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萨默海斯太太应了一声,她的注意力从波洛身上转到了她腿上放着的那只搪瓷盆上,“我手上的血流得满盆都是,我们拿这些豆子做午饭倒是一个不坏的主意。不过没关系,反正这些豆子是要用水煮开的。如果用水煮它们的话,他们总还是能吃的,对不对?甚至罐头瓶里的也是这样。”“我看,”赫尔克里·波洛平静地说,“我的午饭就不在这里吃了吧。”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第5章 “我不知道,我说不准。”伯奇太太说道。她已经这么说了三次了。对留着黑胡子,穿毛边大衣,长相像外国人的男人,她一向是不信任的。这种不信任感不是轻易能够改变的。“那是件令人很不愉快的事儿,”她说道,“可怜的姑姑被人杀害了,警察无休止的问话和所有的这些事情都令人很不愉快。来来回回到处走,翻箱倒柜地搜查,没完没了地问问题,邻居们又那么唧唧喳喳地不停地说三道四。一开始,我倒还没觉得我们的生活成了那个样子。我丈夫的母亲很讨厌那些事,她的家里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她总不停地这么说,‘可怜的乔’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我不可怜吗?她是我的姑姑啊,对不对?但现在,我确实认为事情全都过去了。”“那么,假如说詹姆斯·本特利是清白无辜的,那怎么办呢?”“胡说。”伯奇太太厉声说道,“他当然不是清白无辜的。那件事就是他干的,我从来就不喜欢他长的那个样子,总是对着自己自言自语地嘟囔个不停。我确实劝过我的姑姑:‘您不该把房子租给这么一个人,他很可能会发神经病的。’我就是这么说的。可她说他人很安静又守规矩,不会惹什么麻烦。她还说他不喝酒,甚至也不抽烟。好了,这下儿,她可算是了解他了,可怜的人。”波洛沉思着看了看她。她是个高大丰满的女人,皮肤的颜色很健康,善于言谈。这所小房子整洁干净,家具光洁明亮,气味清新,从厨房里隐隐约约飘来了很吊人胃口的香味。这是一个好妻子,把他们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干净,不惜劳苦下厨房为自己的丈夫烹饪饭菜。他在心里赞许着。她有点儿偏见和固执,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样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是那种人们能够想像得到的,会用一把砍肉的斧头砍她姑姑脑袋的女人,也不会是个鼓动自己的丈夫那么做的女人。斯彭斯已经调查过这对伯奇夫妇的经济背景,没有发现任何会因经济引起谋杀的动机。斯彭斯是个办事十分认真的人。他叹了口气,锲而不舍地坚持完成自己的使命。这时,伯奇太太对外国人的怀疑和不信任有了转变。她将谈话从谋杀案上引开,把话题集中到遇害人的身上。他问了许多有关她那可怜的姑姑的事情,包括她的健康状况,她的生活习惯,她对食物和饮料的喜恶,她的政治观点,她的人生态度,她对性的看法,她对罪恶的看法,以及她的宗教观点和对孩子及动物的看法等等。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将来是否有用,他说不清,他这是在大海里捞针。可是,谈着谈着,他还是不经意地了解到了一些贝西·伯奇的情况。贝西对她的姑姑实际上了解得并不很多,因她们有血缘关系她才会尊敬年长的一辈,但她们并不十分亲密,时不时的或是一个月左右,她和她的丈夫,在星期天会过去看望一次她的姑姑,并在那儿共进一顿午餐。也有的时候,姑姑会来看他们夫妇,但这种情况很少见,他们在圣诞节互相交换礼物。他俩还知道姑姑存了一点儿钱,也知道在她去世后,他们将得到那笔钱。“但这并不是说我们真的需要这笔钱,”伯奇太太不断提高嗓门解释道,“我们也有自己的积蓄。我们把她的葬礼安排得很体面,那的确是个很隆重的葬礼,有鲜花和各种该有的东西。”姑姑喜欢做针线活儿。她不喜欢狗,它们会将到处搞得一团糟。但她过去养过一只猫——后来它走丢了,以后,她就再也没弄过猫。但在邮局里工作的那个女人曾坚持要送她一只小猫,她坚持没要。她总是让自己的房间很整洁,她不喜欢垃圾,她不断地擦洗,每天都清理一遍厨房的地板。她外出做活儿也都干得不错,她通常的工钱是一小时一先令零十便士,而卡彭特先生却给她两先令一个小时。卡彭特家很有钱,他们想让姑姑每周多去干几次,但姑姑不愿让她其他的雇主失望,因为她在替卡彭特先生做活之前,已经在替其他的雇主干活了。那样做,她认为是不对的。波洛又提到了萨默海斯太太。“噢,是的。姑姑也给她做活——每星期两天,他们是从印度回来的。他们在印度的时候,有过许多当地的仆人。萨默海斯太太对管家理事一窍不通,他们曾经试着经营蔬菜农场,但是对蔬菜种植也知之甚少。当孩子们假期回到家时,整个院子简直乱得不可开交。可萨默海斯太太为人不错,是个很好的女主人,姑姑喜欢她。”麦金蒂太太的形象就这样清晰起来。她做针线活儿、擦地板、钉钮扣;她喜欢猫而不喜欢狗,她喜欢孩子但不过分;她独来独往,对自己分内的工作尽职尽责;她星期天去教堂,但不参加教堂的其它活动;有时她也去看电影,但这样做的时候很少;她看不惯不合规矩的事情——她曾经放弃为一个艺术家和他的妻子做活儿,因为她发现他们的婚姻不合法;她不读书,但喜欢看周末版的报纸。她喜欢旧杂志,如果她的女主人们给她送些杂志和报纸的话,她也喜欢看;虽然她不大去电影院,但她对听别人讲那些电影明星的故事很感兴趣;她对政治不热心,却像她丈夫生前的一贯的做法一样,她投保守党的票;在衣服上,她从不花太多的时间,她的女主人们给她的衣服已经足够她穿的了;她还略有积蓄。麦金蒂太太事实上和波洛所想像的她应该的形象非常相似。而贝西·伯奇,也就是麦金蒂太太的侄女,也正和斯彭斯的案情记录里的那个贝西·伯奇十分吻合。在波洛起身告辞之前,乔·伯奇回家来吃午饭了。他是个个子矮小,样子精明的男人,不如他的妻子那么容易被判断出个性,他神情稍微有点紧张,他的表现比她的妻子更没有让人怀疑和认为是故意的迹象。事实上,他似乎急于显得乐于合作,而这一点,在波洛看来,就好像是异常的表现。为什么乔·伯奇会急于和一个不断提问题的、陌生的外国人合作呢?原因只能是这个陌生人带给他一封当地警察局斯彭斯警监的信。难道乔·伯奇因此就急于要和警察搞好关系吗?难道他不能像他妻子那样经得起警察的盘问和异议吗?也许这是一个良心不安的人。为什么会良心不安呢?