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古屋疑云》 - 《古屋疑云》 悬崖山庄奇案 Peril at End House(1932年)美版名 《海滨古宅疑云》或《古屋疑云》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第一章 美琪旅馆 我觉得,英国南部没有哪个滨海小镇有圣卢那么令人流连忘返,因此,人们称它为“水城皇后”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到了这里,游客便会自然而然地想起维埃拉(译注:法国东南部及意大利西北部的海滨地区,濒临地中海,以风光旖旎著称)。在我的印象里,康沃尔郡的海岸正像法国南方的海滨一样迷人。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他听了以后说:“昨天餐车里的那份菜单上就是这么说的,我的朋友,所以这并非你的创见。”“难道你不同意这种说法吗?”他出神地微笑着,没有回答。我又问了一遍。“哦,真是对不起,黑斯廷斯。我想到别处去了。我在想你刚才提起的那个遥远的地方。”“法国南方吗?”“是的,我在想去年冬天,去年冬天我就在那个地方,还有那个案子……”我记起来了。去年冬天在法国南方的蓝色列车上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案情复杂神秘,但被波洛侦破了。他永远是那么审慎敏锐,而且老是百无一失。“要是我当时同你在一起该有多好!”我深感惋惜。“我也是这么想的,”波洛说,“要是你在,你的经验一定会对我大有裨益。”我从侧面打量着他,经验告诉我他的恭维是不可信的,但这次他显得相当一本正经,不过他那一套我是心里有数的。“尤其是你那引人入胜的想象和推测,黑斯廷斯,”他沉思着往下说,“一个人总是喜欢换换口味的。有时我也屈尊跟我那出类拔萃的男仆乔治讨论个把问题,可是他连一点想象力都没有。”这段话简直不着边际。“告诉我,波洛,”我说,“你难道不想再重操旧业了吗?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对我非常合适,我的朋友。躺在海滩上晒晒太阳——还有什么比这更悠闲舒适的吗?从大功告成的顶峰上急流勇退——还有什么比这更冠冕堂皇的吗?人们这样在议论我:‘看呀,那就是赫尔克里·波洛——一个伟大的、举世无双的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样我就满足了,我不再有更多的要求了。我是谦虚知足的呀!”我从来没有用过“谦虚”之类的字眼来描写自己。看来我这位朋友的自我吹嘘并没有因年纪的增长而有所消减。他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用各种自以为极其优美的姿势拈着唇髭,发出一种自我陶醉的“唔……唔……”的声音。我们坐在旅馆的小阳台上。这是圣卢最大的一家旅馆,座落在海岬上,俯瞰着浩瀚无边的大海。小阳台下就是旅馆的花园,里边到处是棕榈树。大海深蓝悦目,天上万里无云。八月的太阳以它所拥有的全部热量一心一意地照耀着(这在英国实在难得)。蜜蜂发出嗡嗡声,听着使人心平气和——所有这一切都好得无以复加。我们是昨天晚上才到这里的,打算在这儿逗留一个星期。如果这种好天气能延续下去的话,我们的这次休假便肯定完美无缺。我拾起从手中落下的晨报细看起来。政治形势令人担忧,而且在中国又出了麻烦。有一则消息详细报道了一个传闻中的城市骗局。总之一句话,报纸上没有什么振奋人心的东西。“有一种叫做什么‘鹦鹉病’的毛病十分奇怪。”我说着把报纸翻了过去。“非常奇怪。”波洛这样应了一声。“瞧,在利兹又有两个人得这种病死了。”“遗憾之至。”我又翻了一页。“关于飞行员塞顿上尉的环球飞行还是没有消息。这些家伙真勇敢。他那架叫‘信天翁号’的水陆两用飞机一定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如果他上了西天可就太糟糕了。不过也许还有点希望,他可能降落在太平洋里一个什么海岛上了。”“所罗门群岛上大概还有吃人的生番吧,有吗?”波洛笑嘻嘻地问。“那飞行员一定是个好样儿的小伙子。这种壮举归根结底是为我们英国人争光的。”“是呀,大可以安慰一下在温布尔登(译注:指世界网球锦标赛)的失败了,”波洛说。“我,我并不是说……”我的朋友巧妙地岔开了我的辩解,宣称说:“我并不是塞顿那倒霉虫的什么两用飞机,我是个世界主义者。对于英国人,如你所知,我向来佩服得五体投地。比方说吧,他们始终一丝不苟,就连看报纸也总是一字不漏,看得十分彻底。”我继续浏览着政治新闻。“内政部长的日子不好过呢!”我笑了起来。波洛听了,说:“可怜的人,他有他的难处。啊哈,不错,他还在缘木求鱼哩。”我不解地看着他。波洛微笑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卷用橡皮筋扎住的邮件,从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我。“这信我本来昨天就应当收到的。”他说。我把信看了一遍,心里不禁又愉快又激动。“波洛,”我叫道,“这真是对你最高的赞誉了。”“你这样想吗,我的朋友?”“他对你的才能恭维备至。”“他是对的。”波洛说着,谦虚地把眼光移到了别处。