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已经跟他道过别了,然后又匆忙赶到城里,为什么呢?” 她同他的目光相遇,他从手臂下可以感觉到她的肌肉在变得僵硬起来。“我想让他开车带我到尤马——同我结婚。” “什么时候?” “今晚——现在——马上。” “他不愿意,是吗?” “是的。” 梅森说:“还好。他走的时候带了只小鸭吗?快点说,声音小点儿。” “是的,他带了一只。” “他带它干什么?” 她有些紧张地说:“呃,他……他拿起那只鸭子问能不能借两天。他答应还回来的,说是给一个朋友做个实验。” “他从哪里捉的?” “从外面的院子里。有一只母鸭和一群小鸭……我不知道他后来拿它干什么了,但上火车时他没带着……我当时已经忘记那事了。” 梅森说:“听着,现在拿把手电到外面的院子去,我不管你找什么借口。假装你在找一个仆人,或者查看有没有人在附近偷窥,用皮带牵条狗去,再从那群小鸭里捉一只。” “我……”狗又叫了起来,她便不吭声了。梅森从门上菱形的窗户向外看了一眼,“又一辆车,”他说。威瑟斯庞朝狗喊了一声,它们便不再叫了。“我父亲!”她叫道。 “从天井出去,”梅森说,“捉只鸭到城里去。你会找到刚才马文开的车就停在他住的那座房子前面的路边,没有上锁。悄悄把鸭子放在车子的后面,脚挡下面——然后尽快赶回来。” 她急促地吸了口气:“你能告诉我为……” “不行,”梅森说,“没有时间了,别告诉任何人有关让鸭子淹水的事,包括你父亲。好啦,动手吧。” 她没再说什么便转身轻轻地跑了,这时走廊上响起了威瑟斯庞沉重的脚步声。 梅森转过身漫不经心地说:“喂,听说你出去找我了。” 威瑟斯庞说:“天哪,梅森,您听说出事了吗?” “关于米尔特?” “是的。” 梅森说:“警察们进去的时候,我就在场。” “真可怕……我要跟您谈谈,来,到我书房去。梅森,我们处在可怕的困境之中。” “你什么意思?” “我……见鬼,您跟我一样清楚我是什么意思。” “恐怕我不明白你的话。” 威瑟斯庞说:“您记得我告诉你马文·亚当斯走的时候带了一只鸭子吗?” “记得。” “那只鸭子在米尔特客厅里的金鱼缸里。” “是那只鸭子吗?” “绝对,我认出来了。” “它叫什么名字?”当威瑟斯庞领着梅森穿过走廊时,梅森询问道。 威瑟斯庞猛地一下转过身来,“那侦探?”他问,“莱斯利·米尔特。” “不,那只鸭子。” 威瑟斯庞停住了脚步,“您究竟在说什么呀?” “鸭子的名字。”梅森说着,平静地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 “天哪,那鸭子没名字!它是只小鸭,鸭子,鸭——子——,一只很小的鸭子。” “我明白。”梅森说。 威瑟斯庞,很明显处在一种极度的神经紧张状态,紧锁双眉,两眼闪烁着气愤的光芒。“那么你问我鸭子叫什么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鸭子没有名字。” “你说你认出它就是马文·亚当斯带走的那只。”梅森指出。 威瑟斯庞想了一下,穿过走廊,打开了他私室的门,然后“啪”地把灯打开。这时梅森擦着一根火柴,点着香烟,然后把火摇灭了。 威瑟斯庞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不是吗?”梅森赞同道。 威瑟斯庞的私室是一个大房间,配备有米森式家具。房内有腾跃而起的马和牛仔疾驰追赶小公牛的油画;墙上安放着制成标本的动物头颅,钉子上悬挂着冲锋枪,插在破旧但光亮的枪套里的六响枪顺着装满子弹的皮带吊在下面;一个陶瓷碗中装满了从响尾蛇身上割下的响环。墙壁是由多结的松木制成;在房间的那头,大壁炉的四周,一些更具西部历史特色的烙印烫在木质的墙面上。 虽然他内心充满忧虑,但依旧表露出拥有者那种由来已久的自豪。威瑟斯庞说:“当我想避开一切时,就到这里来;我在这儿还有张床,可以睡觉。只有我有这问房子的钥匙,就连洛伊斯——或者仆人们——都不能打开这个房间,除非是我想让人来打扫卫生。地板上这些是质地非常好的阿拉伯地毯。