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讲。” “不,甭想。” 不懂那些航海术语被臭骂了一顿,开太多玩笑又被臭骂一顿,就连呼吸也要被骂吧——我想! 今天苏菲说了第一则邦皮的故事。内容大致如下: 邦皮年轻时住在农场,家里很穷。他们连一辆汽车或卡车也没有。有一天他们用两头骡子换来一辆车。只不过没人会开车。邦皮搭过车,他觉得开车应该不难。所以邦皮自告奋勇到镇上取车,然后开车回家。 雨下呀下,下个不停。你真该亲耳听苏菲说故事。她真是厉害。听她说话,你可以感觉雨滴飘落到你头上。你会感觉得到雨,闻得到雨。实在不可思议。 总而言之,邦皮去取车,而雨下呀下,下个不停。他一路开着车,来到了小溪边。溪上没有桥或任何东西。他们一向走路或骑骡子涉水过溪。 所以邦皮想也不想便将车子开进溪里,但水流太急,刷刷刷俯冲而下,像一整面墙高的巨浪朝他扑来,邦皮大喊:“嘿!快跑!”但车子纹丝不动,高墙似的浪涛打翻了车,邦皮被水冲出车子,望着新车随着水流扬长而去。 邦皮一身狼狈回到家,遭到他爸爸一阵毒打,也吃到他妈妈的苹果派。 “为什么她要给他苹果派?”布赖恩问苏菲。 “因为她很感激他活着回家。”苏菲说。 “那么,你怎么知道这个故事?”布赖恩说。 “闭嘴,布赖恩。”多克叔叔说。 “因为邦皮告诉过我,所以我知道。”苏菲说。 看得出来布赖恩还有话想说,但他咽了下去。大家都默不作声。 我坐在那儿想象邦皮爬出车子,而后他妈妈给他苹果派的情景。 今天苏菲和多克叔叔不到几分钟就学会了抛三片脆饼!他们兴奋无比。我也很有成就感。我是老师呗!第三部 岛屿15 大马南岛 我们在日落时分抵达大马南岛的海豹湾——是昨天的事吗——天空洁白如洗,空气间弥漫着玫瑰和薰衣草的香气,恍如仙境一般! 我想多克舅舅四海都有朋友。我们在驶往海豹湾的路上,多克舅舅通过无线电和岸上通话,再由岸上的人打电话给多克舅舅的朋友法兰克,因此,当我们一抵达港口外水域,法兰克已经在那里等着领船人港。港口的位置在一面高大的断垣残壁内,像座堡垒,而拥挤的渔船一成三行或四行排列,仿佛大城市的停车场——在所有的船只当中,“悠游号”是唯一的帆船。法兰克让我们坐上货车,开到几条街之外他的家拜会了他的家人。我们个个摇摇晃晃、踩不稳步伐,好像一群头昏眼花的小丑儿。 我爱死了这里的鱼和捕鱼风气。这里的每位居民都和鱼脱不了关系,你想躲也躲不掉。他们要不是上船捕龙虾、鳕鱼或鲱鱼,就是在工厂将沙丁鱼和鲱鱼制成罐头。鱼,鱼,到处都是鱼! 今天我们全部上了法兰克的渔船——法兰克的要塞随他去捕龙虾。当初他只买了船壳,船上的其他设备都是他自制的。我喜欢这样能将旧东西加以改装、有出神入化本领的人。 布赖恩不以为然。他说:“苏菲,你未免太夸张了,不过是艘船罢了。” 不过是艘船?你可以在船上东摸西弄游荡数个月,看看成桶的鱼饵,看看装满龙虾的容器,还有成堆的龙虾旁散布着虾足、水管、渔网,以及其他沾满鱼的黏液及海草的物品。天晓得,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成为捕龙虾的渔夫! 科迪说:“你怎么会喜欢这些东西?苏菲。” “哦,你不喜欢吗?”我说,“你不会幻想过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滋味吗?比方像渔夫,可以整天闻着海水味——” “和鱼腥味,”他说,“那味道真恶心。” “你也可以将它想象成世间最棒的味道,你自然就会喜欢每天闻到那味道,每天和鱼共处——” “得了吧,苏菲,”他说,“你要是喜欢,就尽管喜欢吧。” 有些虾笼拉上来时是空的,原先的鲱鱼饵只剩雪白的骨骼。 “鱼肉怎么不见了?” “海蚤,”法兰克说,“那些东西无所不在,小得不得了,肉眼几乎看不见。那些东西喜欢我们的鱼饵。要是你掉到船外,我们明天天亮之前没找到你,那些海蚤就会把你吃得一 干二净,你的尸骨就永远沉在海底了!” 科迪一把举起我,将我抱到船舷上:“要试试看吗?”他说。 “别闹了,科迪。”我说。我可不想被海蚤一口口啃得只剩副空骨架。 一只母虾怀着蛋——成千上万的橘色颗粒(法兰克说是“卵”)聚集在它的尾巴到头部下方。 “亲爱的,回去吧,”法兰克说着将它扔出船外,“回去完成生命循环的使命吧。” 我突然浮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想着龙虾被扔回海里而捡回一条命,但我要是被扔进海里就没命了。 昨晚打电话回家。妈妈问了我两百万个问题:“你还好吧?有没有晕船?穿得够暖吗?船上安全吗?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寂寞?”最后,爸爸接过话筒说:“真是大冒险哪!真是惊天动地的大冒险哪!” 在跟他们通话前,我原本心情还挺好,但妈妈让我觉得不安,仿佛她不希望我们旅途顺利似的。