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状况是庙堂上空谈朝政,而相府则掌控着朝廷的命令。公卿百官们的心中只惮于曹操的一颦一笑。宫门内没有一人具有直臣的襟怀。连朕身在殿上都感到如坐针毡。啊,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那受虐受辱的苦日子?汉室四百年,难道最后没有一个忠臣吗?朕并不为自身叹息,而是为汉室行将寿终正寝而悲。” 这时,帘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天子和皇后赶紧闭口不语。 所幸来者不是外人,而是伏皇后的父亲伏完。 伏完道:“陛下,叹息无用。这儿有臣伏完在,陛下勿忧。” “国丈,你也知道朕之心事,所以才出此言的吗?” “许田射鹿之事,作为朝廷大臣,哪个见之不切齿痛恨?曹操的犯上之心昭然若揭。那天,他竟敢冒犯陛下,接受众人‘万岁’之呼,其意在向众臣显耀威势,试探他们对自己的忠心。臣早已看透了这种奸计。” “国丈,说话声轻一点,禁宫里到处都是曹操的耳目,还是小心为好。” “陛下,无须担心。今晚,臣已让宫中的侍从和当值之人离开这儿,只留下少数忠良之人远远地在外守候。” “那我首先想听听你心里的想法。” “臣若非皇亲国戚,即使心里有话也断不敢轻易出口。”说到此,伏完话锋一转,第一次向天子说出了降伏曹操的心里话。天子的心被深深打动了。 伏完又道:“臣年老体衰,也无威名,现已难当大任。若论能为朝廷剪除曹操者,非车骑将军董承莫属。陛下可速召董承,授其亲笔密诏,董承定会奉诏行事。” 此事极为重大,更是秘中之秘。 天子经过深思熟虑,亲自咬破御指,用指血在白绫上写下了密诏。然后命伏皇后将密诏细密地缝入玉带的紫锦夹层,准备择时交给董承。 第二天,天子悄悄地下诏,召见国舅董承。 董承自天子长安即位以来一直在其身边担任禁卫要务,即使在发生长安之乱,朝廷流离失所的困难时期,他也一直不离不弃地守护着朝廷,是御林军的元老。 “陛下,您为何事召见微臣?”董承急急地进宫后问道。 天子被他这么问来,一时难以直言,只好改口道:“国舅,你身体一直都好吗?” “臣沐浴圣恩,一切都好,现在正安享晚年。” “你身体好比什么都好。其实,昨天晚上我和皇后谈起了你。那时长安陷落,李傕、郭汜又领军沿路追赶,当时真是苦不堪言。我想起你的护驾大功,就禁不住流下泪来。想想直到现在,朕也没有给你多大的恩赏和酬谢。国舅,从今以后,你不可再离开朕的左右了。” “陛下实在过奖了,臣愧不敢当……” 董承深感惶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少顷,天子由董承陪着,穿过殿廊,来到御苑游玩。接着,他们又谈起了从洛阳到长安又到许昌,几度迁都的种种艰难。 天子真切地感叹道:“朕想,我们汉室虽然几经危亡深渊,但到现在却能完好地保存国家宗庙,全赖朝廷有像爱卿这样的忠臣。” 天子迈着玉步,又和董承走上太庙的石阶。 进入太庙后,天子直接登上功臣阁,并亲自焚香,恭敬地行了三个大礼。 这儿是祭祀汉室历代祖宗的灵庙。左右两壁挂着自汉高祖以下二十四代皇帝的御像。 天子正襟肃然,对董承认真地说道:“国舅,朕的先祖是从何处起事,创下这番基业的?朕为了学问特来请教。请国舅把此事的由来告诉朕。” 董承听了慌作一团,他战战兢兢地说道:“陛下,您是在和微臣说笑话吧?” 天子敛容,正色道:“圣祖的御事岂能戏言?请快快讲吧。” 董承迫不得已,只得侃侃而谈:“高祖皇帝出身泗上亭长。他手提三尺之剑,斩白蛇于芒砀山。纵横于乱世,三年灭秦,五年平楚,开创了大汉四百年的统治,创下了万世不变的基业。——臣不敢信口乱说,只能说些儿童走卒都知道的历史常识。” 天子听后,仿佛自责般地潸然泪下。 董承惶恐地嗫嚅道:“陛下为何如此悲伤?” 天子叹道:“刚才听爱卿说了祖先的事迹,想到先祖的子孙中竟有像朕这样的懦弱之人,所以朕为自己而悲。国舅,请你再对朕说说,教训教训朕。你看,位于高祖皇帝画像两侧的人物都是些什么人?” 此时,董承也已觉察到天子有着深沉的忧虑。但面对天子肃穆的目光,他又感到身体僵硬,差点说不出话来。 天子指着墙上的画像,再次要求董承说明侍立在高祖皇帝两边的人物究竟是些什么人。 董承小心地回答:“自然是张良和萧何。” “嗯。那么张良和萧何凭什么功劳能站在高祖的身边呢?” “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而萧何则制定国家法令,安定百姓,重视治安,严守边防,高祖也时常称赞他的德政。所以高祖有什么事必定请这两人随侍身旁。有鉴于此,后世的皇帝们将二人推崇为建业两功臣。在画高祖皇帝像时,命令画工在高祖左右画上张良和萧何两位功臣吧?” “原来如此。像这二位大臣,也可称得上真正的社稷之臣了。” “是……” 董承拜伏在地,只听得头顶上传来天子的叹息声,似乎又在内心自责了。天子突然弯下腰来,一把拉住了董承的手。 董承大惊,一时手足无措,感到非常狼狈。这时,他耳边响起了天子的低语:“国舅,你从今以后,也要经常站在朕的旁边,像张良、萧何那样勤勉有为。” “陛下的圣恩,臣愧不敢当……” “你不答应吗?” “臣岂有不从之理。只是臣本愚驽之才,又无寸功,只怕最后白白地随侍陛下而有辱这份殊荣。” “不,不,往年长安大乱时,朕在逆境中沉浮,是爱卿救朕于水火之中,立下了赫赫功劳,朕时刻铭记在心,对此大功,朕将何以为报呢?” 