“他请求你帮他解决这些难题,而且是作为私人的要求。”“不错,但你大可不必向我复述这封信的内容。你总该知道,亲爱的黑斯廷斯,我自己看过这封信了。”“不妙啊,”我叹道,“这就意味着我们的休假算是到此结束了。”“不,不,你别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内政部长说事情已经火烧眉毛了。”“他可能是对的,也可能不对。政治家们总是神经过敏。我在巴黎下议院亲眼看到……”“是呀,是呀。但,波洛,我们总应当准备启程了吧?去伦敦的快车已经在十二点开走了,下一班……”“镇静些,黑斯廷斯,镇静些,我求求你。嗨,老是那么冲动,见到风就是雨。我们今天不到伦敦去,明天也不去!”“但部长的要求……”“跟我毫不相干。我不属于你们的警察系统,黑斯廷斯。他要我作为一个顾问侦探参加工作,我拒绝了。”“你拒绝了?”“当然。我礼数周到地写了封信向他深致歉意,告诉他我已经成了一座荒凉的废墟。我退休了,告老了,完蛋了。”“你没有完,没有!”我激动地喊了起来。波洛拍拍我的膝盖。“啊,我忠实的朋友,你的话当然也有道理。我大脑里那些小小的灰色细胞还照样有用,我的机敏才智也不减当年。但退休之后,我的朋友,我毕竟是个退了休的人啦。我不是那种戏演完了还赖在台上对着喝彩的观众谢幕十二次的名角儿。我以一切慷慨姿态中之最慷慨的姿态说:让年轻人有个机会来一显身手吧。虽然我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什么身手可显,但谁知道呢?也许他们真的会有那么两下子,至少应付一下部长的那些令人沉闷不堪的案子总还是可以的。”“可是,波洛,部长毕竟是很恭维了你一番的。”“我,哦——我是不吃那一套的。内政部长是个有头脑的人。他当然明白如果有我助他一臂之力,一切疑难都会迎刃而解。可惜他运气不佳,赫尔克里·波洛已经办完他一生中最后一个案子了。”我默默地看着他,打心眼里痛惜他如此固执。侦破了部长委托给他的案子以后,他那早已蜚声全欧的声誉不是会添上一道更耀眼的光彩吗?不过,我对他的坚决态度又不能不钦佩。突然我想起了激将法,就说:“我想,你不会是害怕了吧?信里那一席话甚至可以打动上帝。”“不,”他回答说,“谁都不可能动摇赫尔克里·波洛。”“不可能吗?波洛。”“的确,我的朋友。‘不可能’这种字眼是不应当随口乱用的。其实,我并不是说即使有一颗子弹打在我身边的墙上我都会置之不理。人总是人呀。”我笑了。他说话时一颗小石子刚刚打在我们脚下的台阶上。他那迅捷的联想叫我觉得有趣。他弯腰拾起那玩意儿,继续说道:“是呀,人总是人。虽然有时就像一条睡得又香又甜的狗,却还是一叫就醒的。你们有句格言就是这么说的。”“不错,”我说,“要是有人在你眼皮底下作案,尽管你已经退休了,那家伙还是要倒霉的。”他点点头,可是心不在焉。突然间不知为什么他站了起来,迈下台阶走进了花园。这时一位姑娘正在花园里向我们这边匆匆走来。这是个非常娇媚的姑娘,当她走到波洛身边时,波洛不知在看什么地方,结果一不小心在树根上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我连忙跑过去同那姑娘一起把他搀了起来。我虽然全部心思都在我那朋友身上,却也感觉到——不是吗?人们有时不用眼睛只凭感觉也能看得一样清楚——那姑娘有深棕色的头发和深蓝色的大眼睛,满脸顽皮的神情。“太对不起了,”波洛结结巴巴地说,“小姐,你太好了,我非常抱歉——哎哟,我的脚疼得厉害。哦,不,不,没什么,只不过脚脖子扭了一下而已,过几分钟就会好的。不过要是你们能扶我一下,黑斯廷斯,还有这位好心肠的小姐……嗯,求这位小姐来扶我可真是怪害臊的。”我们一边一个扶着这位唠叨不已的老头子走到台阶上,让他坐在一张椅子里。我建议马上找个医生,可他坚决反对。“没事儿,我告诉你。只不过是脚脖子扭了一下。疼上一阵子便会万事大吉的。”他龇牙咧嘴地皱起眉头,“瞧吧,一会儿我就会把这件倒霉事忘得一干二净。小姐,我对你千恩万谢啦。请坐一会儿,求求你。”姑娘坐了下来。“有什么可谢的!”她说,“不过我总觉得应当请个医生看看。”“小姐,我向你保证用不着麻烦医生。你在这儿比医生还强呢。”姑娘笑了起来,说:“这倒很有趣。”“来点鸡尾酒怎样?”我提议,“现在正是喝点鸡尾酒的时候。”“那么——”她含糊地说,“我就沾光了。”“马丁尼酒(译注:一种用杜松子酒、苦艾酒和苦味酒混合而成的鸡尾酒)好吗?”“好的,要那种不带甜味的。”等我去叫了酒回来,发现波洛和那姑娘已经谈得十分投机了。“你想到没有,黑斯廷斯,”他说,“岬尖上那所房子,就是我们刚才赞美不已的那所,就属于这位小姐。”“真的?”我说。我根本想不起什么时候赞美过那所房子,事实上我几乎压根儿没注意到那里有一所房子。“它看起来怪阴森森孤零零的。”“它叫作‘悬崖山庄’,”这姑娘说,“我很喜欢它。但它是一所古老破旧的房子,而且一天比一天凋敝了。”“你是一个古老世家的惟一后裔吧,小姐?”“哦,算不上什么世家。但我们姓巴克利的住在这儿已有两三百年了。我哥哥三年前去世后,我就成了巴克利这一家族的惟一继承人了。”“多凄凉!你一个人住在那所房子里?”“啊,我常出门。不过我不出门的时候家里总是宾朋满座的。”“这倒相当时髦,不知怎么回事,我脑子里总有这么个画面:你在那所房子里,身边围绕着徘徊不去的阴魂,坐在神秘的古屋深处。”“真怪,你怎么会想出这样一幅图画?不,没有什么阴魂。就算有,也一定是些善良的幽灵。我三天里三次幸免于惨遭横死,所以我觉得一定有一种冥冥中的神力在庇佑着我。”