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很显然,我的这种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啊……这是,为什么?" 我解释说:"您也许不知道,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人都为自己着想,可是他首先想到别人,所以我尊重他。" 模拟面试结束以后,校长对我说: "我也知道见伸的事。他确实是个心地善良、助人为乐的好少年。" 见伸是个好少年,但也不是完美无缺。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他有时也做愚蠢的事。 在我家对面的公寓里,还住着我的另一位好朋友。他与见伸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平常,他总是自以为是,好像生来就有领导别人的欲望,班级选举的时候,他一定要当候选人,是班里的中心人物。他说话如放机关炮,毫无顾忌,浑身散发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和见伸,还有我,因为我们三人总在一起胡闹,被邻居们称为"一号街的恶小子"。一天,他摆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对我和见伸说: "用贺神社不是经常举行庙会吗?告诉你们吧,庙会的第二天,神社内到处落满了钱。" 他说的话,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虽然不相信,却也觉着挺有趣。 他又接着说:"不过,盯着那些钱的家伙可大有人在啊。所以,第二天早晨,我们应该早一点儿去!" 我和见伸经不住诱惑,三人约定,再有庙会的时候,第二天凌晨一起去神社拾钱。 我们终于迎来了一次庙会。第二天早晨六点半左右,我们每人买了一瓶可乐,偷偷溜进用贺神社,在一段台阶下面潜伏下来。 庙会后的早晨格外岑寂。没过多久,我们三人出发时的兴致已荡然无存,人人哭丧着一副小脸。 "什么呀?还说庙会的第二天早晨这里到处是钱呢。" "一定是神社的人早晨扫院子的时候把钱全部捡走了。" "地上净是瓶子盖。今天我们还买了可乐,这不是赔钱了吗?" 发牢骚归发牢骚,我今天感到特别地高兴。没有捡到钱算不了什么,对于我来说,能跟伙伴们一起做事,而且是愚蠢的事,再没有比这更令我高兴的了,我还隐隐感到了一种胆大妄为的快意。 话扯得远了,再回到运动会的事上来。决定参加赛跑以后,我就暗暗对自己说:总算可以参加赛跑了,决不能在观众面前丢人。我知道这是我的爱虚荣的根性使我下决心要为自己争一口气。我只能靠快速起落屁股来跑,不可能做出优美的姿势,但在我那小孩子的心中却有一个念头:我要做出个好样子给大家看看。 平常我特别喜欢体育漫画,这时候,脑子里突然蹦出"晨跑"这个词。直到现在,我还从未跑过50米这么长的距离,因此,如果通过晨跑,锻炼了身体的耐久力,到时不就可以有备无患了吗? 我请见伸帮我的忙。他家离我家近,再说大清早两人一起跑也能壮胆。离运动会还有两三周时间,时不待人,我的"特训"开始了。早晨六点半集合,然后绕着附近跑一圈。尽管这么一点儿路,靠我的腿也需要30分钟以上。我们约定到开运动会这一段时间,除非雨天,每天都坚持跑。 我的自信心越来越高涨。如果这种练习坚持不懈,在运动会上我一定能跑好。这么一想,心头立刻涌出早日冲上赛场的冲动,连日的早起,一点儿也不觉得苦。 但是,见伸怎么样呢?说是晨跑,简直比走还要慢,而且我时不时地还要停下来休息,对他来说只能算做散步。实在说来,这种练习对他毫无用处。 尽管如此,他从未流露过厌烦的表情,也从未说过不满的话语。每天六点半我来到集合地点,他早已等在那儿了,而且总是笑脸相迎。初次亮相 运动会开幕的日子,转眼就来到了。俗谚云:五月天,晴朗天。那一天果真是个好天气。五年级100米跑就要开始了,我感到周身的血液似在沸腾,心怦怦直跳。我要上场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运动会。"上场,进入50米起点。"我对自己说。我站起身,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晃晃悠悠出场了。我来到50米起点线上,观众席上的嘈杂声响成一片。我突然觉得我成了一位大明星。 伴随着发令枪响,大家几乎同时起跑,处在50米外的我也跑了起来。可是,眨眼间,同学们与我之间的距离就缩短了,到第一个弯道时,所有的同学都冲到了我的前面。我在前面说过,跑100米,最慢的也用不了20秒,也就是说,起跑20秒后,宽阔的运动场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加油!""加油厂我听到了从观众席上传来的拍手声,大喊声,声音越来越大。我没有感到一点儿羞泥,憋足了劲儿的脸上透出兴奋的笑意。 还剩下最后10米的时候,我已经感到精疲力竭了,速度也慢了下来。这时,我突然听到一声大吼:"别停下!快跑。"是冈老师的声音。我一激灵,当时获准参加赛跑时的喜悦蓦地在心中复苏,于是拼尽最后的力气向终点冲去。 我比同学们晚20秒到达终点,但我感到无比自豪,因为我终于跑完了我的全程。在满场震耳欲聋的掌声中,我站到第六名的旗子旁。六位选手排成一列,我身在其中,一种满足感鼓荡在我的胸中,我就像得了第一名那样满足。 从运动场回学校的路上,冈老师问我:"明年还跑吗?"我当即回答:"跑!"第十章 汉字优胜者"宇宙选手" 冈老师的点子多是出了名的。他在教室一进门的地方专设一个座椅,名曰"流放岛",哪位同学做了错事,就让他坐上去,令其反省。对于好忘事的孩子,冈老师就让他抄写汉字,不过也有免抄的办法。平时,某一位同学做了好事,他就会得到一张"汉字免抄券",一旦他忘了做老师布置的事,只要交上"汉字免抄券",就可以得到赦免。在冈老师的点子中,我最佩服也最感兴趣的是一种汉字测验。 这一测验名为"汉字世界秩序"。在这种测验中,当然是以得分的多少决定名次,但富有变化的是打分的方法。普通的汉字测验,例如"改装店堂"("改装"只有注音,要求填上汉字),学生只要写上汉字"改装"就可得分。冈老师的"汉字世界秩序",在普通汉字测验的基础上又有创新。"汉字世界秩序"的试卷上,在每一试题的下面多出一个框,为的是让同学们填写同音词。例如上面这道题,学生如写上"阶层"就得10分,再写出"回想"就再得10分。(注:在日语中,"改装"、"阶层"、"回想"同音。) 所以,在这个测验中,最高得分就不再是100分,得150分、200分也是很平常的事。靠自己努力就能多得分,因此同学们争相记忆,学习汉字的热情十足。 为了多得分,有的同学就乱填词。譬如"信仰"的同音词,有的同学就填上"神钢"。(注:在日语中,"信仰"和"神钢"同音。)老师说没有这个词,他竟辩解说:"这是'神户制钢'的简称。老师,您不看橄榄球吗?神户制钢队不就是简称'神钢'吗?" 看到他那一本正经、理直气壮辩解的样子,不光我们,就连老师也大笑起来。 出现这样的情况,老师就感到为难了。打分的时候,就要考虑是不是真有这个词,于是不得不经常查词典。特别是同音词多的词,打分的时候就更麻烦。 五次测验总得分最高的同学,就会获得"宇宙选手"的称号。这个称号的获得者经常是我。这倒并不是因为我比别的孩子聪明,而是放学后别的孩子去玩,而我只好呆在家里,因而有更多的时间查词典、记词条,做"汉字世界秩序"上的题也就成了我的拿手好戏。另外,我的决不服输的个性,也帮了我的忙。 这种测验需要两种基本功:一是查阅,二是记忆。要是与班里的同学一争高低,手头上的小词典是不够用的,那种词典收集的词条太少。我想有一本大词典。于是,我就留意报纸上的图书广告,而且一眼就看上了一本,词典的名字叫《大辞林》,有10厘米厚,是一本超级大词典。"这本词典恐怕把所有的词语全都收进去了吧。"我想。当时,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食品店里那厚厚的牛排,不自觉地陷入一种兴奋的慌乱中。 可是,再一看价钱,我又傻眼了:5800日元。这个价钱对于一位小学生来说,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可以拿得出来的小数目。但是,汉字女神似乎特别钟情于我。这时候,恰好是天气渐冷的12月,圣诞节就要到来了。当祖母问我今年的圣诞礼物想要什么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说:"我想要《大辞林》。""圣诞礼物竟要《大辞林》,我的孙子可真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啊!"我的祖母也许这样想。可对于我来说,汉字测验其实就是一种游戏。如此说来,这本厚厚的大词典,就不能算作是一种学习工具,它至多是一个高价"玩具"。 得到这个"玩具"以后,每次汉字测验我都得第一名,而且第一名的地位如磐石般稳固,再未有人撼动过。决不服输 我一直保持着第一的名次,可有一位同学经常排在第二名,我不由得感到一种威胁。我的这位竞争者是班里的头号女才子。她平时做事不紧不慢,课余时间也在教室里读书,可一旦开口,那语气,那神态,一点儿也不像女孩子,连男孩子都怕她三分。 一天,她向我下了"挑战书":"下次测验,我决不会再输给你!" 她可能对冈老师总是偏爱我有意见。"嫉妒。"我心里瞧不起她,当然更不会被她吓住,当即接受了她的挑战。 "下次,我绝对还是第一!" "不可能!不管怎样我也要胜你。" "你就是胜不了我。我有一个不可战胜的法宝。" "是什么?是学习吗?我会比你更用功。" "不,不是学习。" "是什么?" "是我没有手和脚!" 这决不是气话。我没有失去理智。因为没有手和脚,我才是我。或者说,我之所以是我,就是因为我没有手和脚。因此,谁也不能成为我。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这种无敌的自负就已在心中萌芽了。 那个时候,语文课上正在学习"特征"和"特长"两个词的区别。"