天子说着,脱下身上的御衣,再加上玉带,赏赐给董承。 董承受到天子过度的恩宠,一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于是,他拜受了天子亲赐的御衣玉带后,没过多久就离开了禁宫。 曹操很快就知道了那天天子和董承的举动。这无疑是他接到了密报。 “那么一定是……” 曹操那对细小的眼睛里中闪着荧荧的锐光,他看向一处,紧咬着嘴唇,心中陡起疑云。 宫中正在发生什么事?虽然没能亲眼所见,但他凭自己的想象,似乎有所察觉。于是当机立断,突然命令下属备好车马,自己匆匆忙忙地进宫面见天子。 一到禁卫宫门,他就像对家臣一般讯问卫府的官吏:“天子今日去何处台阁游玩?” 那位官吏恭敬地回答:“刚才去了太庙,还登上了功臣阁。” 曹操一听,脸上顿时显露出果如所料的神情。他立刻在宫门外下了马车,急急忙忙地向宫中跑去。 事有凑巧。 当曹操跑到南苑中门时,正巧碰见了从那儿刚退出的董承。 董承一见曹操,吓得脸色一下变白了。他一边慌忙用衣袖把抱着的天子恩赐的御衣和玉带掩盖起来,一边躲到苑门旁边。 董承呆呆地站着,他浑身颤抖,惊恐万状。 “哦,是国舅呀,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曹操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向董承步步逼近。 “是丞相吗?我总想问候您,今天碰巧见到了,真是太好了。”董承不得不用套话应对道。 “我也时常想问候国舅。”曹操若无其事地点着头,含笑问道,“今天为何事进宫?” 曹操明显地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董承。 “这个嘛,其实……” 董承心绪很乱,一时答不上来。不过他很快就有了反应,“今天天子下诏说要见我。我不知何事,于是赶紧进宫拜见。没想到天子赏赐我一件锦绣御衣和一条玉带。我受天恩深感惶恐,所以赶快退出宫门想早点回家,恰巧在这儿和丞相碰上了。” “哦,是天子赏赐你御衣和玉带吗?这可是现在最荣耀的好事了,可是你有何功劳能得到那么大的荣誉呢?” “当年,从长安迁都时,微臣挺身而出杀贼护驾,立下了功劳。天子经常想起这事,所以今天特地召我进宫赐赏。” “怎么?那时的恩赏今天才赐吗?……虽然如此,总还是有些迟了。陛下亲赐自己的御衣、玉带,这可是例外的隆恩,是无以复加的最高荣誉。” “微臣德薄功微,得此御赏真是皇恩浩荡,所以微臣伏地感泣。” “不管怎样,我还是真有点羡慕你的。能把那御衣和玉带给我看看吗?” 曹操说着,伸出手来逼迫董承就范。他注视着董承,似乎在观察他的脸色变化。 董承从头到脚全身都在颤抖,即使想走也迈不开步子。 今天,在功臣阁里,从天子的脸色来看,事情不同寻常,从天子讲的话来分析,其中暗藏玄机。董承察觉到今天发生的事绝不是件平常的小事。在天子所赐的御衣和玉带中会不会秘藏密诏之类的东西呢?不管怎么说,这是他最害怕的危险,所以当曹操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时,他只感到后背上直冒冷汗。 “请丞相仔细看看吧。” 董承被曹操逼迫得无计可施,只得双手捧出御衣和玉带。 曹操很随意地一下子打开御衣,先对着阳光看了看,然后套在自己的外衣上,并系好玉带。他回过头对左右的下臣们问道:“怎么样?合不合身?” 在场的人没人敢笑,只是讨好地说道:“看来很合身。非常好。” 曹操独自一人微笑着,似乎兴致很高。 “国舅,这两样东西我喜欢就给我吧,以后我有什么可替代的礼品再让给你。” “这可不行。这是天子特意赏赐给我的宝贝,不能给您。”董承脸色一变,严肃地说道。 “那么,天子和国舅刚才有没有在一起密谋什么?” “如果丞相一定要怀疑我,那我就把天子恩赐的御衣和玉带献给您吧。” “啊,不!我只是开个玩笑。”曹操突然打消了刚才的念头,“怎么能荒谬地横夺别人的赏品呢?我刚才所说不过戏言而已。”曹操说着,把天子恩赐的两件礼物还给董承,自己则朝着宫殿的方向快步走去。 三十三 油情灯心 “啊,真危险!” 董承带着虎口脱险的心情回到家里。 一进家门,他立即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重新察看御衣和玉带。 “咦!怎么什么东西都没有啊?” 董承仔细地翻看着御衣,又反复地检查玉带的内外面,结果毫无所获。 “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董承自己心里也没底。 于是,他重新折叠好天子恩赐的两件礼物,把它们小心地放在桌上。不知为何,董承那天晚上思绪纷乱,以致彻夜难眠。天子恩赐两件礼物时,他的话中似有玄机,他的眼神好像也在暗示着什么。——那时天子的面部表情,董承看得清清楚楚,永远也不会忘记。 四五天后的一个夜晚。董承坐在桌边两手托腮地想着心事。也许有些劳累,他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这时,旁边的油灯突然暗了下来。火苗随漏进屋内的风摇曳着,突然,油灯的灯花“扑”的一下掉了下来。 “……” 董承正在熟睡中。突然,他好像闻到了一股焦煳味。等他惊醒后,看了看四周,才发现灯花掉在玉带上,玉带正冒着青烟…… “啊。” 