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吐了 打滚,弹跳,想吐。 稍后: 吐了。 稍后: 不吐了。 37 风 大海,大海,辽远缥缈的海洋,将我高高举起,随意翻转,教我不得安宁。 风自昨天日落起一直呼号,我们也跟着忙得不可开交。风开始吹袭时,我们将主帆从桅杆上拉下,绑在底部,减少受风面积。正当要降下次主帆时,一直担心的问题终于发生了,主帆的帆桁断裂了。 多克舅舅和阿莫舅舅将铁管缠上绳索,架在帆桁断裂处的两端系紧。现在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祈祷这招当真奏效。 风咆哮着,笼罩住船帆,先从这端撞击我们,再将我们倾倒至另一端,把人搞得跌跌撞撞,东倒西歪。波涛高涨,浪越聚越多,碰撞出一道道泡沫。我不知如何形容浪的高度,大概有两层楼高吧?难以相信海水竟会这样高高伫立在眼前,弓着身躯向你俯冲而来。 我们已将两张船帆叠成两半,多克舅舅俨然一副船长的姿态,大声发号施令。我很高兴这些专业用语我大多数都懂。在这种状况下,根本没时间让你思考右舷在哪里,掌舵舱在哪里,或者升帆索和后拉索有何不同,你必须无所不知。我很庆幸自己碰过“悠游号”的每条绳索、每个滑轮,知道每样东西的用处,帮得上忙,更何况现在已顾不上管做事的是女生或男生,只要有人动手就好了。 多克又在叫人了。 38 怒吼 一波又一波的风,一堵墙又一堵墙似的浪。所有的东西都在怒吼、剧烈摇动。我想这回一定逃不掉了。 39 上下跳跃 我们已将所有容易松动的东西绑好,东奔西忙了整整六个小时,但风的威力越来越强,从东南方急驰而来。稍早,我们像乘着过山车,有时感觉挺有趣,就这样在海上疾驰,想尽办法耸立在陡峭的浪头上,以免被掀翻。一会儿冲上浪顶,一会儿冲进浪底,忽起忽落! 现在波涛更凶猛了,高举着浪头,摇摇欲坠,像是个不可一世、流着口水的怪物,朝空中吐出大口大口的泡沫。有时大浪爬升到船的上方时,你可以清楚地看见海水里悬挂着庞大的鱼身。 眼睛难以张开,脑子难以思考,身体难以站直。刚才我跪在甲板上系紧绳索,一回过头来,前一秒还看见的多克舅舅、科迪和斯图舅舅都已不见人影。我张口大喊,风却将声音吹回我嘴里。我脑子里传来一阵细微的抽噎声。 “帆太紧了!”多克舅舅从雾中现身时大声咆哮着。他抬头盯着船帆,两张帆上的索环突起,飕——啪——飕——主帆沿着帆顶撕裂开来。 我们降下主帆,想升起身负重任的风暴用小纵帆,但它在完全升空前,大半的索环已被撕裂了。又一阵风袭来,将阿莫舅舅的身体推倒在我身上,我被撞往船桅支索边。 “次主帆的旗索断了!”科迪大喊。 “看吧!”阿莫舅舅说着,一面挣扎着想站直起来,“那孩子不是白痴。他脑子里装了一些东西。” 次主帆也开始破裂了,因此不得不降下船帆,然而我们降帆时,升帆索一阵震动,卡在杆顶。 多克舅舅攀在船舷的扶手上,对着大海喊:“噢,罗莎莉!” 我们的船在茫茫大海中,面对着强风大浪,没有半张帆,像个软木塞般上下跳跃,大海似乎要让我们尽可能地远离陆地。 40 没空 没空讲邦皮的故事,没空耍杂技,没空学绳结。风在呼啸,海在怒号,我们的帆全都拉下来了。 我走下甲板时,我爸拥抱住我。 “我不想死。”我告诉他。 他紧抱着我:“你不能死,”他说,“你不能。苏菲也不能这样死去。” “苏菲?那么多克叔叔……布赖恩……和……” “我们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什么意思?他像在说密码似的。每当提起苏菲时,大家就像在说密码似的。连苏菲自己也在说密码。 41 冲浪 我大半的时间都守着轮舵,而那些浪对我们毫不留情。一堵堵墙似的潮水每隔五分钟就来攻击我们,风也哀嚎着:呼———呜呜呜!呼——呜呜呜——想将我们击倒。科迪在船头工作时,一阵硕大无比的浪水击中他的脚。 “穿上安全索具,科迪!”多克舅舅大声叫嚷,“锁好轮舵,苏菲!” 我尽可能将它锁在我们的航向上,斯图舅舅煮了热巧克力帮大家暖身,我们聚在一起思考下一步的行动。我们跟风浪战斗得精疲力竭,风和浪的力量锐不可挡。我们像颗小沙粒,那庞大的力量随时可能把我们捣成亿万碎片。真让人不禁要怀疑风和浪是专门冲着你而来的。 我坐在前舱,浪比先前更大了些,风速大约有五十海里。白茫茫的海面显得极为怪异,空气间夹带着一股怪味儿,好像鱼、海草和泥土全搅和在一块儿, 斯图舅舅和布赖恩想修理小纵帆,但风又改向了。船上连一张船帆也没有。我们不再跟浪对抗,只能任由浪涛以极高的速度推动我们。 科迪向舱里喊叫着,次主帆的帆桁也断裂了。 