波洛在椅子上挺起了身子。“幸免于死?那倒是挺有意思的,小姐。”“哦,倒也不是什么惊人的事儿,只是些意外事故,你知道。”她掉开头避开了一只飞过的黄蜂,“这些该死的黄蜂!这附近肯定有它们的巢。”“啊,这些蜜蜂黄蜂什么的——你不喜欢它们吗,小姐?你大概被它们螫过了吧?”“那倒没有。可是讨厌它们紧挨着你的脸大模大样飞过去的那股邪恶劲儿。”“帽子里有一只蜜蜂(译注:指神经不正常),”波洛说,“这是你们英国人的说法。”这时鸡尾酒送来了。我们举起酒杯,照例互相说些无聊的祝酒词,干了杯。“我该到旅馆里去了,真的,”巴克利小姐说,“我猜他们一定在找我了。”波洛清了清嗓子放下酒杯。“嗨,如果有一杯美味的巧克力该多好!”他喃喃地说,“但是在英国,人们是做不出这种饮料的。不过英国人有些习惯倒也叫人看着觉得赏心悦目。比方说,女孩子们帽子的戴法怪有模有样的,而且这种戴法多么方便……”姑娘看着他,说:“我简直不懂你在说些什么,难道这样戴帽子不好吗?”“你问这话是因为你很年轻,太年轻了,小姐。但我见得比较多的倒是那种老式的戴法:头发梳得又高又结实,帽子扣在上面,用一大堆别针从四面八方把它紧紧地别在头发上。”他用手在头上比划着怎样用那些别针狠狠地把帽子和头发夹在一起。“那多不舒服呀!”“我倒不这么想,”波洛说。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说明他对那种发式的帽子的弊端了解得十分透彻,“不过一旦起了风可就遭罪了。要飞走的帽子靠了那些别针死死抓住你的头发,叫你像得了偏头痛似的。”巴克利小姐取下她的宽边呢帽放在一旁,说:“现在取下帽子才不费事哩。”“所以我才深有感触,说话既简便又优雅。”波洛说着微微弯了弯腰。我很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她那乱蓬蓬的深棕色的头发使她看上去很淘气。其实她整个人都是一身调皮相。小小的脸蛋,丰富的表情,活像一朵猫脸花。那双深蓝色的大眼睛,还有其它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韵味,都具有勾魂摄魄的魅力。但当我看见她眼圈发黑,就暗自思忖,这会不会是轻浮的标志。我们坐的地方是比较冷僻的。一般人都坐在正面大阳台上。那个大阳台就在海边峭壁上。现在那里出现了一个红脸汉子,他走起路来左摇右摆,两手半握着拳,满面春风,无忧无虑,一望而知是个吃航海饭的。“我真想不出她跑到哪儿去了,”他说起话来声如洪钟,连我们都听到了,“尼克!尼克!”巴克利小姐站了起来。“我知道他们等急了。好小子——乔治!我在这儿呢!”“弗雷迪想喝酒都快想疯了。来吧,姑娘!”他边说边好奇地瞟了波洛一眼,大概觉得波洛一点都不像尼克的其他朋友,跟这么个老头有什么话可谈这么久的。姑娘把手一伸,介绍说:“这位是查林杰中校——呃——”那姑娘在等波洛作自我介绍,但出我意料之外,波洛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他站起来客气地鞠了一躬,呐呐地说:“英国海军里的!我对英国海军素来敬仰备至。”在人家请他介绍自己的时候却说出这些不伦不类的话来,真是唐突无礼。查林杰中校的脸更红了。尼克·巴克利马上扭转了僵局,说:“来吧,乔治,别那么怪模怪样的。我们找弗雷迪和吉姆去吧。”她对波洛笑道:“谢谢你的鸡尾酒。但愿你的脚脖子快快痊愈。”她对我点头一笑,挽着海员的胳膊走了。“他是小姐的一个朋友,”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是她那些欢天喜地的伙伴中的一个。他是怎样的人呢?请你用专家的眼光判断一下,黑斯廷斯。他是不是人们可以称之为‘好人’的那种人?”我迟疑了片刻,想弄清楚波洛所说的“好人”究竟是指哪一类人。后来我犹豫不决地同意了。“他看起来好像并不坏,”我说,“一眼之下我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不一定吧?”波洛说着弯下腰去把姑娘忘在这儿的那顶帽子拿了起来,心不在焉地用手指顶着它旋转。“他对她很有意思吧?你是怎么想的,黑斯廷斯?”“我亲爱的波洛!我怎么知道呢?来,把这顶帽子给我,让我去还给她。”波洛没理我,继续慢慢地在指头上旋转那顶帽子,说道:“他对她也许还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我倒要把这顶帽子留着玩玩。”“真的吗,波洛?”“是的,我的朋友。我老糊涂了,是吗?”我觉得正是如此,只不过难于出口罢了。波洛嘻嘻一笑,用一个指头搔着鼻梁,凑过身来说:“但是不对,我还不至于像你所想象的那么神志不清。我们要把这顶帽子还给她的,不过不是现在,还得过一会儿。我们要把它带到‘悬崖山庄’去。这样我们就有个借口可以再看看那位迷人的尼克小姐了。”“波洛,”我说,“我觉得你堕入情网了。”“她美得很,呃?”“你自己看得见,何必问我?”“因为我说不准。对我来说,现在凡是年轻的都是美的。啊,青春哪,青春……但你觉得怎样?其实你对于美的鉴赏力也不见得高明。你在阿根廷住得太久了。你欣赏的是五年前那一套,不过虽然过时也还是比我强,她很漂亮,是不是?男人和女人都会被她迷住的。”“有个人就已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啦!波洛。”我说,“我这句话是一点儿也不会错的。