董承一声惊叫,慌忙用手掐灭火星。但为时已晚,玉带上绣着双龙戏珠的紫锦上已经留下了一个拇指般大小的焦洞。 “这可闯下大祸了!”董承暗暗叫苦。 董承深知,烧焦的虽是个小洞,但犯下的却是一项大罪。 他顿时吓得睡意全无,只是死死地看着玉带上的破洞。在凝视的过程中,他再次拿着灯火一点一点地移动着,睁大眼睛仔细地观察着烧焦的破洞。从洞里他依稀看到了微微显露的白绫,而且还看到白绫里渗透着像血一样的颜色。 董承发现后再次仔细察看,终于看出玉带上一尺左右长的接缝处是用新的针线缝好的。 原来如此!董承的心中涌起了层层波澜。 他取出小刀,挑开玉带的接缝。果不其然,那条白绫是天子血书的密诏。董承放下油灯,对着密诏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后,哆哆嗦嗦地拿起密诏看了起来。 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近日曹贼弄权,横行宫门,假借辅助,实欺君父;营结私党,败坏朝纲;敕赏封罚,不由朕主。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元老,朕之至亲。当念高祖帝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以保祖宗之治业大仁永续万世。 仓皇之间,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朕意。 建安四年春三月诏 董承看后,感动得热泪盈眶。滴滴清泪,洒落在血诏上。他俯身再拜,久久不起。 “怎么会严重到这种地步?……这是为何?天子会感到多么悲哀呀。” 董承在为天子悲泣的同时,也发出了自己坚定的誓言:为报效天子重托之恩,吾将万难不惧,不惜余命! 董承明白,要完成天子的重托绝非易事。于是,他将天子血书的密诏偷偷地藏入衣袖内,径直向自家的书斋走去。 侍郎王子服是董承亲密无间的好友。因其身为朝廷命官,平常外出颇多束缚。一天,朝廷赐其小暇,所以王子服得空在白天去好友董承家拜访。他和董家的家人在董府里整整玩了一天。 “你家主人干什么去了?” 时近黄昏,仍不见董承的人影,王子服不免有些焦急地问道。 家人中有一人答道:“主人一直待在书斋里。从前天开始,他说要查一样东西,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人都不见。” “那倒是件怪事,他究竟在查什么呢?” “我们都不知道他在查什么。” “他这样辛苦地忙碌,对身体一定不好吧?我这就去劝他出来,和我们一起过个开心的夜晚。” “不行,王大人,如果您事先不通报,直接去书斋的话,他会生气的。” “他生气也没关系,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我这就去他那儿看看。难道他会为这点小事和我绝交吗?” 由于王子服和董承很熟,一直把他家当做自己的家,所以他不需要董家家人的引导,径直去了主人的书斋。董家的家人虽然感到有些为难,但想到他是主人从不见外的好朋友,所以也就忙着准备晚餐而随他去了。 董承从前几天开始,就把自己关在书斋里终日不出。他从早到晚冥思苦想着怎样才能把曹操的势力从宫中一扫而光,怎样才能报答天子的殷切期望,确保圣心无忧。他废寝忘食地思虑着灭曹大计,直到现在还倚靠着书几苦苦思索。 “喂,你躲在书斋里打瞌睡吗?”进房寻友的王子服站在董承的背后,突然开口问道。 他随即发现董承支在书几上的肘部下面似乎压着一样东西,仔细一看,是一块白绫上写着几行血字,其中还露出了一个“朕”字。他不由得大吃一惊。 董承似乎感到有人在自己的背后,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 “啊,是你!” 他吃惊地叫了一声,慌忙把放在书几上的那块写着血字的白绫藏入衣袖里。 王子服看着那块字帛,轻轻地问道:“那是什么?你现在……” “哦,没什么……” “我看你好像非常疲劳。” “有点儿,我每天都在这儿看书。” “是看孙子的书吗?” “嗯。” “不要对我隐瞒了,从你的脸色就能看出来。” “不,我只是太疲劳了。” “是吗?但我劝你不要过度劳心。如果处置不当,就会引起破坏朝廷,诛灭九族,甚至天下大乱的后果。” “这……你为何要开这种玩笑?” “国舅,如果我当告密者去曹操那儿,你该怎么办?” “告密者?” “是的。我到现在为止都认为我和你是互相交心的刎颈之交,但是哪料到你对我却还留一手。” “……” “你信任我,把我作为最好的朋友,我也一直引以为豪。现在既然不是了,那我就当告密者,马上去曹操那儿告发你。” “啊,等一下,”董承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流着泪对他说道,“如果你发现了我的秘密,向曹操告发的话,那汉室必然灭亡。你不也是累代深受汉室皇恩的朝廷官员吗?……我们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你对朋友发怒应该只是个人私怨。我深信你不是一个为了个人私怨而忘却大义的人。” 两人虽是亲密好友,但此时董承对王子服的回答似乎特别敏感,摆出了一副两人对决、以命相搏的姿态,王子服静静地笑了。 “请放心,我怎么会忘记汉室的浩荡皇恩?刚才说的只是戏言而已。