可以有多种解释——但没有一种是与麦金蒂太太死亡有关的。或者也可以这样理解,那个由于看电影而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说法都是他的伪造。正是这个乔·伯奇敲开了那所小屋的房门,被他的姑姑迎进了门,然后他把那个毫无戒心的老妇人干掉了。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呢?接着,他翻遍了所有的抽屉,将房间洗劫一空,制造出像是抢劫的现场。他将那些钱藏到房子后面,非常狡猾地以此嫁祸于詹姆斯·本特利。而那笔存于储蓄所里的钱,事后总是会归他所有的,那二百英镑会归到他妻子的名下,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他急切地需要这笔钱。波洛又想起来,杀人的凶器还没有找到。为什么在犯罪现场找不到那件凶器呢?就是白痴也知道作案的时候要戴上手套,以避免留下指纹的。那么为什么要扔掉那件凶器呢?那件凶器肯定是件带有利刃的、很重的东西,难道是因为那件凶器很容易被认出来是伯奇家的东西吗?它会不会就是现在这所房子里正用着的什么东西?那件凶器当然可以被洗干净血迹再擦亮。根据法医的验尸报告,那应该是件砍肉用的工具——然而看起来又不完全像一把砍肉用的斧头,到底是件什么东西呢?也许有点儿不同寻常……很容易被识别出来。警察一直在搜索这件凶器,但到目前为止仍未找到。他们搜查了树林,打捞了湖水。在麦金蒂太太的厨房里,没有发现任何丢失的东西。没有人能够证明詹姆斯·本特利的私人用品中,有任何类似于凶器的东西。他们从来没有发现他买过砍肉的斧头或向人借过类似的东西。这是一个对他有利的小小证据,但和其它明显的证据的分量比起来,这一点儿又显得微不足道。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仍是个疑点……波洛敏锐地扫视了一遍他正坐着的这间小客厅里的各个角落,里面的东西好像太多了。那件凶器会藏在这里或者这所房子的其它什么地方吗?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乔·伯奇才显得良心不安,而急于要显出乐于合作的样子吗?波洛难以对此下断语。事实上,他并不这样想,但是,他又不是十分肯定……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第6章 1詹姆斯·本特利曾经任职过的布雷瑟—斯卡特尔公司的办公室里,经过盘问,波洛被人领进了斯卡特尔先生的房间。斯卡特尔先生是一个繁忙而热心的人。“早上好,早上好。”他搓着他的双手说,“我们能为您做些什么?”他用带着职业特点的目光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波洛,想要弄清楚他的身份。外国人,衣料质量很好,相当富有,是个酒店业主?还是个宾馆经理?还是个演艺界的老板?“我希望我不会过分地占用您的时间,我想向您了解一下您以前的雇员詹姆斯·本特利。”斯卡特尔先生富于表情的眉毛向上挑高了一寸,然后落了下来。“詹姆斯·本特利。詹姆斯·本特利?”他迅速地提出了下一个问题,“您是报纸的记者?”“不。”“您不会是警察吧?”“不。至少——不是在这个国家里。”“不是在这个国家里。”斯卡特尔先生立即将这句话存到了大脑里以备后用。“关于什么事儿呢?”波洛从来就不会过分地迂腐,知道应该抓紧时机直截了当地说出事情的真象。他开口说道:“我正在展开对詹姆斯·本特利案件的进一步调查——询问一下他的亲戚朋友。”“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亲戚。不管怎么说,他被判定有罪,您是知道的,最终被判处了死刑。”“但是还没有执行。”“啊,只要生命还在,就有希望,对吗?”斯卡特尔先生摇了摇头,“不过值得怀疑,证据是充足的。他的亲戚是些什么人?”“我只能告诉您如下事实:他的亲戚既有钱,又有权势,非常非常富有。”“您这话很令我吃惊。”斯卡特尔先生很难做得更加友好。波洛那句“非常非常富有”的话,对他来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催眠作用。“是的,您这话的确令我吃惊。”“本特利的母亲,也就是本特利夫人,”波洛接着解释道,“跟她自己的家庭彻底断绝了联系,她不让她儿子知道她娘家的情况。”“她娘家是一个名门望族吗?好了,这就好了。年轻的本特利从没因此沾过一点儿光。很可惜,他的这些亲戚没有及早赶来营救他。”“他们刚刚知道这些情况,”波洛解释道,“他们雇我尽快赶到这个国家来,全力以赴采取任何有可能的补救措施。”斯卡特尔向椅子后背一仰,他的公事公办的态度放松了下来。“我不知道您能做些什么,我想他可以说是精神错乱吧?现在有点为时太晚了。不过,如果您能够找到那些很有名的医生作证明的话,也许可以试试。当然,我在这方面很不在行。”波洛向前倾了倾身。“先生,詹姆斯·本特利在这儿工作过。您可以给我讲一讲他的情况。”“能告诉您的情况寥寥无几——确实不甚了了。他是我们的低级职员,没什么对他不好的印象。他看起来是个很体面的年轻人,相当有教养,如此等等。但他缺乏生意头脑,他就是不能把一件事儿给办好。干这行,不精明是不行的。如果一个代理人来找我们,说他有幢房子要卖掉,我们就想方设法给他卖掉;如果一个代理人想买一幢房子,我们就替他找一幢。如果这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没有什么令人愉快的设施和方便条件,我们就强调它悠久的历史,而不提它周围的不利环境。如果这幢房子正好对着煤气场,我们就说它设备完善,使用方便,而不提它周围的景色。总而言之,要想方设法使我们的代理人感到满意,将钱赚到手——这才是你在这儿要做的事情。在这儿需要各种各样的手腕和计谋。‘我们奉劝您赶快买下这幢房子,夫人,有一个议会议员对它非常感兴趣——确确实实非常喜欢这幢房子。今天下午他还要再来,让我们领他去看一看!’他们十有八九会上当中计——说一个议会议员想要干什么,总是能打动很多人的心。他们也不想想为什么!没有一个议会议员的选择会不影响到他选区的选民对房子的选择。这个办法非常奏效。”他突然大笑了起来,满嘴的假牙全露了出来。“心理学——事情就是这样办成的——就是要抓住人们的心理。”波洛紧抓住这个词。“心理学。您说得对极了。我看得出,您是个对人很有判断力的人。”“不算太坏。不算太坏。”斯卡特尔先生谦虚地答道。“因此,我再问您,您对詹姆斯·本特利的印象如何?