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887年2月1日,“虚荣女士”号与一艘弃船相撞而失踪,出事地点大约在南纬1度,西经107度。 1888年1月5日,即出事后的第十一个月零四天,我的叔叔爱德华·普伦狄克被一艘小船救起。方位在南纬5度3分,西经1ol度。小船的名字字迹模糊,但据推测应当是失踪的“吐根”号上的。我叔叔是个普通绅士,在卡亚俄码头登上“虚荣女士”号开始海上旅行。出事后人们以为他淹死了。他向人们讲述自己的遭遇,但因太离奇,人们都以为他疯了。后来,他又称自逃离“虚荣女士”号,他的大脑一直是一片空白。一时间,心理学家们把他的症状当作一个饶有兴趣的病例展开讨论,探讨精神和肉体的压力导致人失去记忆力的规律。下面的叙述材料系本篇引子的作者,他的外甥兼继承人在他遗留的文件堆里找出来的,材料上没有要求公开发表的意思。 在我叔叔遇救的那个海域,人们所知道的惟一的岛屿叫贵族岛。那是一座没有人烟的火山岛。1891年,皇家“蝎子”号曾造访过该岛。一群水手登上了小岛。他们发现那上面只有一种怪异的白蛾,一些野猪、野兔,和形貌怪异的耗子。此外别无他物。他们不曾带回这些动物的标本。所以本篇故事便缺乏最重要的东西来证明其真实性。在说明这一点的基础上,把本篇故事公布于众似乎不会有什么妨害。我相信这正是我叔叔的意图。这份材料至少说明了这样的情况:我叔叔在南纬5度,东经105度不知了去向,过了11个月之后他在海洋的同一方位再次出现了。在这段时间里他总得以某种方式活下来。听说有一艘叫作“吐根”号的木帆船,船长约翰·戴维斯是个酒鬼。这艘船在1887年1月确实载着美洲狮和一些别的动物从非洲启航。在南太平洋地区的几个港口,这艘木帆船很有些名声。它最后是在那片海域失踪的,船上载有大量的椰果干,1887年12月从班雅启航驶向它那未知的命运。这个日期与我叔叔的故事正好吻合。 查理斯·爱德华·普伦狄克第一章 在救生艇里 关于“虚荣女士”号的失踪已有过许多报道,这里我不再赘述。大家都知道,“虚荣女士”号驶离卡亚俄港之后的第十天,撞上了一艘弃船,十八天后,载着七名水手的大救生艇被皇家炮舰“长春花”号救起,他们死里逃生的故事,便像“美杜莎”号那更加耸人听闻的遭遇一样,流传开来。然而我还是要为已经家喻户晓的“虚荣女士”号的故事增加一段同样可怕,但却更加离奇的片断。迄今为止,人们一直认为小救生艇里的四个人都淹死了。事实并非如此。我有最好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我,就是那四个人当中的一个。 然而,我必须首先说明,那小船里从来就不曾有过四个人:只有三人。1887年3月17日的《每日新闻》称,“船长看见一个人跳进小救生船”。那人是康斯坦斯,他没能跳进船里,这是我们的这气,对他则是不幸。他从撞断了的斜桅底下乱成一团的绳索里溜下来;他松手往下跳的时候,脚被一些小绳缠住了,头朝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然后摔下来,落水时撞在水中的圆木或是方木上。我们朝他划过去,可是他再也没有浮上来。 我说过,他没能上我们的船是我们的运气。似乎也可以说,这也是他本人的运气。因为救生船里只有一小桶水,一点儿发了潮的水手饼干——警报发出得很突然,船上的人对灾难根本无所准备。我们以为救生艇上的食品和淡水会多一些(尽管那里好像也没有),就朝他们大声呼喊,但他们听不见。第二天上午,细雨停止后——雨一直下到中午——救生艇已无踪无影。小救生艇晃来晃去,我们站不起身来观望。海浪很大,很难将我们的小船划向救生艇。当时同我在一起逃生的另外两人中,一位是像我一样的乘客,名叫赫尔默;另一位是水手,身材矮小粗壮,说话带点儿口吃。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们在海上漂流着——先是饥饿;淡水用光了后又是难以忍受的渴。我们总共漂泊了八天。第二天之后大海慢慢平静下来,海面像镜子一样。一般读者无法想像那八天的苦难,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没有任何相似的经历能够让他想像得出那种情形——这对他是幸运的。第一天过去了,我们相互很少说话,只是躺在船里,眼睛盯着天边。一天天过去了,我们的眼睛显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憔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伙越来越痛苦,越来越虚弱。太阳也变得无情。第四天淡水用完了。我们已经开始胡思乱想,彼此用眼神转达那些荒诞不经的想法;我想那是在第六天,赫尔默说出了我们都在想的那个主意。我依然记得我们的嗓音——干涩细弱,我们聚到一堆,说话时好少用些力。我坚决反对那个主意,宁可凿穿船底一起坠海喂鲨鱼。鲨鱼一直在跟着我们。但是赫尔默说如果我们接受他的建议,我们就有的喝了,水手转而同意了他的主意。 但我不愿抓阎。