坐下吧,告诉我您对那只鸭子究竟要怎么样——戏弄我?” 威瑟斯庞边说边“砰”地一下打开柜子,露出一架子瓶子和杯子。架子下面的门后,巧妙地藏着一个电冰箱。 “威士忌加苏打水?”他问。 “现在不要。”梅森说。 威瑟斯庞往杯里倒了许多威士忌,放了几块冰进去,又加了些嘶嘶冒泡的苏打水,然后他一口气喝下去大半杯。他重重地坐进一把皮靠背椅中,打开雪茄烟盒,从中抽出一支,有些不安地咬掉烟把儿,在桌子下边划着了火柴。虽然他点烟时掩着火柴的手并不发抖,但火柴发出的红色光芒却清晰地映出了他额头和眼睛四周那充满忧虑的皱纹。 梅森问:“还想谈谈那只鸭子吗?” 威瑟斯庞反问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梅森说:“就是说如果你要辨认一只鸭子,就必须要有什么地方能够让你认出来,它一定要有独特的地方,使它能够跟别的鸭子区分开来。” 威瑟斯庞说:“别傻了,我警告过您这事可能会发生的。那个该死的家伙是个无赖,一点儿也不好。这对洛伊斯是个苦果,但她又必须吞下去,对她来说,事情弄成这样要比等他成了我们家的一员之后再发生要好些。” “你是说那鸭子?”梅森问。 “亚当斯,”威瑟斯庞朝他喊起来,“我在说亚当斯,洛伊斯不打算跟一只鸭子结婚!” “你有没有向警察提起鸭子的事?”梅森询问道。 “说了。” “你说些什么?” “我告诉他们那是我的鸭子。” “你告诉他们它怎么会到那儿了吗?” “我告诉他们是小亚当斯在今晚离开时带走它的,”威瑟斯庞用粗暴蔑视的口气说,“活见鬼,梅森,为保护我女儿的幸福,我只能忍耐到此种地步,但您该停止跟自己开玩笑了。实际上,还根本没有宣布定婚呢。” “你认为是马文·亚当斯谋杀了这个侦探?” “当然是他干的。”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呢?” “您知道是什么东西要了他的命吗?”威瑟斯庞问,他兴奋地提高了嗓门,“一个巧妙的化学实验。”他紧接着说,回答着自己的问题,“当时米尔特在厨房里,显然是在为他自己和客人准备甜酒。凶手从碗柜里拿了一个小水壶,悄悄地放在炉子的后面,倒进一些盐酸,然后说:‘喂,再见,米尔特,我得走啦。’说完,他往壶里丢几块氰化物就离开了。炉子当时正在烧着糖水,碗柜上放着两个杯子,里面有甜酒和黄油,煤气火焰的声音使米尔特听不到氰化物在盐酸里溶化所发出的‘嘶嘶’声。这种致命的气体弥漫了整个房间,等米尔特意识到不对头时,已经太晚了。他想往门那去,却倒在地上死了。煤气在有糖水的铝壶下继续燃烧着,当水烧干后,糖也烧糊了,使整个房间充满了烟和糊味。正是这才在警官进去看时使他没有丧命,他先吸进去的是烧糊的糖和正烧着的壶的气体。” 梅森说:“就此而言,真是非常,非常有趣。” 梅森坐回到皮椅里面,把双脚放在一个凳子上,对威瑟斯庞笑了笑,“两个杯子,”他说,“里面有甜酒和黄油?” “是啊,对的。” “就在他倒地而死的那一刻,米尔特在烧水,准备倒进那些饮料里?” “对呀。” “你的看法是凶手只是把水壶放在炉子后面,说‘再见,米尔特’,然后把一些氰化物放了进去。” “嗯,大概是这样。” “你不明白,”梅森说,“如果米尔特是在为两个人准备饮料,对于往盐酸里放氰化物的人未说,那第二杯饮料就一定是为他准备的。因此,他几乎无法说‘再见,米尔特’,然后走掉——他不能,因为这时他的饮料还在炉子上煮着,他必须要有其他的借口。” 威瑟斯庞皱起眉头,透过蓝色的烟雾看着律师说:“天啊,是呀。” “那么我们还得回过头来说说那只鸭子,”梅森说,“为什么你要坚持认为这就是你的鸭子?” “因为它是我的鸭子,也只能是我的。您记得我告诉过您小亚当斯走的时候从牧场带走了一只鸭子——真他妈的有点儿无礼,这事我还要问问洛伊斯,她迟早要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倒不如现在就让她知道更好。” 威瑟斯庞伸手去拿电话。 梅森挡住了他的手,“等等,在你找洛伊斯之前,”他说,“咱们先说说那只鸭子,呃,据我看,你已经告诉警察说那只鸭子是你牧场的了。” “是的。” “你怎么知道?