我告诉她一切都好,不需担心,但临到告别时,我几乎说不出任何道别的话。我隐约觉得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生死攸关。我只好说:“暂时再见了。”我不停地说暂时,等到妈妈也跟着重复这句话时,我才安心了许多。 妈妈还说她已经打电话联络了邦皮:“他听起来有点儿神智不清。” “什么意思?”我问道。 “他最初好像搞不清楚我是谁,一直叫我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谁呀?” “外婆呀,我妈妈,他的妻子。他让我好担心,但后来他突然清醒,他说他没事,只是开开玩笑,他很高兴你们要去找他。” “哦,”我说,“那很好,不是吗?” “是啊。”她表示赞同。 16 搁浅 我们停船的时间比航行的时间多得多,好像多克叔叔不想上路似的。我觉得停船很可笑。也许这艘船有什么严重的问题,而只有多克叔叔知道。 今天我问多克叔叔知不知道苏菲的父母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他说,“他们在肯塔基——” “不是他们,”我说,“我是指她的亲生父母。” “啊。”他说。 “你会告诉我吧?”我问。 “不。”他说。 “为什么?” “悲剧一场。”他说。 17 传统 昨天,法兰克的太太对我说:“你真勇敢,居然敢上船!”她还说:“你真了不起,竟然能忍受那群男人!”她问他们是否当真让我做船上所有的工作。 “是我争取来的,”我说,“他们原本不肯——” “我还以为他们只让你煮饭打扫。” “想都别想!”我说,“那是科迪的工作!” 事实上,那并不是科迪的专属工作。每个人都该轮流煮饭打扫,只不过布赖恩经常借机逃班,而科迪显然比我们其他人更乐意做这些事。法兰克和他妻子到“悠游号”探望我们,看见科迪忙着洗碗擦地,法兰克说:“你以后铁定是个好老婆。”他给科迪取了一个绰号——“母亲大人”。 科迪似乎不在意。他借此大开玩笑:“‘母亲大人’来服侍您啦!”他端来奶酪和饼干时这么说。过一会儿擦地时又说:“小心——‘母亲大人’要擦您脚下的地板了!” 我真希望自己能有科迪的幽默感。每当有人对我的事大惊小怪,我总会气急败坏,不懂得应对。比如有人怀疑我不会操作电动工具、不敢爬上桅杆、不会使用玻璃纤维,或认为我理所当然应该负责煮饭时,我总会急躁慌张,无礼相对。我想我该向科迪学习。其实你只要笑嘻嘻的,别人并不会真的计较。 昨天,我们去挖蚌后,法兰克对我说:“光是煮这些东西,就够你忙了。” 我立即答道:“不要,我不要!我又不是船上唯一会做菜的。” “哦。”他说。 我觉得我这一番抢嘴肯定伤了他的心,我心里很难过。他那么亲切热情地招呼我们。我想我应该学着适时闭上嘴。 接下来我要谈谈挖蚌的事了。希望这不会太沉闷,我纯粹想记录下来,当做纪念。人很健忘,忘记一生中太多的细节,要是有人想了解你的心情或感受,你可能什么都记不得,或是你生病、去世、发生意外事故,结果你根本无法告诉他们,他们当然更无从得知了——就好比那些无孔不入的小海蚤吃掉你的身体。 我曾问妈妈为何邦皮记得他一生的故事,妈妈说:“那些事就像图画般刻在他脑中。” “要是图画被擦掉呢?”我问道。 “咦,怎么可能?”她说。 趁着退潮,我们和法兰克七十九岁的父亲一起去挖蚌。只要在沙里找到气泡,往下挖,就可以挖出蚌来。但有时海草太茂密,掩盖了气泡,水又太多得看不清气泡,而且地上到处是石头,蚌藏在深处,所以挖起来并不容易。 真是奇怪,光是看见气泡,就可以知道沙底下有生物。我有种奇特的感觉,似乎我会挖出一具尸体,而非蚌壳。 布赖恩和斯图舅舅才挖了二十分钟就决定放弃。他们抱怨牛仔裤上满是泥泞,而且他们不喜欢弯着腰。“为了一个蚌如此大费周折,值得吗?”斯图舅舅说。 法兰克的父亲一面工作一面闲聊:“我在这座岛出生,跟我的父母一样。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跟我的十二个兄弟姐妹,以及我们的孩子。我几乎每天都要挖蚌,我也喜欢在园子里闲晃,有空就去猎鹿。活着真好,人生真是美妙。” 在这座岛止,我可以想见生命的美好,我可以理解他们为何能和整个大家庭同住,而且街坊邻居个个友善,彼此照应。 我觉得自己似乎可以一直住在大马南岛,而在探索大马南岛的过程中,我也对我的舅舅们了解更多了。当你在挖蚌或拉虾笼时,你会听见许多意想不到的事。 我发现从他们小时候,阿莫、多克和斯图就向往在大海上航行。他们从小就讨论着、计划着、梦想着这件事。 “你们想过梦想有可能成真吗?”我问道。 “没有。”阿莫舅舅说。 “胡扯,”斯图舅舅插嘴,“你当然想过,我们都希望实现梦想。” “我才没有。”阿莫说。 “可是你说过——你老是挂在嘴上——你叫我们想了很多船名,你老是拿着地图,你还——” “那只是好玩,”阿莫舅舅说,“不是吗?” “好玩?好玩?”斯图舅舅急得口沫直飞。 “我倒是想过,”多克舅舅平静地说,“我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一定会实现这个梦想。” 我想知道妈妈是否也参与他们的计划:“她也想去吗?” “谁?”斯图舅舅说,“克莱尔?你说她吗?” “当然是克莱尔,”多克舅舅说,“她想知道克莱尔小时候的事。” “哦,”斯图舅舅说,“不,克莱尔才不理我们。她觉得我们又吵又烦。” “你是说你自己吧,”多克舅舅说,“我和克莱尔的感情可好得很呢。” 我还发现阿莫舅舅的本名是摩西①,不过他小时候经常挨揍(“你想想看,”他说,“你喜欢人家叫你摩西吗?”),所以他把自己的名字简称为阿莫,听起来“比较强壮”,而且他坚持使用这个名字。(注释:①摩西(Moses),《圣经》中的人物。他在上帝的协助下,以棍杖分开红海,使海水变成陆地,率领以色列人顺利地离开埃及,而追来的埃及军队却被随后合拢的海水淹没。) 而多克舅舅的本名是乔纳②!(②乔纳(Jonah),《圣经》中的人物。乔纳因违抗上帝,企图乘船脱逃,上帝为惩戒他,召来风暴,并安排一条大鱼吞了他。乔纳在鱼腹里祈求三天三夜,上帝终于命令那条大鱼将他吐在陆地上。) “那你又怎么会把乔纳改成多克呢?”我感到好奇。 “打从小时候,”他说,“我就喜欢船,有一天有位老水手告诉我乔纳这名字不适合水手,因为《圣经》里的乔纳在海上遭到噩运。你应该知道这个故事吧?乔纳惹上帝生气,上帝召来大风暴——” “乔纳被鲸鱼吞下肚。”布赖恩插嘴。 “对啦,对啦,对啦。所以那个老水手说乔纳这个名字不好,他叫我多克③,因为我成天在码头逛荡。”(③多克(Dock),意即为码头。) 布赖恩凑过头来,在我耳边说:“但他还是乔纳,所以我们恐怕也难逃噩运,是吧?” “布赖恩,”我说,“有些话放在心里就好,不一定要讲出来。” 但我不禁担心船上有人会惹上帝发怒,召来暴风,这一股无来由的忧心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于是我转而思考名字的意义。令我疑惑的是:名字是否当真代表一个人的命运?不同的名字是否就有不同的命运——好比布赖恩就像布赖恩,科迪就像科迪,我不懂苏菲的意义,苏菲究竟该像个什么模样呢? 接着我又想起邦皮,邦皮只是昵称,我不知道他的原名。我要赶紧去问问。 18 邦皮和火车 今天我正抱怨被困在大马南岛时,苏菲说:“邦皮告诉过我,重点不在于你的目的地,真正重要的是你如何抵达目的地。” “哦,但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浪费时间,不是吗?”我说。 “怎么会!”她说,“我们来到这座奇妙的岛屿,我们捕过虾,我们挖过蚌,这都是旅行的过程!我们是悠游者!” 我搞不懂她。她能忍受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比方捕虾笼——而且兴趣高昂,提出上百万个问题,然后又想拉它、摸它、闻它。让人简直要以为她在监狱里关了一辈子,刚刚被释放出来,迫不及待地想探索这世间所有奇妙的事。 说句实在话,要不是苏菲如此热衷,我根本不认为龙虾或捕虾笼有啥神奇。她嘴上老挂着也许有一天她会成为捕虾人、有一天她会自己造船这样的话。听她说话的口气,你不得不开始幻想也许这种生活也颇为幸福惬意。 相比之下,如果你听布赖恩讲话,这家伙会说冬天一定很惨,又说万一捕不到鱼该怎么办?或是万一船沉了怎么办? 这两个家伙把我搞得头昏脑涨。 我想起另一件事,我觉得苏菲怕水。我觉得。 布赖恩就是不放过苏菲。我们去挖蚌时,她说她曾经跟邦皮一起挖蚌,他们用脚趾挖蚌而不是用铲子。布赖恩马上回嘴:“你说谎。你根本没跟邦皮一起挖过蚌。” “有。”苏菲说。 “没有。”布赖恩说。 “有。”苏菲说。 我们昨晚打电话回家。真是怪异,我爸打电话给老妈,跟她咆哮了几句才换我听电话。话筒另一端传来微弱的声音,她说:“科迪?科迪,亲爱的,你还来得及改变主意,你可以回家。” “我为什么要回家?”我说。我不想惹她伤心,但是她已经开始吸鼻子了。 “妈,”我说,“我没事,我们都很好。爸爸大多在睡觉,所以他很少管我。” 这不是事实,但是她不想听实话。我常想我爸为何邀我上船。他大可自己出来玩,摆脱我一两个月,也少生点儿气。 我突然发现困在陆地上有一件好事:不必听布赖恩哇啦哇啦地教训人。 我们去挖蚌时,苏菲又告诉我们另一个邦皮的故事,内容如下: 邦皮在我这个年纪时,住在俄亥俄河附近。河水非常深,河宽大约一英里。河面上有一条铁轨,只有火车可以上那座桥,而且桥四周都立着警示牌,警告行人不可踏上一步,否则火车来时,桥上的人将无处可躲。 有一天邦皮想过河。他急着到桥的另一端。风呼呼吹着,天空下着雨,他不想多走两英里路到天桥,所以他走上了铁轨。 你应该亲耳听苏菲说故事。你会觉得自己好像跟邦皮一起上了桥,望着脚下的河水,风打到你脸上,雨打到你的颈背,滑进衣服里。 