不过你对这件大事过于谨慎,甚至对我也保密,只是独自一人忧国忧民。我作为你的亲密朋友,当然会有所不满。” 董承听后,长长地舒了口气,额手谢道:“请原谅,我绝不是怀疑你的忠心,只是到现在我还没想出明确的计策。这几天,我日思夜想,头脑中一片混沌。如果能借你的力量共谋大事,这实在是天下大幸。” “我已大致体察到你的忧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助一臂之力,以表明我的忠义。” “谢谢!现在我把刚才隐瞒的一切都告诉你,快把身后的大门关上。” 董承说完正襟肃立,向他出示了天子的血诏,并声泪俱下、浑身颤抖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王子服也热泪盈眶,两人秉烛而谈。 少顷,王子服又信誓旦旦地说道:“承蒙你以实相告,我也非常乐意参加义举,誓死讨伐曹操,以安圣心!” 接着,两人在密室的烛光下,重又歃血为盟。董承拿出一块绢帛,在上面写下了结盟的义文。然后,董承第一个签名,王子服紧接着签了名,两人还在自己的名字下按了血印。 董承道:“现在你和我已结为义盟,还有没有其他志同道合的人可共谋此事?” 王子服肯定回答:“有。将军吴子兰是我的好友。他为人诚笃,特别讲忠义,如果对他说明义举之事,肯定能成为我们的中坚力量。” “那就拜托你了。我想在朝廷中还有校尉种辑、议郎吴硕二人。他俩也都是汉室的忠良之臣,待我选个吉日再对他们明说吧。” 此时已到深夜,王子服就在董家过夜。第二天早上,两人又在书斋里密谈。中午时分,家仆送来了访客的名刺。董承一看名刺,不由得拍手笑道:“来得真巧,真是说到谁,谁就来。” 王子服好奇地问道:“来客是谁呀?” “就是昨晚对你说的宫中的议郎吴硕和校尉种辑二人。” “他们是一起来的吗?” “正是。你对他们也很熟悉吧?” “只是在宫中相见而已。在未知他俩真心之前,我还是暂且在屏风后面躲一躲吧。” “那也好。” 两位客人在家仆的引领下来到了书斋。 董承亲自出来相迎。 “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今天深感无聊,只得在书斋里看书解闷。正巧两位光临,真是太高兴了。” “您在读书呀,在此难得的静日看书实在是件雅事,我们打扰您了。” “哪儿的话。我现在也确实看得有点倦了。不过我觉得无论什么时候,读史书都很有趣。” “您是在看《春秋》还是《史记》?” “正在看《史记》列传。” “对了,”吴硕突然话锋一转,唐突地说道:“上次御猎,国舅也陪同天子去了吧。” “嗯,你是说许田的御猎吗?” “是的,那天您有什么感受?” 董承万没想到自己想问的问题,反而由对方率先提出来了。他心里蓦然一惊,不禁皱起了眉头。 ……对方的心思难测,现在的人心难懂。董承想到此,心计颇深地敷衍道:“哦,许田的御猎可是最近的盛事呀,我们这些做臣下的也难得去山野散心解闷。那可是愉快的一天呀。” 听到董承若无其事的回答后,吴硕和种辑不由得改变了口气,“您就只有这点感受吗?”两人似乎在不客气地诘问,“说愉快的日子,恐怕不是国舅的本意。我们直到今天还为那天的事痛恨不已。什么愉快的日子?许田御猎的那天就是汉室的耻辱日。” “你们为何要这样说呢?” “您问为何,难道国舅那天亲眼看到曹操的狂妄行为,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说话小声点!曹操是天下的英雄,不可妄加评论。隔墙有耳,如果让别人偷听到你们如此过激之词就麻烦了。” “曹操就那么可怕吗?他虽然也称得上是一雄,却是天地不容的奸雄。我们尽管只有微薄之力,但都是赤胆忠心的维护国家宗庙的朝廷忠臣,所以就此而论,曹操只是个不足为惧的奸贼。” “你们所言,真的发乎内心?” “此等大事,岂有戏言?” “当今曹操势力强大,你们虽有忠良之心,又能奈何呢?” “我们是正义的一方,坚信有苍天的护佑。现在只有静待时机,俟其懈怠之时乘虚而入……不管他是参天大树,还是高楼大厦,终究会在义风一举的重击之下砰然倒下。说实话,今天我俩结伴而来,就是想叩问国舅的良心,摸清您真实的本意。” “……” “国舅,您那天悄悄地受到天子的召见,登上了太庙的功臣阁。当时的情况怎样,是否直接接到天子的特旨?……请您毫无保留地对我们明说,我们也是世食汉禄的朝臣。” 这两位宫中的少壮大臣最后竟忘了压低嗓门,用激烈之辞咄咄逼人地追问着董承。 先前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的王子服闪出屏风,大喝道:“你们这些企图谋害曹丞相的叛贼全都不许动,马上有密探带着相府的兵马前来缉拿,你们还是乖乖地去迎接他们吧!” 种辑和吴硕二人听了并不惊慌,他们转身对王子服冷冷地说道:“忠臣不惜命,我们时刻准备着以死报效朝廷。如果有密探的话,就叫他站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两人手持利剑,眼睛里充满了杀气,似乎只要王子服一转身,他们就会立刻从后面挥剑击杀。 王子服对董承改口道:“现在我确实看到了他们二人的真心。” 同时他又对种、吴二人极力抚慰,消其激愤之色。 接着,几个人重新进入密室。董承向种辑和吴硕致歉后,将天子的血诏及按上血印的结盟义状一一展现在他俩面前。 董承道:“天子密诏在此,请好好拜阅吧。” 两人看后连叹:“怪不得如此!” 