这话就在你我两个人之间说——严格保密在你知、我知的范围内——您认为他会杀了那个老妇人吗?”斯卡特尔瞪起了眼睛。“当然。”“那么,从心理学上讲,您也认为他很有可能做这种事儿吗?”“啊,如果您这样说话——不,不完全肯定。根本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胆量。如果您真的这么问我的话,我就告诉您原因是什么。他性情温和,头脑总是有点犹豫不决,做事优柔寡断,于心不忍。一旦接受下一份工作,就总是没完没了地担心着急。他就是有点精神错乱。”“您解雇他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斯卡特尔摇了摇头。“这年头儿生意不好做,职员们没有足够的事儿干,我们就解雇那些最没有能力的人。这就轮到了本特利。我认为这属于正常情况,公司处境不好的时候,情况总是如此。给他一份评语很好的推荐信,不过他还是没能找到一份新工作。他劲头不足,缺乏活力,这给人的印象不很好。”事情总是这样的,波洛心里想着,离开了办公室。詹姆斯·本特利总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绝大多数人认为杀人犯都很有魅力,他这样想时,心里稍微有些安慰。2“对不起,您介意我坐下来和您谈谈吗?”波洛坐在“蓝猫”咖啡店的一张小桌子旁,从他刚才正在认真研究的菜单上抬起头来。“蓝猫”咖啡店的灯光很暗,它的特色是专门营造一个由橡树和方格玻璃窗构成的过去的世界。但刚刚在他对面落座的那位女士,在她身后昏暗背景的映衬下,却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鲜艳动人。她一头金发,穿着一件发亮的蓝色短裙。此外,赫尔克里·波洛还能感觉到,就在不久以前,他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这个女人。她继续说:“我禁不住听到了您和斯卡特尔的事情。”波洛点了点头。他已经意识到布雷瑟—斯卡特尔那些隔开的办公室,与其说是为了保密,倒不如说是为了做事方便。这倒没有使他担忧,因为他所希望能够达到的目的是引起公众的注意。他说:“您当时正在右边的那个窗户旁打字?”她点点头,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含笑表示默认。这是一个健康的年轻女性,身材丰满。这是波洛非常欣赏的。年龄,据他判断大约有三十三四岁。“我们谈谈本特利先生吧?”她说。“谈本特利先生什么?”“他打算上诉吗?那是不是有了什么新的证据?啊,我太高兴了,我简直难以——我只是不相信他会杀人。”波洛的眉毛扬了起来。“这么说,您从来也不认为是他干的?”他慢慢地说道。“啊,一开始我就不这么想,我以为那肯定是搞错了。但是后来有了证据——”她停了下来。“是的,有证据。”波洛说。“根据那些证据,好像不可能是别人干的。我当时就想,也许是他的脑子发疯了。”“在您看来,他是不是好像有点儿——我应该怎么说呢——他是不是有点儿古怪?”“啊,不,不是古怪,他只是有点儿害羞和手足无措。每个人都会有那种情况的。事实是,他从来就没有很好地展示自己,他对自己没有信心。”波洛看了看她,她自己当然有足够的自信,她还很可能有足够的自信去激发另一个人。“您喜欢他?”他问。“是的,我是喜欢他。”她的脸红了。“艾米——这是办公室里的另外一个女孩——她经常取笑他,叫他‘讨厌鬼’,但我非常喜欢他。他彬彬有礼,性情温和——而且他知道很多事情,我的意思是很多从书上看来的东西。他想念他的母亲,您知道,她病了很多年了,不是真正地生病,只是身体不太健康,他对她服侍得特别细致周到。”波洛点点头,他对那些母亲非常了解。“当然了,她也关心他,照料他在冬天很弱的心脏,还有他的衣食方面的事儿。”波洛又一次点点头,问道:“您和他是朋友吗?”“我说不清——不十分确切。我们总在一起说话。但自从他离开这里之后,我就再没怎么见过他。我给他写过一封信,口气很友好,但他并没回信给我。”波洛轻轻地问:“但是您喜欢他?”她有些逞强地说道:“是的,我喜欢他。”“这非常好。”波洛说着,脑子里飞快地回想起他与那位被判处死刑的罪犯会面那天的情况。那天他对詹姆斯·本特利看得十分清楚,灰褐色的头发,瘦瘦的身材,两只手上的关节很大,细长的脖子上大大的喉结看得很清楚。他也看到了那种偷偷摸摸的,有些尴尬难堪的,几乎是鬼鬼祟祟的眼神。他不是干净利索的人,也不是那种胸怀坦荡,给人以信赖感的人——而是那种神神秘秘,略带狡诈,好像看东西躲躲闪闪的家伙,说话含混不清,喜欢自言自语,一点儿也不坦荡。他是那种不诚实、不礼貌的家伙,这就是大多数喜欢从外表看人的人对詹姆斯·本特利的印象,这也正是他给陪审团留下的印象。这种家伙会撒谎、会偷钱、也会砸烂一位老妇人的脑袋。但对于很有识别能力的斯彭斯警监来说,他对他并没有这样的印象。赫尔克里·波洛对他也不是怀有这样的印象。现在,这位姑娘也不这样看他。“小姐,您的名字是——”“莫德·威廉斯。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我想是有的。有人相信詹姆斯·本特利是无辜的,威廉斯小姐。他们正在努力证实这件事,我就是那位受命进行调查的人。我可以告诉您的是,我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是的,进展相当大!”他毫不脸红地撒了一个谎。在他看来,撒这个谎非常有必要。有些人在有些地方总觉得不自在。莫德·威廉斯会开口说话的。她一旦开始说话,就像是投石水中,被击起的涟漪迅速蔓延开来。他说:“您刚才对我说,您和詹姆斯·本特利过去总在一起说话交谈,他给您讲过他的母亲和他的家庭生活,他是不是还提到过别的什么人?这个人与他或是他的母亲关系很不好呢?”莫德·威廉斯想了想。“不——不是您所说的那种关系很不好。他的母亲不太喜欢年轻女人。儿子很孝顺的母亲都不会喜欢年轻的女人。”“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有些家族世仇或是什么宿敌,或是对他心怀不满,有敌意的人。他有没有跟您提起过这些?”她摇了摇头。“他从未说过在他的生活中有这种人存在。”“他有没有提到过他的女房东,麦金蒂太太呢?”“没有提到过那个名字。他说过一次,她让他吃鲱鱼的次数太多了。他还有一次提到他的女房东很难过,因为她的猫丢了!”“他是不是向您提起过——请您务必诚实认真。他是不是说他知道她放钱的地方?”