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抵达陆地后,我就不打算写日记了,但科迪还要继续写他的狗日记。他说我们的旅途还没到达终点。 昨天下午,“悠游号”靠岸后,我们步履蹒跚地登上陆地,真是怪异。一伙人傻模傻样地左摇右摆,好像脚下的土地不停移动,让人无法站直身躯。我头一次觉得晕船——竟然是在陆地上! 我们进入一间酒吧,点了各式各样的食物——满满的一大盘,肉汁里漂游着东西,还有大块的新鲜面包、新鲜蔬菜和水果。吃饭时不必再紧握着盘子,吃饭时还可以同时喝水,真是奇妙! 我们像疯子似的对身边的人说个不停。我看了四周一眼,我们分别对不同的陌生人说话,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滔滔宣泄我们的故事。 “你应该看看那阵暴风雨——” “我们的帆桁折断了——” “那阵浪——像山一样高——” “雷达也被打坏,所有的东西——” “我以为这回我们真的完蛋了——” “我的脸被割破了——” “风——大得你无法想象——那声音——” “猛撞——” “狂吹——” “使劲儿地推——” 大伙儿打开话匣子。陌生人朝我们点头,也娓娓倾诉他们的故事。 “海是恶魔——” “狡猾的女人——” “还有我叔叔,他淹死在那里——” “九二年的时候,十七艘船都没回来——” “看到这条腿吗?假的。就是海,那条真腿被它给吞走了——” 我们整整聊了四小时,热烈地交换心得。我一度纳闷这些陌生人是否注意我们说话的内容,如果他们当真在意的话,为什么我们急着说出自己的故事的同时,他们又把自身的故事不停地说出来呢? 在那纷乱的气氛当中,我可以感觉到科迪的眼神,他盯着我瞧,注意听着我说话,好像我说了什么怪事。我想仔细聆听自己说了什么,但我只顾得上专心说话。专心听别人说话,无法集中思绪。 当窗外的灯火一一消逝时,我们就像已经认识这些人很久、而这些人也认识我们多年了。他们告诉我们去哪里找地方过夜,还伴随我们走回“悠游号”,并对多克舅舅的“大宝贝儿”那可怜的模样不停地摇头,还帮我们把湿淋淋的衣服晾挂起来,祝福我们在他们爱尔兰的土地上度过宁静平安的夜晚。 我做了一夜的怪梦,许多面孔来到梦中,有多克在布洛克岛的朋友乔伊、大马南岛的法兰克以及他家人、那位女士和她的狗、多克的罗莎莉,还有爱尔兰的这些陌生人。这些面孔来来去去,穿插在其间的还有科迪、多克舅舅、斯图舅舅、阿莫舅舅和布赖恩,以及我自己。还有其他人——他们看似相识,也似乎认得我,但我还来不及辨认他们的面孔,这些身影已隐没在拥挤的人群间。 64 新身体 外面几乎一片漆黑,但我睡不着。所有东西的气味和感觉都大不相同。不再摇晃、翻腾,也没有风。我们住在一间爱尔兰的小旅馆里,它在小山顶上,窗外就是港口,我可以看见“悠游号”正在上下晃动。 昨天真是奇特,我觉得自己像换了个新身体,而这个新身体不懂得活动。它走起路来怪模怪样,一路撞上东西,而且又好奇无比,地板、枕头、干毛巾,什么东西都想碰一碰。 我们昨晚都兴奋无比,说了又说,好像忍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才发得出声音,想一口气说个痛快似的。我从未听过苏菲说这么多话。一开始,我只顾自己说个不停,根本没空听别人说话。然后我听见布赖恩说:“它打下来时我正在睡觉,我以为我已经没命了!我从没这么怕过!我觉得自己像菜市场里一只待宰的小鸡。”他砰砰地拍打桌子,抓紧喉咙,我不禁好奇地看着他,那个恐怖的经历被他表演得几乎变成趣事了。 接着我听见苏菲对某个人说:“对啦,他们是我的表哥。”——她伸出手指向我和布赖恩——“我们从小就一直计划这趟旅程——” 我正要开口纠正她,转而想起原来她把她自己的故事与我爸、斯图叔叔和多克叔叔的故事搞混了。 “布赖恩不相信我们会付诸行动,”她说,“不过我早就知道,我们一定会实现梦想。” 随后,她说起了那一阵巨浪,在我们船后高高地涌起。“乌压压漆黑一片,又黑又高——” 但那阵浪应该是白色的。 65 拉扯…… 我们在前往邦皮家的路上:我、科迪、布赖恩、阿莫舅舅、斯图舅舅和多克舅舅。多克舅舅找到人照顾“悠游号”,因此我们这边开始开车,另一边“悠游号”也开始进行整修。这是一番大吵之后的结果。现在,每个人都怒气难平,神经紧张,没人说话。多克舅舅由于无法驾着“悠游号”驶过爱尔兰海岸而备感失望,因为他想顺道拜访一位住在海岸小镇的朋友。最后,他要求另外两位舅舅答应绕道,让他能停留片刻。 “但是不准过夜!”斯图舅舅说。 “我们不能在那里待一个礼拜。”阿莫舅舅叮咛道。 我们昨晚从旅馆打电话回家却没人接听,因此我们还没跟家人联络上。我为此心神不宁。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我希望我们借用多克舅舅那位朋友的电话。 