它哪里有烙印?” 威瑟斯庞说:“见鬼,梅森,您和我在鸭子这个问题上有分歧。每当我一提这事,您就会说这种讨厌、嘲弄的俏皮话。人们是不给鸭子打烙印的。” “为什么?”梅森问。 “岂有此理!因为不需要。” “你给牛打烙印,对吗?”梅森问道,用手指了指壁炉那边的墙。 “是的,当然啦。” “为什么?” “这样可以把它们同邻居的区分开。” “非常有趣,”梅森说,“我听说在中国,那些住在船上饲养鸭子的家庭,把他们的鸭子染成不同的颜色以示区别。” “那跟这只鸭子有什么关系?” “就是这样,”梅森说,“你自己承认为了区分牛和你的邻居的牛,你必须给你的牛打上烙印。那么你是怎么认出这只鸭子是你的,而不是别人的呢?” “您明明非常清楚,这就是我的鸭子。” 梅森说:“我在想当你面对陪审团的时候,那对于个人来讲会是非常尴尬的,你已是自找麻烦。你会说:‘是的,这是我的鸭子。’辩方律师会问:‘你从什么地方认出这只鸭子的?’” “嗯,首先是它的颜色和个头。” “噢,”梅森说,“辩方律师会问:‘它的颜色和个头有什么特点?’” “呃,小鸭子的那种黄色,大小同那一窝里别的鸭子个头一样。” “这一窝有多少只?” “八九只——确切的我说不清楚。” “这只是那八九只中的哪一只?” “别傻了,这怎么能说清楚。” “那么,”梅森说,“你自己在承认这只鸭子在颜色和个头上跟你牧场上的那八九只看上去完全相似。” “嗯,那又怎样?” “而你不能说出它是那八九只里的哪一只。” “当然不能,我们又不给它们起名字或者命名。” “那么,毫无疑问,”梅森平和地接着说道,“在山谷里别的地方,其他牧场也有鸭子,很可能有几个牧场的小鸭子在个头、大小、颜色以及样子上和你的看上去完全一样,是吗?” “我想会的。” “那么,如果把这些小鸭子拿到你的院子里跟你的小鸭子混在一起,在没有烙印和标记的情况下,你分不出哪些是你的,是吗?” 威瑟斯庞默默地继续抽着雪茄,但从他吞吐烟雾的速度可以看出他的紧张与苦恼。 “所以你瞧,”梅森继续说道,“当你力图去辨识这只鸭子时,你的话显得多么没有说服力。” “警官说他进去时,那鸭子不大对劲。”威瑟斯庞说,“您该对此有所了解。” “是的,”梅森说,“鸭子的一部分淹在水里,不过那也没什么不正常,鸭子会潜水,你知道。” “警官说它看上去好像——看上去好像——呃,看上去它好像要淹到水里了。” 梅森表示怀疑地扬了扬眉毛。 “要淹到水里?” “那是警官说的。” “噢,好的,”梅森说,他的口气里表现出无限夸大的慰藉,“那就没问题了,你一点儿也不用担心。” “您什么意思?” “这样你就可以毫无困难地辨认你的鸭子。”梅森说。 “怎么辨认?” “呃,”梅森说,微笑之中显示出高高在上的傲慢,“你的鸭子很特别,如果这是你的鸭子,那么你就拥有在整个红河谷中,乃至全世界中惟一的不会游水的鸭子。” 威瑟斯庞瞪着梅森说:“见鬼,您知道我的意思。马文是个化学家,他在水里放了东西。” 梅森又扬起了眉毛,“那么水里有东西吗?” “当然有,那鸭子要淹到水里了。” “它淹到水里了吗?” “没有,它又恢复过来了——而且,我想,又开始游水了。” “那么水里就不可能有能把鸭子淹进去的东西。” “好吧,那就是那气体里的东西使它不会动的,当房间换了空气后,它又开始游了。” “我明白了——非常有趣。对了,你有许多枪,威瑟斯庞,我想你经常打猎。” 威瑟斯庞以一种对所改变的话题并不特别在意的口气说:“是的。” “这些是你所捕杀的一些动物的头颅?” “是的。” “那边的来福枪挺不错。” “是的。” “我见你有些鸟枪。” “是的。” “我猜那些箱子里还有别的鸟枪,对吗?” “是的。” “有时打飞靶射击?” “是的。” “这附近有鸽子,打鸽子吗?” “呃,不打鸽子。” “偶尔打打鸭子?” “经常。” “这儿打鸭子很不错吧?” “是的。” “如果你用火药的正中在空中打中鸭子,我猜它当即就被打死了,对吗?” 威瑟斯庞的眼中马上闪烁出狂热的光芒来,“的确不错!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这种干脆利索的射杀更让人满足了。