邦皮走啊走啊走上桥,然后他走到半路时,你猜他听见了什么声音?哦,苏菲一说他要走上铁轨时,我早已猜到他肯定会听见某种怪声——他听见了火车声。苏菲形容火车在远处轰隆轰隆响,你可以感到脚下的铁轨震动起来,看见邦皮正回头张望,知道火车随时可能呼啸而来。 他立在铁轨中央,开始向另一头跑去,他告诉自己:“快跑,快跑!”但铁轨上的石头滑不溜丢的,难以保持平衡,更无法快跑!那轰隆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脚下正震动着。火车来了,那黑色的大火车头冲出山腰,朝着铁桥急驶而来。 邦皮心知他不可能及时地跑到另一头,于是他爬上铁架,挤进铁栏杆,挂在桥边。长长的河水湍流到天边,滚滚的水浪夹带着棕色泥沙在他脚下激起旋涡。 火车的轰隆声震耳欲聋,朝他直冲而来,他松开手,向下,向下,掉进滚滚的河水里。 苏菲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她在每个人脸上扫视一遍。 “然后呢?”我们问,“然后呢?后来怎么了?” “哦,一阵痛苦的挣扎,”苏菲说,“邦皮一个倒栽葱,跌进滚滚的棕色深水中,他想他完了。” “哦?”我们问,“然后呢?” 她告诉我们邦皮最后急速冲出河面,他很高兴再度看见天空。他仰躺着漂浮了好一阵子,又哭又笑的,任由河水带他往下冲。最后他终于翻转过身体,像个疯子似的疯狂地游着,他游啊游啊游,好不容易上了岸。 回家后,他父亲毒打了他一顿,因为他的衣服不但湿透了而且满是泥泞。而他妈妈则给了他苹果派。 她说完故事后,布赖恩说:“我记得你说邦皮在英格兰长大。” “我才没那么说。”苏菲说,“我说他在英格兰出生,但很小就离开了。五岁吧,我想。” “噢!”布赖恩说。 “你对自己的爷爷一点儿也不了解吗?”苏菲说。 19 木屿 我已完全弄不清楚今天是何月何日。 哦,天哪!邦皮的原名竟然是尤里西斯①。家里每个人都称他邦皮,但显然有些朋友仍叫他的本名。我真无法想象,尤里西斯?注释:(尤里西斯(Ulysses),希腊神话中英雄人物奥德赛(Odyssesus)的拉丁文名。他因故在海外漂泊二十年后才回到家乡与妻子团聚。) 我们还在大马南岛,有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再度启航,渴望见到邦皮,尤里西斯!但另一方面,我似乎被这座岛和这里的生活催眠了,忘记时间的流逝,忘了自己来自何方,将前往何地。 昨天,我和科迪遇见一位又瘦又高的小姐,她牵着一只牧羊犬,邀我们到她隐蔽在树林里的小木屋。这间房子极小,只有一个房间,没水也没电。 “我自己建的。”她说。 “所有的东西吗?”我问道,“你是说你自己挖地基,你自己钉东西——你怎么办到的?包括屋顶吗?还有窗户呢?” “别急别急,”她说,“不要一口气提这么多问题。” 我希望成为像她一样的女人。我可以想象我在那间小屋里独居,只有一只狗相伴。白天,我会去捕虾或挖蚌。 “你不觉得寂寞吗?”我问道。 “寂寞?哈!寂寞?当然不会!我有狗做伴,要是我想看看人,就散步到下面的港口。如果我真的想好好静一静,就到木屿去。” 她告诉我们,从海豹湾乘小艇到木屿大约二十分钟。“岛上所剩无几的房子都废弃了,”她说,“现在只有几个隐士和鬼——” “鬼?”科迪说,“你是说真的鬼?”他似乎被引发了兴趣。 “唔,”她说,“什么是‘真的鬼’?” 她说其中一个鬼是老人,穿着黑雨衣、戴着黑帽四处游荡;还有一个女鬼,带着小婴儿飘哇飘,一路唱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歌。 “他们为什么在那里?”我问道。 “什么意思?”那个女人说。 “我是说,那些鬼为什么在那个地方,而不是在这里?” “哦,亲爱的,你的问题可真多!”她说道。但我看得出来她正在思考我的问题,她侧着头,轻轻点了点。最后她说:“那些鬼是回到他们生前居住的地方,或许他们遗忘了什么东西在那里。” 我喜欢这个说法,鬼会回家探视他们遗忘的事物。 今天,我和科迪搭着小艇去寻找鬼和隐士。雾浓得像黑烟,我们才离开断壁残垣四百英尺,陆地就已经被吞没了。我们带了一些急救物品:罗盘、手电筒、三罐汽水和一袋糖果。但在木屿上岸不到五分钟,就已经喝掉汽水、吃光糖果了。 木屿上没有马路,废弃的房屋之间只有几条小路相通。我们发现一间教堂,里面打扫得很干净,一尘不染,祭坛上还摆着新鲜的野花和蜡烛。 “也许是那些鬼来打扫的。”科迪说。 我跪下为邦皮、爸妈、船上的亲人和我们的跨海之旅默默祈祷。 科迪说:“你为什么祷告?”我告诉了他,他也跟着跪下,闭上眼睛,我想他也在为某人祈祷。 我们走进一间空屋,科迪发现一条粗糙破损的串珠项链。 “给你,”科迪殷勤地将那条松弛的串线和散落的串珠递给我,“也许你可以重新串好。” 他将串珠交到我手上时,珠子上还留有余温,我觉得屋子里似乎还有其他人,也许是鬼。