那姑娘的脸上出现了一片不自然的红晕,但她坚定地绷起了脸颊。“事实上他对我说过。我们曾在一起谈过有些人就是不相信银行——他就说他的女房东把她的钱放在一块地板的下面。当时他说。‘说不定哪一天她外出的时候,我会去把那钱拿过来。’这并不像个玩笑,他从来不开玩笑。他的意思实际上是指他替女房东的粗心大意感到担忧。”“噢,”波洛说,“那就对了。我的意思是,根据我的观点来看,这样就对了。当詹姆斯·本特利想到要偷钱的时候,在他自己看来,那好像是在从别人的角度来说这件事的。他也许会这样说,‘有一天,也许有个什么人会为了钱把她的脑袋给砸开的。’”“但不管怎么说,事情不是那样的。”“噢,是的。但是人一开口说话,不管多么不经意,总是不可避免地暴露自己心里的想法。聪明的罪犯从不愿开口说话,但那些罪犯又很少是聪明的。他们通常会夸夸其谈,说个没完没了——这样,绝大多数罪犯迟早总会束手就擒。”莫德·威廉斯冲口说道:“但是肯定有人杀了那位老妇人。”“那是当然的了。”“您有什么想法吗?”“是的。”赫尔克里·波洛又一次撒谎道,“我认为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但目前还只是刚刚有了进展。”那位姑娘看了看她的表。“我必须回去了。我们只能谈半个小时。基尔切斯特离这儿有一箭之地——我以前总是在伦敦找工作。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话,您务必让我知道,行吗?”波洛拿出了一张名片,写上了现在所住的旅舍和电话号码。“这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他注意到他的名字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这使他感到苦恼。他禁不住想:年轻一代总是缺乏对名人的认识。3赫尔克里·波洛坐上返回布罗德欣尼的公共汽车,稍稍感到了一点儿愉快。不管怎么说,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和他一样相信詹姆斯·本特利是清白无辜的。本特利的处世方式使他的朋友太少了。他的大脑又禁不住回想起了监狱里的本特利。那是一次多么令人失望的会见呀,没有激起任何的希望,甚至可以说没有一点点的兴趣。“谢谢您,”本特利呆板地说。“但我想在这件事上,没有人可能再对我有所帮助了。”不,他相信他没有任何敌人。“当人们几乎注意不到你是活着的,你就不可能有什么敌人。你的妈妈呢,她有仇人吗?”“当然没有。每个人都喜欢她,而且尊敬她。”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恼怒。“你的朋友们呢?”詹姆斯·本特利说得相当勉强:“我没有什么朋友。”这话并不确切,因为莫德·威廉斯就是一个朋友。上帝的安排是多么的奇妙啊!波洛想。不管一个人的外表是多么的貌不惊人,一个男人总还是有女人喜欢的。尽管威廉斯小姐外表很性感,他敏锐地觉察到,她实际上是真正拥有宽厚的母爱的那种人。她具备的那些品质正是詹姆斯·本特利所缺少的。那种旺盛的精力,那种活力,那种力量,那种拒绝认输,永往直前一定要取得胜利的决心,都是本特利所不具备的。他叹了口气。今天,他撒了个多么大的弥天大谎呀。但是不必介意——撒谎是必要的。波洛让自己胡思乱想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多混乱不堪的比喻。“不管怎么说,大海里总还是能捞到一颗针的;在一大群沉睡着的狗中,我总能够抬脚踩上一条的;如果向天上放箭,总会有一枝箭掉下来,射中一所玻璃房子的。”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第7章 1麦金蒂太太从前住的小屋离公共汽车站只有几步远。两个孩子正在台阶上玩耍:一个手里捧着个好像是被虫咬坏的苹果在啃。另一个手里拿着个锡托盘正往门上砸,口里乱喊乱叫。两个孩子看上去都脏兮兮的,很开心。波洛上前用力打门,各种声音更是乱作一团。一个女人从墙角处过来看了看。她穿着一件五彩缤纷的大外套,头发乱蓬蓬的。“停下来,厄尼。”她喊道。“不停,就不停!”厄尼说了一声,又继续敲托盘。波洛离开了门前的台阶,朝那个屋角走去。“你拿孩子真没办法,是不是?”那个女人说。波洛想说有办法,但却没有张开口。那女人示意他绕过墙角,从后门进去。“我把前门给闩上了,先生,请您从这里进去吧。”波洛穿过一间肮脏的,堆放农具的屋子,进了厨房。厨房比那一间脏得更厉害。“她不是在这儿被人杀死的。”那个女人说,“她死在了客厅里。”波洛眨了眨眼。“您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对吗?您是个外国人,住在萨默海斯太太那里,是吗?”“这么说,您对我所有的情况都知道了?”波洛说着,脸上放出了光彩。“是的,的确。”“您怎么称呼?”“基德尔太太。我丈夫是个粉刷工,四个月前我们刚搬来。以前,我们和伯特的妈妈住在一起。有人说,你们不会搬到一个出过谋杀案的房子里去住吧?可我的回答是,房子总归是房子,总要比挤在起居室后面好。有人死在这儿,太可怕了,对不对?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在这儿却从来没有受到打扰。人们总是说,被害死的人会在这儿来回晃悠,可她没有。让我们去看看发生谋杀的地方吧。”感觉就像是个游客在接受导游服务一样,波洛很满意。基德尔太太把他领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放着一件很沉重的詹姆士一世时代的摆设,显得过分拥挤。不像这所房子的其它房间,它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人住过的迹象。“她倒在地板上,后脑勺被砸烂了,这可吓坏了埃利奥特太太,是她最先发现了她的尸体——她和拉金,就是那个面包师一起过来,楼上藏的钱被偷走了。请上来,我这就带您看钱被偷走的地方。”基德尔太太领路上了楼梯,将波洛带进了一间卧室,这里有一个很大的、带抽屉的柜子,一张很大的铜床,还有几把椅子和一排很好看的婴儿服装,有的湿,有的干。“就在这儿。”基德尔太太骄傲地说道。波洛朝四周大量了一下。很难想像,这个杂乱无章、拥挤不堪的地方曾经是一位有洁癖的老妇人的住所。“这是麦金蒂太太生前生活和睡觉的地方,她总是为自己房间的整洁干净而骄傲。”“依我看,这不是她的家具吧?”“噢,不是的。