接下来又有什么东西要遭殃呢? 稍后: 我们放弃升起小纵帆,因为升帆索有限,而帆桁承受的压力也太大了。我们乘着帆船冲浪,一路冲往爱尔兰。 稍后: 我陷入无尽的恐慌。同样的老问题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我。我想完成船上所有的事务,比方甲板上的工作,我自愿帮忙,却被困在轮舵边。 “你做不来的,苏菲。把轮舵守好。” “太难了,苏菲。守好轮舵。” 守着轮舵并没什么不好;只是外面感觉好刺激,在那广阔无边的外面,船身飞跃、浪涛轰轰作响。 稍后: 我自愿去升小纵帆,多克舅舅却要科迪去,我发了一顿脾气。 “我知道我不如科迪强壮,但我会尽力完成任务!”我大嚷。 多克舅舅显得有些疲乏:“掌好轮舵,苏菲。”他说。 我站在舵前,低声向狂风发泄内心的愤怒,布赖恩走到我身边说:“不要这么自私,苏菲。” “自私?我自私?你在讲什么鬼话?”我怒不可遏。我不懂他为什么这样指责我。 “这不仅是你的事,懂吗?每个人都应该发挥所长,每个人都要遵守船长的命令。”他伸手戳我的肩膀。 “把手放开!” 他又戳我:“你之所以能上船,是因为多克叔叔可怜你。你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你是——” “是什么?我是什么?” 船身跃起又降落,他伸手推我.我也推他,接着他走向船舷扶手。船又一阵翻腾,他抓紧扶手,站直身体。他走开后,我浑身冰冷,攀着轮舵。 科迪出其不意地出现,抓住布赖恩,将他推向船中央,说:“套上你的安全索具,万事通先生!” 布赖恩消失在船舱内,科迪用奇怪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我说着,浑身颤抖。我现在仍全身打颤,布赖恩避开我,我也尽量不跟他打照面。 我觉得自己不像苏菲,倒像只愚蠢的小海蚤。 42战斗 凶猛的风和浪。我们像在战斗;当你在甲板上想修理东西、想站直身体时,你会觉得好过一些,因为你只要停止工作进到船舱里,闲下一分钟来思考,你就会知道你已离死期不远了。 因此我要回甲板上了。 43 疲倦 船上一片凄惨。大家都一脸倦容,我累得无法动笔。 今天所有的人都哭了,除了我。我决不会掉下半滴眼泪。 44 儿子 今天我爸告诉我说,我是乖儿子而他是坏父亲,他觉得很抱歉。 但他错了,我向来都不是好儿子。 45 孤独 惨,惨,惨,惨。还要多久才能脱离这景况? 稍早,我在轮舵边,大家难得共聚在甲板上,我回头看见斯图舅舅的手臂携着布赖恩,阿莫舅舅也搂着科迪,多克舅舅则抓着船舷扶手,凝望大海。他在想念罗莎莉吗?我想离开轮舵,展开双臂拥抱多克舅舅或是让他抱紧我,但我不能擅离职守。 我们是海上的孤独客。 46 邦皮和海洋 也许我们进入某个奇异的地点,在这里,暴怒的海和呼啸的风经年累月,从不停息,而且也许我们在这儿兜圈子,再也逃不出去,最后全部饿死在海上。 稍早我和苏菲累倒在铺位中,想好好睡个觉时,她告诉我另一个邦皮的故事。内容如下: 邦皮年轻时出发前去看海,因为他从未亲眼见过海洋。他沿途搭便车从肯塔基来到弗吉尼亚海岸。他一来到海边,坐在沙滩上,第一眼就深深爱上了海。他爱海的一切:那味道,那声音,还有空气吹拂到他脸上的感觉。 他走进水里,浪潮不断击倒他,但他仍继续往前走,直到水淹到了脖子,然后他浮在水面上,仰望天空,他想起另一个海洋,在遥远彼岸的英格兰。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他还小的时候曾见过海洋,突然之间,他明白这是同一个海洋,水从弗吉尼亚延伸了几千英里,远达英格兰,也许他身边的这些水也曾冲刷英格兰的海岸,也许这正是他学步时期拍溅过的水。 最后他伸直了腿,却触不到水底,他望向海岸,才发现自己已被海水远远地带离海岸。他开始游泳:“快跑,快跑。”他告诉自己,但离岸边太远,而且他也太累了,一阵浪扫在他身上,将他向下推。他太累了,精疲力竭,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力量继续向前进。他又试着浮起身体,歇了口气,然后向前游了一段路,最后总算回到岸边。 他躺在沙子上睡了一觉,等他醒后,又沿途搭便车回肯塔基。 接下来你都知道了:一阵毒打和派(当然是苹果派)。 47 十级风 大海,大海,大海。翻翻滚滚,沸腾了起来。“悠游号”似乎就要被吞没,让我胆战心惊。 多克舅舅说我们碰上十级风,在时速五十海里的强风和日夜不停冲撞的水墙这双重压力下,我们依旧没有升帆。