车里挤得像沙丁鱼一样,而且,布赖恩老是在我肩上探头探脑,想知道我在写什么,让我很难下笔。斯图舅舅负责开车,我觉得我们要是能活着见到邦皮,那真是万幸。车子在狭窄的路上东斜西倾,而斯图舅舅老是忘记开在左车道上,这使得我们好几次差点儿辗过羊群和农夫。 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美丽:碧绿、青翠的大地和崖壁俯瞰着大海。我们被那片海洋上抛下甩的事才发生在几天前吗?我真希望大家的心情不要这么差,我们便可以在途经某些小镇时停下来四处逛逛,但舅舅们看来是不可能改变心意的了。他们一心只想尽快到多克舅舅的朋友家,然后去找邦皮。 我觉得心里一阵拉扯……几乎要把我的心撕裂:我既渴望见到邦皮,但又害怕见到他。 66 惊喜 号外!号外!号外! 我们沿着爱尔兰海岸线驶进一个小镇,挤入一条窄巷,然后在一间小屋外停下车,接着多克舅舅走出车门,当门打开时,他往后退了一步,抓紧胸口。我们争先恐后地把头挤在车窗窗口,想看个清楚。只见多克舅舅张大手臂紧紧拥抱住一位穿黄色洋装的女士,他的声音传来了:“噢!罗莎莉!” “罗莎莉?”我们异口同声说,“罗莎莉?” 我们涌下车,多克舅舅放开罗莎莉,让我们好好看看她。她有着世间最甜美的脸孔,水汪汪的眼睛又大又圆,脸上绽放出世间最灿烂的笑容——只比多克舅舅略略逊色,因为他的脸上正绽放出宇宙中最灿烂的笑容。 67 电话 我们不可思议的生活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昨天,多克叔叔获得生命中最大的惊喜,在他——和罗莎莉一一的朋友家找到罗莎莉。我简直要以为我们永远无法将他们分离。 多克叔叔的朋友借给我们电话,所以我们一一打电话回家,在海洋的两端,隔着电话线,大伙儿高兴得跳上跳下,又叫又笑,最后在地板上跌成一团。 苏菲不停说:“我真不敢相信。我真不敢相信竟然还能再听见他们的声音。我不是在做梦吧?他们竟然都在家?” 唯一不太好的消息是苏菲的妈妈说邦皮的情况不太妙,她原本打算要是明天还没接到我们的电话,就要亲自搭机来探望他。 于是我们急成一团,慌忙出发,可是多克叔叔不想和罗莎莉分开,我们迫不得已硬将他拖出门。要不是罗莎莉答应隔几天到英格兰找他,多克叔叔才不会甘心情愿地跟我们走呢。 我们一回到车里马上叽叽喳喳地说:“罗莎莉!噢,罗莎莉!”多克叔叔满脸通红,但他高兴得完全不在乎我们的取笑。 现在我们在渡轮上,它的头顶冒着一股股蒸气驶过爱尔兰海,前往威尔士。我不断寻找船帆,总觉得自己应该要帮点儿忙。我敢说我们当中没人愿意再回到船上。 “不是有桥吗?”我爸说个不停,“你确定没有桥到威尔士吗?” “蠢猪。”斯图叔叔说。 “少惹我。”我爸警告他。 布赖恩不断找苏菲的麻烦。他说:“你觉得邦皮认得我——们吗?” “当然,他一定认得。”苏菲说。 “所有的人?” “当然。”苏菲说。 但布赖恩对苏菲的态度略为不同。他不像以前那么尖酸刻薄;反倒有点儿想要了解她似的,我想他也为她担心。他喜欢追求事实、真相和表格,我猜他对苏菲这类与他截然相反的人极为困惑。布赖恩不断问我苏菲究竟怎么回事,我们见到邦皮之后,苏菲该怎么办。我告诉他,我既不懂读心术,也不会算命。 68 威尔士 我们来到威尔士。绿油油的乡村景色迎接我们的到来,但我有点儿无法适应汽车、噪音和这风驰电掣的速度。我希望我们在一些地方停一停。我渴望到那些屋子的窗口探看,听人们说话。他们平常都在做什么?屋子里住着什么样的人呢? 但我们往邦皮那儿急驶,因为邦皮的身体越来越差,每个人都很担心,我也吓得半死。先前我只担心见到邦皮,见到他又代表什么意义,但现在我更害怕他无法撑到我们抵达的那一刻,这么一来反而更惨、更糟。 我们在一个黝黑、宁静的村庄小店歇脚,我要下楼去听大家聊天喽。 69 小女孩儿 我们在威尔士飞驰。天哪,苏菲真爱威尔士!她不断地说:“你不觉得很想住在这里吗?在这个村子定居?喔,学校在哪里?我们该吃什么早餐?你觉得那间小屋子住着怎样的人呢?” 但昨晚最奇怪。我们在旅馆里等着苏菲下楼一起吃晚餐,布赖恩又缠住多克叔叔,想知道苏菲的亲生父母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有权知道。”布赖恩坚持道。 “我不知道。”多克叔叔说。 “到底怎么了?”斯图叔叔说,“从来没人跟我说过。” 布赖恩说:“她为什么那么爱说谎?又不是她亲生父母,她为什么要编那些邦皮的故事来骗我们?我一定要当面向苏菲问清楚。” “苏菲并没撒谎。”多克叔叔说。 “她撒谎。”布赖恩说。 多克叔叔说:“听好,我告诉你一个故事——” “我不要听故事,”布赖恩说,“我要知道真相。” “听好,”多克叔叔说,“很久以前,有个小女孩儿和她父母住在海边。