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啊!" 我情不自禁回过头来。说这话的是走在最后的一个孩子,他还在边走边侧身看着我。我与他四目相对,他天真地朝我微微一笑。别的孩子也听到了他的话,这时都已停止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一副不解的神情,好像在说:"这小子说的是什么话啊!" 那孩子没有理会同伴们的疑惑,又一次说道:"很好啊!" 我定定地凝视着说话的孩子,他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决没有世故的装模作样,更不是调皮捣蛋。我从他的脸上能够看出他心里的话:"这位大哥哥虽然乘坐在一个奇怪的机器上,可是他与机器没有关系,和我们一样,一点儿也不奇怪。"这肯定是一个正直诚实的孩子。我的存在不知引起多少人好奇的联想,我也不止一次听到过率直的话语,但那些率直的话语令人难堪者多,像今天这个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断定这个孩子听了我们上个月的"亲子环境保护知识讲座"。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真是太欣慰了。我的15分钟左右的演讲打动了一个孩子的心,他明白了我的心清,明白了一个残疾人的愿望,他对于残疾人有了不同于其他同龄人的理解,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感到高兴的事呢? 这位不满十岁的少年的这句话,不正是我们一切活动的目的吗?第二十九章 面向21世纪执行委员长 第二届"早稻田之夏"结束后刚刚过了一周,我就穿了一身藏蓝色的西服,来到了新宿区政府机关。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寻求帮助。我们将要在12月份举办一个研讨会,如果能征得新宿区政府支持,事情的进展就会顺利得多。要开这个研讨会,我还是在几个月前听胜又先生在电话里讲的。他也是"创建早稻田新型社区执行委员会"的成员,也是一位乘坐轮椅的肢残人。以前我们曾见过面,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位精力旺盛、乐观向上的"超人"。他不仅在横田先生的公司"东京COLONY"中担任常务理事,还是一个专门为残疾人提供旅行服务的名叫"特殊旅行通讯网"的公司的经理。尽管对他印象很深,却没想到他会打电话来。我们在电话中谈了足足有十分钟。 他讲了筹办研讨会的情况。他说,三年前的1994年2月,他曾参与组织举办了"人人都能自由周游世界"的主题研讨会。参加那次研讨会的人员,以旅游业界人士为中心,多达300余人;与会者针对残疾人、老年人的旅游问题,进行了全方位的探讨。举办这种专门性的研讨会,在日本还是第一次。那次研讨会曾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关注。 自那次研讨会以后,至今已过了三年。在这三年中,由于社会呼声的高涨,各阶层人士的共同努力,福利制度、交通体制等的建立和完善,社会文明有了很大进步。为了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更重要的是为了确立面向对世纪的构想,他们决定在今年12月举办第二次研讨会。胜又先生在筹办上次研讨会时就是主要成员,这一次成了策划组织者。 胜又先生讲了这次研讨会的筹办进展情况,接着问我; "你觉得我们举办这种研讨会有没有意义?" "当然有意义。"我肯定地说。 "是吗?那么请你做执行委员,也来参加我们的筹办工作怎么样?" "我?我恐怕帮不上忙吧。"听到邀请,我心中一阵喜悦,却又不好立即应允。 "不,不!没那样的事。" "是吗?……这对我来说是一次学习的好机会。如果需要,那我们就一起干吧!" "太好了!"听得出来,胜又先生的声音很激动。 过了一会儿,胜又先生又说:"既然答应了,我还有一件事请您帮忙。" "请不必客气。" "我想……"胜又先生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想请您担任此次研讨会的执行委员长。" "什么?执行委员长?……" 胜又先生对我的期望实在太高了,我怎么能担任研讨会的执行委员长呢?他欲言又止,是否已觉得这对我来说是勉为其难的事呢?胜又先生和第一次研讨会的其他组织者,既有举办这种研讨会的经验,又长期从事为残疾人、老年人旅游服务的公益事业,只有他们才能胜任执行委员长的工作啊!我才刚刚二十来岁,既没有经验又缺乏威望,我有自知之明,无论如何也不敢接受这一重任。 在电话中,我连声说:"不行,不行!"可是,胜又先生似乎铁定了心要我接受他的邀请。他不急不慢地劝说道: "这次研讨会的主题是'面向21世纪的挑战'。21世纪是青年人的世纪,研讨会的执行委员长也应该是青年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把你的勇气拿进来,把你的朝气带进来。" "21世纪",一个令人兴奋的字眼,它让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是啊,哪一位青年不想把21世纪当作自己青春闪光的舞台?我也一样,我希望能为21世纪的明天奉献自己微薄的力量,希望能因为我的努力促成"无障碍"社会的早日到来。 我一横心答应下来。就这样,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头衔——执行委员长。沉重的压力 第二次讨论会冠名为"从无障碍到全新世界设计——1997"。"全新世界设计"一语,我是第一次听说。这是一个比"无障碍"含义更为广、层次更高的概念。因为有"障碍",所以才倡导"无障碍",但"无障碍"只是针对残疾人而言,"全新世界设计"已经打破了健全人与残疾人的界限,它所面对的是全社会所有人的利益,不论有无残疾,不论男女老少,人人可享"全新世界"的生存自由。在"全新世界"中,为残疾人、老年人服务的特殊设施不再仅仅是一项社会福利,而成为普遍的社会生活基础构成,健全人与残疾人、青年人与老年人……不再相互疏离,不再有心与心的隔阂,而是人人平等,谁都可以幸福地生活。 我从对"全新世界设计"一语含义的体认开始,接触到了人生辉煌的境界,同时对社会的明天充满了更加美好的期待。我开始感觉到我是一位残疾人是半年前的事情,也正是从半年前开始,我才重新审视我自己,也才重新审视我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我们的社会。在我们这个社会中,残疾人、老年人得到了全社会的普遍关心,譬如我的电动轮椅,它让我行动自如,让我从未有过低人一等的感觉,甚至反而有天真的自豪;这个机械的制造,不知凝聚了多少人的爱心,我从心底里感谢他们,感谢我们的社会。在筹办研讨会的过程中,我所得到的决不仅仅是这些认识上的升华,我还接触到了社会上各式各样的人。与这些人的相识,让我增长了见识,这些见识是我人生至为宝贵的财富。 筱家先生是这次研讨会筹委会办公室的负责人。他是SPI公司的经理。SPI公司本是一家旅游服务公司,专门为旅游团体派送导游员,现在业务范围进一步扩大,增设了残疾人和老年人旅游服务项目,筱家先生因此积极热心于社会福利事业。 