每二十分钟就有一阵浪从我们后面袭来,灌满驾驶舱。我们相互安慰:风很快就会停了,它已经吹得太强太久啦。 “鼓起勇气!”稍早多克舅舅大喊,“滔天巨浪很快会送我们登陆靠岸!”他突然冒出这些话,让人感觉很突兀,因为我们离陆地还远得很,之后他解释那是英国荣获“桂冠诗人”称号的丁尼生《食莲人》诗中的诗句。 斯图舅舅(从不晕船的斯图)晕船了,满脸青黄,身体虚弱。其余的人得帮他代班,并祈祷我们不会跟着倒下。 现在是凌晨一点,我正在值班,刚才一阵浪灌进了驾驶舱。老天爷,请让风停了吧! 48 夜晚 这本狗日记在海上漂流时会不会被人发现呢?我老妈会不会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们昨晚试过发讯号给你,妈,我们爱你。 如果我能重活一次—— 这里没有白天,只有夜晚。 我们得扯破喉咙才能盖过风声,但我只想轻声细语地说话。我想跟大家聊些愉快的事,但没空。我们的时间全花在与风战斗。 昨晚我梦见苏菲,今早我问多克叔叔,苏菲知不知道她父母发生了什么事,他说:“苏菲或多或少一定知道。但意识中是否当真接受这些事实,恐怕只有苏菲自己了解。” 我问他为何没人愿意谈那些事,为何他们不告诉我跟布赖恩。他说:“时机还没到。而且,应该由苏菲亲自告诉大家。这是她的故事。” 49 天旋地转 我、科迪和多克舅舅大约凌晨一点起开始值班。天气似乎开始好转,我们希望等我们把“悠游号”交给阿莫舅舅、布赖恩和斯图舅舅时,大海已经平静了。 “抚平激昂的波纹哪!”多克舅舅大喊。 “又是诗吗?”我说。 “对啦!”他说。 我们值班一个小时后,科迪朝我喊道:“马鲛——奥斯卡!皇后陛下——在哪里?” 我的头昏沉沉的,耳里充满风声。他在说些什么? 他又叫喊,用力拉扯他的腰带:“皇后陛下!” 我轻拍着头,宛如戴着皇冠,微微屈身行礼。我以为他正跟我开玩笑。 他离开守卫位置,冲下甲板,随后又出现,手上握着我的安全索具。噢,原来他说的是安全索具①。我觉得自己好蠢。科迪一边帮我系紧了索具,一边说着:“你要套上安全索具,苏菲,小心一点儿。” “噢,”我说,“天气转好了,我们安全了。” “我们不安全,苏菲,穿好。” 但海浪确实稳定了大约一小时,风也稍稍平息了。我看着科迪在甲板上四处巡逻,一会儿整修船帆,一会儿绑紧绳索,又捞起松开的软垫装回帆上。另一侧甲板上的多克舅舅也做着相同的工作。他们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自在行走,像在演出一场戏剧,而每一个动作都经过精心安排。 凌晨三点半左右,我们交班前的半小时,风浪又大起来。多克舅舅在驾驶舱里,科迪站在轮舵前,而我则坐在船舱的舱口边,注视着后头涌来的浪,以备大浪来时提醒他们。 浪一阵阵逐渐增强,我又累又不安,我担心的并非波涛一步步向我们逼近,而是害怕浪太大,将我们完全卷走。远远望去,我发现一波和先前完全不同的浪——浪越聚越多,至少有五十英尺高,而且不像先前的暗黑颜色。它是白色的——纯白——浪里全是泡沫,似乎刚才被人搅乱了。我愣了好几秒,想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它来到我们船后,越来越大,越升越高,仍裹满泡沫。 我向科迪发出警告:“科迪!看后面——” 他回过头,迅速瞥了一眼,然后又转回头,弯下身,环抱着身体。 以前的浪大多在我们船尾后方就已经倾倒,水沫有时漫过船舷,涌进驾驶舱。但这阵浪与众不同。它有一道浪边,一道明显的、高高卷起的浪边。我眼看着它在我们船后越聚越宽,越爬越高,然后数千加仑白花花的汹涌浪花吞噬了船身。 “科迪!科迪!”我喊道。 接着我就看见浪像数万块砖块纷纷落在科迪的头和肩膀上……我深吸口气,闭上眼睛,抱紧脑袋…… 我在浪里漂浮,天旋地转,被四处抛甩。我记得当时心里想着:“屏住气,苏菲。”然后又惊恐地担心这口气无法持久。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我;我不相信这水——温柔亲切的水——竟做出这骇人的事。 我想不起是否穿了安全索具。我不觉得身上有任何东西。我系着安全索具吗? 我就要被冲到船外了,肯定无疑。我将永远待在水底,扭曲、翻转、被挤压成一粒小球。这是海里吗?我被冲过船舷,漂荡在海里了吗?我是四岁吗?我脑子里响起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惊慌地叫着:“妈咪!爹地!” 随后我听见:“苏菲!” 