他们哭拜天子的血诏后,在结盟的义状上签名按印。 恰巧,这时有传话的家仆进来禀告:“西凉太守马腾大人在回程前特来话别。” “来得真不是时候。” 董承不耐烦地咋舌道。王子服、吴硕等人看着主人的脸色,也皱起了眉头,“如果他是回去之前特来话别的话,不见不好吧?” 董承摇摇头:“不,不见。我不会突然装模作样地和人应酬。” 为了严加防范,董承特意关照家仆托词婉拒马腾:“你就说自从许田御猎后,主人一直生病在家静养。” 但是,传话的家仆还是多次来回地奔忙。他禀道:“马大人说‘就是到病床前来看看也行,务必要见上一面’,所以再三婉拒他还是不回去。” “马大人还盛气凌人说道,‘你家主人称御猎以来一直生病,但是我不久前看见他去宫里朝见天子的身影,虽然只是一晃,看不清楚,但我的感觉是他好像没到重病的程度。’看来马大人没有轻易就走的意思。”家仆苦着脸,带着哭腔补充道。 “真拿他没办法,那就到别的房间和他见一下吧。” 董承实在无法再坚持了,只好装出病态,命家仆把马腾引到另一间房间见面。 西凉太守马腾嘭嘭作响地迈着大步走进了客院。他一见主人的面就爽直地说道:“国舅,您是天子的外戚,大家敬您为国家的大老。这次特意来和您话别,没想却让我吃闭门羹,您这样做是否太过分了?难道和我马腾有何隔夜仇?” “哪有什么隔夜仇,只是我正在生病,对你的来访反而是我失礼了。” “我在遥远的边境为朝廷镇守西藩。平时很少有机会拜见天子,和国舅见面更少,所以这次特来看望,岂料国舅托病拒见?现在一看,又全无病容。不知国舅为何如此轻慢,我实在不得其解。” “……” “你没话可说了吧?” “……” “你低着头像哑巴一样一言不发,这到底是为何?啊,我明白了。这只能怪我马腾看错人了。” 马腾非常生气,愤然起身离席。面对主人的沉默,他像吐了口唾沫般地丢下了一句话后准备离开:“你也不是国家的柱石!而只是一块无用的、长满了青苔的顽石。” 董承听到马腾粗重的脚步声后突然抬起头,大声说道:“将军,请留步!” “什么事?你这块不中用的顽石。” “你说我不是国家的柱石,有何根据?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你生气了吧?看到你生气,至少说明你这块顽石天良未泯。你张大眼睛好好看一看,曹操在御猎那天射鹿时的拙劣表演,已经到了神人共愤的地步。你要心耳澄明地好好地听一听,听听那些正义之士为此血脉贲张的声音。” “曹操是军队的栋梁,一代名相,为何要对他如此愤怒呢?” “你真浑。”马腾扬起双眉,大声喝道,“我不能与贪生怕死之辈共话大事,对不起,打扰了。你尽可以在太阳下晒晒那一身的赘肉,滋养滋养头上、腮边的那些白苔好了。” 马腾说完后迈着大步离开了。 董承慌忙追上去对马腾说道:“等一下,请听我这块顽石再说一句话。我有话想对你说,我们重新商量。” 董承说着,硬拉着马腾的衣袖把他引入庭院深处的密阁。董承在那儿第一次将密诏之事和自己的心意向马腾和盘托出。 马腾听了董承的心里话后,又伏拜了天子的密诏,这个威猛的汉子不由得失声痛哭。 在遥远边境的西蕃人眼里,马腾是个令人畏惧的西凉猛将。其实,他也是一个会感动落泪、义胆如铁的血性男儿。 “知道你也有和我同样的志向,我董承的心里真是热血沸腾。刚才让你在门外等候多时,无理之举请将军不必萦怀。这些都是我为了试探将军的真心而不得已为之。如果我们有幸得到将军的鼎力相助,那么大事已有一半成功的把握,胜利之时,当期不远。将军,你能否在我们的盟约上签字按印呢?” 董承的话音甫落,马腾就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用手指蘸着舌尖之血,直接按了血印。 接着,他对董承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在京城内决定对曹操举事的那天一旦到来,我一定远在西凉燃起呼应的烽火,践行今日的誓约。” 马腾说这话时瞪大眼睛,毛发倒竖,使人联想到他风云际会时的英武形象。董承重新叫来了王子服、种辑、吴硕三人,把他们引见给马腾。 至此,在义状上立下血誓的忠义之士已有五名。 董承兴奋地说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在这样的吉日做什么事一定都很顺利。接下来,就请王子服把素未谋面的吴子兰也请到这儿来共商大事如何?” 由于是董承开的口,众人均表示同意。王子服立刻骑着马去迎接吴子兰。 吴子兰也在当天加入了同盟。这样,同心同德的忠义之士已达六名。 在这个密室里,现正在举行一个小型宴会,庆祝将要到来的光明前途。 “要是有十名这样的忠义之士,我们的大事不就成功了吗?”觥筹交错之际,大家都这样兴奋地互相议论着。 “有道理。现在就根据宫中的列座鸳行鹭序,一个一个地点检一下吧。” 董承这样想着,命人立即取来了列座鸳行鹭序。 所谓的列座鸳行鹭序,就是百官上朝时所排定的位序名册。董承打开后,众人接着一行一行地细看,最后都觉得官员人数虽多,却没有真正可信赖的人选。 这时,马腾突然叫道:“有了!这儿唯独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他的声音特别响亮,不管旁边的人再怎么提醒他,音量还是在常人的一倍以上。 在密室里听到他那样大的声音,众人不由得吓了一跳。 “你说的是谁?” 众人说着,一起把头凑到他手中拿着的名册那边,仔细地看着。 马腾又道:“此人还是汉室宗亲,真是天助我也。