夜里,水手和赫尔默嘀嘀咕咕,我手握折叠式小刀坐在船头,心底下却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足够的胆量去搏斗。到了早上我同意赫尔默的建议。我们拿出一枚半便士来决定谁该是那个多余的人。 阎落到水手头上。但他是我们三人之中最健壮的。他不服,同赫尔默动起手脚。他们扭成一团,都快站起来了。我朝他俩爬过去,打算拖住水手的腿,好帮帮赫尔默。船身摇晃起来,水手一个趔趄,两人倒在船舷的上缘,一起翻进海里,石头般沉入海底。我记得当时自己对此哈哈大笑,却不知为何而笑,好像身外有股力量忽然让我笑了起来。 我躺在小船里的坐板上,不知过了多久。我一直在想,倘还有力气,就喝海水,就让自己发疯,这样能死得快一些。就在我躺在小船里的时候,我看见水天线上有一朵白帆向我驶来,可我对它兴味索然,并不比看到一幅这样的画更兴奋。我当时一定是思绪紊乱,但我还清楚地记得所发生的一切。我记得我当时的头随着海涛晃荡起伏,漂着白帆的天水线上上下下地跳荡。我还清楚地记得我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救援的人来迟了一小会儿,而我的灵魂刚刚飘然身外,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恶作剧! 我头枕着坐板躺在船里,觉着过了很久很久,望着上下起伏的木船从海面冒出来——那是一条双桅小帆船,船头和船尾都装备有风帆。因是逆风行驶,木帆船左左右右地变换着方向,绕着大圈儿航行。我绝没想到应当引起他们的注意。看到木帆船舷靠过来之后,我什么也记不清了。后来我发现自己在木船船尾的舱室里。我依稀记得有人把我抬上舷梯;记得有一张大脸盘,红红的,长着雀斑,周围满是红色发须,在舷樯上边盯着我。我还断断续续地记得一张黑面孔,眼睛大得出奇,凑到了我的眼前。但我一直以为那是个噩梦,直到后来我真地看见了那张脸。我觉得我还能记起有人向我紧闭的嘴里喂了些汤水。我能记起来的就这么多了。第二章 去往无名岛的人 我发现自己所在的那间舱室很小而且很乱。一个年岁不大的人坐在我的身旁,摸着我手腕的脉搏。他长着一头亚麻色头发,浓密的稻草色胡子,下嘴唇下垂。我们相互注视了一会儿,彼此没有说话。他一双灰色眼睛水汪汪的,却奇怪地缺乏神情。 这时,头顶上方一阵响动,仿佛有人在撞击铁床架,接着传来某种大动物低低的怒吼声。就在这时,那人又说话了。 他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想当时我说我觉得没事了。我记不起自己是怎么上船的。他肯定从我脸上看出了我的疑惑,因为我当时说不出话来。 “你是从一只小救生艇上被救上来的,当时你都快饿死了。小救生艇上的名字是“虚荣女士”号。船帮上缘有血迹。”这时我看到自己的手,瘪瘪的,看上去就像是装满松散骨架的脏兮兮的皮钱夹。我记起了船上发生的一切。 “吃点儿这个,”他递给我一杯冰镇的深红色东西。 那东西有血腥味,我顿感强壮了许多。 “你很走运,”他说,“救你的船上有医生。”他说话时像要流口水,多少有点大舌头。 “这是条什么船?”我缓缓地问道。长时间没有说过话,嗓音有些嘶哑。 “这是条往返于阿里卡港和卡亚俄港之间的小商船。我从没问过它原本是哪国制造的。我猜它准是天生俊瓜的国度制造的。我是从阿里卡上船的乘客。船主那头笨驴——他也是这艘船的船长,叫戴维斯——弄丢了执照什么的。你知道他那种人。他给这船取名‘吐根’①,真是从所有地狱般的名字中挑出来的,即使海上风平浪静,这艘船也会晃个昏天黑地的。” 头顶上的声音又响起来,是一个人的声音伴随一只动物的咆哮声,接着另外一个声音断喝“该死的傻瓜!”平静下来。 “你差点儿就一命呜呼了。”那人说。“真是太悬了。不过现在我已给你打过针了。注意到胳膊疼了没有?我给你打过针了。你昏迷不醒将近三十个小时。” 我思维迟缓,一群狗的吠声又打断了我的思绪。 ①一种产于南美的茜草科植物的根,常用作催吐剂。——译注“我现在可以吃点东西了吧?”我问道。 “多亏我,”他说,“这会儿羊肉还在炖着呢。” “好吧。”我放心地说道。“我就吃点儿羊肉吧。” “但是,”他有点儿犹豫,“你知道我非常想听你讲讲船里怎么会只剩下你一个人。” 我想我看得出他的眼神里有一丝怀疑。 “讨厌的嚎叫声!” 他突然离开舱室,我听见他跟什么人大声吵了起来。我觉得那人回答他话的时候叽里咕噜的,最后好像动了手脚,可我又觉得像是听错了。后来他冲狗群吼了一嗓子便返回了舱室。 “好吧?”他刚进门便说。“你接着讲吧。” 我告诉他,我叫爱德华·普伦狄克。我告诉他我为什么喜欢上了博物学,我借此从闲适生活的无聊中得到解脱。他对这一点饶有兴趣。 “我自己搞一点科学研究——我在大学的学院里学过生物学——从蚯蚓体内取卵巢,从蜗牛身上取角质带等等。天哪!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不过你说,接着说,跟我说说那条船的情况。” 虽然我讲得再简单不过——因为我非常虚弱——但他显然对我讲述自己经历的坦率态度很满意。我的情况一讲究,他马上把话题转向博物学和他自己的生物学研究上来。他开始向我详细询问托特纳姆法院路和高尔街的情况。 “卡普拉兹还是那么繁华吗?那是个多么繁华的商店显而易见,他曾是个普普通通的医科学生。