她的侄女从卡伦奎过来,把东西都给搬走了。这里现在没有留下任何麦金蒂太太的东西。”基德尔夫妇搬进这个房间住下了,生者总是比死者更强大。从楼下传来了一个小孩扯着嗓子尖叫的哭声。“啊,这是孩子醒了。”基德尔太太毫无必要地解释道。她急忙冲下楼去,波洛也紧跟着下去了。“在这里没什么可调查的了。”他朝隔壁邻居家走去。2“是的,先生,是我最先发现了她。”埃利奥特太太表情非常夸张。院落干净整洁,井然有序,惟一做作的是埃利奥特太太的神情。她是个高大、瘦削、黑头发的女人。当她回忆起她生活中令人骄傲的那一刻时,变得神采飞扬起来。“拉金,就是那位面包师来敲我的门,他说:‘麦金蒂太太出事儿了,我们怎么敲门她都不回答,她好像是病得很重。’的确,我想她也可能是生病了,她年纪不小了。依我看,她肯定是中风了。所以我就赶快过去,看到那儿有两个男人,他们当然不会进她的卧室。”波洛对这种礼节克制表示赞许。“我急忙朝楼梯上跑,他在后面跟着,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我当时可没想到死人这回事儿。噢,当然了,我当时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使劲敲门,可里面没有回答。于是我就拧开门把手,自己走了进去。整个房间乱作一团——地上的木板都被撬起来了。‘这是抢劫。’我说。但是那个可怜的老人在哪儿呢?然后我们想到去客厅看一看,啊,她就在那里。人在地板上躺着,那颗可怜的脑袋被砸得陷了进去。谋杀!我一眼就看了出来。是谋杀。这不可能是别的事情,入室抢劫,谋财害命,就在布罗德欣尼,竟然出了这种事!我叫啊叫啊,哭喊个不停。“他们对我可费尽了事儿了,我当时一下子就晕了过去,他们只好跑到‘三只鸭子’酒店去,给我拿来白兰地。即便是我醒来之后,有好长好长时间,我浑身上下还一直哆嗦个不停。‘求您别那么大呼小叫的了,太太!’警监来了以后,就这么对我说。‘求您别这样呼天唤地的了,您最好是回家自己喝杯茶静静神儿吧。’于是,我就回家了。当埃利奥特从外面回来时,他眼瞪着我说,‘哎呀,到底出什么事儿了?’那时我浑身上下还在抖个不停。从小时候起,我一直都是这么敏感。”波洛机敏地打断了这个女人神经质般的叙述。“是的,是的,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请问您,您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看到可怜的麦金蒂太太?”“那肯定是出事的前一天。我看见她时,她正从房子里出来,要到后院去摘薄荷叶儿,我当时正好在喂小鸡。”“她和您说什么话了吗?”“只打了个招呼,说了声下午好。”“那就是您最后见她的情况吗?在她遇害的当天,您见过她没有?”“没有。不过我看到她走神了。”埃利奥特太太压低了声音说。“大约在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我看见她从大路走了过来,像平时一样,拖着脚,一步一步向前走。”波洛耐心地等着,但好像不会再有什么用了。他问道:“当警察逮捕他的时候,您觉得奇怪吗?”“啊,我觉得奇怪又不奇怪。我跟你说,我总觉得他有点儿傻,我对此毫不怀疑。这些傻子有时候会办蠢事的。我的叔叔有个低能儿,他有时做事非常傻——当他长大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他连自己有多大力气都不知道。是的,那个本特利是有点儿傻。但如果他们把他送到精神病院里而不是处死的话,我是不应该感到吃惊的。啊,你看看他藏钱的地方,没有人会把钱藏到那种地方,除非他想要被人发现。就是有点儿傻里傻气,头脑简单,他就是那种人。”“除非他想让人找到他藏的那些钱。”波洛自语道,“随便问一句,您没有丢过一把砍刀或一把斧头吧?”“没有,先生,我没丢过。警察也问过我这个问题,问了我们这个村子里所有的人。”到目前为止,他是用什么凶器将她砍死的仍是一个谜。3赫尔克里·波洛朝邮局走去。杀人者想让人找到那笔钱,但他不想让人找到杀人的凶器。找到那笔钱,就会怀疑到詹姆斯·本特利头上。那么,找到那件凶器时,会怀疑到谁呢?他摇了摇头。他已经走访了两户人家,他们都既不比基德尔太太更充满活力,又不像埃利奥特太太那样夸张,大惊小怪。他们一致认为,麦金蒂太太是一位非常令人尊敬的女人,她深居简出,恪守妇道。她在卡伦奎有一个侄女。除了那个侄女,没有看到过有别人来看望过她。据他们所知,也没有人不喜欢她或者和她有仇。据说,有人提议为詹姆斯·本特利写请愿书,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儿?会不会要求他们在请愿书上签名呢?“我一无所获——一无所获,”波洛自言自语道,“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现在非常能理解斯彭斯警监为什么会感到失望了。但是,这对我来说应该有所不同。斯彭斯警监是个好心、勤奋、工作努力的人。但我,我是赫尔克里·波洛!对于我来说,总应该有所发现。”他的一只光洁铮亮的皮鞋踩到了一个小水洼里,溅上了一两点泥污。他赶紧将脚撤了出来。他是了不起的赫尔克里·波洛,但他也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他的鞋也会夹脚。他走进了邮局。邮局里靠右边的一侧是办理邮寄业务的;左侧陈列着各种各样的商品货物,包括糖果、食品杂货、五金器具、金属制品、生日卡片、针线包,还有小孩子的衣服等等。波洛慢慢走上前,想买些邮票。一个女人急忙迎了过来接待他。这是个中年女人,眼睛敏锐而明亮。波洛心想,这个地方毫无疑问是布罗德欣尼村消息最集中的地方。那个女人的名字却有点不合适,她叫斯威蒂曼太太。“十二便士。”斯威蒂曼太太说着,敏捷地从一大本中撕下了邮票。“这总共是四先令十便士,您还要点儿别的什么吗,先生?”她急切地注视着他。从她身后的门里,探出了一个女孩儿的脑袋,明显地想听两人说话,她头发乱蓬蓬的。“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波洛严肃地开口说。“是的,先生。”斯威蒂曼太太附和道,“您是从伦敦来的吧?”“我希望您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波洛带着轻微的笑容说道。