现在,我写着日记的同时,觉得几乎要吐了。 注释:①安全索具(harness)与皇后陛下(highness)发音相近,苏菲因此误听。 50 巨浪 巨浪啊,巨浪。我撞破遮蔽舱口的帆布防浪屏,被冲到甲板的船舷扶手边。我仰着脸,双手双脚挣扎着想抓住什么东西,就像一只乌龟。我本能地想逃脱那里,以躲开紧接着会来的下一波浪潮。我身上的安全索具被勾住了,如果不是它救了我一命,我肯定早被抛进那一片汪洋了。 我看见斯图舅舅从舱口探出青黄虚弱的脸孔,他看起来像被打中肚子,嘴巴大开,直直盯着前方。 我脑中只惦记着一件事:科迪和多克舅舅在哪里? 斯图舅舅抓起我的安全绳索,将我推过防浪屏,塞进舱里。我撞上海图桌,双腿一阵刺痛。我想我的双腿一定都断了。我觉得恶心,心脏狂跳,几乎要从身体迸裂开来;我虽然坐着,但两腿无法支撑身躯,砰的跌坐在地上。 我滑进一英尺深的水里,想集中精神辨认每个人的位置,我想知道是不是大家都在船上,是不是每个人都安然无恙。衣服和食物四处漂流。我看见斯图舅舅,还有阿莫舅舅、布赖恩。我的脑子无法数数,无法集中精神。 我爬过地板。有谁不见了吗?斯图、阿莫、布赖恩,他们都在这里。我在地板上爬行,在积水和四散的食物残渣间四下搜寻。然后我惊叫道:“科迪——多克——科迪——多克!”我爬向后舱,越过一堆堆的湿衣服。“科迪——多克——科迪一多克!” 接着布赖恩出现眼前,跪在我身边:“他没事,苏菲。他没事,他在上面。” “谁在上面?” “多克,他没事。” “科迪呢?科迪在哪里?” 一阵人影匆匆来去,七手八脚地慌乱舀水。 “他没事,苏菲,”布赖恩说,“他也在。我看见他了。” “你的手臂怎么了?好滑稽喔。” 布赖恩的左手搂着右臂:“大概撞伤了。” 我想确认所有的人都在船上。每个人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在我脑子里,反复转了大约二十次,每次我都得逐一回想每个人所在的位置:多克——在使用紧急水泵;阿莫——在甲板上抢修舱口;布赖恩——在这里帮忙舀水;斯图——也在这儿舀水……科迪?科迪呢?科迪在哪里?每当想到科迪,我的脑子总是不灵光。最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弄清楚:他在甲板上。 突然间科迪出现在楼梯口,脸上全是鲜血。那阵浪涛猛力将他的头推击到轮舵上,划破他的鼻子和左眉。他冲过我身边,撞进浴室。 我紧跟着他,看见他坐在地上,膝盖上散放着一沓膏药,看起来无助又茫然。 “苏菲?”他说,“帮我。” 我爬到前舱拿了急救包,然后爬回科迪身边,用清水擦去他脸上的鲜血。伤口很深,当我抹上消毒药水时,他身体往后急缩,开始呕吐。 我喃喃地说:“没事,没事,你被吓到了,没事,科迪。” 我清理完伤口,盖上纱布,然后贴好胶带。他看起来非常狼狈,但他的脸总算暂时没事了。我找出他的干衣服,带他回到铺位,帮他盖上毛毯。 我坐在科迪床边照顾他,我的大腿和小腿一阵阵刺痛。四周一团混乱,防浪屏半挂在甲板上,原本架设在甲板上的金属框,现在已被扯裂了,驾驶舱的桌子已经破损,无线电天线也坏了,舱门不见踪影,扩音器也不知去向,只剩一个水桶,还有一把蓝色椅子、一捆弹簧垫。 盛装紧急净水的容器盖也被冲走,清水洒落一空。驾驶舱内油漆过的木头很多地方被刮得露出了白茬儿。 船舱里面,所有东西全都浸湿了。水冲进船舱,里头像遭到消防水管的冲洗。一大壶红辣椒原本只剩一半,被浪一打,现在依然半满,但红辣椒已换成了咸水。 全球定位系统、无线电通话器和雷达全部无法使用,煤油炉也砸碎了。 我们就像骑着一头野牛,每次风浪一击打船身,就好像接二连三地猛撞上岩石。 51 跛脚 我们像跛了脚一般,艰难而缓慢地行进着,一切只能听天由命。我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就像我的人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别处看着一场诡异的电影。若是我能提前知道结局就好了。如果我们能再度踏上陆地,我就安心了,但如果注定我们要失败,那么又何必浪费这些时间修理东西、讲那些船上用语?倒不如做一些重要的事。但什么事情才是重要的呢? 52 一团混乱 大海,大海,大海。轰隆隆,闹滚滚,扰得我心绪不安,惹得我们心烦意乱。 浪声咚咚,让我们心惊胆战。我一闭上眼,就看见那白滔滔的巨浪,我耳里全是巨浪袭来时那低沉的隆隆声,渐渐逼近,越来越响。我们都害怕睡着,害怕那阵巨浪不放过我们。 即使躺在床上,只要有一点儿轻微的轰隆声,我们就匆忙跳下床。