到很困惑。我叫了两声‘厄普沃德太太’,但是没人答应。于是我就想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认为可能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我想也许她和他们一块去看戏了。”“没有预先让你知道吗?”“这确实奇怪。”“你想不起来其它的理由吗?”“噢,我还想到也许弗里达把话传错了。她有时候确实会把事情记错。她是个外国人。昨天晚上她很激动,因为她马上要离开了。”“你当时怎么做的,亨德森小姐?”“我离开了。”“回家去了?”“是的——我是说,我先散了一会儿步。昨天天气很好。”斯彭斯沉默了一会儿,眼睛打量着她。波洛注意到,他正打量她的嘴唇。此时,他站起身说道:“好了,谢谢你,亨德森小姐。你来找我们说出来这件事,做得非常对。我们非常感谢。”他过去跟她握握手。“我想我应该这么做,”迪尔德丽说,“妈妈不想让我来。”“她现在还是不想让你来吗?”“不过我想我最好来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