一说到经理,人们的印象里马上就出现年长者的形象,可是,被家先生却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仪表堂堂,精明干练。他与我的交往也是一样,现在我已记不清被他请吃几回酒了,我们还一起去采集葡萄。两人结伴外出,在外人看来就像亲兄弟一样,其实他也真把我当成小弟弟看待。 他做事的态度极为认真,对待家人更是体贴周到。我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真是数也数不清。与他一起共事,受他潜移默化的影响,我的脾性有了很大改变,这能从别人对我的评价中感觉出来。 筱家先生只是我接触到的"好人"中的一位,无数的"好人"带给我无数的真知。"执行委员长"的职衔给我创造了向他人学习的良好机会,我应该感谢这个机会,更应该感谢我所遇到的任何一个人。 知识、经验、与人们的交往……这一些让我一生也受用不尽,但在我担任执行委员长的过程中,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上天之赐",那就是"沉重的压力"。 沉重的压力首先是一种绞尽脑汁的苦恼。讨论会的资金来源,主要是企业的赞助。可是因为经济不景气,愿意为我们这类活动捐资的企业太少,资金迟迟不能解决。我与筱家先生到处游说,但结果比预料得还要糟糕。 看到企业里的人们那爱莫能助的神情,我比任何时候都深深感觉到了"经济危机"的可怕。垂头丧气地走在路上,想想自己以前游手好闲的无所事事,真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愧疚。 为了扩大这次研讨会的社会影响,得到政府部门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我们去霞关,又去永田町,运输省、厚生省、劳动省、建设省、文部省、总务厅、总理府……一名学生能够一口气进出于这么多的国家机关,恐怕是不多见的。应该庆幸吗?可是我没有庆幸的时间,跟在筱家先生的身后,我的神情一本正经,心里鼓胀着的只有贪婪的紧张。我只是一位21岁的青年,担任研讨会执行委员长也是我心甘情愿的,苦恼、劳累、紧张……我对自己无情吗?"道是无情却有情"。我要倾全力做好一切。 我喜欢社会活动,可筹办这次研讨会决不同于在中学搞文化节、拍电影。这次研讨会的总预算是400万日元,会场定在可容纳550人的早稻田大学国际会议中心。每位与会者要交纳2200日元会务费,光是征收这笔钱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旅行,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件可以带给人们想往和感动的幸事。与大自然亲密无间地交融,与许许多多不曾相识的人接近……只要有时间,只要有金钱,无论是谁都会把旅游当成人生的一大快事。可是,即使有时间、有金钱,也有人不能随心所欲地外出与大自然亲近。这些人就是残疾人和老年人。 为了让行动不便的人们也能自由快乐地旅行,现在我们还要做些什么呢?还有哪些问题要解决呢?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采取什么措施?这次研讨会就是要座谈这些问题。可我想的却远不止这些。"这次研讨会将在社会上造成多大影响呢?"这也许因为我是执行委员长,自感责任重大,所以才日夜焦虑,以至惊惧不安。圆满结束 12月14日,"从无障碍到全新世界设计"研讨会如期举行。 开幕式后,第一个演讲人是镰田敏夫先生。镰田敏夫先生是著名戏剧作家,他的作品《写给星期五的妻子们》、《七位男女的夏日故事》等名噪一时。决定邀请镰田先生并由他做第一演讲人,这完全是我的主意。镰田先生是一位作家,平时与社会福利没有多少关系,但他是社会名流,如果能唤起他对社会福利事业的关心和支持,其社会影响绝对不可低估。历来各种形式的关于社会福利的集会也好、研讨会也好,基本上都是停留在圈内人士的交流上,容易流于形式,容易自我满足,不利于扩大社会影响,更不可能吸引更多的人加人到关心社会福利建设的行列来。正是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我才决定力邀镰田先生出席这次研讨会。 镰田先生在青年读者中享有很高声望,他的一举一动必然影响到当今青年人的言行。青年是未来,未来的社会福利事业建设当然要靠青年人的努力,让镰田先生出席并做重点演讲更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我不善言辞。"镰田先生特别谦虚。他希望能和我以谈话的形式进行这次演讲。他又说:"我是写剧本的,写剧本就要刻画人物,而且必须活灵活现,惟妙惟肖。我之所以不敢写残疾人,就是因为我与残疾人没有接触,不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 这番话,一下子就把人们吸引住了。 另一位演讲人是以《记忆中的海滨》成名的作曲家鸟家先生。他的演讲形式别具一格,他和他的家人表演了一场"手语音乐会"。乌家先生平时经常带领家人到全国各地巡回表演,还把他们的"手语音乐会"制作成录像带,忙得不亦乐乎……他们的"手语音乐会",唤起人们无限美好的情感,无论台上台下,无论健康人还是残疾人,都在用心灵歌唱。置身其中,就像在经受一次心灵的洗礼,许多人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研讨会高潮迭起。从下午开始,各小组座谈。这次研讨会分为四个小组,即交通环境小组、制度政策小组、情报小组和服务业小组。在小组座谈会上,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讲述了当地社会福利建设的现状,提出了一些新的构想,发言踊跃,讨论热烈。最引人注目的是来自长野县善光寺的住持的发言,《朝日新闻》记者对住持作了专题采访,据说后天要在报纸上刊载。 研讨会的最高潮到来了,由执行委员长作最后发言。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乘坐轮椅登上讲台。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出现这种情况,在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我感觉有一肚子话要说,可嘴巴怎么也张不开。我努力地想说话,我可能说了,到底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我所说的决不是事先准备好的。当时,我只是感觉一串一串的话从我的嘴边流出来,而且是与泪水一起流出来的。台下静静的,我的声音似乎在空谷中回响……待我的神志清醒过来,我才发觉我已经来到了讲台一侧的幕后。 我的执行委员长做完了。我还称职吗?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后台一个人也没有。我气喘吁吁,仍未从刚才的紧张中恢复过来。 这时,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抬头一看,进来的是筱家先生。 