那幕景象不停在我脑子里上演,从各个不同的角度一次又一次播放。就像婴儿出世一样:我在我的小世界里翻滚,直到一股巨浪汹涌而至,冲击着我。我紧紧蜷缩成一团,巨浪将我推挤过一个小空间,然后我孤立无助、浑身湿淋淋地仰面躺着,仅仅拽着一根小小的红线,直到一只大手将我拉走。我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抽噎、呻吟。 舱口已重新安好,舱内的水大多已被舀出。科迪总算度过难关,撑了过来。但现在轮到阿莫舅舅晕船,他和斯图舅舅都狼狈不堪。布赖恩的手臂严重扭伤,多克舅舅的背也扭了。我船上的亲人无一幸免。 我的右腿还是刺痛,从膝盖和大腿根传来阵阵剧痛。另一条腿还算好,只是有一点儿扭伤,膝盖红肿。除了这些以及后脑勺的一个大肿块,我整个人还算完好无缺。 然而,我心里觉得我已被粉碎成无数碎片。我觉得怪异、难过,心里一团混乱。有时觉得似乎船身一阵小小的颠簸或快速移动,就会把我撕裂成千万片,而碎片则会纷纷被抛进大海。 安全绳索近在手边,那小小的不锈钢扣环救了我一命,多克舅舅和科迪似乎也是靠这东西才得以活命。 科迪的脸仍然一塌糊涂。昨天,他总算醒来,他问我是否帮他做了苹果派。我一时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你知道的,就像邦皮一样。他每次渡过难关后总有苹果派吃。” “还有一顿毒打。”我说。我本以为科迪会被我逗笑,不料他却说:“你想他父亲对揍他感到歉疚吗?”因此我又告诉他另一个邦皮的故事。这个故事并未解答他的疑问,但我觉得或多或少有些相关。 53 邦皮与他的父亲 我的头受到重击,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后,苏菲告诉我另一个邦皮的故事。这个故事特别不同,邦皮并未掉进水里或发生意外。内容如下: 邦皮的父亲又老又病,邦皮去探望他。邦皮一连三周每天坐在他父亲床边。 第一个星期,邦皮坐在床边气冲冲地盯着他父亲,几乎无法开口跟父亲说半句话。第二个礼拜,邦皮更生气了,他想起父亲以往痛打他的事。 “记得我摔下桥差点儿被俄亥俄河淹死、你揍了我一顿吗?”邦皮问。 “记得我开车被河水冲走,我回家后被你打得又青又肿吗?”邦皮滔滔不绝,而他父亲只是静静躺在床上朝他眨眼。 到了第三个礼拜,邦皮不再说话,只是愣愣望着父亲。他看着父亲的手和脚、臂膀和小腿,还有面孔。他伸出手抚摩父亲的前额和双颊。然后邦皮离开医院。等他隔天回到医院时,他对父亲说:“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苹果派!” 他父亲哭了,邦皮也哭了。 听苏菲说完这个邦皮的故事后,我也想告诉她一个故事。但我想不起任何故事。 54 个人修理公司 科迪的脸伤虽未好转,但他似乎精神奕奕——我是指身体状态。他冷静严肃,似乎要弥补昏睡的时间。他像是一间个人修理公司,全神贯注在所有该整修的东西上,一心思考着如何修补那些东西。 我们其余人陆陆续续起来活动一会儿,但他一刻也不停歇,几乎连睡觉都合不得。大家都希望由我或是科迪掌舵,他们觉得我们两人驾船能与浪潮的波动保持协调,他们说“悠游号”在我们的掌控下比较平稳。但我不能站太久,因为我的腿痛得要命。 每个人都很感激科迪。当然,我没听见任何人提起,但我相信这是事实。说不定他们对我也有点儿感激之意,但这已不是我关心的重点了。 多克舅舅证实全球定位系统、无线电通话器和雷达全都毁了。我们不知身在何方,也没有人知道我们置身何处,即使我们遭遇危险也无从呼救。 我们仍没升帆,眼前只能祈祷风和海能平静下来,同时,趁我们醒着、精力充沛时尽快打扫。大家都比平时安静,一心一意只想活着。活命与没命之间只有一道脆弱的界线。 55 湿 湿,湿,湿,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浸湿了。只是前舱还有部分是干的,所以我们只要有时间就窝在那里睡觉。 苏菲的腿还在刺痛,不过她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了。她极为神经过敏,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 大家都累了,疲倦不堪。“噗——得——都噗!呵——呵——呵。”几分钟前布赖恩发出怪声,好像苦中作乐。 但我们又升起船帆起航了。我和苏菲收起主帆,将修好的小纵帆挂在次桅杆上。