他情不自禁地把话题又转向了音乐厅。他还给我讲了一些趣闻轶事。 “我抛弃了这一切。”他说,“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多么令人愉快!年轻时我出了不少洋相,……二十一岁以前耗尽了青春时先。我敢说现在那里准变样了……我得去看看那个蠢驴厨子,看看他把你的羊肉炖成什么样了。” 头领上又响起怒嗥声,来得突然,野性十足,吓得我毛骨悚然。 “怎么回事?”我冲他身后喊道,但门给关上了。 他回来时端着炖羊肉。羊肉的美味吊起了我的胃口,我一下子把野兽的叫声抛到了脑后。 一天下来,吃吃睡睡,我恢复得很快,能够从床上起来到小舱口去观看绿色的大海了。此刻,海浪努力追逐着我们。我判断帆船是在顺风航行。我正看着,蒙哥马利——这是那位亚麻色头发的人的名字——又回到舱室里来。我请他找几件衣服。他把自己的几件帆布衣服借给了我。他告诉我,我在小船里穿的那些衣服都扔到海里去了。他的块头大,胳膊腿长,我穿他的衣服有点肥大。 他漫不经心地对我说,船长在船长室里已喝得八成醉了。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向他打听这艘船的目的地。他说这条船驶往夏威夷,但中途必须让他先下船。 “在哪儿下?”我问道。 “是一个岛子……我住的岛。据我所知现在它还是个无名岛。” 他的下嘴唇向下垂着,眼睛盯着我,忽然故意装出俊里傻气的样子。我猜他是在有意回避我的问题。我不便多问了。第三章 奇怪的面孔 我们离开舱室时,只见有个人在舱梯口挡住我们的去路。他背朝着我们站在舷梯上,正朝舱口外观望海浪。看得出他是个畸形人,个子粗矮,呆头呆脑,驼背,毛茸茸的脖子上顶着一个脑袋,深深地缩进肩膀里。他身穿深蓝色哔叽衣服,一头黑发又粗又密的出奇。我虽然看不见,但听得见猎狗在狂吠。那人马上缩回身子,我伸出手来挡住他,免得被他撞着。他碰到了我的手,像动物一样迅疾地转过身来。 不知怎的,那张黑面孔突然展现在我面前时,令我大惊失色——那张脸畸形得不能再畸形了。他脸部向前凸起,形成狗或狐狸的鼻吻。一张大嘴半张半开,龇着白花花的大牙齿。我从来没见过人有这么大的牙齿。他眼角充血,只有一丝白眼圈框住两颗淡褐色瞳仁,脸上怪模怪样地闪耀着兴奋的色彩。 “混蛋!”蒙哥马利喝道。“你他妈的还不让路?” 黑面人一声不吭地赶忙朝边上挪了挪。 我爬上舱梯,忍不住又看了他几眼。蒙哥马利在梯口又呆了一会儿。 “这里没你的事,懂吗?”他慢慢他说道。“你的地方在前面。” 黑面人畏缩起来。“他们……不让我上前舱。”他慢慢腾腾地回道,嗓音沙哑得有些怪。 “不让你上前舱!”蒙哥马利话里带着威胁。“可我叫你去。”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抬头看见我,便跟在我后面爬上舱梯。我的半个身子已经爬出了舱口,我停住脚步,扭头看看这个黑家伙,依然被他的丑陋惊骇得无法形容。我过去从未见过这么可憎、这么怪异的面孔,然而——如果这种矛盾的说法可信的话——我同时又有个奇怪的感觉,我在什么地方确确实实见过眼下这副令我惊讶不已的面孔和姿态。后来我想,也许是我被抬上船的时候见过他了。然而这还是解释不了我与他似曾相识的疑团。可是如果一个人看到过如此奇特的脸,怎么可能忘记看到它的具体场合呢?这令人难以想像。 蒙哥马利爬了上来,打断了我的思索。我扭头望望四周,打量这艘小型帆船的平甲板。在舱下我听见过船舱上面动物的叫声,因此对于可能见到的东西心里已有所准备。但是我的确不曾见过这么肮脏的甲板。到处扔着胡萝卜残块、绿果皮、绿菜皮,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堂的垃圾。主桅杆下面用铁链子拴着一群凶猛的捕鹿猎狗。猎狗见到我,又是跳蹿又是狂叫。后桅杆那边一个不大的铁笼子里关着一头大美洲狮。笼子太小,狮子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远处右舷樯下面有一些大箱子,里面养着兔子。一头孤独的无峰驼被塞在前方的一只小笼子里。猎狗的嘴上全给带上了皮嚼子。甲板上惟一的人就是手握轮舵默不作声的瘦削水手。 缝了补丁的脏兮兮的船帆里鼓满了风。往上看去,船上的所有的帆好像都张开了。天空万里无云,太阳已经走到西天的一半;长长的海浪与我们齐头并行,微风吹起了朵朵浪花。我们从舵手身边走过,来到船尾栏杆,只见船尾下冒着泡沫儿的海水翻腾着,消失在后面。我回过头来再次打量这艘脏船的全貌。 “这是海上动物园吗?”我问。 “好像是吧。”蒙哥马利说。 “带这些动物干什么?是商品?是稀有物种?船长想把它们卖到南海去吗?” “好像是吧,不是吗?”蒙哥马利说着,转过身去看船尾泛起的滚滚浪花。 突然船舱里传出一声大叫,接着是一阵咒骂声,黑脸畸形人慌慌张张爬上甲板。他身后追着一个头戴白帽子,满头红发的男人。那些猎狗先前朝着我狂吠,已经疲倦了。这会儿见到畸形人,又来了精神,蹿着,叫着,恨不能挣脱锁链。畸形人在这群狗面前犹豫了一下,红毛人乘机逮住他,一记重拳直捣他的肩胛骨,那可怜虫便像一头被砍倒的牛一样倒在肮脏的地上,滚到了狂吠乱叫的猎狗当中。