看看!列亲一栏中不是有豫州刺史刘玄德的名字吗?” “哦……” “此人远胜我等十人之数,只要迎来这样一人,则无疑在我们的誓约中加上了千钧之重。……据我所知,刘玄德和他的结义兄弟都有讨伐曹操的志向,这在当今国运危难之际,尤为难得。” “此事从何得知?” “御猎那天,当旁若无人的曹操挡在天子的前面,得意洋洋地把众人的欢呼当做己物领受时,刘玄德的义弟关羽露出了立诛此贼的愤懑之色。由此想来,刘玄德一定也是成谋在胸,只不过当时隐忍不发而已。” 听了马腾的这番话后,以董承为首的六位忠义之士就如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对前途更增加了必胜的信心和斗志。 董承深知,现在只是对刘玄德的为人有所了解,但要让他加入讨曹同盟并非易事,对此必须慎之又慎。所以自那天分手后,他决定耐心地等待良机。 三十四 鸡鸣 白天太引人注意。 一天晚上,董承把密诏秘密地藏在怀里,并用头巾遮住了颜面,准备悄悄地出发。 临行前,他对家人并不明说,只是找了个借口道:“我有个风雅的朋友得到了秦代的名砚,说要开个诗会,所以今晚我一个人去会会他。” 董承说着,自己一人骑着毛驴朝刘玄德居住的客馆方向走去。 为了防止被曹操的密探发现,进而受其跟踪,董承先去拜访了一位平素只以诗文交往的老朋友,并特意与之交谈到深夜。到了半夜三更的时候,董承装出突然惊觉的样子,对主人致歉道:“哎呀,没想到今晚我们竭诚相谈,坐了这么长时间。大家只忙着谈论诗画,最后把时间都忘了。” 董承一边说着,一边慌忙离开了好友的府第。好友的家在远郊,所以当他赶到刘玄德的客馆时,已近四更天了。 深夜。一个神秘的不速之客轻叩着刘玄德客馆的门扉。 “国舅来此有何贵干?” 刘玄德有些疑惑地问着,把董承迎进了门。也许想看清客人的面部表情,他特命家仆在庭院中点起了蜡烛。 “那我们到里面的小阁里去坐坐吧。”刘玄德亲自引导董承沿着庭院小径,来到了位于西园的一个小阁中。 刘玄德刚来许都时承蒙曹操的好意,曾一度住在紧邻丞相府的官邸里。 他为此深感不安,说道:“这儿是帝都的中心区,我们这些乡下人住下来未免太奢华了。”经过一再坚持,终于搬到了现在的住所。 “对不起,我这儿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好招待您。” 刘玄德一边说着,一边命人在油灯下摆开了小酌的食器和酒杯。 这些餐具都是些粗制的陶器,也可以说是小阁里唯一醒目的装饰品,从中也可看出主人淡泊清雅的喜好。董承暗忖:只有这样的人,才有甘于平淡的胸襟。 两人开始漫无边际地闲聊起来。最后,刘玄德忍不住问道:“国舅星夜造访,想必有何贵干?” “我没有私事,只是许田御猎那天,亲见皇叔的义弟关羽已有斩杀曹操之意,是皇叔暗以手势、眼色,制其所为。所以此次特来讯问其详。” 刘玄德听后大惊失色。未料想董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原来他是代曹操前来问罪的。 刘玄德顿时陷入无法隐瞒也不敢隐瞒的窘境,稍事片刻后,他不得不开口辩解道:“舍弟关羽实在是个顽固的人。那天,他也许看到丞相的所为冒犯了帝威,出于一时激愤而有这样的不智之举……哎?国舅,您为何听了我的话后突然掉泪了呢?” “哦,实在不好意思。其实我刚才听了皇叔的话后,就不由得痴想要是现在有几个像关羽那种秉性的人……” “现在相府有曹丞相,朝廷里有像你这样的公卿大臣辅助,天下大治,歌舞升平,您还发什么愁呢?” “皇叔——”董承含着泪眼,严肃地说道,“你也许认为我受曹操之托,特意来贵府打探隐情,所以对我暗具戒心……其实,无须多虑。你是天子的皇叔,我也位居外戚之首。我们二人之间不必虚言伪饰。今天我可以明确地实言相告来意。先请看看这个吧。” 董承换席漱口后,向刘玄德出示了天子的密诏。 刘玄德在油灯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密诏。没看多久,他就不断地用两手擦拭着止不住的泪水,过度的悲愤使他那蓬乱的鬓发在灯影下簌簌地发抖。 “请把密诏收好。” 刘玄德擦干眼泪,拜过密诏后把它交还到董承的手中。又道:“我已大致明白了国舅心中的想法。” “刚才皇叔拜读密诏后,也是为天下的苍生而流泪吗?” “那是理所当然的。” “听皇叔此言真是感激不尽。”董承听了狂喜不已,再三拜谢后说道,“还有东西请皇叔过目。” 说着,他展开了有各位忠义之士签名押印的义状。 开首是车骑将军董承。 第二位是长水校尉种辑。第三是昭信将军吴子兰,第四是侍郎王子服,第五是议郎吴硕,第六是西凉太守马腾。每个人都粗笔浓墨地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噢,你对这些人都说过这事了啊?” “总算天道不灭,这些都是可靠的忠义之士啊。我想在这浊世中,如果我们坚持理想,追求清隐的境界,那么那些忠义人士都会闻风而动,自觉地聚集在一起的。” “在这人世间,我也一直秉持此信念,就算社会再混乱、再腐败,也从不因为无望而放弃。我深信这一点,所以不管世上出现怎样的恶魔,也决不悲观。我不认为人间已毫无希望,反而时常激发起这样强烈的愿望:与其抱怨世事,倒不如去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寻找从草间流出的清冽之水,使那充满人之疯狂欲望的浊流也终有一天化为永远淙淙流淌的清泉。” “皇叔,听了你的话后,我这老骨头着实松了一口气。