“噢,不,先生,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斯威蒂曼太太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您知道麦金蒂太太。”波洛提了一句。斯威蒂曼太太摇了摇头。“那是件令人难过的事情——很令人震惊。”“我想您对她非常了解吧?”“噢,是的。我敢说,我和布罗德欣尼的所有人一样,都很了解她。她每次来这儿买东西,总要和我聊上一会儿。是啊,出了这事儿,真是可怕;现在还没结案吧?或者我听人这么说过。”“就詹姆斯·本特利是否有罪,从某种角度来讲,目前还存在疑点。”“啊,”斯威蒂曼太太说道,“警官抓错人又不是头一回了,虽然在这个案子中我不愿意这么说。我也不应该想他是否真的有罪。他是那种容易害羞、尴尬的人,但对人不会构成什么威胁。您也会这么想的。不过,这种事儿是很难说的,对不对?”波洛请她拿纸和信封。“当然可以了,先生。请到柜台这边来。”斯威蒂曼太太急忙跑到左边柜台下面坐了下来。“难以想像的是,如果不是本特利先生杀的人,那么究竟会是谁呢?”她说着,把手伸到架子最上层,取纸和信封。“有时候,我们这儿确实有一些很可恶的流浪汉,也很可能是他们中的一个人发现窗户没关严,就跳了进去。但是他总不会把钱丢下不要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三十英镑啊,给您,先生。这是很好看的蓝色信纸,配这些信封也很漂亮。”波洛接过东西并付了钱。“麦金蒂太太从未提过她害怕什么人或什么人使她感到紧张吗?”他问。“她没这样对我说过。她不是个胆小、容易害怕的人。有时候,她在卡彭特先生家呆到很晚——他们家住在山顶上,他们家经常请客人吃晚饭并住在那儿。麦金蒂太太有时晚上到那儿去帮忙洗洗涮涮,经常半夜里才从山上下来,我可不喜欢那么做,天很黑,再从山下走下来。”“您了解她的侄女吗?就是伯奇太太。”“我只是和她见面时打个招呼,她有时会和她丈夫一起到这儿来,麦金蒂太太死后,他们继承了一点儿钱。”她用目光锐利的黑眼睛看了看他。“啊,那是自然的了,对不对,先生?你总不能自己带走,你的亲骨肉得到它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噢,是的,是的。我对此表示完全同意。麦金蒂太太喜欢她的侄女吗?”“是的,非常喜欢,先生。我认为她的爱表示得过于明显。”“她也喜欢她侄女的丈夫吗?”斯威蒂曼太太的脸上出现一种逃避似的表情。“据我所知是这样的。”“您最后一次看见麦金蒂太太是在什么时候?”斯威蒂曼太太想了想。“嗯——让我想想看,那是什么时候呢,埃德娜?”埃德娜在台阶上喘着气,没有回答。“是不是她遇害的那天呢?”“不,不是。是她死的前一天——或者是在那一天以前。啊,是的,是星期一,这就对了,她是在星期三被害的。那天,她买了瓶墨水。我想她是想写封信吧。”斯威蒂曼太太聪明地说道。“有这种可能。那天她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吧?她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没有,我认为是没有。”喘着粗气的埃德娜从门口闯进了店里,突然插嘴说道:“她那天不一样!”她肯定地说,“她为什么事儿感到高兴——不是十分高兴,而是很激动。”“也许你是对的,”斯威蒂曼太太说,“我当时没注意到这一点儿。现在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她是有点容光焕发,神高气爽。”“您还记得她那天说过什么话吗?”“通常我记不得和人说过什么,但是,因为她被谋杀了,警察又再三地盘问,还有诸如此类的事情,使我想起来了。她当时根本没提任何和詹姆斯·本特利有关的事儿,这一点我很肯定。她谈了一点儿卡彭特一家的情况,还有厄普奥德太太——这些都是她干活的人家,这您是知道的。”“啊,是的。我本打算问您她在这里具体都替哪些人家干活儿?”斯威蒂曼太太立刻回答说:“星期一和星期四她去萨默海斯太太那儿帮忙,也就是您现在住的那家旅馆,对不对?”“是的,”波洛叹了口气。“我看是没有别的地方可住吧?”“在布罗德欣尼没有,您在那个地方住不太舒服吧?萨默海斯太太是个好人,但她不会照料房子,那些从国外回来的女人都是那个样子。总是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什么时候去都得重新打扫。麦金蒂太太总是这么说。是的,星期一下午和星期四上午去萨默海斯太太的旅馆里帮忙;然后在星期二上午到雷德尔医生家,下午去厄普奥德太太家;星期三去韦瑟比太太家;星期五到卡彭特夫人那儿。厄普奥德太太上了年纪,和她的儿子一起住,她们有一个女仆,可她是个新手,麦金蒂太太通常是每星期去一次,把事情给整理出个头绪来;韦瑟比先生和太太好像从来用人也用不长,韦瑟比太太常年体弱多病;卡彭特家很漂亮,经常招待客人。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听了这句关于布罗德欣尼人的最后评语,波洛走出了邮局,重新来到大街上,他慢慢走上山坡,朝他住宿的“长草地”旅馆走去。他衷心地希望那罐早已膨胀变大的罐头里的食品和染着血迹的豆子都已经按萨默海斯太太的预先安排,在中午时被吃完了,而不必作为晚餐拿来招待他。但是,也还会有别的让人怀疑的类似的罐头,在“长草地”旅馆的这种生活肯定有它本身的危险。总的来说,这一天令人失望,他有什么收获呢?那个詹姆斯·本特利有一个朋友,无论是他还是麦金蒂太太都没有任何仇人。那位麦金蒂太太在她死去的两天前,神色激动,还买了一瓶墨水,波洛突然停住了脚步,牢牢地站在了原地。难道这是一个有用的、值得思考的线索吗?难道他终于有所发现了吗?他慢慢问自己这些问题,为什么麦金蒂太太想要买一瓶墨水?斯威蒂曼太太对此所做的回答相当严肃,她猜她是想要写一封信,这样就有了重大发现——这一重要事实几乎逃过了他的注意。因为对他来说,就像对绝大多数人一样,写一封信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但是,对麦金蒂太太来说,就非同寻常了,对她而言,写信是如此的不同寻常,以至于如果她想这么做的话,她就必须特意出门一趟,去买一瓶墨水。那么,麦金蒂太太以前就很少写信。斯威蒂曼太太在邮局里工作,对这样一个事实肯定是不会搞错的。但是,麦金蒂太太就在她死去两天之前写过信。她究竟是给谁写信呢?又是为什么呢?这也许是不太重要的,她可能是给她侄女写,也可能是给一个不曾见面的朋友。在诸如买一瓶墨水这样的简单的事情上费这么大的脑筋,简直是荒谬滑稽,但这正是他所有的收获。