你为什么对这个女子这么感兴趣?”“我感兴趣了?”“嘿,回味一下你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吧。”“你误会了,我的朋友。我对那位女郎可能是感兴趣,是的,但我对她的帽子更觉得兴味无穷。”我困惑地看着他,但他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他对我点点头,把帽子向我递过来说:“是呀,黑斯廷斯,就是这顶异乎寻常的帽子。你看得出我感兴趣的原因吗?”“一顶挺好的帽子,”我说,“一顶普普通通的帽子。许多姑娘都戴这种帽子。”“但不像这一顶!”我更仔细地打量了这顶帽子。“看出点什么了吗,黑斯廷斯?”“……淡黄色的女帽,式样美观……”“我不要你形容它。你还没看出来?简直叫人不能相信,我可怜的黑斯廷斯,你这双眼睛大概从来就没有派过用场,真叫我诧异。可是你注意看呀,我亲爱的老傻瓜,这并不需要动脑筋,用眼睛就行了。仔细看看——看呀——”后来我总算看到了他要我看的东西。那顶帽子在他一个手指上慢慢地打转,而那个手指头插在帽子边沿上的一个小洞眼里。看到这个洞眼后,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从洞里抽出手指,把帽子递给我。那是个小小的边缘整齐的圆洞,可我想不出这个小洞洞有什么含意——如果它真的有什么含意的话。“尼克小姐讨厌黄蜂,哈哈,‘蜂逐花钿入云鬓’。真奇怪呀,黄蜂钻进了美人儿那芬芳的头发,在帽子上就留下了一个洞。”“黄蜂是钻不出这样一个洞的。”“啊,对极了,黑斯廷斯!我早就说过你是聪明绝顶的!蜂儿自然钻不出这样一个洞,但子弹却有这个本事,我的伙计。”“子弹?”“一点不错,像这样的一颗子弹。”他伸出手来,掌心里有一样小东西。“这是一颗打过的弹头,我的朋友。就是它,而不是小石子,当我们刚才在闲谈时打在阳台上的。一颗子弹!”“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只差一英寸,这个被子弹击穿的洞就不在帽子上而在她的脑袋上了。现在懂了吧,黑斯廷斯,我为什么这么感兴趣?我的朋友,你对我说不应当使用‘不可能’这个字眼,你说对了。是呀,人总是人。但那开枪的人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他居然胆敢在距离赫尔克里·波洛不到十二码的地方开枪杀人!对他来说,这是大失策!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到‘悬崖山庄’去看那位小姐了吧?三天里三次险些丧命,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必须赶快行动,黑斯廷斯,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第二章 悬崖山庄 “波洛,”我说,“我一直在想……”“想是一种应当大力提倡的运动,继续想下去吧。”我们面对面地坐在窗口一张小桌子上吃午饭。“这一枪是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打的,但我们怎么没听见呢?”“你认为在除了海涛拍岸之外似乎什么声响都没有的环境里,这一枪声应当使我们俩一起跳起来?”“是啊,很奇怪。”“不,并不奇怪。有些声音你听惯之后根本就不会感觉到这种声音的存在。今天整个上午那些赛艇都在下面海湾里东冲西闯,闹声连天。刚开始你烦得要命,但很快就习惯了,置若罔闻。这些赛艇只要有一艘在海湾里开,开手枪的声音就不易被人察觉。”“这倒也是。”“啊,看,”波洛轻声说道,“小姐和她的朋友们!他们像是要到这儿来吃午饭了。这一来我不得不把帽子还给她了。不过没关系,还了帽子我依然可以到她家去看她的。”他敏捷地站了起来,匆匆穿过餐厅,在他们刚刚围着桌子坐下的时候把帽子还给了她,还风度翩翩地鞠了一躬。他们一共四人。尼克·巴克利、查林杰中校,还有另外一男一女。从我们坐的地方不大看得清他们,但不时听到那个海军军官放声大笑。他好像是个开朗快活的人,我对他已经有了好感。吃饭时,我的朋友心不在焉地沉默着。他把面包撕成小块,自言自语地发出一些奇怪的轻呼声,还下意识地把桌上的每样东西摆得井井有条。我打算跟他谈话,他却没有反应。我只好作罢。吃完了奶酪,他又坐了很久。但那四位一离开餐室,他也马上站了起来。他们走进休息室,刚在桌旁坐下,波洛就以他最出色的军人风度走过去,直截了当地对尼克说:“小姐,我是否可以和你说几句话?”姑娘皱起眉头。我觉得她无疑感到厌烦,怕这个形迹可疑的外国佬纠缠不休。她很不情愿地走到了一旁。在波洛跟她说话的当儿,我见她脸上突然现出惊异的表情。同时我却浑身不自在。幸亏老练豁达的查林杰把我救出了尴尬的处境。他过来请我抽烟并闲聊了几句。我们互相看看,彼此都觉得满意。我感到查林杰和与他同桌吃饭的那个男人不大合得来,还是跟我更为融洽一些。现在我有机会来端详一下与查林杰同桌的那个男子了。他是个高个子、黄头发、大鼻子、白皮肤的青年,可以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他老是卖弄着懒散倦怠的傲慢风度。我尤其不喜欢他那种对什么都装出不屑一顾的神情。然后我的视线又移到旁边的那位女士身上。她面对着我坐在一张大椅子里,刚刚扔下她的帽子。她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女郎。