特征"的意思是与别的事物相比具有特别的征象、标志;"特长"的意思是特别擅长的技能。也就是说,"特征"只表示单纯的不同,而"特长"则表示相对于别的事物,自有其出众的地方。 那一天以后,我仔细审视了我自己,然后在一张纸上写道:"乙武,特征:无手无脚;特长:决不服输,因为无手无脚。" 能够理解这段话的人恐怕不多,可是那位女生理解了,而且并没过多长时间。第十一章 超级滑水器怕水 六年级的夏天,我们迎来了学校的游泳大会。在这次大会中,老师规定六年级全体同学都要游过25米。当然,我也一样。但要完成这一指标,对于我来说,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想起了上小学一年级那一年6月间的一件事。刚入学不久,体育课、远游、运动会就接踵而至,麻烦和困难也一个接着一个朝我袭来,是高木老师帮我闯过了道道难关。就在那年6月,我平生第一次面临游泳的挑战。 当时,我的身高是70厘米,听说游泳池水深一米多,我一想就心惊胆颤。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敢跳入游泳池。 高木老师也陷入困惑之中。对于我来说首要的问题不是学习游泳,而是怎样才能让我消除恐惧,下到游泳池里。想来想去,高木老师决定由他抱着我一起游泳。单从体力上来说,高木老师并不是不能这样做,虽然校长也说这样会很累人的,但高木老师不为所动,回答说这是他份内的事。 于是,老师决定我也参加游泳训练。当时我的心情是喜忧参半。我在前面说过,我从小就对危险特别敏感,在校园里,我从来不敢轻易靠近人群密集的地方。不管多么口渴,我也要强忍着,直到水龙头那边抢水喝的孩子散去后再过去。这次学习游泳,对于我这个没有腿的残疾人来说,其危险系数更大;而且,我的残臂的前端是像土豆一样圆鼓鼓的,水沾到头上、脸上,也无法抹去。总之,我对水有着一种天生的恐惧感。但是,这次学习游泳,要和同学们一起跳入游泳池玩水,心中又隐隐生出一种兴奋的喜悦。就是在这样复杂的心境中,我等待着游泳训练开始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很快就来到了。我和高木老师有言在先,由他抱着我游泳,可是,我终究没能践约。我换好了游泳衣,来到游泳池旁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深蓝色的水,似感觉站在了一个无底深渊的边缘,心中恐慌至极。高木老师在水中好几次朝我招手:"别害怕,一会儿就好了。下来吧,和大家一起游。"但我终于没有战胜恐惧,没能鼓起勇气跳入水中。 高木老师十分理解我对水的恐怖,但又想方设法诱导我跳入游泳池,并且还想把我训练得能自己浮在水面上。老师最担心的是发生溺水事故。只要我能靠自身的力量浮出水面,即使万一出现意外,我也能赢得时间获救。这是高木老师最基本的考虑。因此,他觉得我应该在游泳池里进行特别训练。 成功了,浮出水面了! 下一次我一定跳入游泳池。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一天,高木老师抱着我,把我身子浸入水中,让我淡漠对水的恐惧。接着,继续向下放,水没到脖子,嘴,我没有感到慌乱,然后水浸到鼻孔里了,再也不能呼吸了,这时,我突然感到心头掠过一丝惊恐。不过,恐惧很快就消失了,因为高木老师的两只大手紧紧抓着我。就这样,在高木老师的训练下,我可以下潜到一定深度,并可以试着将身体浮在水面上了。 高木老师手托着我的身体,让我仰躺在水面上。我绷紧身体,把力量集中在残腿、残臂上,而且尽量伸直,这样做也许是一种本能,一种由恐惧而生的本能。高木老师的手仍在我的身体下面,我却感觉好像是自己在水面上浮着。高木老师几次问我:"我可以把手拿开吗?""不行!"我大喊。我不敢想像如果没有高木老师的手,我会怎么样。 可是,当我练习侧浮的时候,高木老师便常常把手移开了。尽管每次都是短暂的一刹那时间,但我确实可以一直浮着了。 "乙武,你能自己浮起来了!" 高木老师异常兴奋,同时反复移开手掌,而且离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最后,我竟能自己浮在水面上长达十秒钟之久。不过,一旦吸气,我就得侧转头部,这时,身体便会失去平衡,旋转着没人水中。 最大的问题看来就在这里。 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练习,我依然不能掌握换气的技巧。只要能换气了,就可以练习向前游水。可是,我怎么才能向前游水呢?没有手,不能划水,只靠比臂稍长一点儿的残腿扑腾。但不管怎样扑腾,也前进不了半步。又加上我的两条残腿长短不一,在扑腾的过程中,身体常常偏离原来的方向,如果扑腾得厉害了,就会打转转。 六米。这是我迄今为止的游泳记录,也就是自我上小学以来五年间练习游泳的结果。如今,我又迎来了六年级的夏天。雕刻"漂浮岛" 在今年的游泳大会中,六年级的同学无论是谁都要达到游出25米的指标。一口气游不到头,可以中途站立休息后再游,但必须游完25米距离。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口气游到头,而要在中途休息,我连"站"的条件也没有。冈老师便想出让我利用辅助工具游泳的主意。一开始我使用的辅助工具是"救生球",就是把几个有浮力的塑料球连在一起系在腰上。人水以后,身体倒不至于下沉了,但头重脚轻,宛如把头扎入水中觅食的小鸭子。这当然不行。于是用鸭蹼板,也不行。我一站到鸭蹼板上,就立刻"沉没",因为相对于我的体重,鸭蹼板的浮力太小。 冈老师,还有同学们,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告诉冈老师,商店里有一种叫做"漂浮岛"的聚胺脂,每块一米见方,也许能把我浮起来。 事不迟疑,冈老师立刻就去商店把"漂浮岛"买了回来。那物件确实很大,占了教室里一块很大的地方。第二天我们就把它抬到游泳池边,开始"雕刻"。 雕刻刀有车刀,也有菜刀。雕刻师是冈老师。同学们都是冈老师的助手,只要冈老师使一个眼色,立刻就有同学递上工具。 "好了吗?正洋,抬到那边去。"冈老师招呼正洋同学。 "老师,应该做得漂亮一点儿。"正洋给老师出主意。 那块聚胺脂的前面被削成流线型,为的是减少水的阻力。中间部分按我的身体的形状刻削。腰以下部位要在水中大幅度摆动,所以中间部分必须要正好包住我的胸膛。一个小时过去了,终于大功告成。 冈老师指示一位名叫阿进的同学:"好了,让乙武乘上去下水试试。" 阿进脱下T恤,一头扎进游泳池。我也下水,然后乘上雕刻好的"漂浮岛"。 阿进观察了一会儿,朝老师喊:"还是不行。重心太靠前,恐怕还得沉水。" 经过几次修理,接近完成时,又发生了问题。 见伸说:"老师,这种材料太滑,乙武没有手,他不能抓住边上,要是出溜下去怎么办?" 冈老师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在"漂浮岛"的两边各挖了一个圆洞,这两个圆洞就像人的两只眼睛,"漂浮岛"好像突然具有了生命一样。圆洞的大小正好让我伸进胳膊。这样一来,我和"漂浮岛"就不会分离开了。 就这样,在这个夏天我又有了一个好伙伴,我们叫他"超级滑水器"。阿姨流泪了 9月9日,游泳大会开幕了。这次游泳大会是附近三所学校共同举办的,到处可见陌生的面孔。我暗自发誓:只许成功,不准失败。 广播里传来预告:"男子25米自由泳。六年级同学准备入场。" 听到预告,我的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马上就要向观众展示我的训练成果了。我报的是自由泳,真的是名副其实的"自由泳",身体要套上自制的滑水板,这种游法真是前所未见。不一会儿工夫,轮到最后一组出场了。我清楚地听到广播中播出了我的名字: "第19组,一泳道,乙武,用贺小学。" "啊——"观众席上喊声雷动。我走到游泳池边,心头隐隐生出一种羞怯。等我站到一泳道的跳台上的时候,心中突然鼓动起一股高亢的激情。"啪——"是我身体直冲入水的声响。可以想像,初次看到我这种人水姿势的人肯定会以为我跳水失误了,实际上,这正是我最拿手的入水姿势。身体沉入水中,我腿、臂并用划水,一下,两下……这时,早已等候在游泳池内的见伸和阿进把我捞上水面,帮我套上滑水器。"好了!出发!"他们用力把我向前一推,我的25米游泳的"漫长旅途"开始了。 如训练时一样,前半段我游得还算顺利。到游过一半的时候,我就感觉水变得越来越凉,腿越来越不听使唤。别的泳道里的同学,一个一个超过了我,最后都到达了终点。此时,整个游泳池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无比的寂静。观众席上鸦雀无声,游泳池里偶尔发出轻微的"哗哗"声,那是我划水的声音。 突然,欢呼声、拍手声从四面八方轰然响起,一下子打破了原有的寂静。我游到了终点。我抬眼向观众席上望去,向我表示祝贺的不光是我们学校的师生,其他两所学校的师生也在高喊着我的名字,使劲地为我鼓掌。我兴奋又自豪。 1分57秒。我用了将近两分钟。这个成绩并不理想,我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但是,外校的同学竟又一次向我呼喊,为我鼓掌。 我们班里的同学跑过来,向正在帮我卸下滑水板的冈老师报告: "老师,那边的阿姨哭了。" 我抬头望去,见看台上有几位阿姨正在抽噎着向我招手。我想,她们今天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场面,也许从这个场面中发现了可以令她们感动的东西吧。冈老师说:"是吗?是高兴吧?哭就哭吧。"他的脸上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满足。那个同学并没有联想到阿姨的眼泪与我参加游泳之间的关系。他只是把我当成了班内的一员,而且他还认为我游完25米距离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乙武是我的伙伴,他做的事不是和我一样吗?"所以,那位同学才对阿姨的流泪感到不能理解。 