算他走运,那些猎狗嘴上都上了嚼子。红毛人得意万分,狂呼一声,摇摇晃晃地立在那里。我觉着他很危险,极有可能向后掉到舱下面去,也有可能向前跌在他的对手身上。 第二个人一露面,蒙哥马利凶起来,“站着别动!”他喝道,口气里带着训斥。前甲板上出现了两三个水手。 黑脸人还在大声哀嚎,声音极特别。他在猎狗的脚下滚来滚去。没有人试圈去救他。猎狗们极尽所能地折磨他。它们拿带着口嚼的嘴拱他,灵巧的灰色身体在这具趴在地上的笨东西身上踩过来踩过去,就像在跳舞。前甲板的水手朝着猎狗喝彩叫好,好像这是一场精彩的体育比赛。蒙哥马利愤愤地骂了一句,大步走过甲板。我随他走去。 眨眼间黑脸人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踉跄地走了几步又绊倒在支架旁边的船樯上。他倚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扭头望着那群猎狗。红发人开怀大笑,甚是得意。 “听着,船长,”蒙哥马利说道,口齿不清的毛病更重了。他抓着红发人的胳膊说:“这样可不行!” 我站在蒙哥马利身后。船长半转过身,用一副醉汉呆滞而又严肃的眼神瞅着他。 “什么不行?”说着,他用惺忪的睡眼对着蒙哥马利的脸看了一会儿,又骂了一句“该死的接骨郎中!” 他使劲挣脱两臂,一双长着雀斑的拳头插了两下,才插进衣兜里。 “那人是乘客,”蒙哥马利说,“我奉劝你别去碰他。” “见鬼去吧。”船长大声嚷道。他突然转过身,蹒跚着走到一边,“在我自己的船上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说。 我以为蒙哥马利可能不会搭理他了——因为那畜牲喝醉了。但他的脸色只是更加苍白了一点,跟着船长走到舷墙边。 “听着,船长,”他说。“不能再虐待我的人。自从上了船他就受欺负。” 酒精的作用一时使船长哑口无言。 “该死的接骨郎中!”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看得出蒙哥马利性格傲慢而固执,他的仇恨会日积月累至白热化,而绝不会再冷却到能宽恕他人的温度。我还看出,他们的争吵有时在升级。 “他喝醉了。”我忍不住管闲事了。“你这么做没用。” 蒙哥马利外翻的下嘴唇丑陋地扭曲了一下。 “他总是喝得醉酸酸的。你认为那样就能原谅他对乘客的粗暴吗?” “我的船,”船长又开口了,颤颤巍巍的手往笼子方向摆了摆。“是条干净的船。瞧瞧现在吧。”当然谈不上干净。“水手们,”船长继续说,“都是干净整洁,受人尊重的水手。” “是你同意带上这些动物的。” “但愿我永远不会看到你那个地狱岛。你们那么个岛上……要这些动物干什么?还有你那个人……你以为他是个人,可他是个疯子;而且,他在船尾干什么。你以为整个他妈的这条船是你的?” “那个可怜鬼一上船你的水手就欺负他。” “那是他活该——他是个魔鬼,丑八怪。我的人受不了他,我受不了他。我们谁也受不了他。你,也受不了他。” 蒙哥马利转身走开了。 “不管怎么说,你们别碰那个人。”他一边说,一边点着头。 但船长要找茬儿吵架。他提高了嗓门:“我告诉你,他要是再到船尾来,我要把他的五脏六腑挖出来,把他的五脏六腑挖出来!你算什么人,竟要来告诉我该干什么。告诉你,我是船长——船长加船主。我就是这里的法律。我告诉你——法律和先知。我们讲好价钱,从阿里卡港带上一个主人和他的侍者,再带回一些动物。我可从来答应带一个发了疯的魔鬼和一个傻瓜接骨郎中!一个……” 好吧,不去管他怎么咒骂蒙哥马利了。我见蒙哥马利向前跨出一步,便出面阻拦了。 “他醉了。”我说。船长骂得更难听了。“住口!”我猛然转过身去喝道,因为我从蒙哥马利脸上看到了杀气。这一下我把暴雨般的咒骂引到了自己身上。 但是我制止了可能发生的混战,纵然付出了遭受船长酒后毒骂的代价,我也很高兴。虽然过去我也接触过不少性格怪僻的人,但从没听过有人会滔滔不绝说出这么多恶毒的语言。我觉得有些话实在难以忍受——虽然我脾气够温和的了。当然,当我向船长大喝“住口”的时候,我忘记了自己仅仅是个被打捞起来的遇难者,没有生活来源,没有付船费,靠的是船家的施舍或者什么投机目的。他气势汹汹地提醒我这一点。但不管怎么说,我使他们避免了一场格斗。第四章 船上夜谈 那天傍晚,太阳下山时分,我们看见了陆地,木帆船正往那个方向驶去。蒙哥马利说,那儿就是他的目的地。陆地还远,看不清上面有什么。我觉得它在飘忽不定的蓝色大海里只不过是块横卧在那里的暗蓝色土地。一缕几乎是笔直的烟柱从那上面升向空中。 我们看见陆地时,船长不在甲板上。他在我身上泄完怒气,跌跌撞撞地下舱去了。我想他那是到自己舱室的地板上去睡觉了。实际上指挥这艘船的是大副,就是我们见过的那个操纵舵轮的人,他少言寡语,瘦削惟怦。显然他也对蒙哥马利一肚子怨恨,对我俩他根本不屑看上一眼。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没话找话,但他却一直阴沉着脸不搭腔。我还注意到船上的人对我的伙伴和他的动物态度极不友好。我也发现蒙哥马科对于要用这些动物做什么,还有他的目的地等问题缄口不语。我自己感觉得到,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但我并没强求他告诉我。 