那是个甜蜜快乐的小家庭,而且小女孩儿备受宠爱。但发生了一些事——她父母——她父母去世,然后——” 我的头乒乓作响,好像一大包烟火在我脑子里发射呼啸——“等等!”我插嘴道,“所以,从此以后,每个人都告诉那个小女孩儿说她的父母去了天堂——” “哦,我不是非常了解——”多克说。 我继续说道:“所有人都告诉她天堂是个美丽的地方,不会有烦恼与悲伤,小女孩儿非常难过,不懂为何他们不带她一起到那个美丽的地方——” “嗯,呃,我不是非常了解,”多克说,“我只知道那个小女孩儿住在——” “等一下,”我插嘴道,“她爷爷家吗?她和她爷爷住在一起吗?” “对啦,”多克叔叔说,“可是她才住没多久,他就过世了,然后她住到姑姑家,但她姑姑——” “姑姑并不想要那个小女孩儿,对吧?”我抢着说,“所以小女孩儿便住在寄养家庭,就这样换了一家又一家。大概没人想要她。她住过许多许多家庭,对吧?” “对啦。”多克叔叔说。 “到底怎么回事?”布赖恩说,“你怎么知道的,科迪?” “为什么从来没人告诉我这些事?”斯图叔叔说。 “所以,”我紧接着又说,“那个小女孩儿,最后,总算有人要领养她了?” “对啦。”多克叔叔说。 “这时,”我越说越快,“这个时候,她极为渴望被人需要,她让自己相信这是她真正的家,她唯一的家,他们选择了她,他们爱她,他们没有她活不下去。” 说到这里,苏菲走进餐厅,大家都抬起头盯着她,布赖恩捂住脸说道:“噢!噢!”斯图叔叔也说:“噢!老天爷!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过半句。” 然后我们开始吃饭。 我根本无法下咽,我一直望着苏菲,眼前这个全新的苏菲,而其他人的目光也全集中在她身上,最后她终于放下刀叉,说:“为什么每个人都盯着我瞧,好像我是鬼似的?” 多克叔叔说:“没事,苏菲,你今天特别漂亮。”她低垂下头,我看见一颗晶莹的眼泪滚过她的脸颊,滴落在她的餐盘上。 我们已通过塞芬河(总算有桥!总算不必搭渡轮了!)踏上英格兰的土地。刚才进入英格兰时,多克叔叔和我爸都哭了。苏菲问他们是怎么回事,多克叔叔说:“英格兰!英格兰!”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苏菲说:“英格兰怎么啦?” 我爸说:“我们的父亲在这里出生。” “我知道。”苏菲说。 “这有什么好哭的呢?”布赖恩问。 “我的父亲,邦皮,在这里出生。”我爸转头看着斯图叔叔,“你知道我的意思?邦皮在这里出生。” 斯图叔叔一面开车一面说:“我要专心开车——现在怎么走?地图在哪里?” 我爸又回头望着多克叔叔:“多克?你来解释。我太激动了——” “没错,”多克说,“我懂你的意思。我们的亲生父亲在这块土地出生,就好像我们也属于这里。我们全来自这里——” 我们都陷入沉默,望向窗外的原野。 “想想看,”苏菲说,“要是邦皮和他父母当初没去美国,你们可能也会在英格兰成长,你们不会是美国人。换句话说,这里就是你们的家。” 我爸不停地点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布赖恩说:“哦,要是邦皮在这里长大,也许他娶的就是别人,根本不会有你们。或者你们出生了,你们在这里长大,娶了别人,那么根本不会有我,也不会有科迪——” 苏菲喃喃地说:“那我呢?” 所有的人都回头看她,然后又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原野。然后布赖恩异常严肃地说:“啊,这是世纪之谜。” 苏菲闭上双眼,她的头斜倚着窗户。我想她可能睡着了。 布赖恩轻声对我说:“那么邦皮的故事呢?她怎么会知道邦皮的故事?她自己编的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心里正想着其他事。我想知道她父母是怎么去世的?他们得了重病了吗?他们是同时死去的吗?或者是接连死去的?如果是后者,那么究竟是谁先死谁后死?那时苏菲心里在想什么?她是怎样的心情? 我很好奇苏菲梦见什么。 今晚我们就可以见到邦皮了。 70 城堡 我们跨过大半个英格兰:布里斯托、斯温顿、雷丁,现在我们正坐在温莎堡外的长凳上,身后隐约可见那栋灰色的大城堡。也许女王正在里面喝着茶呢。对街有间麦当劳。我们在温莎堡外吃芝士汉堡。 殷殷期盼的心情让四周的空气变得温馨又沉重。我们很快就可以见到邦皮,也许只要半小时的车程。 我想我们要出发了。就是现在。 71 小屋 今早醒来时,我以为自己置身在另一个星球,并且在别人的身体内。部分的原因出自我在地板上睡了一整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们昨晚抵达邦皮家时的情景。 