冈老师也强抑制住拥抱我的念头,向我大声吼道: "1分57秒,比训练时慢多了!" 但是,我知道这指责声中包含着同老师对我由衷的祝贺: "祝贺你!我们没有把你另眼相看,你是我们的朋友,你用你的努力成为我们真正的朋友。"第十二章 残疾人是救世主麻烦?累赘? 体味着许许多多好人的关心,享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呵护,我顺利地度过了小学的六年时光。在这六年中,我得到了很多,可以说不计其数,尤其是能接受普通教育,我确实感到万分荣幸。 我决没有否定特殊教育的意思。根据残疾的程度,或者说症状的情况,有些残疾儿必须接受特殊教育。但是,也有例外。接受不接受特殊教育,一句话,就是"这孩子是否确实有接受特殊教育的必要"。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 当时,人们普遍认为,只要有残疾,就得上特殊学校,或上"特殊教育班"。也就是说,残疾儿上普通学校是不合适的,也是不可能的。可是,只因为身体有残疾,就必须接受特殊教育吗?我认为决不是这么回事。 确实,残疾儿如果进人普通学校,遇到的困难会很多,必然给他周围的人带来各种麻烦。但是,这要看怎么理解这件事。任何学校里的学生,不可能条件相同,整齐划一。那么,对于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成绩好的可以帮他;有的学生不会做引体向上,会做的可以教他。同样道理,班里有腿残的学生,正常孩子可以帮他推推轮椅;有耳聋的学生,同桌可以帮他拿拿作业。这样一来,任何残疾儿都可以接受普通教育了。 但是,现实却并非如此。即使在今天,如果残疾儿家长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接受普通教育,而向普通学校提出申请,校长也会劝他们说:"有专门接收残疾学生的特殊学校啊。你们还是带孩子去那儿吧。"校长拒绝接收残疾儿入学,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害怕其他学生的家长对学校有意见——班里有残疾学生,老师就会过多地照顾他,那样不就影响对其他学生的教育吗? 班里有残疾学生,就会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成为周围人的累赘,这种见解,是不是反映了真实情况呢?对错游戏 我记得那还是在我上四年级的时候。就在那一年的运动会上,照例有一个项目——棍操,就是每两人一对,以棍棒为中心跳跃的体操。在此以前,我也参加了这个项目,但和我结对的总是高木老师。 到了四年级再开运动会的时候,同学们对高木老师说:"今年让我们和乙武结对吧。"谁都知道,假如和我结对,速度肯定会慢,而且有的动作可能还做不出来。我也能和同学们一起结对做操,这当然是好事,但和我结对的同学必然要迫使自己适应我。这样好不好呢?高木老师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但他又想,这毕竟是孩子们自己这样要求的,理当尊重他们的意见。 在运动会结束以后的家长会上,没想到和我结对的那位同学的母亲发言说:"我家的孩子能和乙武结对做操,真是太荣幸了。实在应该感谢乙武。他们一起做操,最后我家的孩子推着乙武的轮椅绕场一周,心情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家的孩子真是太幸运了。"这位母亲把这些话重复了好几遍。 本来高木老师还担心听凭学生与残疾学生结对做操会受到家长们的指责,没想到家长们竟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高木老师显得不好意思,他想,这大概是家长们对乙武的爱护吧。 高木老师去做家访的时候,学生家长们也经常把我当成话题。他们说:"小乙武在班里,对孩子们来说是非常有益的。我们做家长的常拿小乙武来教育孩子:'你看人家,没手没脚,可还那么用功,你更得好好学啊!"' 还有这样的事。高木老师有一次去外地出差了,别的班的老师临时来给我们上体育课,他让同学们去器械室拿球,说好一人拿一个,可是有好几个同学抱了两个来。这位老师大惑不解,问道:"不是说好一人拿一个吗?"抱球的同学回答说:"我替乙武拿了一个。" 课上,同学们轮流和我结对投球,人人都那么认真,而且小心地俯就我。这位老师看到这一切,心中充满感慨。高木老师回来后,他情不自禁地夸赞道:"一班的同学,个个都那么热情,真是些好孩子。"高木老师听后,脸上不由得现出一副自得的神情。 大概是两三年前,我们当时的小学六年级一班的同学举行了一次同窗会,冈老师也参加了。他深有感触地对同学们说:"我们班因为有了乙武,同学们之间很自然地形成了互帮互助的好习惯,六年级一班也因此成为一个优秀的班级。是的,多亏了乙武。" 这也许是冈老师特有的一种自豪,一种没有使我产生劣等感的自豪。我还想起了从我的一位做保育员的朋友那儿听来的话:"今年春天,我的班上来了一个患疲劳症的孩子。开始的时候,小朋友都吓得不得了,谁也不敢靠近他,更别说和他玩了。可是,等过了一两个月,小朋友们就都把那个孩子当成朋友了,而且个个变得热情可爱。"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可以肯定地说,班里有残疾学生,这个班就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集体。 在用贺小学,不仅我所在的班是个优秀集体,而且整个学校风气优良,大家团结互助,处处为他人着想。记得我刚刚进入这所小学的那年4月,学校照例要举行"迎接一年级新生大会"。在大会上,同学们要表演节目。担任导演的六年级同学向老师汇报:"今年我们打算表演对错游戏,认为对的点头,认为错的摇头。内容是……" 老师莫名其妙,连忙否定说:"不行,不行!有好几百人呢。那样做,怎么能知道谁答得对,谁答得错?" "可是……"小导演据理力争:"可是,今年有乙武啊!如果不这样,乙武就不能参加表演啊!" 在同学们看来,让我也参加表演节目,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老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人有了困难,我们就要向他伸出援助之手。可是,在现代竞争社会中,这种"理所当然"正在渐渐消失。 人们很早以前就开始抱怨互帮互助的社会风气已不复存在。我觉得,重新使我们这个社会肌体"血流畅通"的救世主,说不定就是残疾人。第十三章 运球高手哎…… 升入初中,这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台阶,我很顺利地就跃上了这个台阶。从用贺小学毕业后进入用贺中学,我感觉很自然,也很轻易。与小学时代的同学们一起升入这所当地中学,环境尽管有了变异,但周围仍是一张张熟识的面孔,因此心里总是踏实的,而且校方对于我的入学也没有表示特别的异议。他们肯定知道我从小学高年级起就不再需要别人的照料了,而且相信我会以双倍于别的孩子的快乐心境面对新的学习生活。 中学生的俱乐部活动丰富多彩。可以说初中才是俱乐部活动真正开始的时期。我到底应该参加什么俱乐部呢?提出这个问题,人们也许会一笑置之。是的,我没有手,也没有脚,整日乘坐在电动轮椅上,是个重度残疾学生。像我这样的残疾学生,是不可能参加俱乐部活动的,应该回家读书;如果一定要参加活动,也不能去体育俱乐部,而应该去文化俱乐部。可是,我竟鬼迷心窍,非要进入篮球俱乐部不可。 我要加人篮球俱乐部的动机,说来单纯。通常,在中学时代,活泼好动的学生一般要加人体育俱乐部,文静稳重的学生则加人文化俱乐部。我的朋友大多是活泼好动的"调皮鬼"(老师常常这样说),他们几乎都加入了体育俱乐部。"朋友们都加人了体育俱乐部,我也要……"我就是这么想的。晦,多么幼稚啊……在争取加入体育俱乐部的过程中,我从未考虑过我的身体状况允许不允许,也从未想过一旦加入进去,我会不会给俱乐部里的人带来麻烦。 首先,我的这一愿望像大地震一样猛烈袭击了我们家。父母对于他们的残疾儿子的许多异想天开的想法本已习惯,但这次我要加入篮球俱乐部的打算却令他们目瞪口呆。 "哎……"父亲听了我的话,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母亲大惑不解:"我的儿子怎么了?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精神头儿?" 自我生下来,父母就决心把我培养成一个要强的孩子,平时也总是教育我不要因为自己是残疾儿便畏畏缩缩。但这时候,他们也许感觉他们的儿子太过于好强了吧。 父母对我好言相劝,我充耳不闻,信念不改。看看对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母亲只好打电话找副校长商量。 "是这么回事。刚才,我儿子从学校回来,大大咧咧地对我和他爸爸说,他要参加篮球俱乐部。" "啊……我知道这件事。他老师和我谈过,据说是他自己想参加。" "这样会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啊。请不要担心。我们也不至于让他参加比赛……"教练 "吱——"裁判的哨声响了。 "用贺队换人。8号上。" 对方队员、观众都把目光投向用贺队员席,可是,他们并没有看到要上场的队员站起身来。在人们满脸的困惑中,用贺队的教练则现出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突然,人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奇异的景观,一位无手无脚的残疾学生正挪动着屁股进入场地。是的,我要出场了,是参加比赛! 出场的是我,出风头的是教练。我的教练不同于常人,不,简直可以说是"古怪"。一言以蔽之:豪爽。剃着光头,蓄着胡须,虎背熊腰,走起路来一步一摇,在我眼中就像一座左右摆动的高山。