你拿支20口径的枪,装满火药,当你用铅沙的正中打中鸭子时,它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击中它的。刚才还飞着,现在就被击落了,一口气也没了。” “经常落到水里,是吗?”梅森问。 “是的。” “你怎么把它从河底捞出来呢?”梅森又问,“你是不是有种可以在河底拖的拖网?” 威瑟斯庞极度得意地笑了:“对像您这样才华横溢的律师,梅森先生,您当然对这些差不多是常识性的东西一无所知了。” 梅森扬起了眉头说:“真的!” “鸭子是不沉下去的,它们被击落后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威瑟斯庞说。 “是那样吗?” “是的。” “那么,这只被毒气弄得不会动的鸭子也不会下沉的,”梅森说,“那个警官所说的快要沉下去的情况一定是指别的什么东西。” 此时,威瑟斯庞意识到他被引入了圈套,他从椅子里往前移了一下,好像准备要站起来,他的脸涨成了深紫红色。“见鬼,梅森,”他说,“你……”他止住了自己。 “当然,”梅森温和地继续说道,“我只是要向你指出你使你自己所处的位置,我应该说,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你给警察辨认了一只鸭子,毫无疑问,你使警察开始追查小亚当斯,对吗?” “呃,我告诉了他们鸭子的事,我告诉他们亚当斯最后带着它。呃,你可以得出你自己的结论。亚当斯去了那里,米尔特很可能就是为他准备热黄油甜酒的。” 梅森忧愁地摇了摇头,“很糟糕,你使警察去追查亚当斯,他们会凭那只鸭子,而不是任何别的证据去逮捕他的。那警官说过这鸭子要淹到水里了。可怜的小家伙,毫无疑问它己变得非常依赖马文·亚当斯了。所以当亚当斯把它留在米尔特家的鱼缸里而离开时,这鸭子就决定要淹死自己,我推测发现米尔特尸体所带来的一切刺激便它改变了主意,它决定活下去毕竟是值得的,它……” “别说了!”威瑟斯庞大声叫道,“我给您安排的任务可不是这,我不能让您坐在这儿把我看成好像是……好像是……” 梅森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郑重地说:“这只是对你使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处境的一次预演,精明的辩护律师会在陪审团面前把你驳得体无完肤。如果水中有什么东西能让鸭子淹水的话,它就会一直那样下去被淹死的;很显然,那鸭子改变了主意。审理这桩案件的律师会让你陷入极端的困境之中的。” “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律师。”威瑟斯庞说,脸色非常难看,“而且我在这一带有一定的地位,如果我说那是我的鸭子,我的话就会被相信,根本不会再进行什么盘问。” “当警官说那鸭子要被淹进水里的时候,这里的律师不对此证词提出质疑吗?” “呃,”威瑟斯庞说,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说,“呃,警官说那鸭子看上去好像是快要淹进水里了。” “但没有律师会向你盘问我所提出的那样的问题吗?” “肯定没有。” “为什么?” “首先,律师不会这么想;其次,我也不能容忍这样。” “但如果小亚当斯被控犯罪,”梅森说,“他不一定请地方律师辩护,他可能请洛杉矶的律师来为他辩护。” “哪个洛杉矶的律师会受理这个小家伙的案件,既没有钱,又没有朋友,也没有……” 梅森从嘴上拿掉烟,两眼盯着威瑟斯庞的眼睛说:“我会。” 过了三四秒钟,威瑟斯庞才从梅森的话中反应过来:“你会?但你是我雇的!” “为了解开那桩旧谋杀案的谜,而不是别的案子,我是否可以引用你的话,对你的女儿说,那么,你反对吗?” 威瑟斯庞不安地抽着烟,“我想我不反对,但……呃,当然,您会明白我是不能被放在一个有损我尊严的位置上的,这一切都是关于辨认一只鸭子。” 