筱家先生缓步走到我的身边,脸上堆满关切的微笑:"辛苦了!" 这一声亲切的问候,一下子释解了我的紧张。我想微笑着说"彼此彼此,我们都辛苦",可脸上的肌肉怎么也不听使唤,是苦笑,还是悲哀?……我只觉得鼻子一酸,抽噎着说:"结束了……是吧,筱家先生?……圆满结束了……" "是的,你是好样的!确实是好样的!" 我再也控制不住,咧开大嘴,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大哭起来。 这次研讨会,让我得到了许多,我的视野更开阔了,我的人生经历随之更加丰富……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与他人的交往中获取的。我明白了,这些人各个是一所学校,他们的为人处事,他们的一言一行,都给予我以影响,尤其是他们那对社会福利事业倾注的满腔热情,令我不敢有半点儿的懈怠。如果说我终于到达了彼岸,那么他们的无私奉献正是鼓满我船帆的凯风。因为我们每个人的努力,这次座谈会获得了圆满成功。由此,我深深感悟到,当所有人为着一个共同目标而奋斗的时候,迸发出的热情和力量就是无可估量的,目的就一定会达到。 我们的社会确实在不断变化,但我觉得只有今天才是我们携起手来干大事的时候。没有哪个时代能像现在这样信息快捷,通信方便,我们可以通过情报共有、信息共享,以达到相互交流、相互学习、相互促进的目的,这样就会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工作作风,最终就会改造社会。 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感悟。这一感悟促使我想进人更广阔的社会生活中,接触更多的人,体味他们的热情和意志,丰富我的阅历。 而且,我还想与他们一样亲自参与实践,为建设我们的社会贡献我的力量。 ——为了21世纪的明天。第三十章 美国旅行记起伏的雾城:圣弗朗西斯科 1998年2月,那是一段令我终身难忘的日子。在寒冷的冬日里,我离开父母,远赴美国旅游。与我一起去的是我在补习学校时的四位老同学,地点美国西海岸,时间三周。在此之前,我们曾在国内到处旅游,海外旅游这还是第一次。而且,在国内旅游的时候,我乘坐的是手推轮椅,这一次就直接乘坐电动轮椅,大有"独立自主"的豪情。 刚刚飞抵圣弗朗西斯科,马上就有一场"奇遇"。在东京乘机的时候,我的电动轮椅是按行李搭运的,轮椅上的蓄电池被视为危险物品拆下另行寄存,到达圣弗朗西斯科后,取了轮椅却不知怎样才能再把蓄电池装上。我们几个人忙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装好了,却发动不起来,肯定是哪根线路接错了,于是重新安装。忙活了大半天,这才勉强发动起来。走入海关的时候,我们已经累得无精打采了。 可是,当我们走出机场,环顾四周景物的时候,马上就有了来到另外一个世界的感觉。"天空真蓝啊!"这是我对美国的第一印象。在圣弗朗西斯科,我们参观了著名的金门大桥,这座桥被誉为"世界第一桥",外型美丽壮观,慑人魂魄。我们还去了关押阿尔·卡波耐的阿尔卡特拉兹岛。乘坐高速游艇,极目碧波汪洋,海风拂在脸上,心情格外畅快。看着船尾猎猎作响的星条旗,一种身临美国的现实感令我激动不已。 观市容、购物……第三天,我们来到了号称"美国肢残人天堂"的巴克莱。来美国之前,我早就有一个愿望,就是一定要到加里福尼亚大学巴克莱分校参观。据说这里的"无障碍环境"世界一流,吸引了世界各地众多残疾人学生来校就读。 我们去的那一天,正赶上学校举行"CampusFesta'98"文化节。校园内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到处都有节目表演,穿行其间,立刻为周围气氛所感染,禁不住兴奋异常。学生中有白人,有黑人,也有黄种人,更令人称奇的是竟有那么多乘坐轮椅的学生,仅仅几个小时,我就看到了十几位。 看着眼前的景象,我隐隐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随着我在人群中的不断往来而越发强烈。校园里的残疾学生和同学们一样认真地参加各自的活动,根本看不出有任何的特殊;这里所有的人对我——一个陌生的人,一个从日本来的乘坐轮椅的残疾人——竟也视若无睹,这实在让人不能理解。这到底是为什么?看来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这里的人早已把残疾人视为他们日常生活中的正常存在了。 不仅在巴克莱,回想我到美国来之后,无论在哪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惊奇地盯着我看。现在想来,这似乎是应有的社会文明状态。我认为在这种社会状态下,任何残疾人都会在无形中寻回自身的社会角色和人生价值,就不会为自己的残疾而终日悲苦。我劝残疾人都能到这里来看看,那样的话,你就会对"身体的残疾等于身体的特征"有一种切身体验。 第二天,我们的一位同伴过生日,大家商定一起去看歌剧。我们五个人谁也没有看过歌剧,因为是第一次,而且又是在美国,大家都兴致勃勃,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去竟丢尽了脸面……我们进了歌剧院,立刻就感到一种正规得让人压抑的氛围,所有的观众都衣冠楚楚,彬彬有礼。再看我们自己,一身便服,邋邋遢遢,我穿的竟是一件土里吧卿的毛衣…… 还有这里的设施和服务,也令我们这些日本人羞愧。记得在日本看电影或听音乐会,乘坐轮椅的残疾人尽管买了票,但服务员有时会把他带到剧场的角落里,质问,解释……于是就吵起架来。可是在美国,剧场里专设"轮椅席",购票入座,谁还会担心有什么不愉快发生? 服务员把我带到"轮椅席"上,问我还需要什么帮助,我摇摇头。服务员离开后,我看了看四周,发现乘坐轮椅来的还有好几位,人人都穿着整洁,与其他观众相比毫不逊色。我的右边是一位夫人,她穿了一身紫色礼服,显得华丽又大方。是啊,残疾人为什么就不可以打扮得漂亮得体呢?日本的残疾人是不是应该向美国的残疾人学习呢?沙漠里的不夜城:拉斯韦加斯 在圣弗朗西斯科逗留了五天,我们又来到了拉斯韦加斯。如果说圣弗朗西斯科的美是一种自然之美,那么拉斯韦加斯的美则在于雕琢。城市建筑形状各异,鬼斧神工,有的像埃及的金字塔,有的像欧洲中世纪的城堡;那边是自由女神像,这边是倾斜的海盗船,旁边是正在喷发的火山……全城就像一座巨大的流光溢彩的游乐场,令人眼花绽乱,甚至看到西天美丽的晚霞,你也会意醉神迷,以为这是哪家高级饭店玩出的花样。 高级饭店鳞次林比,华美绝伦,置身其中,那一派豪华炫人眼目,可对我来说,那豪华则平添诸多不便,光是地上的绒毯,轮椅的轮胎能严严实实陷在里面,让我走行格外困难,就好像走在沙滩上一样。 说到拉斯韦加斯,最著名的还是这里的赌场。我们去一家赌场玩"排五点",两眼紧紧盯住大屏幕,待确认了第一,呼吸也急促了,手心里汗津津的,心在扑扑狂跳,可是结果却……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不甘心,两相交互,总觉得会赢、会赢,仿佛着了魔似的,心甘情愿地把钱大把大把地抛出。 在这个赌场里,除了我们几位年轻人,几乎清一色的老年人。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老年人要来赌博呢?