上课的时候,你若走神,正两眼怔怔地盯着窗外,不知何时你会突然感觉有一个怪异的身影显现在身边,那身形就像太极拳的一个招数,定眼一看,啊,是我们的教练。教练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拘泥于成规,我行我素,他是我们用贺中学的"名人"。 怪异放诞只是我们教练性格的一个方面,他还有一种坚韧执拗的秉性,高山压顶不弯腰,胸怀宽广,敢做敢当。我猜想也许正是因为他担任教练,我才可能加入到篮球俱乐部中来。 话又说回来,他同意我加入到他的麾下,他一定要考虑让我干什么好。是啊,我究竟干什么好呢?我不可能去投篮,篮筐对我来说太高了。我可以传球,用肩膀把队友传过来的球再顶给队友。尽管顶不远,方向也掌握不准,但我能把球"传"出去。可是,就凭这一点,也不可能参加篮球比赛啊。对我来说,看来要想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队员,也只能在此基础上练习运球了。 那就训练运球吧。确实有残疾人篮球赛,队员们坐在轮椅上运球。可我不同,我的队友全是正常人,我必须从轮椅上下来,必须用自己的腿"奔跑"。我对我的灵敏度还是有自信的,但光跑不行,还必须用手臂抬着球跑。而且身体的移动与球的移动要和谐一致。换句话说,也就是运球的时候,要根据场内情况,或快或慢,或进或退,或左或右……不管怎样,动作要敏捷,球不离手。我能做到这一点吗?这是一大课题。 我首先从正确地拍球开始练习。"啪、啪、啪……"我用残臂和肩膀一下一下拍打篮球,球不是高了就是低了,有时还飞了出去。普通人拍打篮球,可以均匀用力,可以灵活掌握弹起的高度,一般与腰部平衡或稍低,方便带球移动,而我就不行,篮球弹起的高度只能达到小腿肚子的位置,因为起落时间短促,拍打球的节奏也要加快,而且还需加倍用力,否则球就弹不起来。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 接下来就要练习带球"跑"。这更难。好不容易才练好了拍球,可一旦带球"跑",不是球碰了自己的脚,就是走错了方向,我累得汗流使背,恨不得把眼前的篮球砸碎。我咬着牙,瞪着眼,坚持着。终于有一天我可以灵活自如地运球了。 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我运球的姿势到底怎么样呢?我就是说得再详细,大家也不可能准确地想像出来。真的,不能在大家面前表演一番,我感到很遗憾。"特训"的日子 我运球的熟练程度令周围的人颇感惊讶。同学们和我是从小学一起过来的,他们也许早就预料到我终能有这么一天,所以真正感到惊讶的是我的老师。我希望加入篮球俱乐部,就是对我身体的灵敏度有一种自信。自信变成了现实,老师也笑逐颜开了。 老师对我说:"乙武,你实在了不起啊!你能用左手臂运球了,这很好,今后要再练习用右手臂运球。怎么样,有信心吗?" "我是左撇子。右手臂运球恐怕不行。我还从未用右手臂做过事呢。" 老师微笑着鼓励我:"所以才需要练习啊。" 当然,老师说得对。那么,试试看吧。我先用右手臂练习拍球。平时从未使用过的右手臂,到现在似乎已生锈了,笨拙极了,甚至连球也拍不到。我练啊练,咬紧牙关……渐渐地可以自如地拍球了。我心里一阵兴奋,接着练习移动着身体用右手臂拍球。但不管怎么练,就是感觉不如左手臂灵便。 那些天,我就好像是在与篮球搏斗,它是我的对手,是我的敌人,我下定决心非要战胜它不可。终于,我可以用右手臂运球了,而且马上可以任意轮换用两臂运球了。我欣喜若狂,伴着这种欣喜,心里立刻涌出一种向老师演示一下的冲动。我的成功,令我产生一种昂扬的情绪,我激动的心脏怦怦跳动,脸涨得通红。可没想到,老师的反应竟意外地平静。 "很好!"老师只是点了点头,"你干得很好。但光会运球还不行,还应该学会快速反击。" "……"我没听懂老师的话。 "对方队员从右边来,你就得用左手臂运球;对方队员从左边来,你就得用右手臂运球。这种反击越快,就越能占到主动,对方队员要断你的球,也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对方队员要断我的球?那样的对手在哪里?啊,是要让我参加比赛啊! 我一阵激动,感觉血往头顶上涌,二话没说,我急忙回到训练场,接着就是一阵高强度的练习。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身体快速挪动,前,后,左,右,转圈……我一刻不停,而且一直保持着最快速度。我的眼前似乎真的出现了对手,他围着我手中的篮球蹦跳。我瞪大双眼,不让对手阴谋得逞。但是,我的右手臂运球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尤其是在转动身体的时候,球不知不觉就从我身边滑走,好像怎么练也练不好。我恼羞成怒,真想一脚把这讨厌的篮球踢开,可是,我咬紧牙关强忍着心头的急躁,坚持着,坚持着……。 "我一定要参加比赛。"现在想来,我当时没有退缩,也许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念头在支撑着我的意志。恐怕连老师也没有想到我后来会上场比赛。他当时让我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练习,最初的想法不过是给我找点新鲜感,使我不至于对篮球厌烦,但正是这一个接一个的训练项目,使我渐渐对参加比赛生出妄想,而且终至成为现实。这可真是歪打正着,实在让人苦笑不得。秘密武器 我的运球是我的一手"绝活"。我急切地盼望着上场比赛。一上场,我的心情就会随之清亮,惬意极了。稍有点儿篮球比赛知识的人都知道,运球的队员把球压得越低,对方队员就越不容易断球。我运球的高度不及对方队员的膝盖,队友们把我的运球叫做"超低空火箭"。 对方目瞪口呆:"这小子,能按规则运球吗?"他们还未回过神来,我的运球就开始了。对方队员上来防守,卑躬屈膝,难受得毗牙咧嘴,样子好玩极了。我运球向前,对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从比他膝部还低的位置穿过。对手在慌乱中赶上来,我又如法炮制……我轻松自如地在"敌阵"中往来穿梭,简直如人无人之境,令对方队员徒叹奈何。 队长是三分投篮高手。他冲破对手的堵截,跑到我的传球区里来。我瞅准时机,猛地把球传给了他。接球后的队长三闪两躲,纵身一跃,一个漂亮的三分投篮。中了!三分!场上场下一片欢腾。我成了我们队的"秘密武器"。 可是,我的运球尽管被称作"秘密武器",但当对手真的来抢断的时候,我会不堪一击;而且我的防卫也徒有虚名。事实上,场上是以四对五在比赛。我要感谢给我出场机会的教练,也衷心感谢我的队友们。我知道,当时我想加入篮球俱乐部,正是队友们向老师保证他们会照料我。没有他们,哪里有今天的我啊! 训练中,我时常给他们添麻烦。我在体育馆的一个角落练习拍球、运球,球经常会滚到场内,不知有多少次打扰了他们的练习;比赛的时候,他们也知道我究竟有多大能耐,更知道因为我在场上会影响到比赛成绩,但谁也不曾嫌弃过我。 "乙武,沉住气!上场!你的后面有我们。"低年级同学肯定也想参加比赛,但他们抑制住这种冲动,全心全意地为我鼓劲。他们还坚持送我到比赛场,赛后又伴我一同回学校。 我感到我太自私,太任性,我只想实现我的愿望。老师、同学们一点儿也不介意,反而创造一切条件尽量帮助我实现愿望。那是一段多么快乐、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我明白,没有大家的齐心协力,就没有我的快乐。我能参加篮球比赛,正是队友们与我默契合作的结果,我从心底里感到自豪,同时也感到一种甜蜜的幸福。 打开初中毕业纪念影集,里面有一张篮球俱乐部全体成员的合影。照片上那个穿8号球衣正在微笑的选手就是我。 我凝视着那张笑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那张满含幸福的笑容,是从同学们那儿接受的一份厚礼啊!第十四章 节日小男孩一决雌雄 人们常把我叫做"节日小男孩",是的,我确实是非常喜欢节日。当地神社里举行庙会,我是每次必去,听着那笛声、鼓声,还有嘈杂的人声混合而成的交响曲,心头总感觉鼓荡着一种欢快的激动。乐而忘返。 我不光喜欢像庙会一类正规的祭典节日,对那些平常的节日也特别喜欢。赏花节、生日、郊游、焰火晚会、学艺会、圣诞节、春节……不管是不是学校组织的节日活动,只要我一听到"节日"二字,马上就欣喜若狂,浑身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上了初中,学校每年组织的重大活动不外是运动会和文化节,这两项活动被视作学校的"两大节日"。在运动会期间,我也情绪激昂,欢欢喜喜,却不能与同学们一起到赛场上角逐。残疾学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运动场上的主角(监护人、老师、同学们的声援和鼓掌也许能使残疾学生有一种成为"主角"的感觉,可是……),所以我对文化节便格外情有独钟。我要参与文化节的活动,我要创造文化节的内容,我甚至想让文化节因为有了我的参与,变得比任何活动都富有欢乐气氛,更具有意义。 文化委员由各班选拔男女各一名学生担任。正如体育委员负责体育比赛的筹备工作一样,文化委员在诸如文化节、毕业典礼、迎新典礼等活动中负责各种事务的筹备。文化委员之上还有文化执行委员,全校共有六名同学,男女各半。文化委员由所在班级同学选举产生,文化执行委员则不同,是由全年级同学选举产生,因此,尽管有担任这一职务的强烈愿望,但还要通过激烈竞争才能如愿以偿。我决定参加文化执行委员的竞选,那是一年级下学期的事。 我的竞争对手是住在我家对面那座公寓里的一位同学,就是那个与我和见伸一起于庙会第二天凌晨去神社拾钱的那个男孩。他的体育也好,学习也好。在体育比赛时,他担任我们班啦啦队的队长,组织能力强,很有人缘。他可真是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我和他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一直竞争班长,互有胜负,未见高低。这一次是在全年级中竞争文化执行委员。