他要根据这条线索追踪下去。一瓶墨水。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第8章 1“一封信?”贝西·伯奇摇了摇她的头。“不,我没有收到过信,她给我写信干什么?”波洛提醒她说:“也许她有什么事儿想告诉您。”“姑姑不是个爱写信的人,她都快七十岁了,您知道,她年轻时几乎没受到过什么教育。”“但她识字,对吗?”“噢,那当然,她认得的字不多,虽然她也喜欢看《世界新闻》和她的《星期天彗星报》,但是写信对她来说是件困难的事情。如果她有什么事儿想要我知道,比如说想推迟我们去看她的时间或者是说她不能来我们这里,她通常是打电话告诉本森先生。他是一个药剂师,就住在我们的隔壁,然后由他来告诉我们,他非常守信用。您知道,在我们这儿,这样做只需要花上两个便士,在布罗德欣尼邮局里,有个公用电话。”波洛点点头,他很欣赏两便士的电话费总要比邮费便宜这一事实。他已经对麦金蒂太太有了清晰的印象,她是那种爱节俭、会精打细算的女人。他想,她生前肯定是很爱钱。他又轻声追问:“但依我看来,您姑姑不可能没有给您写过信吧?”“啊,写过圣诞卡片。”“也许她在英国的其他地方有朋友,想给他们写信?”“这我就不知道了。她有一个小姑子,但两年前就死了,她还认识乔治太太,但她也过世了。”“这么说,如果她要写信给什么人,那肯定是为已经收到的信写的回信,是这样吗?”贝西·伯奇再次充满了困惑。“我不知道谁会给她写信,我肯定,当然了,”她的脸突然亮了起来。“‘政府’总可能给她写信吧?”波洛同意。在当今时代,贝西所漫不经心提到的所谓“政府”只是一种口头禅,而不是一种例外。“那种事通常很愚蠢,”伯奇太太说。“总让你填很多表格,问一大堆粗野无礼的问题,体面的人就不应该被这样问。”“这么说,麦金蒂太太也许是收到了政府的表格或什么调查需要她回复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就会把它拿给乔看,这样,乔就可以帮她填写那些东西,那种事会让她手忙脚乱的,她总是去请乔帮忙来写。”“您是否记得她的个人物品里有什么信件?”“我不记得有这类东西,但警监先生翻查了一遍,没多久就让我收拾了她的东西,把它们拿走了。”“那些东西现在怎么样了?”“那边的那只箱子是她的——是很结实的上好的红木。楼上还有一个衣柜和一些很好的厨房用具,其它的东西我们都给卖了,因为我们没有地方保存。”“我指的是她的个人物品,”他解释道,“比如梳子、刷子、照片、毛巾、衣服等等。”“噢,是这些东西。告诉您吧,我把它们都收拾到一个衣柜里放了起来,现在还在楼上。我当时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我原想在圣诞节时,把那些衣服拿到废旧货物交易市场上卖掉,但我忘了。把这些衣服拿给那些喜欢买旧衣服的人好像不太合适。”“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看看那些东西?”“当然没问题。不过,我不知道您会不会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警察已经全部检查了一遍。”“我知道,不过,我还是再去看看吧。”贝西太太很快将波洛领到了后面的卧室里。波洛判断,这个房间主要是放衣服用的,她从床底拉出一只箱子,说:“啊,就在这里,您自己看吧。请您原谅,我得离开一会儿,我得下去看着炖肉锅。”波洛非常乐于原谅她,听到她噔噔地跑下楼去。他将箱子拉过来,打开了它。一股樟脑味迎面扑来。带着遗憾的心情,他拎出了里面的东西,这些东西毋庸置疑地表明这个女人已经死了。里面有一件相当破旧的黑大衣、两件羊毛套衫、一件外套和一条裙子、长统袜,没有内衣,可能是贝西·伯奇拿去自己穿了。两双用报纸包着的鞋子、一个刷子、一把梳子,很旧但很干净,还有一面年头很久的镜子,一幅结婚照,带着皮革相框。照片上的两个人的衣着打扮都是三十年前的样式——这可能就是麦金蒂太太和她丈夫的结婚照。还有两张彩色明信片,一只瓷器狗,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关于如何做酱菜的食谱,还有一篇描写飞碟的文章,第三张剪纸是一份剪报,写的是希普顿预言,还有一本《圣经》和一本祈祷书。没有纱布或手套。可能是贝西·伯奇把这些东西拿走了,也可能是把它们给扔了。根据波洛的判断,这里的衣服对膀大腰圆的贝西来说可能太小了,麦金蒂太太是个瘦小的女人。他解开了用报纸包着的两双鞋,它们的质量很好,没怎么穿过,肯定是比贝西·伯奇脚的号码要小。他刚想将鞋再重新用报纸仔细地包好,他的眼睛却被那张报纸的标题吸引住了。那是一份《星期天彗星报》,日期是十一月十九日。麦金蒂太太是在十一月二十二日被人杀害的,那么,这就是那张她在她死前的那个星期天买的报纸。当时,它肯定是放在她的房间里,贝西·伯奇就顺便拿它包上了她姑姑的鞋子。星期天,十一月十九日;在星期一,麦金蒂太太去邮局买了瓶墨水……是不是有可能因为她在星期天的报上看到了什么东西呢?他又打开另外一双鞋,包那双鞋的报纸是《世界新闻》,日期也是十一月十九日。他将两张报纸摊平,拿起来坐在椅子上认真地看着。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在《星期天彗星报》上,有一篇文章被剪掉了,中间那一页上留下了一个长方形的空白。这个空白对任何剪报来说都太大了。他仔细阅读了两份报纸,但没发现其它有意思的东西,他又将这两双鞋子重新包好,整整齐齐地放回到了箱子里。然后他迈步下楼。伯奇太太正在厨房里忙着。“我想您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吧?”“啊,”他又用很随便的口气说道。“您能不能记得在您姑姑的钱包或手提包里有一块剪下来的报纸?”“我不记得了,也许警察拿走了吧?”警察不会把它拿走的。波洛从斯彭斯所作的记录中可以肯定这一点。那位死去的老妇人的手提包里的东西都开出了清单,其中并没有那张剪下的报纸。赫尔克里·波洛心想:下一步就容易了,要么是彻底失败,要么就是我终于有进展了。2波洛静静地端坐不动,面对着成摞成摞的落满灰尘的报纸,他心想:他对那瓶墨水重要性的认识并没有使他枉费心机。《星期天彗星报》刊登的都是过去的浪漫故事,波洛现在看的这张《星期天彗星报》的日期是十一月十九日,星期天,在中间一页的最上方,是如下醒目的大标题:过去悲剧中的妇女受害者,如今这些女人都在哪里?标题下面是四幅模糊不清的照片,很明显是很多年前拍摄的。