她的外貌其实不用形容,你只要想象一下圣母马利亚的无精打采的塑像就行了。一头淡得几乎发白的黄头发从中间分开,垂下来遮出两只耳朵,在颈部漫不经心地挽了个结。苍白憔悴的双颊配上一双瞳仁很大的浅灰色的眼睛,倒也自有一种妩媚。她脸上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淡漠的神情,像是冰从眼睛一直结到了心底。她凝视着我,突然开口了:“坐下——坐到你的朋友跟尼克把话讲完。”她的语气忧郁做作,但她的音调缠绵悱恻,倒是怪吸引人的。这位女士几乎可以算是我所遇见过的最委顿的人了——不是指体力而是指心灵。她好像觉得世上一切都是空虚的,既无意义,也无价值。“今天中午,当我的朋友扭伤了脚的时候,她帮了很大的忙。”我坐下时这么说。“尼克告诉过我,”她眼神恍惚地看着我,“他的脚好些了没有?”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热,解释说:“只不过蹩了一下而已。”“哦,这样说来尼克这次说的倒是真话。你知道吗,她是个天字第一号的说谎专家。真叫人奇怪——无中生有也是招待朋友的一种办法。”我无话可说了。她像是觉得我的窘态很好玩,就接着说:“尼克是我的老朋友。我总感到诚实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美德。你说呢?像苏格兰人似地省吃俭用、循规蹈矩多不容易呀。可尼克多会撒谎,吉姆,你说是吗?什么关于汽车刹车失灵的耸人听闻的故事……吉姆说压根儿就没有这么回事。”那淡黄头发的年轻人用一种温柔而响亮的声音说:“我是懂得汽车结构的。”他侧过头去。外面,在其它许多汽车当中停着一辆车身颀长的红色轿车,它比其它随便哪辆车身都长,颜色也红得别具一格,的确是一辆呱呱叫的小轿车。“那是你的车吗?”我信口问道。他点点头:“是的。”我酸溜溜地加上一句:“是啊,像这样一辆轿车除了你还会是谁的呢?”这时波洛走了过来。我刚站起来他就拉着我的膀子对大家很快地鞠了一躬,把我拖走了。“约好了,我的朋友。我们将在六点半钟到悬崖山庄去拜访那位小姐。到那时她会回去的。嗯,是的,她肯定会回去的——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里的。”他神色忧虑,说话的口气也显得十分不安。“你对她说了些什么?”“我要求她安排一次会晤,越快越好。当然她不太乐意。她肯定在想——我看得出她在这样想:‘他是什么人?这男的到底是谁?一个肖像画家?一个暴发户?还是个电影导演?’她想要拒绝我——但又不好意思出口,因为突如其来地提出的要求叫她难以应付。她答应在六点半回到悬崖山庄去。一切顺利!”剩下要做的只是等待。波洛真是没有片刻安宁。整个下午他自言自语地在我们的起居间里踱来踱去,周而复始地把屋里各种小摆设移来移去,弄出种种新花样。我想跟他谈话时,他就向我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好容易捱到六点,我们便离开了旅馆。“简直不可思议,”当我们走下旅馆的台阶时我这么说,“竟企图在旅馆的花园里开枪杀人!只有疯子才会干出这种事来。”“我倒颇不以为然,”波洛说,“这个花园相当荒芜,游客们又全都像一群羊似的喜欢坐在大阳台上眺望海湾,因此在花园里干这种勾当很安全。嘿,只有我——与众不同的赫尔克里·波洛却坐在冷僻的小阳台上欣赏花园!遗憾的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没能看见开枪的人。有许多东西挡住了我的视线——树呀、棕榈呀、开满了花的灌木呀什么的。随便什么人在等待小姐经过的时候都可以十分安全地隐藏起来。而且尼克小姐一定会走这条路的,因为从山庄到旅馆的正路要远得多。这位小姐是这样一种人,她老是姗姗来迟,然后不得不抄近路。”“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么干对于凶手来说是很危险的,可能被人看见。况且你总不见得有办法使枪杀看起来像一次偶然事故。”“偶然事故?不,不像偶然事故,但可能会像别的……”“你的意思是——”“没什么。我有个想法,但也可能不对,且不去说它。我认为,这次枪杀说明那个罪犯具有一个主要的有利条件。”“什么条件?”“你自然是明知故问罗,黑斯廷斯。”“我是不会使你丧失拿我取乐的机会的。”“啊,你话里带刺好了!你挖苦我好了!不过我不介意。瞧,有一点是很清楚的:罪犯的动机一定不明显。否则这样莽撞行事就未免太冒险了。人们会说:‘我怀疑是某某人干的。开枪时某某人在什么地方?’由此可见,这个凶手——我应当说是未遂凶手——的动机一定隐藏得很深,因此不容易或者说不可能怀疑到凶手身上。而这,黑斯廷斯,就是我所担心的。是啊,此时此刻我就十分提心吊胆。我安慰自己说:‘他们有四个人,他们都在一起时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我说,‘要是还会出事,就真的只能是疯子干的了。’但我还是放心不下。这些‘偶然事故’还没完呢。”突然他转过身来说:“还早呢,我们走另外那条路吧。在花园里的小路上我们不会再发现什么的。让我们看一看到悬崖山庄去的正路吧。”我们沿大路走出旅馆正门,向右转上了一座陡峭小山丘。小山顶上有条小路,路旁的山石上写道:“此路仅通悬崖山庄。”