我暗暗憋足了劲:来吧,一决雌雄的时候到了! 只差十几票,我以微弱优势战胜了他。这个结果并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如果他胜了,也是很正常的。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放学后,我们一起等待选举结果,我在心中默默地祈祷:"我能赢!"我想他也和我一样。开票。"乙武当选。"听到唱票人喊出最后结果,按理说我应该高兴才对,但那一刻,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复杂。这是正大光明、堂堂正正的竞选啊,我为什么愁绪满腔呢? 我们的家离得很近,知道结果后,同往常一样我和他一起回家。他默默地走,我也一言不发。一路沉默。在即将分手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 "乙武,我想到你家玩一会儿。" "好啊!"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愉快地朝他笑了笑。 他到了我家。他先与我母亲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我们一起玩。他和母亲的对话,我至今记忆犹新。 "阿姨,我输给乙武了。就差一点儿。我很后悔……" "是吗?"母亲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你是个好孩子。你输了,却不记恨他,还来家里玩……好孩子。男子汉就要拿得起放得下。" 错了,并非因为他拿得起放得下,而是因为他察知了我当时的心情。他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懊悔…… 我的好同学,我的好朋友,你现在怎么样?活得还好吗?你不是说过你未来的梦是考医学院吗?假如真的如愿以偿,你现在肯定是一位好医生了。候选人 文化执行委员的工作比我预想的要快乐得多,制作告示牌、涂画、张贴宣传画……做这一切都是在放学以后,而且很自然地与老师们也熟识了,亲近了。热心于文化节活动的老师大多是年轻教师,我与他们可以用朋友的语气谈话交流。如果工作太多,忙到很晚,我们就让附近的餐馆进拉面来。有时,指导教师会掏钱请客,我们也就欣然接受老师的美意。文化执行委员是从各年级中选出来的,这使我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接触高年级同学。初中阶段尽管只有三个年级,但学生之间的差别却相当地大,尤其是三年级学生中,确实有名副其实的"大哥哥"、"大姐姐"。与他们的不断交往,使我获益匪浅。 但我总有一种不满足。我的这种不满足是慢慢滋生出来的,到后来竟会令我坐立不安。我是文化执行委员,平时做的是与文化节有关的事务筹备工作,像完成一项任务一样,让怎么干就得怎么干,没有决策权,没有主动权。这种被动的工作令我心生厌烦。文化节的决策权是学生会委员。学生会委员除会长、副会长以外,就是文化、体育、生活等执行委员长。文化节的筹划者不是学生会会长,也不是副会长,而是文化执行委员长。多了一个"长"字,就有了决策权,而我——文化执行委员,就只能是一个俯首听命者。我的不满足越来越强烈,我明白,这是我想当文化执行委员长的欲望使然。 二年级的12月,迎来了学生会委员选举的日子。我当然成为文化执行委员长的候选人。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出现了,像从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样。事先,谁也不知道他要参加文化执行委员长的竞选,因为他是体育爱好者,是游泳俱乐部成员,再说,他对文化活动也并不怎么热心。有人传言,他之所以参加竞选,是因为自恃游泳冠军可获额外加分。 我心急如焚。不管传言是否真实,我决不能输给他。我担任过三届文化执行委员,有一定的经验,这是我的优势;再者,我的学习成绩也还说得过去。竞争对手尽管强大,但并不可怕,我对自己充满信心。 按照惯例,候选人要到各班发表竞争演说。这只能利用午休时间。对我来说,到高年级班里演说总有一种胆怯,一种紧张,这是我竞选路上的最大难关。 就在这关键时刻,有人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就是现任文化执行委员长、三年级学生阿若。阿若比我高一年级,我从一年级任文化执行委员以来,一直与他共事合作。他对我非常和气友好。他还是棒球俱乐部的主要成员,性格爽朗,很有人缘。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我来做你的演说顾问。"听了他的话,我立刻精神抖擞,原先的紧张不安竟一扫而光。 阿若开始向我传经送宝。他把他这两年干文化执行委员长的经验讲给我听,有时直接替我鼓吹宣传。他在三年级学生中很有威信,他的话并不多,但比我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更能发挥效果。 我还努力争取低年级同学的帮助。文化执行委员、篮球俱乐部成员、住在我家附近的朋友……凡是熟悉的低年级同学几乎都成了我的支持者。我到有好朋友的班里演说,不时被欢呼声、掌声打断。"好样的!乙武!"喊声震耳欲聋。人们也许以为我们做得太过分了,但谁能说这种气氛不感动人!终于,连不太知道我的一年级学生也不由得相互说:"那个叫乙武的,真的很有号召力啊!" 激烈的竞选成效显著,我大获全胜。在学生会五个执行委员长的职位中,只有文化执行委员长有三位候选人,我竟获得了近三分之二的选票。当然,在竞选中,阿若和朋友们的援助,功不可没。 这所学校真是无所畏惧啊!它不仅敢让一位乘坐轮椅的残疾学生加人篮球俱乐部,还任其爬到学生会文化执行委员长的位子上来。回收空罐 1月4日,我们新当选的五位委员一起来到明治神宫参拜,祈愿在新的一年里工作顺利。我们组成了新的一届学生会,大家都相信,这次新年参拜会带给我们好运气,人人都乐滋滋的。有人说元旦参拜最好,能生出一个好心境,但因为我必须乘坐轮椅前往,所以我们特意避开元旦时人群拥挤的三天,这都是为了我。 我和我的这些好伙伴们,将要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最美好的文化节…… 我的工作不只是筹办文化节,包括运动会在内,学校的一切集体活动都由我组织。每次活动的开幕式、闭幕式,全由我主持,我一下子就成了"公众人物",经常要在同学们面前发表讲话。 早操时,指挥全校同学排队,这也是我的重要工作之 "请安静!各班两列排齐!" 以前,在这种场合,我总是只顾与同学说话,从来也不按指挥口令行事,如今,我竟成了指挥者。看到同学们按照口令整齐排列而成的队形,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不光要例行旧事,同时一些新的活动也要创造性地完成。譬如从4月份开始的"早上好活动",就是一项无前例可循的活动。我必须比同学们提前10分钟到校,然后在校门口迎接同学们。同学们陆续到校,我要向每一位进入校门的同学道一声"早上好"。本来手插裤兜、懒洋洋低头走路的同学,听到我精神饱满的一声问好,就会不自觉地立正向我行注目礼。这是一项很累人的活动。 接着我们又开展了"回收空罐活动"。开展这项活动的目的,一是为了美化街区卫生,二是为了募集活动资金。我们到大街小巷拾取小孩子们随便乱扔的空饮料罐,与此同时对随便乱扔脏物的行为自我反省。积少成多,越多我们干得越欢。我们到用贺的各家酒屋与店主人商量:"对不起,我们正在回收空罐,请多加关照。我们每周来收两次可以吗?" 有的店主人表示同意,但要求我们一定要等酒屋关门以后再来,这样就必须夜间活动,一般是晚上8至9点。这个时间已不是学生会的活动时间了,可是人人都怀有一种兴奋的期待。在凝重的夜色中一家酒屋一家酒屋地回收空罐,对十三四岁的孩子们来说也许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吧。 这是发生在某一天晚上的事。那天晚上,我们回收了很多空罐,大家都很快活。在回校的路上,体育执行委员长提议:"今天大丰收啊。大家很高兴,干脆一起到砧公园玩玩吧。"大家随声附和,便一起来到附近的砧公园。砧公园是一个绿地公园。公园里漆黑一片,宁静异常,令人陡生一种恐惧感。进入公园,我们蹑手蹑脚沿公园小路前行,突然觉得少了一人,正在疑惑,忽听"哇——"一声大喊,我浑身一颤,头上冒出一层冷汗。之后,不知谁打开了手电筒,照着前面的路,我们赶快离开了公园。后来才知道,那是体育执行委员长的恶作剧。本来是回收空罐,体育执行委员长却导演了一出测试众人胆量的"小品",真有意思。 我回到家,已是深夜12点钟了。后来听说好像有人还遭到父母的训斥了呢。不过,那一晚上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学生会委员是用贺中学的招牌,我们这样做或许会让人看成是"调皮小团体"吧。新文化节 到三年级那一年的秋天,我对组织学生会的活动就得心应手了。文化节来到了,这是我初中时期的最后一个文化节,也是应该由我一手组织筹备的一届文化节。往年的文化节,一般单纯组织歌咏比赛和美术、手工作品展览两大活动。对于同学们来说,无非就是集中练习演唱、突击创作而已,单调乏味,死气沉沉。 我决定推陈出新,策划一个全新的文化节。这一想法得到了学生会全体委员的赞同。恰好,那年秋天,学校新建的体育馆落成,我以"新体育馆落成纪念"为由,提出"快乐文化节。留在美好记忆中的文化节"的策划方针,制定方案,准备实施。 筹办文化节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我有当过两年文化执行委员的经验,又曾见过前任委员长策划文化节的具体做法,如果因循旧例,我还是有自信的,但这次不一样,是"新文化节",内容、形式全变了样。没有先例可循,以前的经验也用不上了,要一切从头来。从一开始,我就颇费思虑,首要的是什么时间该决定什么、该准备什么、该干什么,心中没有数,应该制定一个详细的计划。 