梅森站了起来,“有一种办法可以避免这件事。” “什么办法?” “不要辨认那只鸭子。” “但我已经辨认过了。” 梅森说:“给警察打电话,告诉他们你又仔细考虑了,意识到一只鸭子跟另一只鸭子看上去很像;你所能说的就是,这只鸭子在个头,颜色和样子方面和你听说马文·亚当斯今晚走时从你牧场带走的那只很像。” 威瑟斯庞一边用手摩擦着他的额角,一边考虑着这个提议。“见鬼,梅森,那就是同一只鸭子。您想怎么诡辩都可以,但您跟我一样清楚那就是同一只鸭子。” 梅森朝主人笑了笑,“你想把刚才的那些再温习一遍吗?”他问道。 “天啊,不想!那样我们不会有任何进展。” “你最好同警察联系一下,然后改变对那只鸭子辨认的主意。” 威瑟斯庞固执地摇了摇头。 梅森沉思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说:“他们告诉我说,我刚走你就离开了。” “是的,我一直追您到城里,但没追上您。” “你很可能是在路上超过我的,”梅森说,“我的车胎瘪了。” 威瑟斯庞皱起眉头,好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然后说:“我不记得在路边看到有车子,我当时开得很快。” “有辆车从我身边开过,”梅森说,“速度有80迈。” “我肯定就是那样错过您的。” “你去哪儿了?”梅森问。 “城里。” “去找我?” “是的。” “所以你会碰巧去了米尔特那里?” “是的。” “惟一的原因?” “是的。” “你到那里之前肯定已经在城里呆了有半小时左右?” “恐怕没那么久。” “你没有先去那儿?” “没有。” “为什么没有?” 威瑟斯庞犹豫了片刻,然后说:“我的确是一进城就开车路过了那个地方,但我没看见您的车停在那儿,所以我就在城里兜了一会儿找您。我以为我看到了……我认识的一个人,我试图找见她……我怀疑是否有半个小时。” “等等,咱们把这事搞清楚。你以为你看到了你认识的一个人——一个女人,但你没能找见她。” “是认错人了。我沿着一条大街转悠着找你,忽然看见了这个女人,她正要拐弯,而我已经开过了十字路口,所以我在下一个路口拐了过去,绕着街区试图找到她。” “这女人是谁?” “我不知道。” “你刚才说是位朋友。” “不,我只是以为她是位朋友。” “谁?” 他犹豫了一下说:“伯尔夫人。” “不是她?” “不是。”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问了夜班护士伯尔夫人是否出去了,她说伯尔夫人老早就上床睡觉了。” “她和她丈夫是分开住的,对吗?” “现在是——在事故之后。那之前,他们住同一个房间。” “护士一直跟着伯尔吗?” “是的,暂时地——直到他的脑子恢复到正常状况。” “他脑子怎么了?” “噢,是在有些情况下使用了吗啡以后出现的那种常见的臆想症,医生说那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有一阵子他有些呆滞,他的腿通过天花板上的滑轮绑在一个重物上,他们发现他曾企图解开绳子;他说他必须得离开那儿,因为有人要杀他。医生说这是麻醉后的反应,没什么关系,但必须要有人看着他;要是他设法下了床,就会把骨折的部位弄错位,那就还要重新固定。” 梅森看了看表说:“好了,我有些事要做。” “您今晚不在这儿住吗?” 梅森摇摇头,朝门口走去,然后又停下来说:“我最后再告诉你一次——给警察打电话,改变对鸭子的辨认。” 11 在往城里的路上,德拉·斯特里特说:“我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你就这么急把我弄出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米尔特被谋杀了。” “被谁?” “警察会在约12小时内指定马文·亚当斯是嫌疑犯,除非我们抓紧时间采取行动。” “这就是洛伊斯匆忙跑出去的原因吗?” 