“悠游号”看起来有点儿古怪,但这艘船又活过来了。帆布防浪屏回归原位,暖炉也修理好了,还有,被我的头撞弯的轮舵也修好了。 看来我们熬过来了。 56 有用的人 我们想用六分仪来驾船,因为我们的全球定位系统套句多克舅舅的说法,已经“回天乏术”了。布赖恩和斯图舅舅是船上唯一懂得使用六分仪的,我听见科迪对他们说:“幸好你们会用那玩意儿。” 他们两人抬头看着科迪,露出微笑。他们甚至都没开口讽刺他。 科迪到我身边坐下:“你知道吗?”他说,“也许每个人心底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做个有用的人。”他在我的鞋带上绑个绳尾结,“并且要让其他人注意到。”他特别强调。 “你是有用的人,科迪。”我说。 “你也是,马鲛——奥斯卡。”他说。 自从那阵巨浪后,我每次值班都有困难。浪已经比先前小多了,但依然声势惊人。我不断回头,好确定那全身裹着细碎水沫的巨浪不会再出现。 在大马南岛捕虾挖蚌,到木屿踏青的事,好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而我们一心一意急着上路,忽略了海上危险难行的事实,也好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我觉得我得重新喜欢海洋,因为现在的我已经不爱它了。我只想投向邦皮的怀抱,把海洋暂且抛在脑后。 但我们离邦皮还远。我们还在这茫茫大海中时浮时沉。 我觉得体内似乎有许多东西——有点儿像隐藏在“悠游号”舱底的污水——被清除一空了。但不同的是我心底的底板被那阵巨浪吹散,所有东西四散漂流,我不知该如何摆放。 聪明的科迪看见一艘加拿大战舰,它辨认出我们的位置。我们目前应该已经接近大洋航线,要是我们看见不止一艘船,科迪就可以利用高频无线电跟他们联系,询问我们的方位了。 我们距爱尔兰只有五百英里远;幸运的话,不需一个星期我们就可以到达英格兰了。 噢,邦皮! 57 想象 我想象着与邦皮见面的场面。终于要见到邦皮了,我在害怕什么? 58 小小孩儿:进与退 我又梦见苏菲。在梦中,她用无线电代码跟我说话,我想抄写她的说话内容。但我写下的内容却毫无意义。她嗓门极大,而我写字速度也很快,但我还是无法从我写下的字里行间了解任何意义。 昨天苏菲告诉我另一个故事,但这不是邦皮的故事。我问她是否记得她小时候的事。 她说:“为什么大家都要问这个呢?”然后,我正以为她要转身离开时,她突然说起那个小小孩儿的另一个故事。 内容如下: 有个小小孩儿。这个小小孩儿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小孩儿只觉得又冷又饿又怕,想找爸爸妈妈。然后别人告诉小小孩儿,他的爸爸妈妈去了天堂,那是个美丽的地方,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不会有烦恼和悲伤。小小孩儿觉得难过,不懂为何他们不带自己一起去那美丽的地方。 不论小小孩儿去到哪里,人们总要问小小孩儿有关去了那美丽地方的大人的事,但小小孩儿不想回忆那痛苦的经历。小小孩儿每天有太多的麻烦要应付。小小孩儿只想活在此时此刻,想看着眼前,看着未来,看着地平线的远方,而不是回头看那些小小孩儿遭到遗弃的日子。 只不过,尽管小小孩儿这么想,但内心里总有样东西一会儿推动小小孩儿向前进,一会儿又拉着小小孩儿向后退。 苏菲说完后,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我只说出:“如果现在可以吃块派该多好哇!你说呢?” 她说:“是啊。” 自此之后,她一直非常沉默,似乎有某个声音或某个人在跟她说话,而只有她听得见。有时候,她站得离我很近,好像希望我替她说话。那一刻我觉得似乎又回到梦中,我不懂她究竟希望我替她说什么话。 59 新梦 看得出阿莫舅舅试图对科迪表现善意。他不再对他大声咆哮,也不再骂他蠢猪。科迪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盯着父亲,似乎想仔细端详他。 科迪脸上的伤好多了。我们找到一些缝合胶带,对他眼睛和鼻子的伤口帮助很大。等我们到了英格兰,科迪就能让真正的医生好好检查了。斯图舅舅说布赖恩应该看手臂,我也得检查腿,但我的腿伤已差不多全好了,不像先前那么痛了,只是膝盖上还留着一块讨厌的瘀青。 斯图舅舅有了奇妙的转变。现在,你以为他有更多的事要烦心,但事实上他反而变得更为冷静,对我们也比较亲切。 