沿这条小路走了几百码以后,小路突然一弯,眼前就出现了两扇久经失修、破败不堪的大门。门内右边有一所门房小屋,这所小屋同那两扇大门以及荒草满径的小道形成鲜明的对比。它周围的小花园是得到精心照料的,生气勃勃,洋溢着香味。小屋的窗框和窗棂都是新近油漆的,窗上还挂着清洁的浅色窗帘。花床上有一个身穿诺福克上衣的人正弯腰干活。听见大门的吱嘎声他直起身来回头看看我们。这是个年近花甲的人,至少有六英尺高,他几乎完全秃了顶,但还魁梧有力;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天蓝色眼睛,看上去忠厚慈祥。“下午好!”当我们从他身旁走过时他这样招呼道。我照样回答了一声,同波洛一起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可是却感觉那双天蓝色的眼睛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的背影。“我在想。”波洛心事重重地说。可是他没告诉我他在想什么。那句话就这么开了个头,就算是说完了。我们面前的这所悬崖山庄是一所又大又阴沉的房子,被浓密的树荫包围着。那些树枝几乎伸进屋顶也没人管。波洛把房子从外面打量了一番,就去拉门上的拉铃。要把铃拉响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得花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行。但一旦被你拉响了,它那凄凉的回声便在深宅里徘徊徜徉,经久不息。出来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我想应当这样来描写她:一位浑身缁衣的端庄妇人,令人尊敬,但却又哀愁满面,毫无生趣。她说巴克利小姐还没回来。波洛解释说我们跟小姐是有约在先的。为了说明这件事他很费了一番口舌,因为她是那种对一切外国人深具戒心的女人。我确实满可以得意一下,因为我不是外国人,而我的在场帮了波洛不少忙。我们被让进客厅,坐等巴克利小姐归来。这间客厅里倒没有那种凄凉味儿。它面向大海,阳光充足。房间布置得不伦不类,捉襟见肘的窘态一目了然:最时新的廉价小玩意儿与维多利亚时代古色古香的笨重家具相映成趣。当年华美的缎子窗帘已经发脆,在风里飘动起来虽然依旧仪态万方,但发出的声音却叫人听了不由得要为它们的寿命担些心事。椅子上的坐垫套全是新做的,色彩绚丽夺目,可是坐垫本身却七拼八凑,没有两只是一样的。墙上挂着许多幅家庭成员的肖像画。我觉得有几位祖宗看上去温文尔雅、大有古风。房间里有台留声机,唱片东一张西一张随意乱放。还有一台手提收音机脸朝下躺在沙发上,里头还叽哩咕噜地发出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像个爱发牢骚的老头独自在生闷气。房间里东西不少,就是找不到一本书。一张报纸摊开在沙发上。波洛把它捡了起来,皱皱眉头又扔下了。这是《圣卢周报》。报上有什么东西使得他又把它重新捡起来。正当他看报的时候门开了。尼克·巴克利走了进来。“拿冷饮来,埃伦。”她回头喊了一声,然后跟我们打了招呼。“我来了——甩开了那几位,我好奇心很重。你说,我会不会是个人家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电影明星?你不以为然吗?”她对波洛说,真的把他当成了电影导演。“但我觉得当个电影里的女主角,做了电影明星,才是老天爷把我派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目的。你给我一个机会试试吧。”“哎呀,小姐……”波洛刚要开始解释,又被她打断了。“可别是你倒想叫我给你一个机会吧?”她的声音近于恳求了。“别对我说你画了些小玩意儿要我买一幅。不过不会的,一个长着如此威严的胡须,住在全英国价钱最贵而饭菜最劣的美琪旅馆的人,决不会是个画画的。”那位给我们开门的仪态端庄的妇人,拿着冰和一些酒瓶进来了。尼克熟练地调起了鸡尾酒,边调边絮絮不休。最后大约她察觉到波洛不寻常的沉默,就突然放下鸡尾酒问道:“喂,怎么啦?”“我但愿你平安无事,小姐,”他从她手中接过鸡尾酒,“为了你的健康,小姐,为了你还继续健康下去,干杯!”那姑娘并非傻瓜,她听出了波洛的弦外之音。“怎么,会出什么事吗?”“嗯,小姐,你看——”他把那颗子弹放在掌心里给她看。她蹙起眉头把它拿了起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当然知道,这是子弹。”“一点不错,小姐。这就是今天上午从你耳边飞过的黄蜂之一。”“你是不是说,今天有个白痴在旅馆的花园里向我开枪?”“好像是这么回事。”“那么,我可以起誓。”尼克肯定地说,“我的确生活在神灵的庇佑之下。这是第四次了。”“是的。”波洛说,“这是第四次。小姐,我想请你谈谈另外三次的情形,可以吗?”她怔怔地看着波洛。“小姐,我要弄明白它们究竟是不是偶然事故。”“当然是的啰。不然,是什么呢?”“小姐,你得有所提防,我恳求你。你要遭大难了。有人想暗算你呢。”听了这话尼克乐得大笑了一阵。她像是觉得这个说法十分有趣。“多新鲜的想法!我亲爱的先生,竟会有什么人来暗算我?我又不是百万富翁的继承人。我倒希望真的会有人在想方设法谋害我,那才够味儿呢。但我怕没这个福气。”“小姐,请你告诉我那些事故好吗?”“当然可以,但没有什么说头,都是些无聊的事。