我们在后甲板上一直谈到繁星满天。除了透着黄色灯光的舵塔上偶尔传出点声音,以及动物们有时响动,夜晚万籁俱寂。美洲狮子在笼子的一角倦缩成黑色的一团,两只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我们。那几条狗好像睡熟了。蒙哥马利掏出几支雪前。 他跟我讲起伦敦,回忆起往事有些凄楚。他问这问那,全是关于伦敦的变化。听他讲话的语气,他好像非常喜欢那里的生活,但他与那种生活的联系却被猛然间永久性地斩断了。我尽可能地东拉西扯。他有些怪,我一直有这么个感觉。我身后是船上的罗经柜灯,我一边说着,一边借着昏暗的灯光瞟着他那苍白的古怪的脸。随后我向朦胧的大海望去,他的小岛藏在那朦朦深处。 我觉得这个人从冥冥中走来就是为了救我一命。明天他就要下船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即使在正常的情况下,也够我想上一阵子的了。首先令我感到不解的是,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人竟会住在一个无名小岛上,而且,他所带的行李又非同一般。我下意识地重复着船长的问题:他要带这些野兽干什么?而且当我起初与他说起这些动物的时候,他为什么装作不是他的?而且他的侍从怪里怪气的,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所有这一切给眼前这个人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雾纱。这些情况勾起了我的想像,我说话也不灵便了。 午夜将至,我们关于伦敦的话题渐渐枯竭了,我俩肩并肩地倚靠在舷樯边上,望着梦幻般寂静的星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这正是表达情感的好气氛,我开始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允许的话,我得说,”过了一小会儿,我开口说,“你救了我的命。” “天意,”他回答说。“只是天意而已。” “我想向近在眼前的天意执行者表达我的谢意。” “谁也不用谢。你需要帮助,而我有这方面的知识,我给你打针,给你喂饭,就像我捕到一个标本一样。我腻烦了,想找点儿事做。要是那天我很烦;或是不喜欢你的模样,那么……现在你在哪儿就是个不知之谜了。” 我多少有点扫兴。 “不管怎么说……”我又开口说道。 “是天意,我告诉你,”他截断我的话头。“就像人生中的每件事都是天定的一样。只有蠢驴才看不出来。我——一个文明世界的弃儿——为什么会到这儿,而不去当一个快乐的人,尽享伦敦的乐趣呢?只是因为——十一年前——在一个大雾弥漫的夜里,有十分钟的功夫我忽然昏了头……” 他不说了。 “然后呢?”我问。 “就这些。” 我们沉默起来。没多一会儿,他哈哈笑了起来。 “在这样的星光里确实有一种东西会让我们吐露心声。我真是头蠢驴,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想告诉你。” “你不管说什么,都可以放心,我会保守秘密的……假如这是你所担心的问题的话。” 他刚要说,又疑心重重地摇摇头。 “别讲了,”我说,“对于我来说,知不知道都没关系。毕竟最好是保住你的秘密。即使你告诉我,我从中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只不过心里头这块石头能放下来而已。我尊重你的秘密。如果我不能……怎么样?” 他犹豫不决。我感到我已把他逼入不利的境地,抓住了他想耍小心眼的小辨子,而且说实话,我也不想知道一个医学院的青年学生是因为什么被赶出伦敦的。我想像得出。我耸耸肩膀,转身走开了。在船尾栏杆上伏着一个人影,正在看星星,那是蒙哥马利奇怪的侍者。听见我的走动声,他迅速粗过头来,接着又移开了目光。 你们会觉得这微不足道,而对于我,这不亚于雷霆贯顶。我们附近惟一的灯是挂在舵轮旁的灯笼。刹那间,那家伙的脸从船尾的暗处转过来迎向灯光,我看见他那双望着我的眼睛闪着幽幽的绿先。 当时我还不知道人眼泛点红光至少算不上不正常,我觉得那家伙根本不是人。那长着火眼金睛的黑影子,一下子穿透了我成年人的思维和感情,一时间把我早已忘却的儿时的恐,俱全给勾了上来。接着这种恐俱感很快就消失了。星光里,那不过是一个难看的黑色身影,一个没有多大意义的身影倚靠在船尾栏杆上。这时,我听到蒙哥马利在对我说话。 “我想我们该睡觉了。”他说;“如果你呆够了的话。” 我答非所问地支应了一声。我们走下舱梯,经过我的舱室时,他向我道了晚安。 那天夜里我梦到了些不愉快的事情。月圆后的月亮升得迟。月光惨白,鬼影一般泄进我的舱室,在我的床边的木板上投下不祥的影像。猎狗醒了,嚎一阵吠一阵。我的梦也因此断断续续,到天亮才睡熟。第五章 走投无路 第二天一大早,就是我体力恢复的第二天,我想是我遇救的第四天,我从一串乱糟糟的梦中醒来。我梦见枪炮和大喊大叫的暴徒。这时我觉得上方有个嘶哑的嗓音在叫唤。