她们看起来并不显得多么不幸,实际上,她们的表情都相当滑稽,因为她们都穿着过时的服饰,再没有什么比过时的时髦更滑稽的了——虽然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她们可能会显得很有魅力,或者,不管怎么说,她们那身装束也曾经流行一时。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有一个名字和简单的介绍:伊娃·凯恩,著名的克雷格案件中的“另一个女人”;贾尼斯·考特兰一个不幸的妻子,她的丈夫吸毒成癖,一无是处,简直是个恶魔;小莉莉·甘博尔,我们这个过分拥挤时代的不幸儿童;维拉·布雷克,涉嫌杀害丈夫的妻子。接下来,又用醒目的黑体字提出了这个问题:如今这些女人都在哪里?波洛眨了眨眼,定下神来,开始认真阅读这些年代久远、令人记忆模糊的女主人公们的人生传奇故事。他记得伊娃·凯恩这个名字。因为克雷格案件在当时曾经轰动一时。埃尔弗雷德·克雷格是一个市政职员,办事勤勤恳恳,他身材矮小,风度宜人,令人愉快。他的巨大不幸是,他娶了一个令人讨厌、喜怒无常的妻子。克雷格太太使他负债累累,她逞强霸道,对他没完没了地唠叨找岔子,而且患有精神病。一些不怀好意的朋友说,那完全是因为想像所致。伊娃·凯恩是他们家的保姆,她当时年仅十九岁,长得很漂亮,无依无靠,人也相当单纯。她如醉如痴地爱上了克雷格,他也爱她,然后有一天,邻居们就听说克雷格太太到国外治病去了,这都是从克雷格的口里听来的。作为到国外旅行的第一步,在一天晚上夜深的时候,他用车先将她送到伦敦,后来又送她去了法国南部,最后,他就回到他住的镇上。过一段时间,他便向人提起根据他妻子的来信中所写的她的健康状况没有什么好转。伊娃·凯恩一直留在家里,替他照料家务。这时,就开始有流言蜚语传了开来,最后,克雷格收到他妻子在国外病死的消息,他离开了家,在一个星期后回来,对大家说他在国外给他妻子办完了葬礼。从某种程度上讲,克雷格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犯了一个错误,提到了他妻子死亡的地点,说那是法国一个著名的旅游胜地——里维埃拉。有人的朋友在那里住,通过写信,了解到既没有发现一个叫克雷格太太的女人的死讯,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在那里举行的葬礼。过了一阵子,谣言四起,于是有人向警察报了案。后来的事情可以简单地概括如下:克雷格太太根本就没去过法国的那个旅游胜地,她被碎尸肢解埋在了克雷格家的地窖里,验尸报告显示,她是被农药毒死的,克雷格被捕并被送上法庭受审;伊娃·凯恩一开始被指控为同谋,但是指控后来被撤消了,因为事实清楚地表明,她对所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最后,克雷格全部招认,被判了死刑,伊娃·凯恩当时快要生孩子了,就离开了那个小镇。用《星期天彗星报》上的话说,就是:她在新世界的好心的亲戚们在那里给她安置了一个家,她改换了姓名。这个可怜的年轻女人,在她容易轻信的青春岁月,曾被一名冷血残酷的杀人犯勾引诱骗。她从此永远离开了这个岛国,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在她的内心将永远把往事封闭,而且将永远对她的女儿隐瞒她父亲的真实姓名。“我的女儿长大以后要快乐、幸福、无忧无虑,她的生命绝对不能被残酷的过去所玷污。我发誓,要尽我所能做到这一点,我不幸的记忆将永远留在我一个人心里。”脆弱可怜,容易轻信上当的伊娃,这么年轻就领教了人的丑陋和罪恶。如今她在哪里?是不是变成了一位年迈的妇女,住在东、西部一个小镇上,安静度日,受她邻居的尊敬?也许,她的眼睛还布满了悲哀,是不是会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幸福而快乐,也许会带上自己的一大堆孩子,前来看望她的老妈妈,给她讲述她每天生活中遇到的点滴痛苦和幽怨,家务琐事,而对她妈妈曾经忍受过的那些过去的痛苦一无所知呢?“哎呀呀,”波洛说,然后感叹道,“贾尼斯·考特兰,她的不幸当然根源于她的丈夫。她谨小慎微,处处提防,为了避免极其无休止的好奇心挑起事端。他古怪的行经让她忍受了八年之久,整整八年的受苦殉难。”《星期天彗星报》这样语气极为严厉地评论道。后来,贾尼斯交了一位朋友,那是个带着理想主意色彩而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有一次,他被他偶然看到的这对夫妻之间的争执场面吓坏了,因此,就对那位丈夫进行了突然袭击,他一下子使出了很大的力气,后者的头碰到了光滑的大理石壁炉边上,头盖骨被撞碎了。陪审团认为,案情属一时激愤所致,那位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并没有杀人动机,因此,以过失杀人罪对他判处了五年徒刑。饱受痛苦的贾尼斯感到了这个案子带给她的舆论压力,为了遗忘这一切,她出国去了。“她已经遗忘了吗?”《星期天彗星报》这样问道。“我们希望如此。也许在某个地方,她成为一个幸福的妻子和母亲。对她来说,这么多年默默忍受的噩梦一般的痛苦,现在回首望去,只像是一场烟云的梦幻。”“好了,好了。”赫尔克里·波洛说着,将眼睛移到了莉莉·甘博尔身上。“这是我们这个过分拥挤的时代产生的一个不幸的儿童,莉莉·甘博尔像是从她那过分拥挤的家中被赶了出来,好像是她的一位姨妈负责监护莉莉的生活。莉莉想去看电影,姨妈说:‘不行。’莉莉·甘博尔就顺手抄起一把放在桌上的砍肉斧头,对准她的姨妈砍了过去。“那位姨妈虽然平时独断专横,人却长得瘦弱矮小,莉莉那一斧头就把她砍死了。“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来说,莉莉发育完好,身强体壮。“少年管教所的门打开了,莉莉从普通人的生活中消失了。“现在,莉莉已经是位成年妇女了,重新获得了自由,在我们的文明社会里占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在她受关押的缓刑期里,她的行为可以说是很有代表性的。难道这不说明我们应该谴责的不是这样一个孩子,而应该是社会制度吗?在愚昧无知的环境中被人养大,小莉莉·甘博尔只是她自己环境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