我深深地感到这是我多年以来第一次听到的人和天地的不朽真理。只是我年老体衰,力微才薄,不知皇叔能鼎力相助否?” “这件事,您不说我也会照办的。已经有这么多义士联名抗恶,我刘玄德岂能不效犬马之劳?” 刘玄德起身去取笔砚。 此刻,小阁之外,外廊和窗户的四周已微现曙光。 将近黎明时分,外廊的房檐上响起了“扑笃扑笃”的流雾之声。这时,外廊里出现了两个人影,好像正在哭泣。 刘玄德刚好出门,对此没有反应。而董承却吃了一惊,他不由地探首朝外廊望去。 外廊里站着两个下臣,护卫刘玄德而通宵在外侍立。他们正是刘玄德的结义兄弟关羽和张飞。只见他们互相拥抱着,喜极而泣。 “啊,对不起,我们偷听到了你们二人密谈内容。” 董承不无羡慕地望着兄弟俩,心想在义状上签名的忠义之士如果也像刘玄德那样身边有着情深义厚的兄弟,举事必然会马到成功。 刘玄德手拿笔砚轻轻地返回小阁,走到董承的面前,然后在义状上认真地写下第七行:左将军刘备。 刘玄德放下笔后又叮嘱道:“我绝不是顾惜自己的生命,希望国舅严格遵奉诏命,千万不要草率行事。时机不成熟时切不可轻举妄动。” 这时,拂晓的晨光映照在刘玄德的脸上,显得光彩照人。 远处传来了鸡鸣声。 “……那么,我们以后再见吧。” 董承骑着毛驴,在晨雾中悄悄地踏上了归程。 三十五 青梅煮酒论英雄 “张飞——你在打呵欠吗?” “嗯,是关羽吗?每天没事干哪。” “再喝点酒咋样?” “不,我不喝了。” “夏天快到了,已经……” “树上的梅子越来越大了,可是我们的大将究竟想干什么呢?” “我们的大将?” “就是大哥呀。” “住在这个京城里,大哥一直谨言慎行。所以把我们的主公说成大哥恐怕不礼貌,就说我们的大将吧。” “你为何这样说大哥?我们是结拜兄弟啊。” “你这小子说话就这样没大没小,现在大哥在朝廷被尊称为皇叔,在外也被以左将军刘豫州相称。我担心如果我们还是用过去的口气来称呼大哥,就可能因为自己的嘴巴不严而贬低了我们主公的威望。” “是吗?……你说得不错。” “你为何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为何,就是为了左将军呀。他最近每天在忙什么?你小子知道吗?” “我知道。” “别看他脸上很高兴的样子,其实心里一定很烦恼。我真的为他担心哪。” “你为何事这么担心呢?” “当然是担心我们主公的行为喽。” “那是为何?” “为何?我不想和你站着说话,你千万不能到外面去议论主公。” “那你马上回答我,像你小子这样坏心眼的家伙还真没见过。” 关羽苦笑着,紧挨着张飞坐在一块石头上。对面能见到系着许多马匹的马厩。后面是块空地,只有几间下人住的房间。 此时,庭院里桃花盛开。 尽管没有诗情画意,但两人看着桃花,都不约而同地回忆起楼桑村的桃园。张飞从最先开始就一个人独自坐在树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桃花发呆。 “你小子为何对主公的行为感到不满?” “难道你没看到最近玄德大人总是去邸内的菜园,尽学着老百姓的样子干农活吗?去菜园也就算了,他还亲自担水、施肥,拿着铁锹去挖蔬菜和萝卜,这算怎么回事儿?” “有那样的事?” “如果想当老百姓,不如干脆回楼桑村去。什么京城里的宅第,什么左将军的官职也都可以不要了。只知道挑着粪桶干农活,我们的军队也不需要了。” “你这小子不可以这样说话。” “我想这也许就是天意。所以我真担心,不知道大哥是怎么想的。” “君子说‘晴耕雨读’,这就是隐士修身养性的方法。所以我认为我们也要实践君子的生活。” “这事真让人头疼。如果让我们从现在开始当隐士,不就是要成为一个不接触外界生活的人吗?” “那当然。” “告诉我这是为何!我们真的要学君子吗?” “你对我说再多也没用。” “大哥今天也去菜园了吗?” “看来是去干活了。” “我们二人现在就去找大哥评评理。” “你说什么?” “这还犹豫什么?你小子今天不是损害主公的威严,还责备我吗?你对我什么都敢说,到主公面前看你还敢说什么。” “说什么蠢话!” “那就一起走吧,跟我来!忠义的行为是最难做的。对上要善于谏言,就算赐你死也无怨无悔。” 吭哧,吭哧,铁锹不停地在地上挖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刘玄德一身野外干农活的装束,不时地用肘臂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 他默默地停了一下,扶着锹把仰望着初夏的太阳,然后放下铁锹,挑起粪桶,在刚回填的菜根土上施肥。 “主公,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吗?在现在这种形势下,还要学那种小人之业,实在太傻了。”张飞站在后面大声地嚷道。 刘玄德回过头来,问张飞道:“呵,找我何事?” 光听讲话的语气还像左将军刘备,但正因为如此,张飞更感到大哥的愚昧。他从来都不是个善言的谋士,只会粗口说话,更不善于对主公提出什么忠谏。 于是他灵机一动,突然指着关羽道:“关羽,你先说!” “什么?你这小子又想借我的手来替你遮盖是不是?” “你说了我再说。” “大哥,请原谅今天这样叫你。”关羽跪在菜地上说道。 “你为何要换这样的口气说话呢?” “我们生性愚钝,到现在也难以理解。所以今天特来向大哥请教。” 