我床头上挂着一幅很笨重的带框架的图画,它在夜里突然掉了下来。要不是我刚巧下楼去关一扇被风吹得乒乓作响的门,这下子准会砸得我脑浆迸裂。这是第一次。”波洛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说下去,小姐。第二次呢?”“哦,第二次更不值一提。那边有一堵峭壁,峭壁上有条极陡的小路通到下面的大海。我沿那条小路下去,到海里去游泳。海边有一块礁石可以用来跳水。我刚下到海边,峭壁顶上一块大石头忽然松动了,直滚下来,差点打中我。“第三次就不同了。我汽车的刹车出了毛病——我不清楚是什么毛病——修车工人告诉过我,但我不懂。反正如果我把汽车开出大门,驶下那座小山,由于没有刹车,汽车就会失去控制,一直撞到山下的镇议会大厅上去,连车带人撞得粉碎。议会大厅的外墙会撞得不成样子,我呢,自然也就一命呜呼了。幸好我出门时老是把东西忘在家里。在我还没开到小山顶上就掉转头开回来取东西,结果仅仅冲进了那些月桂篱笆。”“你说不出是什么零件出了故障?”“你可以去问莫特先生车行里的人,他们知道。大概是个什么螺丝松了吧。我不知道埃伦的男孩子(埃伦就是给你们开门的那位妇人,她是我的佣人)是否动过我的车,因为男孩子是顶喜欢摆弄汽车的。当然,埃伦赌咒发誓地说他没走近过汽车。我想一定是车子用久了没有好好维修之故。”“你的车库在哪儿,小姐?”“就在这所房子的另一边。”“上锁吗?”尼克眼里露出惊奇的神色。“上锁?干吗要上锁呀?”“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去摆弄你的车而不会被发现?”“是吧,我想是这样的。不过谁会去做这种蠢事?”“不,小姐,不是蠢事。你不明白,你正处在危险之中——极大的危险,我告诉你。我!你可知道我是谁?”“不知道,”尼克屏住了气说。“我是赫尔克里·波洛!”“哦,”尼克无动于衷,“哦,是的。”“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吗?呃?”“啊……听说过。”她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眼里流露出不安的神色。这一切波洛看得清清楚楚。“你不自在了。这就是说,我猜,你还没看过我的书。”“嗯,是的,没有全部看过,但我当然知道这个名字。”“小姐,你是个有礼貌的小骗人精(我听后吃了一惊,记起了在旅馆里同她朋友的谈话)。我忘了,你还只是个孩子——你还没有听到过我的名字。名气哪会传得那么快!我的朋友会告诉你我是谁的。”尼克看着我。我咳嗽了一声,觉得怪别扭的。“波洛先生是——嗯——是一位大侦探家。”我解释说。“嗨,我的朋友,”波洛叫道,“难道你只有这么几个字好说吗?讲下去呀,你应当对小姐说,我是空前绝后的、绝无仅有的、料事如神的最伟大的侦探家!”“现在不用我来讲了,”我冷冷地说,“你自己全说了出来。”“哦,当然,一个人总还是谦虚点好。赞歌应当让别人来唱才有意思。”“一个人养了条狗就应当让狗去叫而不要自己叫个不停。”尼克讥讽地表示同意,“那么谁是狗的角色呢?大概是华生医生(译注:柯南道尔笔下大侦探家福尔摩斯的助手)吧?”“我的名字叫黑斯廷斯。”我板着脸说。“一○六六年那次战役就叫黑斯廷斯之战,”尼克说,“谁说我不学无术?不过今天的事儿太叫人费解了。你认为真的有人要杀我吗?这倒叫人不可思议,不过这种事不会真的发生,那只有小说书里才有。我觉得波洛先生活像一个发明了一种新手术的外科医生,急于一试,或者像个发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疾病而希望大家一患为快的内科大夫。”“简直不像话,”波洛大声说,“你严肃些好不好?现时你们这些年轻人把什么都当成儿戏,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小姐。如果你头上被精巧地凿了个小洞,变成一具美丽可爱的尸体躺在旅馆花园里的话,你可就笑不起来了。呃?”尼克说:“但说真的,波洛先生,你对我真好,不过这些事情都只能是些偶然发生的意外事故。”“你像魔鬼一样顽固不化!”“这正是我名字的来由。我祖父老是说他把灵魂卖给了魔鬼,人们都叫他老尼克。他是个糟老头子,但很滑稽。我崇拜他,跟着他到处跑,因此他们叫他老尼克,叫我小尼克。我的真名是玛格黛勒。”“这是个少见的名字。”“是的。但我们姓巴克利的有好几个人叫玛格黛勒。喏,那里就有一个。”她朝墙上许多画像中的一幅点了点头。“哦,”波洛对那些画像瞟了一眼,又看着壁炉架上方的一幅问道:“那是不是你祖父,小姐?”“是的。这幅画很引人注目,对吧?吉姆·拉扎勒斯要买它,可我不卖。我很爱老尼克。”波洛沉默了片刻之后很认真地说:“言归正传。听着,小姐。我求你严肃些。你正处于危险之中。今天有人用毛瑟手枪向你射击——”“毛瑟手枪?”她吃了一惊。“是的。怎么?你知道什么人有毛瑟手枪吗?”她笑了。“我自己就有一枝。”“你有?”“是的。是我爸爸的。他把它从战场上带回来以后随处乱扔。前几天我看见它在那只抽屉里。”她指了指一张老式写字台,接着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走过去拉开抽屉。她显得迷茫困惑,连声音也变了:“咦,它——不见了。”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第三章 偶然事故 从这一瞬间起,气氛就不同了。