一开始我并不理解,后来才明白,赌博需要的是金钱和时间,无须体力,这似乎正好是一项适合老年人的娱乐活动。早已进入高龄化社会的日本,是不是可以考虑引入这项娱乐呢? 离拉斯韦加斯不远,有著名的古朗德·噶尼奥国立公园。我们预定了一辆出租车前往。车来了,可是车上没有升降机,打电话与出租公司联系调换一辆,公司竟说他们没有这种类型的车。我大失所望,在美国发生这种事,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但仔细一想,也对,美国的肢残人外出,都用自己的车,可是……最后,我们只好租借了一辆能装上轮椅的客货两用车。 在古朗德·噶厄奥国立公园,极目四望,顿感大自然的伟大与庄严,那种感觉在日本狭小的土地上无论如何也体验不到。黛斯·瓦莱号称西半球海拔最低、气温最高的地带,确实,现在尽管是冬天,惨白的阳光依然灼人肌肤,据说这里夏天的气温常达摄氏50度。可是,驱车再行几小时,来到布拉易斯·噶尼奥,竟一变而为天寒地冻的景象,坐在车里,我们个个被冻得瑟瑟发抖,车后放置的饮料也冻成了冰流儿。这里由于河川和风雨的侵蚀生成的尖峰。石林,宛如自然之手的精美雕刻,还有那满天桃红色的云霞,让人终生难忘。美国西海岸最大的城市:洛杉矶 人们印象中的洛杉矾可能各式各样,有人会想到"电影之都"好莱坞,有人则会想到富人区比华利山、美丽的海滨圣莫尼卡……我对洛杉矶印象最深的是这里有迪斯尼乐园——全世界的孩子都喜欢的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故乡、世界上最大的动画影视城。这次来洛杉矶,到迪斯尼乐园游览是我最大的愿望,我要亲身体验动画电影的制作过程,要实地参观实物拍摄场景……我们乘坐着游览车在园内巡回游览,所到之处一片逍遥自在的快乐气氛。这个乐园真大啊,感觉中好像比东京的新宿区还要大。 我们去体验"宇宙旅行"和"未来世界"的新奇,快速飞行中只觉得一种恐怖的刺激窒息了意识。我们又到时间隧道旅行,乘船从一处瀑布跌下,接着进入到公元前的时代,大火、战争、瘟疫……每到一处,总有让人心惊胆战的场面出现。最令人叫绝的是来到恐龙中间,恐龙那巨大的嘴巴、震耳欲聋的吼声,简直使人肝胆欲裂…… 在迪斯尼乐园,我驾驶轮椅可到任何地方去。这一点与日本又有很大不同。在日本,要么想去的地方不能去,要么去了会被弄得精疲力竭,可是在这里我感到无比的快乐,看各种表演我可以凑到最前面,乘坐各种游览工具我可以自由地上下,园内的公共厕所专设残疾人厕位,上坡下坡根本不用担心台阶的阻碍……一切的设计全部考虑到了残疾人的方便和娱乐。真不愧是美国啊! 在美国的三周时间转眼过去了,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一次快乐之旅。我的父母也许对我寄予担心,但我想他们获得的更多的应该是感佩和欢喜。 这次旅行还应该说是一次"勇气之旅",对我来说是如此,对我的同伴们来说更是如此。他们还都是学生,而且都是第一次出国,连对自己都没有信心,何况还带着行动不便的我。 轮椅、任性,这就是我——"烦恼"。我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大家为我创造了这次快乐之旅。谢谢!我的同伴们。 还去吗?咱们再找个地方……第三十一章 大雪天困窘之时 我驾驶着我的电动轮椅,已走过了20年的人生之路。期间,我遇到过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趣事,最令人难忘的还是这样几件事: 那还是在我上补习学校的时候发生的事。前面已经作过介绍,我上的补习学校位于新宿区的大久保。大久保积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人称"世界之街"。我在学校自习室学习,有时一不留神学得太久,回家的时候天就黑了。经过大久保,只感到街上的景象"焕然一新",有一种奇特的陌生感。璀璨的霓虹下,街上熙熙攘攘,耳朵里满是叽里喊啦的外国话,尤其是男子们的对话,声音粗大,听来就像吵架一般。偶尔也能听到几句日语,却无非是"欢迎光临"之类的寒暄,这是外国女性在为雇主招揽生意。这些女子大多来自亚洲、南美洲各地,年轻漂亮,很是惹人眼目。 那年冬天的某一天,又是天黑了我才离开学校。天空下着毛毛细雨,一边驾驶轮椅一边撑伞实在太麻烦,我就索性淋着雨匆匆往家赶。不一会儿头发就被雨水淋透了,渐渐地,我感觉身体越来越冷,于是就想喝杯热咖啡。我把轮椅停在一台自动售货机的前面,看到了里面的热咖啡却没有办法取出来。那一刻,脑子里只有"只要有钱就能喝到热咖啡"的简单思维,似乎忘记了我是一个不可能自己使用自动售货机的残疾人。当时,我急得抓耳挠腮,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就在这时,一位年轻女子走到我的身边。 她说了一句话,不知是哪一国的语言,我听不懂。但从她的表情上看,这位外国女子显然觉得我非常可怜。她不会日语,也许懂英语吧,我试着用英语表达我的意思,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可是,她也不懂英语。 我们无法沟通,我朝她笑笑,算是向她表示谢意。她是一位聪明的女子,竟从我焦急的眼神里理解了我的渴望。她慢慢地从自己牛仔裤的口袋里取出零钱,指着自动售货机里摆放着的各式各样的饮料,似乎在问我:"你想喝什么?"我连声说:"NO!NO!"一边摇头,一边用眼睛示意我自己身上有钱。看到我的样子,她两眼直直地盯着我,一脸怪讶。 可是,我实在没法让她替我把钱从我的口袋里取出来。到底怎么办好?看来只能接受她的这番怜惜了。 我指着热咖啡,朝她点点头。 "当嘟嘟……"硬币落人的声音。 "哗啦啦……"紧接着是易拉罐滚落的声音。 她弯腰从自动售货机里取出一罐热咖啡,替我打开,然后才递给我。我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她那一连串的动作,认定这是一位心地善良、待人亲切的女性。我接过咖啡,想说一句感谢的话,又感到说也没用,只是满怀感激地朝她点点头,捧起咖啡喝了起来。我发觉,在我喝咖啡的过程中,她自始至终一直在微笑地望着我。一位乘坐轮椅的残疾人和一位外国年轻女子在一起这样亲近的样子,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不可理解的吧。 从那以后,在回家的路上我又遇到过她几次。见了面总免不了要寒暄几句,我发觉她的日语每次都有长进。后来,她主动告诉我她的名字叫米莱娜,又把一张写着十几位数字的纸条交给我,然后从手提包里取出手机,朝我点点头。我明白纸条上的数字是她手机的号码,我想跟她再说几句,她已经离我远去。望着她的背影,我猜测她的意思大概是我可以随时打电话给她。 我在大久保结识的外国女子不止米莱娜一人。有一天,我在去补习学校的路上,突然被一位亚洲女子叫住。我以为她有什么事,便停下来等她。那位女子追上来,慌慌张张地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几张千圆的票子,就要递给我。我连连摇头:"NO!NO!"她不由分说,把钱硬塞到我的口袋里,回转身匆匆离去。这一切发生在一刹那间,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人群里,我还没有回过神来。 