我揉揉眼睛,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那声音,一时间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这时,突然传来赤脚走路吧嗒吧嗒的声音、重物被摔的声音,木板吱吱嘎嘎、铁链哗啦哗啦的声音。我又听见帆船猛地掉转船头,激起海水哗哗作响。一个带着泡沫的黄绿色浪头掠过小小的圆形舷窗,水从舷窗上溪流般淌下来。我跳起来穿上衣服,爬上了甲板。 爬上舷梯,天空一片火烧彤云,太阳正在冉冉升起。衬托着这样的背景,我看见船长宽阔的背影和长着红发的后脑勺。从他肩头望过去,那美洲狮笼子吊在后樯帆的帆杠上,在空中打着旋。看来那可怜的野兽被吓坏了,紧贴在笼子底部缩成一团。 “把它们都弄下去!”船长吼道。“弄下去!弄下这些畜牲,我们的船马上就会干干净净。” 他挡住了我的路,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便爬上甲板。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不由后退了两步,拿眼睛瞪着我。一看就知道,他仍然醉着。 “你好哇!”他傻乎乎地招呼道。忽然他眼里亮起一线光芒。“怎么了?这不是什么什么先生,什么先生吗?” “我叫普伦狄克。”我说。 “该死的普伦狄克,”他说,“住嘴——那才是你的名字。住嘴先生。” 与这个野蛮人理论是没有意义的。但我却万万没想到他下一步会那样做。他伸手指向下船口。蒙哥马利正在那里同一个人讲话。那人个头魁梧,白头发,穿一套肮脏的法兰绒衣服。显然他刚到甲板上来。 “这边请,他妈的住嘴先生。这边请。”船长咆哮道。 蒙哥马利边说着什么迪同他的伙伴转过身来。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 “这边请,该死的住嘴先生——我就这个意思。下船去,住嘴先生——而且是马上。我们要打扫船,把这条上帝保佑的船整个打扫一遍。你滚下船去。” 我冲着他目瞪口呆,可我忽然觉得这正是我想做的。不当惟一的乘客跟这个吵吵闹闹的酒鬼一路旅行,没有什么可伤心的。我转向蒙哥马利。 “不能要你。”蒙哥马利的伙伴干脆他说。 “你们不要我!”我呆呆他说着。 他的脸方方棱棱,刚毅无比。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脸。 “你听我说。”我开始同船长谈判。 “下船,”船长说。“这艘船不再运野兽和那些比野兽还坏的吃野兽的野兽了。滚下船去……住嘴先生。他们不要你,你就听天由命。反正你得下船,和你的朋友一块下。我是受够了那个老天保佑盼岛子了。阿门!我可受够了。” “可是,蒙哥马利!”我恳求道。 他的下唇扭曲起来,无可奈何地向身旁的灰白头发老人点点头,表示无能为力。 “我马上会让人把你扔下船的。”船长说。 于是爆发了一场奇特的三角闹剧。我轮番地恳求他们三人。我先乞求白发人叫我登陆;接着我又乞求醉醺醺的船长让我留在船上。我甚至大声地央求水手们。蒙哥马牙。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地摇头。 “你得下船,我告诉你。”船长反反复复就重复着一句话……“见法律的鬼去吧。这儿我说了算。” 我承认,在发出咄咄逼人的威胁之后,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一股歇斯底里的怒火从我心底蹿上来。我走向船尾,两眼悲哀地瞪着,却什么也不看。 此时此刻,水手们正在迅速卸下行李和装在笼子里的动物。一艘张着两面四角帆的大划艇靠在帆船下面的避风处,七七八八的古怪货物在空中打着旋,被吊到艇上。木帆船的船帮挡住了划艇的底部,我看不见岛上来取货的人。 蒙哥马利和他的同伴对我毫不理睬,只顾忙着帮助和指挥那四五个水手卸货。船长走过来,不帮忙却找麻烦。我一会儿感到绝望,一会儿又想孤注一掷。有那么一两回,当我站在那里等待他们判决的时候,我忍不住嘲笑自己可悲的窘境。没吃上早饭,我更感可怜。肚子空空体内缺血,夺走了一个男子汉的骨气。我彻底明白了,我既没气力抗拒船长要把我赶下船的决定,也没有能力强迫蒙哥马利他们接纳我。于是我只好听任命运安排,蒙哥马利的东西在往划艇里转运,仿佛我不存在似的。 货很快卸完了,接下来是一场搏斗。我被拖到下船口,我挣扎、反抗,但力量太弱。即使在挣扎中我也注意到了与蒙哥马利在一条划艇上的那些人,他们脸色都是棕色的,甚是怪异。然而这时划艇已装得满满的,并且被匆匆撑开。我脚下的绿水越来越宽。我使劲往后挣扎,免得栽进水里。 划艇里的人嘲讽地大声喊叫起来。我听见蒙哥马利怒斥他们。紧接着,船长在大副和一名水手的帮助下把我拽到船尾。“虚荣女士”号的小救生艇一直拖在大船的后面;里面的桨已经没有了,海水灌了半船,什么给养也没有。我不肯跳进小船,扑倒在甲板上。最后他们用一根绳子把我捆起来,吊进小船——船尾没有悬梯——尔后他们砍断了绳索,我便漂在小船里了。 我慢慢地漂离了木帆船,木然地望着所有的水手都在调整风帆,一点儿一点儿地将船帆迎向风头。风帆哗啦啦地响着,一会儿便鼓满了风。