关羽刚说完,张飞就不满意了,他小声地挑唆道:“太没劲了,太没劲了,这样说不行。只有犯颜直谏才有效,你刚才说的是忠臣说的话吗?” “真啰唆,你给我闭嘴!”关羽对站在一旁的张飞骂了一句,又道,“我们知道你一定有更深的考虑,但是这两个月来你每天到菜园去,默默地学着干老百姓的活儿。你为何要亲自挑粪呢?如果是为了锻炼身体,那我们希望大哥最好还是练习练习弓马骑射为好。” “说得对!”张飞有些得意忘形地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要过那种隐士或君子的生活。如果要当老百姓,那我们就不需要桃园歃血结义,扛着大旗走过来了。说句失礼的话,大哥的想法我们实在猜不透。” 刘玄德含笑默默地听着,半晌才缓缓地开口道:“有些事你们不必知道。如果不明白,回去干好自己的工作就是了。” “这不行!”张飞极力反驳道,“大哥不是经常说三人的血流在一起,三人一心同体吗?我们的手脚应该用于朝夕练习弓马才是。如果是肩担粪土当个老百姓,就不是一心同体了。” “好,我输了。”刘玄德随意地笑着安抚道,“你们说得没错,今天也是你们该知道的时候了。我确实有更深的考虑,现在也一直为此担心。” 刘玄德说了这几句话后就不再多说了,也许还在筹谋讨伐曹操之事。仔细想想,就不难看出刘玄德现在每天下地种菜,是在和董承密会后才开始的。 关羽和张飞改变了对大哥的看法后,俩人每天互相照应着消磨无聊的时光。但是,几天之后,当他们外出回来后一看,菜园和宅内都没见到刘玄德的身影。 “主公去哪儿了?” 张飞和关羽气得变了脸色,对留守的家臣厉声喝问。 “主公去丞相府了。” “啊?是被曹操叫去的吗?” “是,曹丞相好像有什么急事,突然派人来迎接主公的。” 听了家臣的回答后,两人呆呆地面面相觑。 由于心中有着难以启齿的隐忧,连平素一向沉着的关羽也不由得为刘玄德的安危深感不安。他问道:“来迎接主公的是谁?” “是曹操的心腹许褚和张辽二人,他们带着马车而来。” “这就更奇怪了。” “现在不是光替大哥担心的时候,马上从后面追上去可能还来得及。如果丞相府不让我们进门,我们就撞开大门闯进去!” “好,快!” 两人说着,飞一般地冲了出去。他们沿着许都的大路,直奔丞相府。 几小时前。 刘玄德突然受到曹操派来使者的迎接,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会有什么事呢? 于是他对使者张辽和许褚问起迎接的原因。 他们只是非常冷淡地回答:“我们只知道好生侍候,不知道丞相找您有何要事。” 听两人这么一说,刘玄德也无法拒绝,只得如履薄冰地走进了相府的大门。 刘玄德被引入的地方不是客厅,而是和曹操的宅第相连的南苑阁。曹操已在那儿等候着。 他身体清瘦、脸部细长,一对凤眼总是炯炯有神。近来曹操越发显得气宇不凡,其威容气质与相貌非常契合。 曹操一见刘玄德,就开口道:“你到京城已有两个月了,我一直忙,疏于问候,一切都好吧?” 刘玄德有些拘谨地点了点头。 曹操目不转睛地看着刘玄德的脸,说道:“你的身体可以说很健康,这是经常在阳光下劳作的缘故。听说你最近常到菜园去干老百姓的农活,农务就有那么开心吗?” “确实很开心。”刘玄德没料到曹操开始只提这些事,他稍感放心,接着又道,“现在丞相的政令畅行无阻,天下太平。为了消磨闲暇的时光,我在后园耕作菜田自娱。既无花费,又能健身,而且晚饭也吃得很香。” “原来如此。你这样做确实不用花费。但如果认为你真的没有赚钱的欲望也不对,我看得出你对蓄财还是有兴趣的。” “丞相的戏言实在不敢承当。”刘玄德故意低下头,装出不好意思的模样。 “哦,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不要记在心上。其实,今天我叫你来,是因为看到相府梅园里的梅树已结出了梅子。我突然想起了前年征伐张绣时行军途中的情景。当时,我对那些在炎暑中饥渴难忍又苦于无水的士兵们说:‘前面不远处就有梅林。大家赶快冲啊!’实际上,我是想通过这个骗术让士兵们加快行军速度。他们听了我的话后,立时觉得口中生津,终于忘却了干渴,使夏季的长途行军也变得非常顺利。” 曹操忆及此事,充满着自傲的意味。他又道:“我由此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请你过来,一边煮着青梅品尝佳味,一边小酌对饮。好了,跟我走吧。我们先去梅林那边观赏,然后再去赴宴。我在前面带路。” 曹操说着,率先起身入园,沿着宽阔的梅园道路快步走去。 “呵,好大的一片梅林哪。” 在曹操的带领下,刘玄德一边由远及近地观赏着,一边发出惊叹的声音。 “刘豫州,你是第一次来这儿吧?” “我今日是第一次走进南苑大门。” “若是这样,我也可以带你去那儿赏花。” “丞相亲自带路,我实在是惶恐之至。” “对面放置酒席的小亭要绕过那条梅溪才能到达,的确是个眺望梅林的好地方。” 俄顷,只听得“吧嗒”“吧嗒”一阵声响,有许多东西落在头上或地上。仔细一看,原来都是青梅树上的梅子。 “噢噢……真是不得了!” 此时,一阵大风吹来,只听得梅树的嫰叶和树梢都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天色霎时变得昏暗起来。正在惊疑之际,对面遥远的山后升起了一柱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