这位女子肯定是来日本打工的,像她这样的外国女子在日本数不胜数。据说,到日本来打工的外国女子中,有不少人是因为家有患病或身有残疾的孩子,为了挣钱给孩子治病,她们才抛家别子,千里迢迢来到日本。往我口袋里塞钱的那位女子,是不是属于这种情况呢?她见到我就想起自己的孩子,一种辛酸的母爱油然而生,她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吧。 还有一件事,现在想来特别有意思。那一天,我到高田马场车站等朋友,在我的旁边站着一位理着齐耳短发,还染成红黄等好几种颜色的外表凶悍的小伙子。他站在那里,足足有五分钟一动不动。我内心有一种恐怖感,想离他远一点儿,但又怕朋友来了找不到我,只好硬着头皮呆在原处。我自己宽慰自己,他也许也在等人呢。 我的朋友还没有来。又过了一会儿,那位小伙子向我走近两步,与我搭话:"喂,哥儿们。" 我按捺住心脏的砰砰跳动,怯怯地抬起脸来:"啊,啊……什么事?" "我说你……很不容易啊!" "唉?……"我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我重新打量眼前这位小伙子,感觉他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可怕。他问我:"是事故?"我摇摇头:"不。天生的。""啊,是吗?"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语气中没有惊讶,也没有同情。接着,他开始讲他自己工作的事。 他兴致勃勃地讲,我认真地听。慢慢地,我觉得他那貌似凶悍的外表下有一颗常人的心。我对他的恐怖完全消失了。 我的朋友终于来了,他足足迟到了15分钟。还没等我说话,那小伙子悄悄问我:"你的朋友来了?" "是的。"我点点头。 "小子让哥儿们等这么长时间,真他妈的混帐!" 说不定他要上前质问我的朋友,替我打抱不平。我不想让他插手我们的事,连忙解释说:"不,是我来得太早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好了,我该走了。"说着,一只手伸进外衣里面的口袋里。"他要干什么?"我心里一阵慌乱,刚才的恐怖又一次袭上我的心头。没想到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是一张名片。 "哥儿们,遇到困难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说完,他把他的名片装进我的口袋,转身走了。 这就是所谓的"哥儿们义气"吧。我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涌上一种复杂的感情,像他那样的人或许对世间的一切都抱有一种敌意,可对于我这样的人一一社会中的弱者还是寄予同情的。 回到家,我把今天的奇遇讲给父母听,本以为他们会大惊小怪,没想到母亲的表情意外地平静,她说:"你不认为这是很正常的吗?" 我大惑不解:"为什么?" "你想啊,那个人就是真的在保护你,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可你呢,你身为残疾人不但按时前往,还为朋友的迟到解脱。他这是在向你表示敬意呢。" 我去看父亲,父亲也正好在看我。我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漂亮残疾人 "残疾人可怜。"这好像是人们的一种固有观念,在大久保遇到的外国女子,在高田马场碰到的可怕的小伙子,他们一定是认为我可怜才向我表示怜悯的。当然,我并不是说可怜的残疾人不存在,我甚至认为有些残疾人确实情绪焦躁、性格孤僻,说这些残疾人可怜自然有一定道理,但他们的可怜不是来自于残疾,而是其内在因素所致,只不过他们恰巧是残疾人而已。 那么,残疾人让人感到可怜与其外表形象就没有关系了吗?当然不是。我在美国的时候,感触最深的就是美国的残疾人个个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街上,我看到乘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衣着整洁,一派绅士风度;在歌剧院里,我身旁的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夫人穿的是一件漂亮的晚礼服……他们给人的感觉是不卑不亢,甚至是高贵气派。他们也是残疾人,可是有谁会认为他们可怜呢? 可是在日本,喜欢打扮的残疾人就为数不多了。也许日本的残疾人外出参加社会活动,或者去公共娱乐场所的机会比美国的残疾人少,因此,他们没有修饰打扮的意识,所考虑的只是便利实用,譬如毛衣,穿在身上既随意又舒服,残疾人都喜欢穿。可是毛衣这种衣物,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 假如两个残疾人,过着同等程度的生活,一位打扮得整齐漂亮,一位则不修边幅,人们会觉得谁可怜呢?答案不言自明。 也许有的残疾人不以为然,认为只要自己感觉好,就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可是,我们要改变世人对残疾人的印象,要唤起自己对生活的热望,难道不应该神清气爽、朝气蓬勃吗?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穿西装。每到我的生日或者节日,还有外出旅游的时候,我一定要穿上我最喜欢的衣服。有时碰巧那件衣服母亲刚刚替我洗了,还没晾干,我立刻就会撅起嘴来,满脸不高兴。我是一个任性执拗的孩子。 上了中学,穿的是校服。校服不能随便改制,要想玩点儿花样漂亮漂亮。就只有在领带上做文章。一般的领带内都装着棉条,为的是保持形状。有的同学竟别出心裁,偷偷抽出棉条,把领带系得又细又长,自以为美,可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雅观。我也学着阿野的样子把领带里的棉条抽出来,没想到让老师发现,狠狠熊了我一顿。 我喜欢臭美的性格到现在也没有改变。当有人问我对什么最感兴趣的时候,我立刻回答:"散步和购物。"购物最喜欢选购西服。我常去新宿和涩谷的大商场,尤其喜欢去位于涩谷区神宫前的青山西服店。那里,不仅西服的种类齐全,样式新颖,而且店内宽敞,没有台阶,我可以驾驶轮椅自由选购。当然,那里售货员的服务态度也是一流的。 但是,也有一件事让我感到焦虑。青山西服店每年举行两次优惠大展销,展销时间恰好与期中、期末考试冲突,我该怎么办?啊…… 1月15日是成人节,学校放假一天。去年我已举行过成人仪式,今年的成人节与我没有关系。今天干点儿什么好呢?几乎没假思考,我马上决定就去青山西服店。可是,今天天气不好,窗外大雪飘飘。据新闻报道说,今天的这场雪在关东地区是极为罕见的一场大雪。 去还是不去?我犹豫不决。我呆呆地望着窗外,只见雪越下越大,一度想不去算了,可转念一想,一年就只有两次优惠大展销,机会难得,如果轻易放弃实在太可惜了,便一狠心:去!我的决定把母亲吓呆了,她肯定以为我发疯了,可又不好强行阻止我。我不顾母亲劝阻的眼神,驾驶轮椅出了家门。雪太厚了,轮椅的前轮埋在雪里,只是一个劲儿地打转,一步也走不动。