我们顺利找到托普村,但这里的房屋没有门牌号码,要在黑暗中找到邦皮的房子更是难上加难。每间房屋只有名字:葛林之家、黄屋、绿屋、旧邮局。 邦皮的家叫胡桃树小屋,所以我们花了许多时间看树,想找胡桃树,结果后来才知道邦皮家早已没有胡桃树了。我们路经一间房子,我上前去敲门,一位女士来开门,她说:“你找的可能是对面那间房子,亲爱的。”她伸手指向街对面的一间白色小屋。 邦皮家灯火通明。我们轻敲前门,门被打开,一位护士来应门。多克叔叔代表我们说明身份,然后我们依次挤进屋门,多克叔叔问道:“他在哪里?” 她带领我们穿过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低矮的天花板几乎撞到头,然后我们随她穿过另一个房间,进入一条极窄的通道,总算来到邦皮的房间。 邦皮就在那里,躺在床上,闭着眼。我敢打包票,我们的运气已经用光,他已经去世了。 72 邦皮 噢,邦皮! 我可以理解为什么他想回家,回到他的英格兰,因为这里是如此的漂亮,玫瑰在房子外墙攀爬,大丛的薰衣草在走道上盛放,屋里净是小小的房间、小小的窗户和精巧的壁炉。 我本想单独和他见面,但我们一大伙人全挤进了他房间。 “他死了吗?”科迪问道。 “嘘,”护士说,“没有,他没死,不过他的意识有点儿不清楚,别吓着他。” 他跟我想象中有些不同,但我想是因为他的眼睛和嘴唇都紧闭着。我看见一张慈祥的圆脸,非常苍白,头上几绺灰发。他看起来就像多克舅舅老年的翻版。 多克舅舅握起邦皮的手,轻轻捏着:“邦皮,”他低声说,“邦皮?” 邦皮睁开眼睛,眨了眨,然后盯着多克舅舅:“彼得?”他对多克舅舅说。 “彼得?”多克舅舅重复他的话,“谁是彼得?是我——多克——乔纳。” “乔纳出门去了,”邦皮说,“他去露营。” 多克舅舅咬住嘴唇。 “邦皮?”阿莫舅舅说。 邦皮紧盯着阿莫舅舅。“你是谁?”他问道。 “是我——摩西。” “摩西出门去了,”邦皮说,“他去露营。” 斯图舅舅说:“邦皮?还认得我吗?我是斯图亚特。” 邦皮眨了三四次眼:“斯图亚特出门去了,”他说,“他去露营。” 然后科迪走向前,邦皮说:“哦,摩西在这里。你露营回来了吗?” 科迪说:“是,我露营回来了。” 接着布赖恩也走向前,邦皮说:“啊,斯图亚特也在!你也露营回来了吗?” 布赖恩说:“是。” 最后,轮到我走向前,我跪在他身边,我说:“邦皮?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紧盯着我,然后说:“是玛格丽特吗?” 我说:“不。” “克莱尔?” “不。” 布赖恩说:“苏菲,别说了。他不认识你。” 只听见邦皮说:“苏菲!你是苏菲?” 我回答:“是的。” 73 故事 我们来到邦皮家似乎已有一个星期了,而我们第一次跨海之旅的事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第一天,邦皮几乎一直睡着,完全认不得我们。到了第二天,苏菲开始对邦皮讲起他的故事。 她说:“记得吗?邦皮,你年轻时住在肯塔基的农场里,当时你的家人用两头骡子换了一辆汽车?你还记得吗?邦皮。” 他睁大眼,点了点头。 “还有,记得吗?邦皮。你去镇上取车,开车回家?你在回家的路上——” 苏菲每说一句,邦皮就频频点头:“对,没错,就是我。” “然后在水里,你不断挣扎、挣扎——” “我?”邦皮说。 “水那么大,你在水底——” “我不太记得这个了。”邦皮说。 那天下午,苏菲又说起另一个故事。“记得吗?邦皮。你年轻时住在肯塔基,就在俄亥俄河附近,有一天你走上铁桥——” “高架桥,对,对。”邦皮说。 “还记得风好强,雨好大——” “对,对。” “火车向你驶来,你不得不放手,掉进水里——” “对,对,就是我。” “水不停打转,把你转得头晕,差点儿窒息——” “我不太记得这个了。”邦皮说。 她将告诉过我们的故事一一说给邦皮听,我们不停地进进出出,每个人都轻手轻脚地不敢出声,拉长耳朵注意听着他们的对话。她描述的内容邦皮大多记得,除了在水里挣扎的部分。 有一次,我和苏菲及邦皮单独在房里,她说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故事。内容如下: “邦皮,记得吗?你很小很小的时候,你和父母一起去航海?” “我吗?”他说。 “在大海里,广阔无边的蔚蓝海洋。你们去航海,航海,航海,然后天色突然变得极为灰暗,风开始呼啸——记得吗?” 他注视着她,眨了好几次眼,但并未说任何话。 “那风,记得吗?不停地呼,呼,呼,朝你们吹来,船开始摇晃,突然变得好冷,然后你母亲将你裹进一条毛毯,把你放进救生艇——记得吗?” 邦皮紧紧盯着她,但是仍然没开口。苏菲越说越急:“记得吗?你记得吗?