同时,我又感到一种快乐。我想不管是谁,在他去干一件从未有人干过的事的时候,伴随着不安,肯定也有一种兴奋在胸中鼓荡,是的,那是一种创新,一种自我价值的体现。学生会委员人人都参与其中,也许人人都有如我一样的感受。 我们每决定一件事,都要进行一番争论。譬如入场曲选什么,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吵吵嚷嚷,热闹非凡。 "入场曲应该充满激情。我看《能连续24小时战斗吗》(这是某种营养液的广告歌,在当时颇为流行)就不错。" "还是应该选一支稳健的曲子,而且应该是名曲。比里·约埃尔的《HONESTY》怎么样?" 教学楼一层走廊尽头,有一间"学生会办公室",我们一下课就都到这里来,大家围坐在一起,为筹办文化节献计献策。 终于,我们决定了文化节当日"精彩"活动的内容。歌咏比赛以班级为单位,采用游戏的形式竞争胜负,创造热烈场面,活跃文化节气氛。我们认为,游戏竞争最能体现班级的团结和凝聚力,而且,那种热烈的场面也一定会给每一位同学留下深刻印象。 老师对我们的策划不以为然,可也没有表示反对。他让我们自行决定是否安排这一游戏,也许是不忍打击我们的积极性吧。 通常,文化节的各项议程结束以后,同学们要集中到体育馆中来。正是在这一时刻,我们策划的精彩游戏开始了。场内事先摆好一排长桌,桌上放着盛满水的洗脸盆。各班选手快速跃上桌旁的矮凳,然后把脸浸到洗脸盆的水中,谁浸在水中时最长,谁就获胜。看到这一景象,一些年纪大的老师纷纷摇头,脸上呈现出不快的表情。 但是,体育馆内一片喧腾。歌咏比赛结束了,同学们意犹未尽,此时的竞争游戏,让他们尽兴欢腾。这场面真是太令人难忘了。我们的预想实现了,而且那欢腾的场面,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料之外。是的,这种竞争游戏作为文化节的一项内容也许不太合适,却是同学们所期望的。我们满足了同学们的期望,这就是我们的"文化节"。 游戏应该是快乐的,因为我是"节日小男孩"。第十五章 阿野特定座席 过来人都有体会,初中时代是最容易使人陷入迷惘泥沼的一个人生阶段。与朋友的关系该怎么相处,今后的路该怎么走,还有恋爱的困扰……初中生有无数的烦恼,时常被莫名的不安袭扰着,心中隐隐生出厌世或自甘堕落的情绪。他们心中的千千结无人解释,面对的是只知催促学习的父母和滥用学校规则束缚学生的老师。他们的心境有时坏极了,心中的郁积无处发泄,便寻找机会向弱者开火。于是初中生打架斗殴者甚众,校园暴力现象屡见不鲜。 与初中生同龄的残疾人——社会上的弱者也来到了他们组成的小社会中,他会怎么样呢?刚上初中的时候,我周围的亲友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也许我的知心朋友再也不会有了。进入初中,新的人生阶段开始了,初中生不再像小学生,成熟了许多,阅历丰富了许多,真挚的友谊还能存在吗?他们还能像我小学时的朋友那样照料我吗?对于这一些,我自己也心有余悸。 用贺中学的学生来自于附近的几所小学,用贺小学大一点儿,入用贺中学的学生占全校学生总数的一半以上,也就是说,有近一半的同学是从别的学校进来的。我也应该与他们建立起朋友关系。刚入小学的学生一般在六七岁左右,他们天真单纯,喜欢交友,但到了初中阶段,入学年龄至少也在十二三岁,他们开始懂得人情世故,人与人的交往变得复杂起来。我在小学时代与朋友结交的最大"武器"是我的残疾,而到了初中阶段,这种残疾身份恐怕要成为我结交朋友的最大障碍了。我的初中学习生活能够顺利吗?…… 记得刚入学时,分了班,我来到教室,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我环顾四周,寻找可以成为朋友的同学。教室里熙熙攘攘,人人跑来跑去,只有一位同学一脸落寞的神态,静静地伏在课桌上,似在沉思。这是我与阿野相识的开始。 我和他都来自用贺小学,可是我们从未在一个班学习过,虽然面熟,却从未交过一言。他脑子转得快,学习不成问题,运动神经也灵敏,喜欢游泳,是世田谷区前五名的选手。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曾任所在班的班长,颇得同学信任。 就是这个阿野,自入初中以来一点一点地变了,做事不热心,上课不注意听讲,与同学们也很少交往,沉默寡言,口袋里有时还装着香烟。老师们也拿他没办法,把他视为品行不端的学生。 他引起了我的格外注意。我感觉他所拥有的,正是我所不具备的。他个儿高高,英俊潇洒,在女同学中间颇有人缘,就连我也感到他是一个美男子。他对于事物的态度,表面看上去漫不经心,其实是表现一种潇洒风度。他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初中一年级学生毕竟是一群稚气未脱的小孩子,但阿野的成熟深沉,使他在同学们中间给人以鹤立鸡群的感觉。 他有自己的特定座席。这个座席不是教室中他自己的座位,而是在阶梯舞场。课余时他总是坐在那里沉思。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和几位朋友一起。每到课余时间,随便朝阶梯舞场望去,总会看到他的身影,多数情况下就他一个人。 他是不是身体不好?如果是那样的话,应该请校医检查检查啊。 "我想和他交朋友!"我早就有这样的念头,但总苦于没有机会。一天,我又见他一个人坐在舞场中,一横心,上了阶梯。离他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一步一步……我当时的感觉,就好像去向自己喜欢的女朋友表白心迹。我来到他的身边,一言不发,就在他旁边的座椅上坐下。此时此刻,我感到胸膛剧烈起伏,心脏就像要蹦出来一样。他缓缓地侧过脸,面无表情地望了我一眼,好像对我的到来并不介意。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一直害怕他会以为我不请自来,打搅了他的思索而生我的气。 他好像对我说了什么,也许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这我已经记不得了,唯一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美好心境。这种美好的心境,也使我有了一个"特定座席"。孤独的"领头雁" 阿野也许"坏",但决不是品行不端。他从不欺负同学,也不热衷于打架斗殴。 他对周围的人总是宽容以待,不斤斤计较,这也许是他的人格魅力之所在。在这里,我不能不说有的老师也挺让人讨厌。一次,在一位老师上课之前,有位男同学将黑板擦在讲桌上磕打,弄得满是粉笔末。讨厌的家伙!当然,这位老师勃然大怒,便向班主任告状。他们当即认定是阿野干的。 阿野成了老师们的头号嫌疑犯,班主任甚至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阿野根本不会干那种事,无聊、卑鄙。阿野可不是小毛孩子。可是,阿野没有分辨,更没有把"罪犯"说出来,他头上顶着这莫须有的罪名,甘愿代人受过。阿野的行为着实让全班同学瞠目结舌。 我受不了了,按捺不住冲动,厉声质问他: "你为什么不把真情讲出来?到底是谁干的,大家都看见了!"我这是第一次向阿野用这种口气说话。 "好了,乙武。反正我已成了犯罪嫌疑人了……那伙计,挺可怜的。" 阿野再也不说话。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佩服他的男子汉气概,同时也隐隐为他的自暴自弃而悲哀。 他的身边聚集了一群同学,这是一群没有思想、没有主见的少年。他们在一起并不谈论什么,也不去做什么,只是集聚在一起。对于这群少年来说,能在阿野的身边就足够了。他们或许是想从阿野身上学到些什么,或者想让阿野拯救他们于无所事事的苦恼深渊。或许,我也是这群少年中的一员。 但,他好像一直很孤独。他被一群同学围聚着,簇拥着,却没有众星捧月的欢欣。他身上飘荡出的那种孤独,连我也感染了。我暗暗告诫自己:"了解他的一切,成为他可以信赖的朋友。" 一天,发生了一件事:他的一位朋友盗用他的名义与外校的同学打架。阿野是声望的象征,是用贺中学的第一号人物,外校的人当然知道这个名字。他的那位朋友拍着胸脯往人家面前一站:"我是阿野。瞎了狗眼!"他也许以为"阿野"二字会吓跑对方。 前面已说过,阿野不喜争斗,但他的朋友太多,朋友们间起了纠纷,都要找他评理,所以他总是处于是非漩涡的中心。"阿野说你不对!"只要抬出阿野,就好像胜券在握。这次也是一样,完全不曾参与打架的他,竟很自然地卷入了与外校学生的争斗中。 从此以后,他越来越孤独,至少我是这么看。而且,有一段时间,他还从朋友的包围中逃离了出去。他或许厌倦了什么,是朋友们的依赖,还是…… 与外校学生的争斗,引起了轩然大波。我与这件事完全无关,甚至不太明白事情的真相。阿野似乎认为只有我是他真正的朋友。他与我单独相处的机会多了起来,而且我发现他只要和我在一起,心情就明显好转。每到课余时间,我们总是到阶梯舞场来,坐到我们的特定座席上,尽管没有多少话说,但彼此都感到很惬意。渐渐地连课也不上了,就那么一直在那里坐着。我们都知道这样做不对,可又自我安慰:"不就是一节课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感觉他正在重新回到朋友中来。我不知道他是否希望这样,但我想让他明白他的朋友不会舍弃他们的"头领",而他也不应该躲避朋友间的友情。阿野不是置朋友于不顾的不义男子,他现在不过正处于精神休整中。他疲乏了,他独自来到远离"人世"的清净场所,静静地休整。在这里,他遇见了我,我成了他的新伙伴。 那一天,天气晴朗,我和阿野逃课去了附近的公园。我们什么也不做,只是想放松一下身心。他一脸倦怠,掏出香烟,点上。 "乙武也来一支?" "不,我不吸烟。" "是吗?" 他没有强迫我吸烟,我想他可能连想也不会想要强迫我做什么事。我随他一起逃课外出,如果说心里一点儿也不在乎,那是假的,但这种内疚,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与他在一起的快乐。