梅森咧嘴笑着说:“那我不知道。” “你怎么不让我去做,头儿?” “做什么?” “做必须要做的。” “我不想让这事超出这家之外。” “就那男孩而言,你不能信任洛伊斯,她对他简直都疯了,倘若必须伤害你,才会对他有帮助,她就会背叛你。” “我知道,但我必须要依靠她,因为,首先,那些狗熟悉她;其次,她熟悉牧场周围的路。要是你,会遇到麻烦的,我知道利用她的危险,一个很大的危险。” “我们现在去哪里?” 梅森说:“我们到城里有点儿事做,然后我们要超过那趟午夜的火车,那趟车把卧铺车厢拉到主干线,再把它留在那里等直达洛杉矶的火车。我知道那车要到早上3点才能挂上,所以我们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 “侦探事务所的那个金发女郎是坐的那趟车吗?” “嗯。” “还有别的人吗?” “马文·亚当斯。” “他们同时在那趟车上?” “呃,他们俩都在车上。” “这只是巧合吗?” “我不知道。” “到城里是什么事?” “我想见见艾伯塔·克伦威尔,她的公寓跟米尔特的紧挨着。” “他的法律上的妻子?” “他的遗孀。” “你觉得她知道谋杀的事吗?” “如果她在家,她肯定知道。” “要是她不在家呢?” “这就是我想要查清楚的。” “警察会不会还在米尔特的公寓?” “可能还在。” “你要冒撞见他们的危险吗?” “不。” “但是,要查明她是否在家,你就得冒这个险,不是吗?” 梅森咧嘴笑着说:“有两种办法可以查明一位年轻的女士是不是在家,一是到她家看看。” “另一种是什么?” “在外边找到她。” “快说,”德拉催着,“别卖关子了,在哪儿?” 梅森说:“同样,对于一个没有汽车的年轻女人来说,也有两种离开城里的办法,一是坐火车,二是坐汽车。最后一趟火车已经开走了,我们就先去汽车站看看。” “见到她你能认出来吗?” “我想能。无论如何,我见过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声称住在米尔特旁边的公寓,并且说她叫克伦威尔。” 德拉·斯特里特靠回到座背上,然后说:“从你嘴里掏你不愿意吐口的东西,就像从枯井里打水一样难。” 梅森咧嘴笑了,“我无法说清楚我自己还不清楚的事。” “不,就是你已经清楚了,你也不愿意。我要打个盹儿,我猜你是不想让我跟你一起进那个汽车站的。” “肯定不让。” “好吧,等你出来时把我叫醒就行了。” 她扭动了一下肩膀,把头靠在舒适的位置上,然后闭上了双眼。梅森继续高速地开着车,一直到埃尔坦普罗的大街上。然后他减慢车速,把车开到离汽车站还有半个街区的地方。显然,德拉·斯特里特仍然还在睡着,他悄悄地下了车,轻轻把车门关上,然后快步地顺着人行道走去。 在宽宽的凳子上坐着4个人,在等3点钟到洛杉矶的汽车。艾伯塔·克伦威尔占据着一个空旷的角落,她的胳膊肘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掌支撑着下巴,她用僵直发呆的目光盯着她前面的杂志架。 当梅森几乎靠着她坐下时,她只是稍稍转了一下头,仅看了看他的脚和腿,然后又把目光转回到杂志架去。 带有俗艳封面、刊登所谓真实侦探案件的杂志,成排地堆叠在架子上。这些封面大都是显示具有优美线条的年轻女人,从她们衣服的样子就可以看出,她们在为生存和名誉而拼死挣扎。 在艾伯塔·克伦威尔保持一动不动有几秒钟之后,梅森平静地说:“在这种情况下去想一桩谋杀案令人感到异常郁闷,是不是?” 听到他的声音,她猛地把头扭了过来,当她认出他时,一种无意识的紧张暴露出她内心的情绪;但只是片刻之后,当她说话时,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您也去洛杉矶吗?”她问。 梅森死死地盯住她的侧面说:“不。” 她又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目光显得有些犹豫,然后又迅速转了过去。 梅森说:“你不觉得最好还是把那件事告诉我吗?” “没什么可说的,哪件事?” “你突然要去洛杉矶的理由?” “我并不觉得突然,我早已计划要去了。” “想想看,”梅森说,“你好像没有带箱子,就连短途旅行包也没带。” “这关您的事吗?”