斯图舅舅慰问我的腿伤时说:“做父母真的不容易。你会觉得好像每件事都有责任,处处维护自己的孩子,无时无刻担心着他们,结果反而很多事都看不清楚。但到头来你总算明白有些事你是无法控制的,有些时候你只能期望平安无事就好。” 他瞥了布赖恩一眼,他正在厨房里修改一张表格。“而且有时候,”斯图舅舅继续说道,“你得放手,默默祝福孩子事事顺利。” 我能体会他的心情,但我暗自纳闷,或许做孩子的跟大人一样,有些事并非你能控制,有些时候你只能放下,甚至得对父母放手。但我脑子昏沉沉的,无法思考任何问题,甚至连自己人在哪里、为何来到这汪洋大海都无法理解。 现在科迪又恢复和我一起轮班,我们刚才谈过先前发生的事。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了解那阵巨浪攻击我们的经过——除了多克舅舅外——那种像胡桃钳里的坚果被一下击碎的感受,因为他们并未亲眼看见,也不曾亲身体验。 我不断想起以前的梦。奇怪的是,那些梦中的浪就跟这阵巨浪一模一样:相同的高度,相同的形状。唯一的差别是梦中的浪一片黝黑,而这阵浪却是雪白的。 在我梦中,我总是在陆地上,通常是在沙滩上玩耍。我记得其中一个梦,我看见一阵浪远远而来,我开始堆沙包,想筑起一道围墙。我无法摆脱那种感觉,我确信梦中的浪就是那阵袭击我们的巨浪。 现在我开始做新的梦,这些梦更糟。其中一个梦我不在陆上,而在船中,浪潮逐步逼近,抓住了我,把我冲走,离船远远的,我觉得自己似乎仍在漂流,在遥远的海面漂荡。 我开始把我想做的事——那些最急最急的事——列成一张表。我想学织布——自己造一架织布机,然后像妈妈一样织出丝质的布料。我想坐热气球,学特技跳伞,攀登阿巴拉契亚山。我想骑着登山车环山一千英里,还要沿着长长的河泛舟而下,沿路搭帐篷休息。我还想盖一间像大马南岛那位带狗的女士一样的小木屋。 而且我要找人跟我一起完成这些事。邦皮、科迪和多克舅舅,还有我父母,甚至也欢迎布赖恩和斯图舅舅一道加入。 或许抵达爱尔兰后,我会将航海再度列入清单中。海豚今天又回来了,它们跳跃翻飞的姿态引我发笑。它们像在邀请我:来吧,苏菲,到海里玩耍。 科迪说,我们在前半段旅程积累了足够的精力——变得更强壮,贮存了充足的精力——因此那阵巨浪攻击我们时,精力化成了保护网笼罩着我们,救了我们。他这席话与这几天发生的事同样发人深省。 科迪还说:“你知道吗?当那阵浪袭来,海水倾倒在我身上时,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到邦皮——” “我也是!”我说。如果不是科迪提起,我早已经忘了。“那阵浪扑下来,我以为我已经掉到海里,我想起邦皮在水里挣扎——在河里,在海里——” “我也是!这不是很怪吗?”科迪说,“你知道在水里时,我告诉自己什么?我告诉自己:‘快跑!怏跑!’” “我也是!真是太妙了!” “也许我们两个都昏头了。”科迪说。 昨夜,我和科迪做了一番有关生命意义的深谈。我们认为人也许永远都不会死去,人是永生不死的,只不过居住在其他空间。当你接近死亡时,你在一个空间中死去,因此对你身边的人而言,你是死了,但实际上,你本身——你的精神与灵魂一并未死去。尽管你看似历尽千辛万苦,生命垂危,但你仍旧活着。我们想也许我们并非单一的个体,也许人就像一条绳子岔开又岔开,不断延展,但总有一个主干。 这席话搞得我头痛,然后科迪说:“在深夜的海上,人会有很多怪念头。别聊了,我们来玩杂耍。” 因此我们用湿漉漉的袜子耍起杂技。 60 疑问 我爸不再对我大呼小叫,而且还不时问我好不好。我想跟他说话,但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或该说些什么。 令我疑惑的是:你活了一辈子,从没注意到时间不断前进,也从不觉得自己有任何改变,但一瞬间,你发现今天的你有许多想法都与昨天不同,而且今日的你与昨日、或上星期、或上个月的你截然不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自己仿佛沉睡了一辈子,我希望我能像苏菲一样开口问问题,我希望我懂更多的事。但即使我有这种想法,我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问人,也不知道谁懂得更多的事。 而且我爸——我这辈子几乎每天都看见他,但是忽然间他看起来完全像个陌生人。我发现自己对他完全不了解。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出生,他做什么工作,或他的前额怎么会有那个伤疤? 