我的守护神 一段时间,我成了阿野的"跟屁虫"。老师对我也没有好脸色。阿野决不会欺负我,而且我也敢肯定他不会故意地把我往邪道上领。老师不止一次告诫他:"别缠住乙武不放!"也不止一次告诫我:"别和那小子来往!"可是,我觉得老师显然不了解我们。 我在前面说过,初中生最容易陷入人生迷惘之中,这是一个危险的群体,像我这样的弱者进人这个群体中,将会怎么样呢?恐怕会被人欺负吧。我目中无人,以为在篮球俱乐部呆过,也干过文化执行委员,在年级中也算个人物,在当时自视甚高,狂妄自大,对我这样的人,同学们肯定看不顺眼。"那残疾小子,张狂什么啊!"奇怪的是,我从未遭过欺侮。 我现在想来,这与我和阿野是好朋友有关。同学们对阿野怀抱了各式各样的情感:畏惧、憧憬、尊敬……不管是什么,无一例外地视阿野为崇拜对象,在阿野面前,他们自觉低人一等。那么,对于紧跟在阿野身后的我呢?……他们很难向我下手。换句话说,阿野就是我的保护神。 实在说来,阿野不是那种学习成绩好,听老师话的"好学生",相反,老师们甚至把他当成"品行不端"的坏学生。但是正是他好几次甘愿背黑锅,解脱了同学们的责任。他承受着被老师误解的烦恼,用自己坚强的意志化解心中的郁结。对这样一个人,我们给他额头上贴上一张"堕落者"的标签,难道是应该的吗? 毕业以后,阿野曾来看过我一次。 "了不起啊,乙武!好样的,你上的是一所好高中,所以才……我没上完高中,中途退学了。我的学历是初中毕业。" 退学后的他成了一名电气技师。为了工作需要,他剪了长发,染得乌黑,对客户唯唯诺诺,毕恭毕敬。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像他那样成为合格的社会一分子。 "不过,阿野,我一直要人照料……还是你伟大,你能自食其力,你才是好样的。" "这……哪里的话……" 好久不见了,我又一次看到了他那散发着独特进力的羞赧的微笑。 从那时至今,近十年过去了。我们那在学校阶梯舞场内的"特定座席",现在是否也有学生坐在上面沉思呢?他们也有烦恼吗?第十六章 情书春天的故事 我成了学生会委员,在学校里抛头露面,也算小有名气了。三年级的4月,把一年级新生迎进学校,我开始感觉去日无多了,还有整整一年,我的初中学习生活就要结束了。迎新大会以后,紧接着是全校篮球比赛。俱乐部成员不分年级,组成几个分队相互练习。我整日忙忙碌碌,既要操持学生会的事,又要坚持篮球训练,还不时有其他活动……忙得不可开交。我自嘲,这也许就是充实。就在这个忙碌的春天,发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故事"。 美术课上,一位男生从后面捅了我一下,手中晃着一封信: "乙武,这个。一位一年级女生让我送给你的。" "什么?" "不知道。" 那位男生神秘地笑着,把拿信的手背到身后。万一是……我心中一急,猛地从他手中把信强夺过来。我低下头,惟恐被老师发现,轻轻撕开信封……信纸上的字不像女孩子写的,字体流利而且漂亮: 您好。我是第一次给您写信。您也许还不认识我,不过,我可是认识您。每天早晨,您和学生会的大哥哥们一起,在校门口向每一位同学问"早上好"。我也每天得到您的问候。只要看到您,只要听到您的亲切的声音,我一整天都心情愉快,而且会对自己说:"今天,要加油啊!可是,最近我有点精神不振,因为要参加世田谷区"联合田径运动会"的训练,我比您到校还早,所以我最喜欢的您那亲切的问候声,听不到了。每天早晨醒来,我都盼望着能见到您,可总也不能如愿,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啊!我正全身心投入训练,请您也加油干啊!一年级D班XXX 我内心一阵慌乱,颤抖的两臂间夹着的雕刻刀划伤了手臂。我一激灵,脸上腾地一热,火辣辣的。同学们要是看到我的样子,肯定会感到奇怪。我偷偷望望四周,见没有同学注意到我,便极力掩饰自己的窘态,可总也不自然,似乎感觉嘴角在一个劲儿地向两边扩张。过了好长时间,我才定下神来。我抹了一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回味着刚才的一切,似坠入五里雾中。 情书。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男孩的事 那女孩给我写信,一定还有更深层的用意。 ——她肯定是想与我谈恋爱。 在班内,在俱乐部,在学生会,我与某位女同学一起学习,一起搞活动,一起交谈,天南地北,无话不说;然后通信,交流思想,交换认识。在这一过程中,彼此相互了解,她会明白:"嗅,乙武是这样一个人。"最后再发展为恋爱关系。这是迄今为止我对恋爱的认识。 可这位女孩不一样。我与她从不认识,更未说过话。我想她也一定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也许认为我是一个人物,不是平凡的人,但我明白这不过是低年级学生对高年级学生的一种崇拜。俗话说"人各有所爱",她或许就是偏偏看上了我这个坐轮椅的残疾人了呢。 我在女孩子中不是没有人缘,每年2月14日情人节,我会收到很多巧克力,数量在全班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我知道女孩子送巧克力,是送给她喜欢的男孩,这男孩不一定就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但我依然心情畅快。我不刻意在男女之间设防,可以很自然地与女同学谈话,所以我有很多女同学朋友。在我们班,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说最喜欢的男孩是我。我可以得到很多巧克力,我也知道我在女孩们中间很有人缘,但我决不认为我注定要成为她们争夺的恋爱对象。 尽管我不承认恋爱与残疾是对立关系,但是我也明白残疾对恋爱自有负面影响。这是我的复杂的"男孩的心事"。进入中学以后,这种困惑和焦虑更强烈地折磨着我。初中生正处于青春期,心中恋爱的芽儿已萌生。当然,外表英俊流洒的男孩,定受到女孩的青睐,但内心持重、品行端正这些内在的东西,也是相当重要的。恰恰是这些内在的东西,往往容易被她们忽视。对于女孩们来说,我只是她们的一个可以交谈的、可以使她们快乐的存在,而且永远是这样的一个存在。"只要我有手和脚……"我经常这样想。恋爱的障碍 仅只是一封信,就把我的困惑吹得一干二净。我尽管没曾与那女孩交谈过,但我想她一定从我身上感受到了她认为极有价值的东西。我的努力换来了一个女孩的肯定,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我的快乐不是那种因为有女孩喜欢而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的自负,而是一种对于恋爱的自信。是啊,我怎么就不可以与女孩恋爱呢? 谁也不能说恋爱与残疾没有关系。在现实中,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女方是一位肢残人,男方就会说:"我不想和一位乘坐轮椅的老婆一起生活。"男方是聋哑人,女方就会说:"他什么也听不见,我没法和他交流。"这是很普遍的现象。残疾人的恋爱确实存在很多不利因素。 可是,我认为残疾人遇到恋爱波折,千万不要拿自己的残疾为自己开脱。确实,当失败的恋爱刺伤了自己的心的时候,残疾人也许最容易想到自己的残疾。"我要是能看见……""我要是能听到……""我要是能走路……"可是,我要问,失恋的原因果真仅仅因为你是残疾人吗?绝世的美女也有不如意的婚恋,天底下没有如愿以偿、十全十美的婚姻。你的消极决不会让异性感受到被吸引的魁力。"我是残疾人,周围的女性只是向我寄予同情,我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谈恋爱。"如果有了这样的想法,当真正的爱情到来时也会被你自己拒绝。 人们的恋爱观多种多样。有的男性喜欢个头高的女子,有的女性觉得胖男人富有魅力……我的母亲就公开宣称她不喜欢漂亮的男人,为此,我父亲还质问母亲:"那么,我是漂亮男人吗?"确实,很少有人爱上残疾人,或者很少有人把残疾人的残疾当成其魅力所在,但作为残疾人来说,万不可把残疾整天放在心上。我想残疾人的恋爱是否成功,最终还是取决于本人的整体魅力。 "是的,我是一名残疾人。不过比那小子更潇洒,更聪明。我的心中只有你,我爱你胜过一切。"你如果向她这样表白,她就会回过头来重新仔细打量你的。这不就是机会吗?你抓住它! 自身残疾,也许会成为恋爱的障碍,但千万不能让残疾阻碍自己的思想,阻碍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是最重要的。 从那以后,我又收到过她的几封信,还接受了她旅游时从外地带回来的小礼物,但最终我没有答应她。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深深感谢她,是她给了我恋爱的勇气,同时也让我思索了许多人生问题。 美丽善良的女孩,我校服上的第二个纽扣,还在你手上吗?第十七章 狂躁的中考选择报考学校 进入初中三年级,全班,不,全年级的同学就再也沉不住气了,人人捧了一册高中招生简章,精心选择适合自己的学校,有目的地准备来年报考;也有同学专门注意简章上各校校服的样式,评头论足,吵吵嚷嚷。校园内到处可见手捧《高中考试指南》边走边读的身影。初中三年级,同学们的心中充满了期待,同时又混杂着不安,这是一个使人精神高扬的时期。 我也不能例外,同样为报考哪所学校而焦虑。我想报考的学校并不是没有,例如东京都立户山高中,就是一所具有百年历史的传统学校。 从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负责护理我的一位整形外科大夫,因特别喜欢体育,曾兼任过户山高中橄榄球队的队医。我从他那儿听到过好多关于户山高中的事情。 他说:"户山的学生,像他们那样的青年人现在真是少见。他们对橄榄球的那种执著精神,实在令人佩服。我非常喜欢他们。他们的见解也十分有见地,是一群有头脑、有气骨的青年人。" 在我选报学校的时候,脑中首先忆起的就是大夫的这些话。