这以前,波洛和这姑娘总谈不到一块。他们年龄相差太远,他的名气和声望对她丝毫不起作用——她这一代人只知道眼下正在当权的显赫人物。她拿他郑重其事的警告尽情取乐。对她来说,他只不过是个脑子里装满了戏剧性怪念头的滑稽的外国老头。这使波洛十分难堪,主要是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一向坚信不疑地认定自己的鼎鼎大名在全世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这里竟有一位女郎对之一无所闻。我私下庆幸,觉得这盆冷水泼得大快人心,不过对眼下发生的事可就谈不上有任何助益了。手枪的失踪使整个局面立刻改观。尼克不再把这一切当成引人入胜的笑话,可她仍然不觉得手枪的失踪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正是她的性格。不过从她的举止上看得出来她毕竟有了心事。她过来坐在一张椅子的扶手上,沉思地蹙起了眉头,说:“真是怪事。”波洛向我转过头来。“你可记得,黑斯廷斯,在离开旅馆时我说过我有了一个想法?现在看来我那个没有说出来的想法是正确的。我们来设想一下:小姐被打中了躺在旅馆的花园里。她在短时间内不会被发现,因为那里很冷僻。而在她手边——有一枝她自己的手枪(毫无疑问那位尊敬的埃伦太太会认出它来)。于是这件不幸的事就会被很自然地看成是由于焦虑、担忧或失眠而自杀。”尼克不自在地动了动。“这是真的。我烦得要命,人人都说我看起来很紧张,神经过敏。是啊——他们都这么说……”“于是自杀了。手枪上除了小姐的指纹外没别人的指纹——是啊,一切就是那样简单明白,使人信服。”“真好玩!”尼克说。但我很高兴地看出来,其实她并不觉得怎么好玩。波洛没有理会她说话的口气,接着说道:“是吗?但你总该明白,小姐,这种好玩事儿决不能再来一次了。失败了四次,可第五次却也许会成功!”“准备好棺材吧。”尼克喃喃地说。“不过有我们在这儿,我和我的朋友。我们有法子使你转危为安。”我很感激他说“我们”,而不是“我”。波洛有时根本不理会我的存在。“是的,”我说,“别害怕,巴克利小姐,我们会保护你的。”“你们真是太关心我了,”尼克说,“不过我总觉得这一切完全不能解释。太叫人、太叫人毛骨悚然了。”她仍然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眼里却流露出忧虑。“现在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波洛说,“是把情况了解一下。”他坐下来,温存友好地对她笑了笑。“首先,小姐,你可有什么仇人?”尼克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好像没有仇人是一件对不起波洛的事似的。“恐怕没有。”她道歉般地说。“好,我们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现在,我们要问一个电影里或是侦探小说里常出现的问题:小姐,要是你死了,谁会得益?”“我想不出,”尼克说,“正是这一点使这一切显得荒唐。当然,我还有这所令人望而却步的朽屋,可它也抵押出去了。屋顶漏水,屋基下面又没有什么矿藏。”“它抵押出去了?怎么回事?”“我不得不把它抵押了。你看,我们被征了两次遗产税,一次紧跟着一次。先是我祖父死了,才过了六年又轮到我哥哥。这两次遗产税几乎叫我破产。”“你父亲呢?”“在战争中残废之后他就退役回家了。后来患肺炎在一九一九年死了。我母亲死得更早,那里我还是个婴儿。我跟祖父一起住在这儿。祖父跟我父亲合不来,所以父亲把我安顿在这儿之后就漫游世界去了。杰拉尔德——那是我哥哥——跟祖父也合不来。我敢说如果我是个男孩子,跟祖父也一定合不来的,我还好是个女的。祖父常说他和我是一个模子里用一样的材料浇出来的,他的秉性遗传给了我。”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他是个可怕的老浪子,但一生运气倒不错。这一带的人都说他会点石成金哩。他也是个赌棍,不过赌起来老输。在他死的时候,除了这所房子和这块土地之外几乎一无所有。那时我十六岁,哥哥杰拉尔德二十二岁。杰拉尔德三年前死于摩托车祸,这个产业就传到我手里了。”“你之后呢?小姐?谁是你最近的亲戚?”“我表哥查尔斯·维斯。他是附近的一个律师,一个高尚人士,但并不聪明,他老是给我讲许多忠告,还想出种种花招想叫我改变挥霍的脾气。”“他替你料理事务——呃?”“是的,如果你愿意那么说的话。我没有多少事务需要料理,他为我办理了抵押手续,还要我把那间门房小屋租了出去。”“哦,那间门房小屋,我正要问这件事。它出租了?”“是的,租给一家澳大利亚人,姓克罗夫特。他们精神饱满,古道热肠,还有诸如此类的许多特点。他们不失时机地表达自己对别人的关心,叫人受不了,老是把些新鲜芹菜、刚上市的豌豆等等一大堆别的东西拿来送给我。他们见我让我的花园荒芜着,就大惊小怪得不得了。他们说起客气话来想都不用想,只要一张开嘴,那些最最客气的词句就像维多利亚瀑布一样冲得你没有招架之力。至少那老头儿是这样的,真叫人心烦。他女人是个瘸子,可怜巴巴地一天到晚躺在沙发上。不管怎么说,反正他们按时付房租,而这恰恰是最重要的。”“他们到此地多久了?”“哦,大概有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