然后——然后——好大的风——好冷——好大的水,像一堵堵墙似的黑水拍打在你身上,然后你漂啊漂,漂啊漂——然后——然后——你父母——你父母——” 她哀求似的看着我,突然间,我完全懂了。我跪在床的另一侧:“你的父母并未跟来。”我说。 苏菲叹了口气:“你的父母并末跟来,”她跟着我说,然后她更急了,“于是你孤单一人,邦皮,独自一个人,漂啊漂,漂啊漂——” 邦皮说:“但我——” 我伸长了手探往床的另一端,轻抚她的手:“苏菲,”我说,“也许那不是邦皮的故事,也许那是你的故事。” 邦皮轻声说:“苏菲,他说得没错。那是你的故事,亲爱的。” 苏菲盯着我,然后转向邦皮。坐在邦皮身边的她看起来好害怕,好渺小。然后她的头埋进邦皮的胸前,先是流下泪水,然后低声啜泣,最后终于放声嚎啕大哭。 我留下他们两人独处,走到后院,躺在苹果树下的绿草地上。 大约一小时后,苏菲走出后门,递给我一本蓝布封套的笔记簿。 “给你看,”她低声说,“他也是你的邦皮。”随后她穿过大门,沿着村庄小路一路走远。 笔记簿里全是手写的信,共有二三十封,日期从三年前起。上面的署名都是“给我的苏菲”,然后签名处写着“你的邦皮”。 第一封信是欢迎她加入这个家族。他告诉她他是她的外公;他是她的邦皮。每封信中他分别写一则自己的故事,他说,希望她能更了解他。 除了苏菲说过的故事外,还有其他许多故事,包括他上学、和祖父去钓鱼,还有他第一次亲吻女生,以及他第一天遇见他妻子玛格丽特的情景。 当我读到车子在水里漂流、摔下铁轨以及邦皮受洗、邦皮去游泳场游泳、邦皮去到大海等故事时,我有种奇妙的感觉,苏菲所说的内容与信件几乎完全一致,除了在水里挣扎求生的部分外。他确实在水里,但他并没写挣扎的事。 那些全是出自苏菲的想象。 读完所有的信后,我沿着乡间小路一路散步,去找苏菲。 74 苹果 邦皮的院子如此美丽:玫瑰、薰衣草、飞燕草、矮牵牛及三色紫罗兰,百花齐放。后院的一棵苹果树长满鲜艳欲滴的苹果。我们抵达的第三天,阿莫舅舅到院子里捡熟透的苹果,一段时间之后,他走进邦皮的房间说:“邦皮?看我为你带来什么了——” 邦皮坐直身体说:“苹果派!”他开心地笑着,然后眼里漾起泪水,接着又开怀大笑,阿莫舅舅也跟着又哭又笑。所有人陆续聚集到他房里,为了那个苹果派哭哭笑笑成了一团。 “你怎么会做呢?”斯图舅舅说。 “找奶奶的烹饪书!照食谱做!”阿莫舅舅极为自豪,“我可不是蠢猪!” 下午,我和科迪坐在邦皮身边,看他睡觉。邦皮急促、短浅地吸一口气,而后又急促、短浅地吸一口气,接着顿了好一阵子,又吸一口气,最后完全寂静。 我和科迪彼此互望一眼。然后邦皮急速地呼噜呼噜吸了一口气,接着又继续呼吸。 “你和我想着同一件事吗?”科迪问,“你也想着‘邦皮,快跑’吗?” “是啊,没错。”我说。 或许你会以为在这种情况下,当邦皮虚弱无力地瘫倒在床上时,大家会格外和谐平静、体贴细心。喔,你可错了,斯图和阿莫舅舅两人又开始兴风作浪。这次争辩的内容是他们是否应带邦皮回美国。 “他怎么可以留在这里?”斯图舅舅厉声责备,“他无法照顾自己——谁来看护他?我说应该带他回美国。” “我说他应该留在这里,”阿莫舅舅说,“再说,要是他回美国,应该住在哪里?你家吗?” 斯图舅舅一口气说道:“我?我们没房间——我们家住不下——为什么不住你家?” 多克舅舅插嘴:“也许应该先问问邦皮的意见。” 他们询问邦皮的看法,他说:“我已经回家了!我要待在这里!”多克舅舅主张邦皮已经做好选择,他已回到家了,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们应该让他待在英格兰,陶醉在玫瑰与薰衣草的花香中。 “那么谁来照顾他?”斯图舅舅问。 “我可以留下来,”我说,“我可以整个暑假都待在这里。可以吗?” “你太小了。”斯图舅舅说。然后他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口——布赖恩也偶尔会做出这个动作,“啊,算了,我不管了。你们自己去操心吧,我要去睡午觉了。” 这时,罗莎莉正好出现,我们都张大嘴呆呆望着多克和罗莎莉。他们一定被我们看烦了,不多久他们就决定出去散步。 厨房里,布赖恩正在抄录苹果派的食谱:“我在跨海的这一路上都想着这个苹果派,”他说,“我也要学会做这个。” 后院里,阿莫舅舅正在抛苹果玩。我们出去到后院时,他仍然在不停地玩耍。“你们看,”他说,“我可以一次抛四个苹果。这玩意儿真是太酷了。是吧,马鲛——奥斯卡——十一月(儿子)?” “太酷了,达尔它——阿尔发——达尔它(爸爸),”科迪说,“太酷了。” 我们跟着开始抛起苹果,我们走到邦皮窗外,他正靠坐在枕头上看我们,我们抛哇抛,苹果满天飞舞,咚咚击中别人的头。正玩得不亦乐乎时,多克舅舅已经散完步到后院来找我们了。 75 噢,罗莎莉! 噢,女人! 罗莎莉走了。 多克叔叔散完步独自一人回来,看来一脸严肃。