她问道,“终究,我想您完全是对本来只是一种——种——的事情假想太多。” “是的,”梅森赶忙问,“只是一种什么?” “一种和睦的表示。” “你告诉过我你跟莱斯利·米尔特并不很熟。” “嗯?” “我想任何妻子都能说出她丈夫的很多情况。”梅森边说边观察着她。 她向上翘了一下下巴,合上了眼睛,显然是不想再继续这次谈话了。 梅森站了起来,走到报摊那里买了四五份杂志。然后他又回到凳子这里坐在她旁边,随意地翻着杂志。突然,他说:“这真有意思,罪犯为自己的被捕所做的比警察还多,试图掩盖罪行却几乎总是给警察提供他们所要寻找的某些确凿的证据——就不考虑什么线索可能会把一个人同原来的罪行联系起来。” 她什么也没说。 “好,就拿你的情况作为例子,”梅森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就好像是从一个完全公平的角度来讨论某个问题,“今晚你的离去对警察来说并没有多大意义,但到早上他们就会开始调查;至少,到中午,他们就会找你;到下午,他们就会搜寻你;到午夜,你就会成为主要的嫌疑犯。” “什么嫌疑犯?” “谋杀嫌疑犯。” 她一下子扭过头来,瞪大眼睛,表情中流露出恐惧,“您是说……有人……被杀了?” 梅森说:“就好像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按门铃的时候,你好像是要匆忙地离开那房子。” “我是吗?” “是的。” “那又怎样?” “没什么,只是一个巧合,就这。但是,当警察开始调查米尔特时,他们……” “米尔特究竟做了些什么?”她问。 梅森说:“他没做什么,是对他做的,他死了,有人杀了他。” 梅森可以感觉到凳子在她的突然震惊之下而颤动了一下。 “不那么好。”律师说。 “什么?” “骤然震惊。你刚才在这儿刚见到我的时候也自然地震惊了一下,这次是第二次,这两次之间截然不同。要不是我看到过你第一次的震惊,我可能会上了你的当。” “喂,”她查问道,“你是谁?” “名字叫梅森,我是律师,从洛杉矶来。” “佩里·梅森?” “是的。” “噢。”她用无力而又沮丧的声音说。 “谈一会儿怎么样?” “我——我想我没什么可说的。” “噢,不,你有。人们有时低估他们的谈话能力,考虑一下吧。” 梅森又把注意力转移到杂志上。几分钟后,他说:“这里面有一个逃走的年轻女人,如果不是因为这,警察就决不会掌握她的任何证据。想逃脱某事的欲望真有些怪,一个人想跑掉,而不去想想这是他所做的最糟糕的事,我们看看他们对这个女人怎么处理的。” 梅森翻了翻杂志说:“她被终生监禁在蒂哈查皮。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被投进大牢,这肯定是件非常可怕的事。年复一年,她看着自己变老,当她最终出狱的时候,皮肤变得粗糙了,头发变白了,优美的身材也没了,步子不再轻盈,眼睛也不再闪光。她只是一个沮丧的中年……” “别说啦!”艾伯塔·克伦威尔几乎是朝他尖声叫道。 “请原谅,”梅森说,“我是在说这本杂志。”他看了一下手表说,“离汽车发车还有半个小时。我想你公寓的后门是开在门廊上的——放垃圾或者窗式冷却器的地方。那儿和相邻公寓的门廊之间是有隔墙呢,还是只有一个栅栏?” “一个木头栅栏。” 梅森点了点头,“他当时可能正在给你准备热黄油甜酒,然后您——好吧,还是你来告诉我都发生了些什么,好吗?” 她双唇紧闭,只留下一条细细的线。 梅森说,“当洛杉矶的汽车到来时,他在期待着一位侦探事务所的金发女郎。她有公寓的钥匙,可能他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 “但我的确知道,”她冲口说出,“这只是公事,我知道她要来。” “噢,那么,他使您相信这只是公事,对吗?” 她没有回答。 梅森说:“你是说他试图让你相信,而你假装允许他那么做。” 她转来身来,他可以从她的眼睛中看出她的苦恼,“我告诉你这是公事。我知道她要来这里。