我很想见到那些出色的青年人,更想能加入到他们中间不断地磨练自己,完善自己,使自己也成为一个"有头脑、有气骨"的青年人。 可是,这种希望不可能成为现实。我家住在世田谷区的用贺,户山高中位于新宿的高回马场。从我家到户山高中,要换乘好几次电车,需要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我自己坐着轮椅乘电车本来就够困难的了,更何况每天早晨要在上下班高峰期间去上学,这简直是不可想像的,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有放弃。在向父亲谈我的想法以前,我这么想。 "搬家不就行了吗?" "啊……"我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 "我们搬到户山高中附近去,让你能乘坐轮椅上学。" "不过……" "这是件好事啊!我的公司也在新宿,搬了家,我上下班也方便了。" 当年,为了我上幼儿园,我们把家搬到用贺来。这次为了我上高中,又要…… "搬家",说说容易,可真正做起来决不那么简单。搬一次家不知有多少小孩子不知道的麻烦事,更主要的是情感上的痛苦——对一个熟悉的、亲切的环境的难分难舍,更何况是我们居住了十年以上的用贺,哪能说搬走就搬走呢? 是否接受父母的这番好意,我得好好考虑考虑。我不能太过分了。可是,现在的家附近,在我可以乘坐轮椅去上学的范围内,确实没有一所我想上的高中。 我决定领受父母的这番大胆而深厚的盛情。我应该报答他们,我必须认认真真地学习。 这是那年6月的事。心有余悸(一) 老师、家长、我,三方会谈。班主任老师认为我的想法不合现实。户山高中在都立高中中是最难考的一所学校。 "考户山,也就是百分之五十的把握。即使考上了,在班里也只能是下游。" 这不是吓唬我,现实情况确如老师所言。可是我想,即使这样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想考户山高中。我只有这一个念头。 但是,现实是相当严酷的。按照都立高中的招生规则,并不是入学考试成绩好,一切就万事大吉了。除了入学考试成绩合格,能不能被录取,还要看初中阶段学习成绩是不是符合要求。一般情况是,初中阶段的学习成绩非常好,入学考试成绩即使低一点也关系不大,但是,如果初中阶段的学习成绩不太好,那么入学考试必须要得高分。 报考户山高中的考生,几乎所有人的初中各科成绩都是5分。对于这些考生来说,入学考试5科(英语、语文、数学、社会、理科)总分只要得420分,也就是每科平均得84分,一般就能考取。而我,如果也考这样的分数,绝对不行。 在我的《初中学习成绩报告单》上,其他各科的成绩还说得过去,可体育成绩才得了1分。相对于别的考生,我的初中阶段的学习成绩显然低得多。为补上差距,我的入学考试5科总分必须要超过460分,每科平均92分。要获得这样的成绩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但是,我只报了户山高中这一所学校。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必须考取。初中毕业就成为无业游民……我连想也不敢想,只感觉一种深深的不安强烈地冲击着我。心有余悸(二) 半年的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很快,考试的季节来到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父母向我实施了一次"暴行",这一"暴行"差点把我打懵了。 为了我上学方便,我们必须搬家。可是,在决定搬到一个什么样的住所去的时候,因我要乘坐轮椅的原因,便有了许多限制:公寓的入口是不是有台阶?如果住两层以上,公寓里有没有电梯?门口有没有放轮椅的地方?等等……户山高中附近能满足这些条件的公寓,实在有限,而再提出要在明年4月学校开学的时候入住,这样的住所就几乎没有了。 不过,奇迹还是发生了。我的父母竟然找到了一所符合条件的房子。他们听说还有别的人对这所房子也感兴趣,便抢先一步与房主签定了租房契约。 这简直令我大惊失色。找房子是对的,签定租房契约也是对的,可是这要等我考取以后啊。我还没考试呢,现在就跟人家签定了契约,万一我考不上怎么办?看来,这一次搬家,是给我附加了条件的,那就是我必须考取户山高中。是应该称誉他们的果断呢,还是应该惊异于他们的卤莽? 更令人受不了的是他们此后的言行。若是一般的父母,尽管已经签定了租房契约,也会尽量不声张,以免给正在准备考试的孩子造成精神压力,可我的父母却大不一样。 "已经签了契约了,如果考不上可就糟了。" 这种故意给孩子施加精神压力的父母也实在少见。 我蹑嚅着说:"到底能不能考上……还不一定呢。" "加把劲儿啊!" 我心里一阵悲哀:现在叫我加把劲儿了,当年我想加入篮球俱乐部的时候,你们说什么来着? ——"我的儿子怎么了?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精神头儿?" 我真想把这句话原原本本地再还给他们。我明白了,从他们身上我是找不到"普通父母"的影子的。那个时候,我完全相信了我自身的冒冒失失,正是从他们那儿继承来的。雨中的三月三 以前,每到动真格儿的时候,我总能干出个好样儿来。文艺汇演,我从未出过差错;做游戏,也一定能成功……但是,户山高中的门槛太高,这次能不能跨进去,我只有一半的把握。 考完了试,还要等一个星期才能发榜。那一天正好是三月三,家家户户陈列偶人,供点心、江米酒和桃花,祝愿女儿健康幸福。在这样的节日里发榜,对于我来说,是不是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那天,从早晨开始就浙浙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我不能去看榜了,其实是不敢去。没办法,母亲只好代我去了。 发榜是在10点钟,可是,已经10点半了,母亲还没有打电话回来。难道……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头顶。我在心中安慰自己:一定会有电话来!那个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手机还没有这么普及,从家里没法和母亲联系。母亲迟迟不来电话,也许是在考虑该怎样安慰我吧。那个时候,我第一次体会到"时间仿佛停止了"是一种什么感觉。 "考上了!"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将近11点了。后来,母亲解释说,她在去看榜的路上遇见了一位熟人,而且那位熟人是有名的"唠叨鬼"。为什么偏偏在那一天、在那个重要的时刻让母亲遇到那个"唠叨鬼"呢?老天爷也实在是心术不正。 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亲自去看榜,知道考上了以后,最初并不感到有多么激动,后来才慢慢地有了一点儿快乐的感觉。付出终于有了回报。迷迷糊糊地,我这么想。我可以不必担心租房契约会毁弃了。父母在跟人家签定契约的时候,也许是出于这样的心理:我们相信自己的孩子……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这种心理又有什么不对呢?父母也曾为人子啊。他们后来告诉我,在我考试前的一个月里,他们吃不下睡不着,我竟然还埋怨他们无端给予我精神压力,实在是太不应该了。那个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父母的情绪,因为我也处在一种焦躁状态中。 不管怎样,好歹是考上了。这次中考真是一次"狂躁的中考",期间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决不能说是快乐的,但是,当喜报传来的时候,所有的不快便在顷刻间一扫而光了,脑中所想成了即将开始的新的学校生活以及我的人生路上正在等待着我的人和事……今后的三年将会是什么样的呢?第十八章 25个勇士表情冻结了 1992年4月,我进入东京都立户山高中学习。在新生入学典礼上,我们受到了全校师生的热烈欢迎。 户山高中的课余活动丰富多彩,共有40多个俱乐部。各个俱乐部在我们新生每天到校的时候和课余时间,纷纷游说我们加人他们的俱乐部,对我们展开了一场争夺战。体育俱乐部的成员,身穿运动服,一边大声吆喝着,一边从走廊匆匆穿过。文化类俱乐部的成员,则毫无顾忌地闯进一年级教室,要么弹琴演奏,要么即兴表演……开学后的一段时间,全校笼罩在一片热烈的气氛中,面对来自各个俱乐部的鼓动攻势,我们新生整日处于一种难以招架的状态中。 一人学,我就跟一位名叫阿良的同学成了好朋友。他身高188厘米,体重90公斤,膀阔腰圆,体格魁梧,在我们一年级新生中,格外引人注目。理所当然地,他从一入校开始就成了体育俱乐部争抢的对象。每到课余时间,他总是被一群高年级同学围着,连教室也出不去。阿良和我的座号只差一号,我们的座位紧挨着。看到阿良被高年级同学奉承拉拢,我从心底里羡慕他。并不是没有人来劝说过我,如围棋、象棋俱乐部的人,还有合唱俱乐部、文学俱乐部,可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大概是入学后的第四天吧,那一天,体育类俱乐部的高年级同学又围在了阿良的座位旁。我先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交谈,渐渐地。我的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最后我鼓足勇气,向他们中的一个说: "我想加人你们的俱乐部。" 那位高年级同学侧过脸来,待确定了说话的人是我以后,脸上的表情似乎冻结了,过了一会儿,他好像要说什么,可只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能理解他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