我瞪着那饱经风霜的船帮,见它陡陡地耸在我的前方,渐渐地驶离我的视野。 我没有转头去看它。开始我难以相信所发生的一切。我缩在小船里面,木呆呆地瞪着油一般的茫茫大海。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再一次落入了我的小地狱,而这个地狱现在进了一半水。我隔着小救生艇的上缘回头望去,只见那大船停在我的远处,红毛船长正站在船尾嘲笑我;转过来往那座岛子方向望去,只见驳艇越来越小,往海滩驶去。 猛然间我意识到了被抛弃的残酷性。我无法靠岸,除非碰巧随风漂上岸。读者不要忘了,我在小救生艇上漂荡了好几天,现在身体仍然很弱;肚子空空,头脑发昏,否则我会更坚强些。可是事实上,我突然哭了起来,而我从很小就没再哭过。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淌下来。绝望之中,我挥舞拳头狠捣船底的水,用脚猛踢船帮的上缘。我大声祈祷上帝,请求上帝让我死去。第六章 满脸兽相的水手 然而小岛的主人看见我真地在海里漂流,不禁起了怜悯之心。我往东面缓缓地漂着,往小岛斜切过去。很快我就欣喜若狂地松了一口气。那驳艇掉转船头朝我开来。驳艇上装载得满满的,它驶近时,我看清楚了蒙哥马利的那个白头发阔肩膀的伙伴。他和那些猎狗、行李箱挤在艇尾上。这个人一直盯着我,纹丝不动,一言不发。那个黑脸的畸形人靠近美洲狮坐在艇首上。他也在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另外还有三个人,都是怪里怪气的,样子像野兽。猎狗不住地对他们狂吠。蒙哥马利在掌舵。他把船靠近我,起身抓住我的船头缆绳,拴在他的舵柄上,把我和小船拖在后面——因为驳艇上一点空地方也没有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从喜出望外的激动中恢复过来。当他靠上前来向我打招呼的时候,我勇气十足地应答着他。我告诉他,救生船里进的水差不多要满了。于是他就递给我一只小木桶。两船间的缆绳骤然紧了一下,我趔趄着倒退了一步。我花了好大一阵功夫才把船里的水舀出去。 我把船底的水舀光,船里的水没了,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了。这时我才腾出空来重新打量驳船里的一班人。 我发现那位自发人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但这会儿看来,他好像很是迷惑不解。当我们两人的目光相遇时,他垂下眼帘去看卧在他双腿之间的猎狗。我说过,他身材魁梧,额头宽阔,粗眉大眼。只是他的上眼皮奇怪地聋拉着——上了年纪的往往会这样。他的大嘴巴两角下垂,显得坚毅好斗。他跟蒙哥马利说着什么,声音小得我听不见。我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到他的三个手下人身上。他们真是一批奇怪的水手。只消看看他们的脸,就觉得有种东西——但说不上是什么——使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恶心。我仔细地端详告他们,那种印象还是挥之不去,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觉得他们像是棕色人,然而奇怪的是他们的胳膊、腿,甚至手指、脚趾都裹着一层又脏又薄的发白的东西。过去我从未见过男人如此打扮,只是在东方见过妇女披袍戴纱。船上人还裹着包头巾,他们的眼睛从包头巾下面打量着我。在他们那妖怪般的脸上,下唇向前凸出,两眼炯炯放光。他们的头发又黑又直,几乎像马鬃。他们坐在那里,身材似乎比我所见过的任何种族的人都高。我看得出来,那位自发人身高足有六英尺,但他坐在那里,比那三人矮一头。 后来我才发现他们三人中没有一个比我高,但他们的上身出奇的长,大腿出奇的短,并且奇怪地打着弯。无论怎么说这帮人都奇丑无比。他们的脑袋上方的前额下面露出那张黑脸,他那双眼睛在黑影里闪闪发光。 我打量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和我的相遇了,他们一个个连忙躲开我的目光,怪模怪样地偷眼看我。我想,也许是我让他们反感了,便把注意力转向正在靠近的小岛。 小岛不高,上面草木茂盛,到处长着一种我没见过的棕桐树。从一个地方冒出一小缕自白的雾气,歪斜着升向高空,然后像鹅毛一般飘散开来。我们驶进一个宽阔的海湾,它的两边是低低的海岬。暗灰色的沙滩很陡,通往一个大约海拔六十到七十英尺的小山岭。山岭上的树木野草东一棵西一棵的,半山腰上有一个斑斑驳驳的石头围起来的方形院落。后来我才看出那是用珊瑚礁和轻质火山石砌成的。院落里隐约露出两个草屋顶。 有个男人正站在水边等候我们。船离着还远的时候,我恍忽看到别的奇形怪状的人钻进峭壁半腰的草丛里,然而当我们靠近时,我却什么也没看到。那个男人中等身材,长着黑人的面孔,嘴巴特别大,几乎没有嘴唇,胳膊特别瘦长,双脚又细又长,两腿罗圈得像张弓。