她的名字叫萨利·埃尔伯顿,为莱斯利受雇的侦探事务所工作。他们的关系纯属工作关系。” “你知道她有钥匙吗?” “知道。” “她来的肯定比他期望的要早些。”梅森说。 她什么也没说。 “埃尔伯顿小姐知道你吗?” 她话到嘴边却又止住了。 “很明显,”梅森说,“她不知道,所以,她来了,你悄悄地溜出后门,翻过栅栏,然后进了你自己的公寓。我想知道你回去用了多长时间。” 她说:“那不是萨利·埃尔伯顿。”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我有些好奇。过了一会儿,我走到窗户那儿去看。” “你看见了什么?” “他离开公寓时我看见了他。” “哦,是个男的?” “是的。” “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以前从没见过他。” “他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她说:“我抄下了他汽车牌照的号码。” “什么号码?” “我不想把它公开。” “一个年轻的男人?” 她又一次拒绝回答。 梅森几乎是沉思地说:“在他走了之后,你又过去问莱斯利是怎么回事。你从后门的小玻璃窗看过去,或者是你打开了,吸进一口那气体,你在想是让门开着呢,还是关着,等等。后门当时肯定是锁着的,钥匙在锁里扭过了,他会那么做的,以致你不会打扰他的私人谈话。假如他绝对地信任你,假如他留着后门没上锁,你就可能及时打开门救了他的性命。所以你就跑回你的公寓,下楼来试试前门,你发现我正在按门铃,便知道门是锁着的,我猜情况大致就是如此。” 她仍然闭口不言。 梅森又开始翻阅那本杂志,“好吧,”他说,“如果你不能谈论犯罪,我们至少可以看看这个。这里有一段说……” 她手臂迅速地一挥,把杂志从他手里打到了地上,然后跳起来向汽车站外面走去,当她到门口时已几乎是跑起来了。 梅森一直等到车站的门“砰”地一下子关上了才站了起来。他从地板上拣起那些杂志,把它们整齐地叠放在候车室里的木凳上,然后走了出去。 他打开车门时,德拉·斯特里特醒了过来,“见到她了吗?”她问。 “是的。” “她在哪儿?” “走了。” “去哪儿了?” “回家了。” 德拉笑了,一种迷迷糊糊的、充满渴望的微笑,“你真善于同女人打交道,不是吗,头儿?” 12 火车做了短暂停留后,挂上了一列孤单的客车,准备开动了,早晨的阳光刚刚照射到右边白雪覆盖的高山顶上。机车加速穿过结满金色果实的桔黄色灌木林,在叉道口处发出间歇的汽笛声。在卧铺车厢,客车服务员们开始拖出行李,把它们堆放在通廊里。随着火车离洛杉矶郊区越来越近,餐车里的旅客也渐渐稀少了。 梅森来到餐车看到萨利·埃尔伯顿单独一个人坐在一张双人餐桌旁。 “一个人,先生?”餐车服务员向梅森伸出一个手指问,“我们有充足的时间为您服务。” 梅森说:“谢谢,我坐这里。”然后平静地走过去坐在那年轻女人的对面。 她的眼睛盯了一会儿盘子,然后拿起一杯咖啡举到嘴边,偶然扫了一眼梅森,又把目光移回到盘子上。她猛然再回眼惊奇地望了一下律师,手中举着的咖啡杯一动也不动了。 “早上好。”梅森说。 “呀——您也在这趟车上吗?我不知道……您去了……南部?” “刚刚上来。”梅森说。 “噢,”她笑了,“我上来的早,自己——去拜访一个朋友。” 服务员热心地凑到梅森肩头上说:“如果您马上点菜的话,先生……” “就要一杯咖啡。”梅森说。 他打开烟盒,拿出一支烟点着,然后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一只胳膊轻放在桌边上。“您见着他了吗?” “谁?” “您的朋友。” 她打量了他一会儿,好像在盘算是生气呢还是开玩笑,然后笑着说着:“碰巧,我的朋友不是他,而是她。” “名字不会碰巧是米尔特吧?”梅森问。 这次她决定用冷淡气愤的口气把他震住,“我不知道原本是什么东西使您产生这样的想法,”她说,“或者是谁给了您这样的权力来过问我的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