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好不容易才来到最近处的一个公共汽车站。我在上车的时候,司机和乘客都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我。是啊,要是没有急事,健全人也不会在这样的大雪天外出啊。 终于来到了青山西服店。我紧赶慢赶,还是比预定时间晚到了30分钟。大展销早已开始,店内顾客满满当当。我急急慌慌左冲右突,仓促参战。售货员看到我,也不禁呆若木鸡。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样的天气里我能到这里来。 我先买了一件毛衣,这是准备去美国旅游时穿的;又买了一套早就看好的西装。出了店门,我不觉得意洋洋。可是,没走多远,轮椅的前轮就钻在雪里转不动了。雪还在下,天气寒冷刺骨,我坐在轮椅上,像囚笼里的罪犯,但等死期来临。 一位公司职员模样的人来到我的身边: "怎么了?开不动了吗?" "是的。前轮陷在雪里了。" "是这样……请稍等。" 来人把他的皮包和上衣放到我的怀里,然后转到轮椅后面,一边小心翼翼防止滑倒,一边使劲朝前推动轮椅。 他一直把我推到没有留下积雪的大马路上。望着他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样子,我万分感激,连声致谢。 他平静了一会儿,说:"在这样的大雪天乘着轮椅出门,可能有什么大事吧。不过,这也太勉强了。" 我羞愧满面,恨不得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第三十二章 父亲和母亲起名"洋匡" 在我们家,我称呼父母从来不使用敬语。在这里,我想介绍一下生我养我的父母双亲。 父亲33岁结婚,35岁的时候有了我。中年得子,少了几分慌乱,多了几分沉着,而且不会再时时处处炫耀威严。他有时甚至比我还显得孩子气,譬如,"巨人队"输了球,他会暴跳如雷;吃饭后水果,他会和我争抢;看电视,一旦有女明星出来唱歌,不管自己会不会唱,他一定要跟着哼哼。 他曾经对我说:"你没有兄弟姐妹,我又不能娇惯你,所以我既要做你的父亲,又要做你的兄弟。"父亲、兄弟的两个角色,他都扮演得非常出色,一点儿也看不出"表演"的痕迹。 父亲对我采取这样的态度,使我们的父子关系极为融洽。 在我的生活中,我从来没有感到父亲是一个"绝对的存在",在他面前,我也从来没有压抑、拘束的感觉,他就像我的一个朋友,自然而亲切。每到星期天,他会带我外出游玩;有时加班,他就与我约定傍晚到他的公司会合,他再带我一起去吃晚饭…… 父亲是一个建筑家,我虽然不了解他的职业的具体内容,但我发现平时的他特别注重规矩和追赶时髦。现在我们家住的房子就是父亲设计的。朋友到我家来玩,几乎无不夸奖:"这房子好!太漂亮了!" 当然不仅仅是房子设计得漂亮,他自己也特别注重修饰打扮。他自称是"西新宿服装潮流领袖",认为他们公司那一片所有的白领在穿戴上无不唯他的马首是瞻。他还把自己的这种爱好传染给了我,并为他的成功庆幸不已。我承认我喜欢穿戴确实是受了父亲的影响。 我的名字"洋匡"也是父亲给起的。据他解释:洋者,太平洋也;匡,匡救世界也。他希望我有一颗像太平洋一样宽阔的心,有匡救世界的凌云壮志。光有字面上的意义还不行,一向不计些小的父亲,这次竟搬来大词典仔仔细细查对笔画,最后得出结论:"洋匡"的笔画数,预示着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将会得到无数人给予的深挚的爱。 能否以太平洋般宽阔的心匡救世界,我没有信心,但我确实得到了无数人的深挚的爱。我喜欢我的名字,我为拥有这个名字而自豪。现在去香港! 要写母亲,不能不写她陪我上学的事。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必须有人陪伴,母亲就充当了陪伴人的角色。去学校,她跟我一起;我上课,她就在教室前的走廊里等候;放学了,她再陪我一起回家。 高木老师说:"残疾学生的家长总是对学校要求这要求那,可是乙武的母亲从不这样。她非常尊重学校的决定,遇事特别好商量。" 学校规定不能在校园里驾乘轮椅,老师事前与母亲商量,母亲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听老师的。"她对老师的教育方法从不妄加评说。 母亲不仅对老师特别尊重,就是对我也不过多干涉。入学之初,小朋友们常常问我为什么没有手脚,还时不时地触摸我残肢的断面,有的孩子还故意不穿袖子,一摇一摆,模仿我的样子戏弄我。老师有些担心,生怕母亲会怪罪学校,可母亲一笑置之,说:"这是孩子们之间的事,大人没必要管,让他自己解决就行了。"老师为母亲的宽宏大量深感钦佩。 我上了中学以后,母亲对我的自主权更加尊重。记得那是中学一年级的夏天,有一天我对母亲说: "我想在暑假的时候和朋友一起去青森。" 这是我第一次用意志的口吻向母亲说话。对于我的这一想法,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太现实。我猜想,母亲听了我的话,肯定会说"和朋友一起,危险啊"、"大人不去,能行吗"之类的劝阻的话,没想到母亲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啊,是吗?什么时候出发?几天?" 我如坠五里雾中:"哎……同意了?为什么?" "知道你什么时候离家,离家多长时间,我们也好安排我们旅游的事啊。" 就这样,8月中旬我和朋友去了青森,父母在送走我们的第二天就去了香港。 一般情况下,为人父母者往往过于呵护自己身有残疾的孩子,我的父母却不这样,不但敢于放任儿子离家,而且还趁此机会外出旅游,好像巴不得似的。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他们没有把儿子当成残疾人。这样最好! 过于呵护自己的残疾孩子,就是因为觉得他"可怜"。如果父母先有这种想法,时时处处小心翼翼,这样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把"可怜"的意念传染给孩子,孩子也就会自以为"可怜",那么他就不可能勇敢地迈上今后的人生之路。 我在父母的养育下,自四五岁懂事起一直到快二十岁,从未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残疾人,因此也就从未因自己的残疾而苦恼过。在任何时候,我都没有听父母说过要我正视现实、克服残疾的之类安慰、鼓励的话,也许他们觉得这样的安慰或鼓励对于我没有什么用处。不过我认为,之所以对我没有用处,就是因为他们从不说这类话。 常常听人们说"残疾能塑造人的个性",我以为这种说法言过其实,至少我不敢当。我小的时候是把我的残疾当成一种"特长",现在我又认为我的残疾是我的身体的一个"特征"。世界上有胖人,也有瘦人;有个头高的人,也有个头矮的人;有黑人,也有白人……同理,有健全人,也有残疾人。一个人没有手,没有脚,身体残疾,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只要把残疾当成自己身体的特征,你还有什么可苦恼的呢? 使我获得这一教益的是我的父母。他们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感谢他们;他们养育我直到现在,我感谢他们。 