我想要知道他们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这是他们人生旅程最后仅存的东西吗7 我们继续往前走,希望能遇见鬼或隐士,结果却只见到两个男人在教堂外的小路对面盖房子。其中一人叫住我们:‘你们的衣服在这种天气很难干吧?” “哦?”科迪说,“什么意思?” “你们的船哪,”他说,“港口外面——你们的衣服全晾在救生索上。雾太浓了,衣服很难干,对吧?”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们的船、我们的衣服?”科迪问道。 他们大笑:“这里陌生人不多,不是吗?” 科迪认为他们多管闲事,但是我很高兴他们注意到我们的存在。我们不是隐形人。 我和科迪走到木屿深处,满地的青苔、枯落的叶子和腐朽的树木。就像行走在雪地上,我们双脚陷入松软潮湿的地面,还不时踩进泥水里。 这里一片宁静祥和。广阔的天空,没有电线、电话线、霓虹街灯;耳中只有鸟鸣,没有车声、五雷轰顶般的割草机声。我开始想象自己在这座小屿独居。我可以整修一间废屋,和狗相伴,也许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也会陆续回来,一个个填满他们的屋子,再度让屋子里充满欢声笑语。 日落前不久,我们离开木屿。雾更浓了,从船头向外看,只能见到二十英尺远,我担心我们回不了大马南岛,突然感到特别惊恐,像被雾勒住了喉咙。 “深呼吸!”科迪说,“别担心——我有罗盘!指挥官罗盘来伺候您啰!”他和我交换座位。“你划桨,我来指路,”他说,“向左转一些——不,不是那边,你的右边,我的左边——好,直走,快划,稳一点儿,你偏了,好,向右转一点儿——不,你的左边,我的右边——” 我只见到雾、雾、雾,雾把海洋缩小了,让人觉得仿佛置身在一个只有雾霭和海水的小球体上。 “放心,没事,我们走对路了,”科迪说,“向前划!” 我越划越用力,越划越快,我怕我们消失在浓雾中。向前划,向前划,冲破浓雾,最后科迪终于大喊:“啊呵,堡垒!” 我们到了,回到断垣残壁的入口,平安无事。科迪的脑子里总算还是装了一些东西。 我们到达码头边时,阿莫舅舅、布赖恩和斯图舅舅在一个渔夫的船上,正准备出发找我们。 “你们两头蠢猪到底滚到什么鬼地方去了?”阿莫舅舅责备道。 “去木屿,我们说过啦。”科迪说。 “这位先生说他人在那里,但是他并没见到你们。对不对?” 那位先生点了点头:“嗯,是啊。我在那里待了一整天,并没见到你们的人影。” “我们就在那里,”科迪说,“我们去探险。” 显然渔夫告诉阿莫舅舅,大马南岛和木屿之间有流速四海里的潮流,他取出了海图,指出我们可能漂往下游的芬迪湾,又冷又饿,甚至被大货轮撞死。 “哦,可是我们回来啦,”科迪说,“我们没迷路,我们没漂走,也没有又冷又饿,更没被大货轮撞死。” “但是你们可能早就没命了。”阿莫舅舅说。 “可是我们没事啊。”科迪说。 我现在回想起来不禁胆战心惊。我们险些葬身海里,万一流进芬迪湾,万一万一万一… 我先前怎么完全没考虑到这些问题呢?也许是因为我不知道那里有流速四海里的潮流,也许是因为我不知道可能发生意外。我弄不清究竟哪个更好?应该事前知道可能发生意外而担忧?或是完全不知情,尽兴玩乐? 这些疑问在我的脑子里翻腾,弄得我心烦意乱。我不想继续绕着这些问题打转了。 20 小小孩儿 苏菲热爱探险,我们经常四处寻访,甚至撇下布赖恩,划船去木屿。我们到一间废屋子时,每样小东西她都要捡起来瞧,似乎每块小垃圾都是宝藏,都是线索。“你认为它的主人是怎样的人?”她说,“你猜他们为何离开?” 她戳着墙说:“要我在这里住一辈子,我也愿意。” 稍后,我们到小岛中央探险,我觉得鬼似乎在我们身边徘徊。传说中的女鬼和她的小孩儿尾随我们穿越林子,我不时询问苏菲是否看见他们,但她什么也没看见。 她说:“我不相信有鬼,鬼在你心中。” 我们走过布满青苔的小路时,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苏菲,”我说,“我可以问你父母的事吗?” “当然。”她说。 “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迟疑,甚至没有反击,而且就像跟多克叔叔事先排练过一般,说出一模一样的答案。她说:“没事。他们在肯塔基——” “不是他们,”我说,“另外——” “我爸妈在肯塔基,”她说,“我们比赛谁先跑到那块岩石那儿好吗?”她拔腿就跑。 她是怎么了? 我们跑到岩石的另一端时,她开始说一个小小孩儿的故事。她说这个小小孩儿住过许多家庭。 “有几个?”我说。 “很多很多,很多不太友善的家庭。” “那个小小孩儿的父母到哪里去了?” “某个地方。因此这个小小孩儿得住在别人家,那些人并不是真心喜欢这个小小孩儿。那个小小孩儿老是要上路前往另一个地方。你要比赛谁先跑到那里吗?那棵枝丫横生的树?” 我们回到大马南岛时,我老爸大发脾气,他说我们不负责任,我们可能被拖进外海。