我们噼里啪啦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想知道罗莎莉人在哪里。 “走了。”他说。 “走了?”苏菲说,“她怎么可以走。她才刚到——” “走了,”多克叔叔接连着说,“走了,走了,走了。” 然后大家又开始连珠炮般向他问问题,想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既然来了,为何又离开。 多克叔叔说:“她有她的计划,不能改变。她明天就要去西班牙。” 苏菲一听立刻说:“去找她!” 布赖恩也说:“拦住她!” 多克叔叔耸耸肩:“她有她自己的想法,那个罗莎莉。” 布赖恩和苏菲不停地说“去找她”。然后,我不知哪来的念头,突然冒出这句话:“为什么你不跟她求婚?” “我有哇。”多克叔叔说。 “干得好,多克。”我爸说。 我说:“她说什么?她为什么要走?” “我说啦,她有她的计划。” “那么结婚的事呢,她怎么说?”我问。 多克叔叔拿了一个绿苹果在一只手里不停地上下抛耍。“她说太快——” “太快?”苏菲说,“你已经等她等了一辈子。你一直盼望——” “好了,”多克叔叔说,“你们能不能让人保留一点儿秘密呀?” 接着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讨论,也许罗莎莉会改变心意,也许她会完成计划再回来找他,然后苏菲说:“如果你们结婚,你不会让她做家务事吧?” 斯图叔叔循着闹哄哄的声响找到我们,说:“好了,够了。照顾邦皮的事你们决定好了吗?” “我已经解决这个问题了。”多克叔叔说。 “怎么解决的?”斯图叔叔说。 “我留下来,”多克叔叔说,“我要留在英格兰,我来照顾他。” 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而且似乎都觉得这是个好办法。稍后,我、布赖恩和苏菲收拾行李时,布赖恩说:“我觉得很难过,多克叔叔好不容易找到罗莎莉,却又再度失去她。现在他放弃一切,待在这里照顾一个老人。” 我告诉他邦皮不只是一位老人,他是多克叔叔的父亲。 苏菲又开始幻想,也许有一天罗莎莉会回心转意,也许邦皮会好起来。我接着说,也许我们可以再来英格兰探望他们,比如明年暑假。然后苏菲说:“也许我们可以再驾着‘悠游号’横跨海洋。” “酷,”我说,“我们可以去旅行,远征——” “不要跑太远,”布赖恩说,“不要那么快动身。” 苏菲说也许罗莎莉到时还没回来,我们可以去找罗莎莉。噢,罗莎莉! 76 礼物 昨夜我们围坐在邦皮身边,告诉他驾驶“悠游号”跨海的过程,他似乎清醒多了。我们说完后,邦皮说:“你们都该吃个派。派在哪里?多做一些派!” 阿莫舅舅说:“等一下——我有东西——” 我们以为他会端着派出现,但他拿出一沓方方正正的包装纸盒。他将第一个纸盒高举过头说:“这个送给邦皮。” 邦皮撕开包装纸,里面是阿莫的画作。这是一幅邦皮坐在床上的素描,他正开心地吃着派。 “派!”邦皮说,“呵——呵——呵!派!” 画的下方,阿莫舅舅写着尤里西斯吃派。 “尤里西斯!”邦皮说,“呵——呵——呵!这是我!” 阿莫舅舅依次将纸盒交给斯图舅舅、布赖恩和多克舅舅。斯图舅舅的图上画着斯图和布赖恩在观测六分仪。布赖恩的图里画着布赖恩在厨房整理表格。多克舅舅拿到一幅水彩画,画着他的“大宝贝儿”——“悠游号”,多克船长威风凛凛地站在船首。 我们都“噢——啊——”赞叹不绝。 “接下来,这个给科迪。”阿莫舅舅说。 科迪拆开包装纸,里面是科迪耍杂技的素描。他站在“悠游号”上,船身被浪打得倾斜,但科迪稳稳站着,他手上抛耍的不是脆饼——也不是袜子——而是人。我们每个人都化成极小的身影,高飞在空中,而科迪正在抛耍我们。 “天哪!”科迪说,“太棒了!” “你注意到那些绳结了吗?”阿莫舅舅说。 我们都凑上前,仔细找哇找。科迪的头发全被系成小小的绳尾结和双套结。 “这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棒的画。”科迪说。 我觉得阿莫舅舅对他的赞美极为满意。 然后科迪说:“等等!”他冲出房间,不一会儿又回到房里,拿着一张从他的狗日记撕下来的纸。“送你,”他对着阿莫舅舅说,“我会把边裁好一” “给我?”阿莫舅舅说。 画里是阿莫舅舅躺在“悠游号”的甲板躺椅里,腿上放着他的素描簿。画的下端,科迪写道:摩西,艺术家。 “摩西,”阿莫舅舅说,“这是我!” “嘿,那两个东西是什么?那是给谁的?”邦皮说。 “噢,对了。最后这两幅是要送给家里的新成员,不过——”阿莫舅舅望着多克舅舅,“这本来想送给罗莎莉,我看得交给你了——” 多克舅舅慢条斯理地拆开包装,里面画着三头鲸鱼:我们在海上看见的母鲸、小鲸和公鲸。 “噢,”多克舅舅呐呐的说,“噢,罗莎莉——” “罗莎莉?