我由衷地、真诚地感谢他们!第三十三章 心灵无障碍鞋子和轮椅 ——乘坐轮椅者请在人陪同下使用电梯。 这是在商店、图书馆等公共场所的电梯旁常常看到的提示语。我认为这种提示对我毫无用处,我可以操纵我的电动轮椅乘上电梯,可以任意按下按钮到我想去的楼层。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我从来也没有感觉有什么不方便,为什么非要人陪同不可呢? 这种提示语的出现自有其背景。是的,在常人的意识中,乘坐轮椅者单独行动是很危险的,或者认为残疾人是应该受到社会保护的弱者。但是我不认为这样的看法正确。我要问,残疾人果真是让社会保护的弱者吗? 说来惭愧,现在日本城市的基础设施确实还不能尽如人意,残疾人的自由行动受到诸多制约,独立生活困难重重,因此,他们需要人们给予这样那样的帮助,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是他们之所以坐以待"援",难道不是"环境"所迫吗? 我经常在想,如果"环境"适应了残疾人的生存要求,那么残疾人就不是残疾人了。譬如,我想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经过的车站内没有电梯,又不能乘坐公共汽车和出租车,那么我的愿望就不可能实现。即使能够达到目的地,也会费尽周折,而且不知要得到别人的多少帮助。这个时候,我就是"残疾人"。可是,如果车站内附设了电梯,站台与车厢间没有空隙,也没有台阶,可以驾驶轮椅顺利上车;公共汽车和出租车设有小型升降机,能把我连同轮椅一起升入车内或降到车下,那么这个时候,我就不是"残疾人"。一般来说,人们从家里出门的时候,要在门口换鞋。我呢,不是换鞋而是乘上轮椅。鞋子和轮椅是两件不同的物品,但从利用它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这层意义来说,它们的功能又是一样的。社会中有那么多的自以为残疾人的"残疾人",这确确实实是环境因素而致。 我常常在孩子们的面前说这样的话:"小朋友们,我看到你们当中有人戴着眼镜。为什么要戴着眼镜呢?因为眼睛不好。我呢,我乘坐轮椅。为什么要乘坐轮椅呢?因为腿不好。"这时,孩子们就会笑着说:"这是一样的啊。"我接着问他们:"你们说戴眼镜的小朋友可怜吗?"孩子们纷纷摇头。我又问:"那么,乘坐轮椅的人呢?"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可怜!"我再问:"眼睛不好的人戴眼镜,腿不好的人坐轮椅,这不是一样的吗?为什么坐轮椅的人就可怜呢?"孩子们回答说:"眼睛不好的人戴上眼镜,就能看清东西;腿不好的人即使坐轮椅,也会有很多事自己干不了,所以可怜。" 孩子们的话一语中的。残疾人之所以可怜,就是因为有许许多多事情他们自己无能为力。正常的社会生活与他们之间竖着一道"墙壁",这道"墙壁"阻碍了他们的日常行动,也销蚀了他们与常人一样生活的信心。 但愿我们能够拥有一个可以让所有人都能自由自在地生活的美好社会。我相信这一愿望定能实现。可是,那一天离我们还有多远呢?"习惯"是最重要的 消除社会生活与残疾人之间的那道"墙壁",是必要的,但我认为最重要是要消除人与人之间的"心灵阻隔"。在交通工具、建筑物中创造"无障碍"环境,说到底关键还在于"事在人为"。我们对于残疾人和老年人抱有一种什么态度,是关心、理解还是置之不理,这是最基本的出发点。 那么,对于残疾人和老年人的关心、理解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想从我们的"习惯"说开去。 譬如在车站看到陷入困境的残疾人,有的人也许有"助人为乐"的念头,但又不知道怎么样施以援手,于是便在一种怅然中,与之擦身而过。有这种经验的人大概不少吧。这就是"习惯",一种道德情性的习以为常。 而更多的人会在内心中自我谴责:当时我为什么不帮他一把呢?不过,我倒是认为这种自责大可不必,因为平时在大街上并不经常见到残疾人的身影,乍一遇到,只会感到一种惊异,而要立刻做出恰当的判断对应,并付诸行动,自然是很困难的。 这也并不是只限于对残疾人的场合如此。譬如突然有一家外国人搬来成了我们的邻居,最初的时候,我们肯定会惊奇,而且感到不适应。可几个星期后,我们对这家外国人的文化习惯、生活习惯等有了深入的了解,原先笼罩在他们身上的迷雾逐渐消失,我们就不再把他们看成是从哪个国家来的外国人,在我们的意识中,他们成了住在我们附近的一家人,是邻居了。 从这个例子可以明白,人们对于"少数者"(不管是残疾人还是外国人)的理解,"习惯"因素所占的比重实在太大了。可是,正如前面所说,人们平时遇到残疾人的机会毕竟有限,一旦遇见,如何对待,确实没有心理准备,"习惯"就更谈不上了。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要改变这种状况,最关键的是要培养人们善待残疾人的意识,而且要从小抓起。 孩子们是纯洁无暇的,他们对残疾人决不抱有任何成见。我去给孩子们演讲,当我乘坐轮椅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先是一阵喧嚷,接着便鸦雀无声。我知道那是一种惊异的沉默。那时,我扫视台下,最醒目的是一双双圆瞪的大眼睛。我不动声色,开始演讲。慢慢地,孩子们的情绪起了变化,眼里不再是惊恐,而像小学生在听老师讲课,平静且坦然。叨分钟的演讲结束,我与孩子们一起吃配餐,一起打游戏机。孩子们围聚在我的身旁,一口一个"乙武哥哥",叫得那样亲热,我就像他们的一个大玩伴儿。等到我要离开的时候,他们恋恋不舍,一个劲儿地嚷着要我再来。 我的奇异的形貌令孩子们吃惊,但他们很快就明白了我与他们意识中的"普通的大哥哥"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与我是以一种纯洁天真的情感来交流的,没有心的阻隔。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孩子们的可塑性是很大的。在残疾人和健全人之间设置一道鸿沟,这是成人所为,在孩子们的心灵世界中,决没有这种意识。 我还有一个深切体会。记得在幼儿园和小学的时候,我的那些小朋友初次看到我,都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那么率直,那么关切。我也毫不掩饰地告诉他们真情。小朋友们的问话中没有任何的歧视,我的回答也没有任何的自卑,一切都那么正常,我们正常地学习,正常地成长。 现在,我走在路上,与跟随着妈妈的小朋友相遇,他们会圆瞪双眼直直地盯着我看,有时还会听到他们问妈妈:"那个人,为什么没有手和脚?"这时,他们的妈妈就显得非常慌乱,不是去回答孩子的问话,而是不住地向我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然后,拉起孩子,快步离去。 每当这时,我的心头就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我不觉得难受,只感到很遗憾:又有一位天真的孩子失去了一个理解残疾人的机会。孩子是好奇的,他看到奇异的现象往往要提出自己的疑问,如果是一般情况下的疑问,父母不但耐心回答,还会夸奖他聪明伶俐,可为什么孩子把我当成一个奇异现象而提出疑问时,父母就会大惊失色呢?