他骂个不停,没称赞我半旬。我真的被惹毛了,但是苏菲拉着我的手臂轻声说:“至少他担心你。” “他的表达方式可真好笑,”我说,“就会大叫大骂。” 布赖恩问了我们上百万个问题。他想知道我们去了哪里,我们怎么去的,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为什么不告诉他,我们回来时害怕吗,万一我们失踪怎么办。他就这样一直缠着我们啰唆个不停。 我差点儿就因为没约他同行而感到愧疚,但紧接着他说他要做一些表格记录所有人每天的行踪,如此一来每个人都能掌握别人的去处。 “知道那个干吗?”我问他。 “这还用问!”他说,“我们本来就该知道每个人的行踪,不是吗?万一有人迷路、受伤或出了什么事,他们没回来,我们认为他们失踪了,自然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找人,而且——” “你真是杞人忧天。”我说。 “可是他说得有道理。”苏菲说。她回头看着布赖恩,“这是个好主意,布赖恩。” 布赖恩的脸上泛起一阵阵红潮,得意扬扬地摇摇晃晃走开。 “天哪,苏菲,”我说,“你觉得那颗蠢脑袋能想出什么好主意吗?” “如果他想知道每个人的行踪,就表示他关心我们。我们应该支持他。”然后她转过身,走向船舷,盯着海水。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如此悲伤。 21 浸洗礼 大海,大海,辽远缥缈的海洋。浪潮一波波涌起,又一波波落下,呼唤着我。它说:来吧,来吧! 多克舅舅正在预告明天或后天就是启航日了:“只剩一点点东西要修理。”我觉得身心欲裂,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左拉右扯。我可以在大马南岛住一辈子,但大海在召唤我。 今天早上,我、科迪和布赖恩去一间造船厂,厂主答应让我们参观。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整修玻璃纤维,完全靠手工,甚至连上凝胶也亲自动手。他还自己制造小艇,好一双灵巧的手哇!我原本以为在整修“舱底老哥”时已经对玻璃纤维有些了解,但与他一比,其实我只算略懂皮毛。 “瞧这个,”布赖恩又忍不住大发议论,“一点儿气泡都没有。” “喂,他干这行比我久。”我说。 那个男人教我一些诀窍,比方使用滚轮来涂抹树脂和凝胶,将玻璃纤维一一分成小区域,再铺上塑料外膜来保持表面平坦。 “你整修‘舱底老哥’时应该这么做的。”布赖恩说。 “那时我又不懂,不是吗?”我说。布赖恩惹恼了我。 “你不喜欢我,是吧?”布赖恩问道。 这句问话令我难受:“我可没说。” “算了,你讨厌就讨厌吧。反正没人喜欢我。”他像个瘫痪的木偶,四肢僵直无力。 科迪默默站在一旁,不发一语。 “我不懂为何没人喜欢我。”布赖恩说。 我正祈祷他不要逼我回答这个问题时,科迪开口了。 “哦,”科迪说,“可能跟你那些表格有关,而且你老是指使别人做事,又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 布赖恩交叠起双臂,紧握在胸前:“我不是跟你说话,”他说,“我才不在乎你想什么。”然后他转身离开船厂,抽动着身躯,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哼,自找麻烦。”科迪说。 多克舅舅要我们所有人去参加法兰克孙子的浸洗礼。布赖恩远远避开我和科迪。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去,我对这件事毫无兴趣。我从未参加过浸洗礼,等到仪式结束时,我惊讶得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人们穿着长袍(有点儿像大学毕业生的学士服),在牧师的伴随下,一起走进齐腰深的水里。牧师将他们浸入水中,扑通一声,全身后仰,栽进冰凉刺骨的冷水中。他们看起来像被牧师按压在水中,万一他们停止呼吸,万一他们在水中耽搁过久…… 等所有人都浸到水中之后,观礼者合唱起了《奇异恩典》。那首歌让我全身冰冷。我曾在何处听过这首歌?葬礼吗?我的喉咙哽塞,似乎被某样东西——好像一个大拳头——堵塞住,眼前逐渐模糊。多克舅舅说道:“苏菲,苏菲?赶快坐下,低下头……” 在参加完浸洗礼庆祝会返回法兰克家的路上,布赖恩终于打破沉默,告诉我们接受浸洗是因为水可以洗涤人身上的罪恶,可以让人获得新生,成为完整、全新、洁净的人。这些话在我脑子里转了又转,我脑海里一个浑身褴褛脏污的家伙,被浸入水中,然后“哗啦啦”站起身来,全身洁白干净,像个天使。我的脑子里不断重复出现这个影象,又感到一阵晕眩。 “来,”多克舅舅说,“吃些东西,可能你今天吃得太少了。”他拿给我海鲜浓汤、炸干贝、龙虾沙拉三明治、洋芋沙拉、两种起司蛋糕、胡萝卜蛋糕和香蕉面包。