大家对抵达爱尔兰的事议论纷纷,但我有种不确实的感觉,似乎我们并不是当真要去那里,也许是因为我还没做好到达那里的心理准备。我们见到邦皮后,苏菲该怎么办呢?或许这正是我不想到那里的部分原因。我担心苏菲。 我不断想着,如果苏菲所说的确实是邦皮的故事,那她是怎么知道的?而如果那些故事是真的,他只告诉她在水中挣扎求生的部分吗?要是邦皮只对她说那些,他的用意又是什么呢? 然后我想起一则邦皮与水无关的故事,关于他父亲过世的事。昨晚我梦见邦皮在梦中告诉我那个故事,我醒来后去找我爸。他躺在他的铺位上,我用手指戳他直到他醒来。 “没事。”我说。 第六部 陆地 61 啊哈!啊哈! 我、科迪和多克在凌晨值班时,科迪突然大喊:“看那里——啊哈!” 我望着眼前茫茫的黑暗:“什么?哪里?” “那边——看见那团黑影吗?” 我们注视科迪所说的黑影,却发现那只是低空的一片云。 半小时后,科迪又叫:“啊哈!” “哪里?” “那边——有灯!” “你是说那些移动的灯火——那些船只的灯火?” “好多灯。”他说。 但之后,在微曦中,一抹黑影浮现在灰蓝色的云间。 “啊哈!啊哈!”科迪大声嚷嚷,“啊哈!看到了吗?” 是山!是陆地!陆地到啦! “噢,美丽的山。”科迪唱着,“噢,我美丽的山!” 陆地,陆地,陆地!噢,幸运,幸运的土地!噢,亲爱的,亲爱的土地! 我们叫醒所有的人之后,不到几小时,就已经沿着爱尔兰的南方海岸航行了。能依靠陆地而不是罗盘来航行,真是令人松了一大口气。噢,陆地! 多克舅舅心情非常好。他靠着船舷扶手,开始吟诗。他说这首诗引自《古舟子咏》①: 噢!欢乐的梦!我眼前 确实是灯塔的顶尖吗? 这是山吗?这是礼拜堂吗? 这是我思念的故土吗? 我请他再吟诵一遍好记录下来,他特别强调是故土而不是故乡。我喜欢这个字眼。我问他什么是礼拜堂,他说是教堂。没错,从船上望去,最先映人眼帘的果真是灯塔和教堂。 我们都随着多克舅舅吟起这首诗,等我们朗诵完后,科迪又添了一句:“噢,罗莎莉!” 多克舅舅说:“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一句话?” 科迪说:“不知道,我觉得很配。” 我们驶向西南方,现在正一步步接近科尔斯港。和风徐徐,艳阳高挂,照亮了陡峭的崖壁与爱尔兰星星点点的绿色原野。我们经过了古堡和农场,牛群咀嚼着青草,火柴盒般的车辆蜿蜒而过。我想将小艇充满气,疾冲向岸边。 但斯图舅舅和阿莫舅舅爆发了一场争吵,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叫喊声响彻云霄。 注释:①《古舟子咪》(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是19世纪英国诗人柯勒律治所著的内容关于成吉思汗的叙事诗。 62 陆地 终于踏上了陆地!我们还活着,终于踏上了陆地! 第一眼看见陆地时,我以为自己产生幻觉。哦,陆地,长着树木、有车子奔驰的真正土地。 然而我们差点儿上不了岸,因为我爸和斯图叔叔几乎吵翻了天。这都是斯图叔叔惹起的,他问谁要留下来负责将“悠游号”送修,至于其他人应该租一辆车,直接开车去找邦皮,不要浪费时间等“悠游号”修好,再驾船到英格兰。 在吵闹声中,他们争论着哪个大入要留下来,然后斯图叔叔说苏菲也应该留下来,她不该去见邦皮!布赖恩声援他爸。只见苏菲默默走下甲板,临走前抛下一句话:“我要去见邦皮,一定要去。 真是乱七八糟。 我们想跟老妈联络,但没人接电话。接着苏菲打电话回去,也是没人。最后轮到斯图叔叔,却只听见电话答录机的声音,所以他留话说我们平安抵达。我简直无法置信,竟然没半个人在家!我还以为他们会守在电话边,但多克叔叔说:“哦,他们不知道我们何时上岸——说不定是三天前,可能是下星期,也可能——”我想他说得没错,但要是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庆贺我们平安到岸该多好哇! 苏菲显得有些惊慌:“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她问了又问,嘀咕个不停。 现在我们跌跌撞撞地再一次学走路,我爸已经去租即将开往英格兰的车,但我们还没决定哪些人该去,哪些人留下来。 总之,我们终于踏上了陆地!我们还活着! 63 打开话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