谁是罗莎莉?你们老是提起这个人,我认识罗莎莉吗?”邦皮说。 科迪说:“她是多克叔叔心目中最完美的女人。她会暂时消失一阵子。” “快派人去找她回来!”邦皮说。 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多克舅舅身上。“我听见了,”他说,“那么最后一个盒子呢?” 阿莫舅舅说:“这是给苏菲的。” 我的手指不停颤抖。礼物?给我的?我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几乎无法打开包装纸。里面也是阿莫舅舅的画作。 画中的我高坐在高空作业板上,在空中飞舞,在浪潮上飞扬,蓝蓝的水,蓝蓝的天空;而我脚下,蔚蓝的海水里,一对鲸鱼正飞腾在半空中。 画的下方,阿莫舅舅写着:苏菲,快跑! 77 回忆 跟多克叔叔和邦皮道别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飞越广大、宽阔的海洋,我们竟然驾着船航行了这么遥远的距离,真是神奇! 我人在家里,苏菲要在我家住一星期。我们昨天到海边去,沿着沙滩散步,看着远方的海水,不断讨论我们的旅行。我们回到第一次见到“悠游号”的地方,找到我们当初整修的工具,回忆起去布洛克岛和马莎葡萄园及大马南岛,以及那前往爱尔兰的恐怖历程。 我说:“记得吗?你说过很小很小的时候和邦皮一起到布洛克岛挖蚌?” “嗯。”她回答。 “如果你不想谈这些事也无所谓,不过我在想,也许那是你的另一位邦皮,你的第一位邦皮——” 她停下脚步:“我的第一位邦皮?” “是,也许他带你去挖蚌,也许还有你的父母——你的第一对父母——” “我的第一对父母?” “听起来你们那时候生活非常愉快,”我说,“如果能记得那段日子也很好,不是吗?你告诉我的那个小小孩儿——那个小小孩儿不愿记得任何事,是真的吗?” “那个小小孩儿现在长大了。”她说。 我一直思索那个小小孩儿的事,我想有一天,那个小小孩儿或许可以幸运地找到一个归宿,在那个地方,她是否记得往日的时光并不重要,因为过去的经历已不重要,她开始坦然面对过去的记忆。痛苦的经历过后,跟随而来的是值得记忆的美好事物,也许她会找回以往她所失去的。 斯图叔叔打电话来说他已经找到新工作,负责绘制海底图表。“你们真该见识见识他们的设备!”他说,“海底下的景色真是不可思议!” 最初苏菲真的无比向往,不停询问那些设备和海底景色,但后来她说,她不确定是否当真想到海底去。 我爸晚上到艺术学校上课。“这表示你可以做你真心想做的事了吗?”苏菲问他。 “哦,白天我还是得继续忙数字,不过晚上——晚上,我是艺术家摩西。”我爸说。 多克叔叔也打电话过来,他说“悠游号”已经修理好,等下个月邦皮的身体有了起色,他要带他短期航行一周。 “别让他掉到船外,别让他跌进海里。”苏菲说。 “也许你可以一路驶往西班牙。”我说。 “对啦,你永远猜不到我会在哪里上岸。”多克叔叔说。 下个星期,我、马鲛——奥斯卡——爸爸——旅馆——印度——回音(苏菲)和暴民——罗密欧——印度——阿尔发——十一月(布赖恩)要去苏菲家看俄亥俄河。苏菲说经过海上历险后,在河上泛舟只算小试身手。布赖恩已忙着将造木筏所需的用品列表,我们决定将木筏漆成蓝色,名叫“蓝色博普悠游号”。 “我们可以找到邦皮跳河的桥。”我说。 “还有邦皮翻车的地方。”布赖恩说。 “以及邦皮受洗、咬了牧师一口的地方。”苏菲说。 不过,我想这本狗日记要告一段落了。 暴民——洋基——回音——暴民——洋基——回音(拜——拜)。 78 回家 我回家了,回家真好。科迪和布赖恩也来家里做客,他们要在家里住上几个星期。 我看得出来,当我毫发无损、完整无缺地出现在我的现任父母面前时,他们真的松了一大口气。晚上,他们不时来到我的房间,坐在床边,等我睁开眼时,他们说:“你还好吗?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我说:“我很好。” 回家后的第一个晚上,爸爸准备了烤架和石堆让我们烤鸡和玉米,全都是我最爱的食物。 “唔,美得无与伦比的鸡块!”科迪说。 “唔,美得无与伦比的玉米!”布赖恩也说。 点心吃的是大盘的巧克力软糖圣代。布赖恩说:“我们来做苹果派,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手艺。” 昨天,我、科迪和布赖恩站在俄亥俄河边,望着河水载送着树枝和叶子流过铁桥,越行越远,隐没在河弯。 “你们想不想去看看河弯那里有什么东西?”科迪问。 “你去过那里吗?苏菲。”布赖恩问。 “没,”我说,“还没。” “哦?”科迪说,“你们觉得怎样?想不想搭‘蓝色博普悠游号’去那里看看?” “我们应该先找到木桨吧。”我说。 