他向前探着一张多毛的脸,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他的装束和蒙哥马利还有他那位白发同伴一样,都是蓝哔叽衣裤。 船靠得更近时,那怪物开始在海滩上跑来跑去,做着极其古怪的动作。蒙哥马利一声令下,小艇里的四个人笨手笨脚地跳起来,扯下前帆。蒙哥马利把船头绕了个弯,将船靠到海滩上挖掘出来的窄小码头。岸上的那个人飞快地朝我们跑过来。我所称作的码头事实上不过是个水湾,按现在潮位,刚好能容下这只艇。 我听到大船船头触到沙子上的声音,忙用小水桶挡着我的小救生艇免得撞到大船船尾的舵上,然后松开牵引绳,上了岸。那三个戴头巾的人从船里爬出来跳到沙滩上,动作笨得不能再笨。他们在岸上那人的帮助下马上开始卸货。我感到他们腿部的动作特别奇怪——那些腿不是僵硬,而是有些变形,仿佛接错了位置。白发人牵着猎狗上了岸,猎狗冲这几个人狂吹着。 那三个大块头彼此说着话,声音奇怪的沙哑着。岸上等候我们的那个人一边和他们搬运船尾上垛着的那几个大包,一边兴奋地同他们说着什么——我觉得他们说的是一种外国话。我好像听到过他们说话的声音,却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白发人站在海滩上,手里牵着的六只猎狗狂吠不已,他大声喝斥着,想制止它们的嚎叫。蒙哥马利卸下方向舵,也上了岸,全体人马一起卸货。我长时间饿着肚子;加上太阳火辣辣地烤着我的光脑袋,感觉太虚弱了,便没上前帮忙。 一会儿,白发人好像想起了我的存在,朝我这边走来。 “看起来,”他说道,“你好像没吃早饭。” 他的浓眉下面,一双黑色的小眼睛闪闪发亮。 “我得向你道歉。你现在是我们的客人,我们必须让你宾至如归——尽管,你也知道,你不是我们请来的客人。”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的脸。 “蒙哥马利说你是受过教育的人,普伦狄克先生——他说你懂,或科学。我能问问你都受过哪些教育吗?” 我告诉他我在皇家科学院念过几年书,师从赫胥黎搞了些生物研究。听到此他的眉头微微一扬。 “是这样的话,情况就有所不同了,普伦狄克先生。”他的话里带出些许尊重。“碰巧我们全是搞生物的。这儿是一个生物研究站——可以这么说吧。”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些身裹脏白布的人身上,此刻他们正忙着搬运那头美洲狮。他们把岔子放在一些圆棍上,往院子方向拖。“我和蒙哥马利都是生物学家,至少我俩是。”他又补上一句。 然后他说道: “你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这儿,我说不好。我们不在航线上,大约每十二个月左右才能见到一艘船。” 他忽然离我而去,沿海滩向上走去,超过那群人。我想他是进院子里去了。另外两人正同蒙哥马利一起将一垛小件行李骡到一辆低矮的推车上。那头美洲狮和几笼兔子还在船上。猎狗们仍冲船上的座板蹿跳着。那三人把货物装好,椎起那辆上吨重的货车跟在美洲狮后面。这时蒙哥马利离开了他们,回头朝我走过来,并伸出了手。 “我个人感到很高兴。”他说,“那个船长是头蠢驴,他本不该难为你的。” “是你,”我说,“又救了我一次命。” “那看怎么说了。我敢说,你会觉得这个岛子像地狱一样怪。如果我是你,我就小心行事。他……”他忽然犹豫起来,好像话到嘴边又改变了主意。“希望你能帮我搬搬这些兔子。”他说。 他处理那些兔子的方式很独特。我和他膛水到船上,帮他把一只兔笼子抬上岸。笼子一上岸,他就打开笼门,提着笼子一头把里面的生灵都倒在地上。兔子一只压一只,胡乱挣扎,乱作一堆,他拍拍手,那些东西蹦蹦跳跳跑上海滩。我觉得有十五只或二十只。“朋友,繁衍生息吧,”蒙哥马利说,“充实充实这个岛子。眼下我们这里缺点儿肉呢。” 我望着兔子跑远,白发人手里拿着一瓶白兰地和一些饼干回来了。“活命的东西,普伦狄克。”他的话比过去亲热多了。 我没客气,接过饼干就吃;白发人帮蒙哥马利又放出了大约二十只兔子。但是还有三大笼兔子给搬到了放美洲狮的房子里。我没动那瓶白兰地。我有生以来从不喝酒。第七章 上锁的门 读者也许不难理解,开始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我的处境是意外的遇险所造成的,因此我觉不出周围的那件事比另外一些事更怪异些。我跟在美洲驼后面沿海滩往上走,蒙哥马利从后边赶上来,叫我不要到石墙里面去。这时我注意到装着美洲狮的笼子和一垛行李都放在院子门口。 我转回头,只见划艇里面的东西都卸完了,划艇又划出去,然后被拖上岸。白发人朝我们这边走来。他对蒙哥马利说道: “现在来谈谈这个下速之客的问题,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他懂点儿科学。”蒙哥马利说。 “我恨不能马上就工作——用那个新家狄。”白发人说着,朝院子方向点点头,眼睛越发明亮。 “我敢说你是急不可待了。”蒙哥马利说道,言不由哀。 “我们不能把他送到那边,又抽不出空来为他盖一栋新棚屋,而且我们现在当然还不能告诉他我们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