我吃了不少,但随后又全部吐了出来。 “你可能感冒了。”多克舅舅带我回船上。 我睡了一阵子,被布赖恩和科迪吵醒。 布赖恩说:“希望这不是我们最后的晚餐。” “闭嘴!”科迪大吼,“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你为什么老是往坏处想?你到底在想什么,巴不得我们倒大霉?” “如果船上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会安心一点儿。”布赖恩讥笑着说。 “喂,你自己也在这艘船上,你这头蠢猪——” “我可不是蠢猪……你才是!” 船上的亲人们越来越敏感,容易紧张激动。我们已摩拳擦掌,蓄势待发,但也开始思考途中可能发生的意外。想太多不是好事,我们该出发啦1 22 邦皮与牧师 我快疯了!我们还在陆地上,在大马南岛一动也不动,“悠游号”得在这里修理更多的东西。这艘船是怕海还是怕什么? 昨天多克叔叔和他的朋友法兰克在岸边聊天,可我一走近,多克叔叔对法兰克说:“嘘,好了,别说了。”他在空中挥手,像在驱散苍蝇似的对我说:“什么事?科迪。”他们不知在讲什么不想让我知道的秘密。 还有另一桩怪事:今晚我回到船里,走下甲板时,我爸躺在铺位上流泪。他哭了!泪水像小溪似的布满他的脸。 “怎么了?”我问他。 他并没有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他说:“没、没事,一切都很正常。”这是他的回答。 我这辈子从来从来不曾看见我爸流泪。我记得八岁左右,有一回我摔下脚踏车,一路哭着回家,他说:“别哭了!这种事有什么好哭的!”但是我止不住泪水,他发狂了:“别哭了!别哭了!我叫你别哭了!”他抽出腰带,在我的眼前挥动,“你想哭个痛快吗?我来帮你……” 老妈蹑手蹑脚地走进后门,看见这幕情景,伸手想抢下腰带,但是我爸太强壮了,他夺回腰带,往前一挥,打中她裸露的手臂。然后他把腰带扔到地板上,夺门而出。 自此之后,我再也不曾在他面前流泪。 苏菲告诉我们邦皮受洗的故事。内容如下: 邦皮已经十多岁了,但他还未受洗,他母亲认为他真的应该受洗,所以她和当地牧师约定在俄亥俄河举行浸洗典礼。 邦皮和牧师的感情不太好,因为邦皮和牧师的女儿约会,并且经常很晚才送她回家。但是邦皮并不担心被牧师浸入河里。 受洗日到了,邦皮和家人来到河边,牧师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欢迎邦皮。邦皮浸洗的时刻到了,牧师使劲儿将邦皮推入满是泥泞的湍急水流里,使劲儿按住他,邦皮一动也不能动,他被淹得喘不过气,踢了牧师一脚,一口咬中牧师掩住他嘴巴的手。 牧师大叫一声,松开手,邦皮挣扎出水面。 “然后呢?”布赖恩说,“邦皮的爸爸做什么了?” 苏菲说:“哦,他当然揍了邦皮一顿,谁叫他咬牧师。” “那么他妈妈呢?”我说,“她给邦皮苹果派了吗?” “哦,我想是吧。”苏菲说。 我爸今天又哭了。 “怎么了?”我问他。 “没事,”他说,“没事,一切都很正常。” 我临时想起苏菲昨天除了说邦皮受洗的故事外,还发生另一件事。她说完故事后.布赖恩说:“爸,你以前听过那个故事吗?” “没有,”斯图叔叔说,“从没听过。” 布赖恩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像吞了口西瓜。多克叔叔说:“我也没有——” “瞧!”布赖恩说。 多克叔叔打断他的话:“不过那个火车和河流——那个我有印象,嗯。我相信我以前听过。” 我觉得布赖恩的那口西瓜似乎卡在喉咙里了。 斯图叔叔说:“哦,我没听过。那些故事全都没——” “说不定你忘了。”多克叔叔说。 “我怎么可能忘记!” “说不定邦皮没告诉你。”多克叔叔又说。 “他怎么可能只告诉你,却没告诉我?”斯图叔叔涨红了脸。“阿莫,”他说道,“你听过这个故事吗? “没有。”我爸说。 “对吧?”斯图叔叔说。 “可是,”我爸说,“那个把车开进河里——我好像听过那个故事。” “从来都没有人跟我说过!”斯图叔叔说。 在他们争执的过程中,苏菲自顾自地抛耍着脆饼。 第四部 驶向大海 23 嗨! 大海,大海,大海! 昨天下午,科迪一路跑回码头,兴奋地说:“多克叔叔说时候到了,收拾东西,我们要出发了!” “现在?”我说,“此时此刻?” “是!”他露出阳光般的灿烂笑容,“时间到了,苏菲!” 我四处收拾东西,没时间思考究竟发生什么事,内心有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时间到了,我们要上路了!嗨,我们要走啰! 前几个小时有些混乱,每个人都忙着检查自己的物品,争夺空间。斯图舅舅和布赖恩宣布各人的任务和时间表,尽可能让我像条大懒虫,无事可做,但我已不想理会这些琐碎的细节,我保持镇静,连发言抗议都放弃了。 