直接解答孩子们的这一疑问,就会消解他们的疑惑,就会从一开始架起一座与残疾人之间沟通理解的桥梁。否则,孩子们的心中就会永远存留着这个未解的"谜",久而久之,不知不觉中,他就会对残疾人另眼相看。 千万不能躲避孩子们对于残疾人的好奇,好奇是理解的第一步,父母有责任解答他们的疑问,有责任培养他们对残疾人习以为常的情感基础。只要大家都能认识到这一点,"心灵无障碍"就有可能成为现实。 我常听到朋友们这样对我说: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们确实很紧张。怎样与你相处才好呢?在你面前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呢?我们真是无所适从。不过,同学相处时间一长,一起学习,一起游戏,不知不觉中我们已不再把你看作残疾人了。就连外出旅游我们也一起去,我们所想的不是你能不能去,而是我们怎样才能带你去。" 我感谢朋友们的信任,同时我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于残疾人不能不给予关照,但万万不能把他们排除在正常的生活之外,万万不能因为他们身有残疾就区别对待,以至于使他们的心灵受到伤害。 初次与残疾人相遇,人们总免不了有一种心理上的隔膜。但是,如果相处时间久了,人们依然对残疾人怀有异样的感觉,那么责任就在残疾人本身:性格问题?人生观问题?……残疾人首先要信任自己,才能获得别人的信任。 另外,残疾人不能有"特权意识"。我是残疾人,你们就要同情我,就要照顾我,就要高看我一眼。这是毫无道理的,说到底就是一种自私,一种不知自爱的胡搅蛮缠,即使乞求得一时的怜悯,也不能获得心灵的和谐交融。残疾人应自重。我就是我 消除与残疾人的心灵阻隔,只是被动地习惯于他们的存在和行为方式还远远不够,还应该尊重他们的"心"。欧美国家的社会环境极有利于残疾人的生活,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些国家的人们能够最大程度地认同他人的价值观念。在多民族国家,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传统、生活习俗,不承认个体差异,就不可能构建和谐的民族大家庭。残疾人在一个国家中,毕竟属于少数者群体,能否重视他们的存在,能否为他们创建自由生存的社会环境,是这个国家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从多元价值观来看,社会中的大多数一一健全人没有理由不尊重残疾人的个性特征。他们身体的残疾,正是他们最基本的群体特征。 日本的情况如何呢?日本与欧美国家有一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日本是一个单民族国家。单民族国家富有极强的趋同性,很难容许不同价值观念的张扬,而且往往自以为是,唯我独尊,对游离于同一性之外的事物怀有强烈的偏见,甚至是歧视。在这样的社会中,残疾人这个独特群体的个性特征要想获得社会的普遍认同,自然难上加难。 目前,日本学校,尤其是中学里的"欺负人"现象特别严重。欺人者的动机主要是看不惯他人的言行。"那小子跟我不一样,所以我就要揍他。"这简直是强盗逻辑。如果人人都能相互认同彼此的差异,校园里的"欺负人"现象就会消失。我们难道不应该认识到"人各不同"是天经地义的吗? 认同他人,决不等于被动适应,它的出发点是看重自我。我为创建"无障碍"环境所遵循的原则就是"我相信世界上就有只有我能做而别人做不了的事",而且坚信只要是主动参与,就能体现自我存在价值。对于这个人生哲理,有些人可能认识得早一点,有些人可能认识得晚一点,但只要是向着这个人生境地挺进,到年老之时,就会有一种事业的成就感。作为一名残疾人,残疾是他的人生"记号",对这个人生"记号"的感悟,当然也会有早有晚,同时,感悟程度的高低,也会因人而异,但不管怎样,只要能够认定自己的不可替代性,为他人、为社会贡献自己的力量,就不会虚度此生。 这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在日本,不,在全世界,昔委众生,人人都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人人都去做只有自己才能做的事,那么我们的世界就会变得更加有秩序,更加有活力。做该做的事,做只有自己才能做的事,我们就会自尊自重,就会无限自豪。 如今,有些孩子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常说:"反正我学习不好。""反正我长得不漂亮。"……心先沉沦,继之无所事事,自暴自弃。假如他们能认识到这个世界上就有只有他才能做的事,他有别人不可替代的作用,那他就不会自甘堕落,一厥不振了。 而且,只要认同自己,肯定自我价值,也就能认同他人,肯定别人的价值,因为人各不同,但又彼此相同——我在这方面有能力,别人也会在其他方面有能力。这正是"心灵无障碍"的基点。 我们不仅仅是要创建一个让残疾人快乐生活的"无障碍"环境,我们的目标是要让世间所有的人都能自由自在地享受幸福人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善待生命,让生命最大限度地发挥创造的活力,既能为自我的存在感到荣耀,又能为社会奉献真诚,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快乐的呢? 这是我——一个残疾人的愿望,我相信这也是世间所有人的愿望。后记 ——只要身体健全,生个什么孩子都行。 即将做父母的夫妇对于将要出生的孩子也许给予了各种各样的期望,但最基本的恐怕还是"健康"吧。 可是,我一生下来就是一个残疾儿。我五体(头、四肢)不满足,不仅不满足,而且五体中缺少四体。我连父母最基本的愿望也没能达到。我是一个不孝之子。 我的父母生下我这个残疾儿,他们没有唉声叹气,更没有放弃养育的责任,而是任劳任怨,含辛茹苦,使我的每一天都充满快乐。我一天天长大,与轮椅一道自由自在地生活着。 妊娠检查可以清楚地明白胎儿的发育状况,假如怀孕的母亲知道腹中的胎儿是畸形儿,她一般会要求终止妊娠。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哪一位怀孕的母亲不充满着美好的期待?将来的孩子是个残疾人……一般人不会有养育的勇气。我的母亲也说:"如果当时我也做了妊娠检查,知道了你没有手、没有脚,坦率地说,有没有勇气生下你来,我真的没有信心。" 所以,我要大声宣告:"我是残疾人,但是我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谁也不能否认,有的人发育正常,身体健康,但他的人生却是忧郁昏暗的;有的人身有残疾,却拥有美好幸福的生活。人生与残疾毫无关系。 正是为了传达我的这种认识,我才把这本书起名为《五体不满足》。身有残疾的人们,看到这个书名也许会感到不快,但我的本意是好的。如果能得到理解,我将万分感激。 "残疾确有不便,但决非不幸。" 愿天下所有的残疾人以此共勉。 乙武洋匡 1998年初秋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