布赖恩说:“呵——呵——呵,呵——呵——呵。” 我既不再漫游于梦境,也不曾返回现实人间,更不再固守着骡子脾气。我活在这里,活在此时此刻。每当闭上双眼,我仍会闻见海水味,但我觉得仿佛经过一番清澈凉水的浸洗,全身洁净清爽而且焕然一新。 拜—拜,邦皮。拜——拜,大海。作品介绍在家、离家、返家——解读《少女苏菲的航海故事》 儿童文学作家 张子樟 细读《少女苏菲的航海故事》,读者会发觉,这本书可以从“成长之旅”与“家”的内涵去剖析。“成长”是少年小说的基调,而本书中“家”的含义,明显已是传统“家”的观念的更新和丰富——表面的“家”的描述,衬托出蕴含其中的成长过程和“自我发现”。 “家”在中文里是个包含种种不同意念的字,英文中的family、house和home都与家有关,但三者的含义实际又有着很大的差异。“家庭(家人)”、“家屋”与“家”只是这三个单词的表面上的意义,但如果通过这三者的不同去解读这本少年小说的深刻内涵,也许更容易传达出作者的意图。所以,我们用“在家”、“离家”和“返家”(home/away/home)三个词组来分析《少女苏菲的航海故事》,也许更适用于对这本书深厚内涵的诠释。 书中十三岁的苏菲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养父母给了她正常家庭应该给予的一切,但苏菲的内心深处却缺乏安全感,总觉得寄人篱下。她一听到三个舅舅两个表哥要驾船横越大西洋到英格兰去找外祖父邦皮时,便要求与他们同行。于是,她便离家(family)与五个男性家人暂时以“船”为“家”(house)。船上窄小的空间,根本谈不上舒适,而且毫无办法保持适当的距离。彼此摩擦的机会增多,何况船上的六个人本来就各有各的难题。拥挤的空间凸显了无可避免的冲突。但不可否认的是,冲突却使得船上的成员有机会更进一步了解彼此,认识更深,也就更懂得尊重对方。 船上每个人都有必须亲自面对的难题,再加上遭遇毁灭性暴风雨的威胁以及担心无法登岸的恐慌,使得故事更具悬疑效果。通过苏菲和表哥科迪两人不同角度的叙述,作者把洋葱般的故事逐层剥开,深入其内部底层去挖掘,终于破解了苏菲惧水的噩梦。我们不难发现,数段由她口中说出的外祖父邦皮与水的轶事,只不过是逐渐显露出来的苏菲幼年噩梦的阴影。邦皮不否认早年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故事,但点出“一大墙黑水打落身上,孤单一人漂流海上”应是苏菲深藏的心痛之结。在养父母家人的真挚关爱中,她终于找出了内心深处噩梦的根源,找到了解除噩梦的方式,同时也找到了自我。航海之旅冲破重重惊涛骇浪抵达了目的地,苏菲也完成了她的成长之旅,摆脱了幼年悲剧的阴影。同时,船上其他的五位成员的各自难题,通过这次航海之旅,也有了理想的解决方法。最后,苏菲重返家园,体味领悟到养父母的家确实是个真正有爱的家(home)。 “成长之旅”是寻找“自我”的一种必经过程。每个人迟早都得走上这条路,不论是踽踽独行,还是与友人或引导者同行,都要接受旅程中不同程度的考验,完成阶段性的追寻。离家的目的原本就是要面对考验和进行成年礼。等走完这段不寻常的追寻之旅,整个人便脱胎换骨。苏菲海上日志的书写并非自说自话的无病呻吟,而是自省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纪录,是自我发现的过程。 作者沙伦·克里奇尝试用双线来书写苏菲的自我发现之旅。船上成员如何在恶水中挣扎,苏菲如何在往事噩梦中浮沉,都深具戏剧性。她的海上英勇探险不仅直接把她带入危险的浪潮中,也深入她隐藏的过去。透过苏菲与科迪深具洞察力的书写,我们同时看到船只与六位乘客的脆弱。他们的恐惧与烦恼最终如入港船只般地下锚定位,完完全全摆脱了过去生活的重重阴影。同时,苏菲内心述说的她的情感、想法与忧虑,一直与她的真实生活——海上航行——保持一定的距离,最后,双线交叉,美好的结局缓缓呈现,终于让读者在感动和欣慰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沙伦·克里奇在她的纽伯瑞儿童文学奖金奖作品《印第安人的麂皮靴》里,已经展现了她对人性探讨的功力。这本书最让我们惊讶的是,通过一次危险重重的海上之旅,不论是海水的味道与自我怀疑的描绘,或者是复杂的数据采集与人性的适度诠释,她都能精确地描绘。海上天气变化多端及景色的刻画,间接衬托了人生道路的浮沉奋斗。苏菲解开噩梦的同时,也是船上五位男性亲人新生命的开始。故事的寓意体现了青少年必须经由历练方能完成成人礼,正式成为社会的一员。 读者终于发现,原来我们离家的目的在于找到家,更美好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