我们离开芬迪湾时听见一声啪啦,然后“啪啦啦”,接着是更多的“啪啪啪啪”!数十只海豹将我们的船团团围绕,从水中探出甜美的脸孔,四处张望。 “嘿,看这里,达令——”科迪说着,海豹正朝我们抽动胡须。甚至布赖恩也为之心动,他头一回没有发表权威评论,他坐在甲板上,手捧着双颊,静静凝视海豹。 阿莫舅舅坐在后甲板画着素描,我喜欢他的画。他告诉我远方的海豹应比近处来得小。我也想画下这些海豹,但我画的准和阿莫舅舅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是艺术家吗?”我问他。 “我?”他说,“不是。” “我觉得你像艺术家,”我说,“你画得好棒。” “噢,”他说,“这不算什么,我已经生疏了。” 我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他皱起眉头:“搞数字的。成天坐在计算机前,被数字耍得晕头转向。” “但你想当艺术家吗?”我问道,“在你搞数字前?” “当然。”他说。 “那为什么没有?” “没有什么?”阿莫舅舅边说边帮海豹添上胡须。 “当艺术家。为什么你不当艺术家,却在搞数字?” 他用手指抹开海平面的线条,让它看起来更为柔和模糊,更像真的海水。我以为他没听见我的问话,终于他说:“不知道。啊,人为什么要工作?” “不是他们愿意的吗?”我问道,“人不都照着自己的意愿做事吗?” 他望着我,双唇微启,似乎有话想说,但是又吞进肚子里。他闭上嘴,再度张开:“不一定,苏菲。不是每个人都办得到。” “为什么办不到?为什么人不能做自己最擅长、最想做的事?” 阿莫舅舅正画着海豹身边的旋涡:“苏菲,有时候人得工作赚钱,即使不合自己的心意,还是非做不可。” “哦,希望我不会这样,”我说,“但愿我以后不必做自己不想做的工作,听起来好痛苦。” “啊,”阿莫舅舅放下他的画,“年轻真好。” 第一个晚上没有月亮,那景象真的有些异样,天空和海水交融成一张巨大的黑毯,一片漆黑。我看见水里有星星火花和光点,越来越多的火花和光点形成一道光河,在船边拖曳,那些光亮就像有人留下的一些小信号。 “波光粼粼的浮游生物!”多克舅舅说,“啊,真是美妙!” 小光点沿着船边闪烁了一整夜,像水底的萤火虫。如此迷人,如此神秘,似乎在对我传送密码。我多么想记下它们的讯息,但我做不到,而且我马上被喝止了,因为我光顾着欣赏亮晃晃的火光,忘了看守的任务。 稍晚,进入外海后,我们听见一阵急促的水流声,如万马奔腾般汹涌而来。是鲸鱼!无边的黑幕中看不清究竟有多少鲸鱼,但其中一头鲸鱼游近我们,我吓得差点儿逃上桅杆。那声势真是浩大壮阔! 有时一想起眼前的处境,我就不禁浑身打冷颤。我们正要横越海洋!现在的我们已无法下船随处走动,无法结交新朋友,无法尝试新食物,无法一人独处,无法踩着陆地,没有清水,没有树木,除了船上的工作外,别无活动。我们怎会如此孤立无援?怎会就这样被拘禁在无边的海水里,没机会摆脱彼此? 我害怕与阿莫舅舅被拘禁在一起,因为他说话老是粗声粗气,而且他和科迪似乎随时处在互殴的边缘。还有斯图舅舅和布赖恩,他们总是命令别人做东做西,不停吵吵嚷嚷,让我感觉自己非常非常渺小。多克舅舅是最冷静的一个,也最令我觉得安心可靠,但有时候他似乎也很茫然,常常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我怀疑他不会让我们继续前进,也许船上只要有一小道裂缝或一丁点儿损坏,他就会命令我们回头。 但所有的忧虑都被这股强大、激烈、推涌的力量征服了,似乎大海一声令下,海风吐一口气,嗨一声,我们就移动了,嗨,嗨!你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就应该在这里,你纳闷着究竟还要往哪里去,而且甚至没时间让你思考,因为一声嗨,你就走远了,嗨,嗨! 轰!打雷了!天气预报说有大雨强风——哗!大雨唤醒了所有的生物。 24 橘子和比萨 不——可——思——议!我们真的上路啦! 外头正下着雨,但谁在乎呢?我们有风,我们在海上一路飞驰!刚才我站在甲板上让风吹打我的脸,抬头看着船帆,我想这真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美的景象。啊,这种感觉多么自在! 今天撞见我爸拿橘子练习杂耍!他一看见我,立即放下橘子,说:“真蠢,搞什么杂耍。” 我一直呆坐着回想我们离开大马南岛前一晚的事。我和爸爸打电话跟老妈道别(再一次)。她的声音听起来极为愉快。也许她已经习惯独自在家,没人吵她。 我爸末尾的几句话有点儿奇怪,不像平常那样大声嚷嚷。他不停地说“我懂”、“我会”、“没事”这类两个字的短句。到后来,他似乎有些哽咽(这真的是我爸吗?)。他告诉她,他爱她。 天哪! 他挂断电话后说:“要吃比萨吗?” 25 炒鱿鱼 噢,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