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还有几行右斜体的手写文字:“索菲,我找到了新的住所。无需为我担心。请勿声张。”署名只是一个缩略的“S.”。我最感兴趣的莫过于邮戳了:“佛罗里达,霍莫萨萨温泉市。”我心想,一个地名里竟然包含了五个S。列车员再次从我这节车厢经过时,我招呼他停下。“我弄错了,”我说。“我买错票了,这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列车员无奈地摇摇头,他表示很抱歉不能帮我换票。他说,售票员是唯一有权处理此事的人;他建议我下一站下车去和售票员商量。于是我在温特帕克这一站下车,告别了银星号。我走进砖砌的小车站,售票员向我反复解释了三遍,我的票子上注明了不得退票。然后他告诉我“美铁”铁路客运公司中断了至墨西哥湾的客运服务,对此他又重申了三遍。我仍旧不知道霍莫萨萨温泉市在哪里,不过这倒帮我在交涉过程中占了优势。我不停地喊着“我要找妈妈,”他则反复强调“美铁没有这条线路,”后面排队买票的人终于看不过去了,说:“她可以乘汽车!”另一个说:“给这孩子破个例吧。”就这样,我得到了十八美元的退款,还被告知了汽车站的具体方位(我并不打算去汽车站坐车)。我沿着温特帕克的主干道走,沿途是一排排商店和路边咖啡馆。空气里飘来一股股死水的臭味和女士香水的味道。我经过一家咖啡馆时,听到一个女子对服务生说:“那是我喝过的最棒的血腥玛丽。”我停下脚步,转身来到咖啡馆。服务生给我安排了露天的座位。“我要一杯和她一样的,”我说着,朝那个女子的红色高脚杯指了指。服务生说:“能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件吗?”我把身上唯一的证件给他看:我的图书证。“啊哈,”服务生说。他端来一个高杯,看起来和我邻座喝的东西一样。我尝了一口,这只不过是一杯香浓西红柿汁而已,可想而知我有多么失望。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十二章(1)灯光加阴影:无论是描绘景色还是讲述故事,这两者缺一不可。要在一个平面上展现三维形象,首先你需要画出物象的受光面,继而在背光面上打上阴影,是物象变得立体。在创作绘画作品或故事时,你要兼顾背光面和受光面。受光面是你希望观看者关注的东西;当然,背光面也包含了物象特征和形状,它并不代表物象的消失,恰恰相反,它意味着存在。从许多方面来说,我母亲在我生命中的缺失实际上意味着一种存在。虽然有好多年我们不曾提到她的名字,但我和父亲的人生轨迹始终绕着她在转。找到她的可能性让我蠢蠢欲动,同时又让我忧心忡忡;她的出现将意味着要把一切熟悉的东西推翻重来。如果我找到了她,我会成为背光面吗?我旅程的最后一站是整个过程中最轻松的。多亏了美国邮政管理局,我免费搭着他们的车抵达了霍莫萨萨温泉市。我在温特帕克找了一家邮局,询问里面的工作人员,寄到霍莫萨萨温泉市的信是不是直接送到目的地的。他盯着我,仿佛觉得我疯了似的。我找了个借口说:“我在写一篇关于邮递的论文。”他说,收信地址为霍莫萨萨温泉市的邮件首先会送到佛罗里达中部的玛丽湖,那里是他们的邮件处理中心。于是我搭着邮车去了那里。我觉得自己在谱写着一个都市传奇:一个隐形客坐在邮车的副驾驶座上。司机除了看侧视镜,压根没往我这儿瞥一眼。从温特帕克到玛丽湖的路途平坦,感觉很乏味。一到邮件处理中心,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一辆西行的邮件投递车。司机一路吹着口哨,地形从平地渐渐变为起伏的山丘。近傍晚时分,车到达了霍莫萨萨温泉市,这里和我见过的其他小镇甚为相似:加油站、小商店、手机通讯塔。我不止一次这么想:如若你想躲避尘世,那就找个大家都隐姓埋名的小城住下。等司机下了车,我拎出放在座位下的背包,也下了车。我走到一棵橡树的树荫里,让自己现身,然后顺着停车场走进邮局。里面有个业务员——一个黑发中年妇女——背对营业大厅门坐着,她正在跟柜台左侧那头房间里的人说话。我从包里取出相册,翻开。见她转过身来,我赶忙说:“打扰了。你认识这位女子吗?”业务员把眼睛从我这儿移到照片上,然后又看着我。“我好像在这附近见过她,”她说。“你找她有什么事?”“她是我的亲戚。”我不能告诉陌生人她是“我母亲”。“你住在哪里?”业务员心里琢磨着,你找她到底想干嘛?“现在还不知道。我刚到这儿。”“嗯,等你找到住处再过来给她留个便条。到时候你来找我吧——我叫希拉。她如果经过这里,我会负责把便条交到她手上的。”我慢慢合上相册,有气无力地将它丢进背包。我感到疲惫不堪,累饿交加,脑子里一片空白。女业务员心想,我这样做合适吗?“你在找旅馆吗?”她问。“霍莫萨萨有两家,沿这条路下去就是了。”她把具体路线讲给我听,我谢过她,离开了邮局。我顺着一条车水马龙的高速公路走,然后转弯走进一条较为安静的街道。小路两边树木成荫,我沿着小路经过了几栋木屋、一个图书馆、一家餐馆以及一所学校——眼前的一切都带着几分倦意。我茫然地拖着沉重的步子,不知道自己付出的艰辛何时会有着落。前面的一块大型广告牌上登着河畔度假村的广告,这倒是隐身客的好去处。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十二章(2)这次我从一扇阳台门进了客房。我试了三个阳台,终于找到一扇门没有上锁。到了房间,我把剩下的最后一点补充饮喝完了,然后坐在阳台上欣赏霍莫萨萨河上的日落。绿如蓝的河水上映染着鲜艳的橙色,酷似一块巨大的鸡血石。晚些时候,我还原了身形后来到宾馆餐厅,点了两打生蚝。餐厅的玻璃窗正对着霍莫萨萨河,还可以看到附近的一个小岛,岛上有一座装点红色条纹的灯塔,看上去如梦似幻。正当我欣赏着窗外的风景,一个活物——黑压压的一大个——在树丛内穿过。“鲍勃今晚烦躁不安。”服务员说着,在我面前放下一个装着生蚝的大银盘,还有两瓶热沙司酱和开胃沙司。“鲍勃?”“那只猴子,”她说。“还有什么需要吗?”“没有了,谢谢。”我边吃边看着那只名叫鲍勃的猴子在小岛上串来蹦去。生蚝又一次发挥了神奇的效力。我琢磨着那微妙特别的风味从何而来,它如同大暴雨后的清新空气一般令人爽心怡神,每一口都像是在给我充电,我顿觉精力充沛,精神焕发。我心想,至少邮局的业务员认出了照片上的妈妈。当然了,我母亲现在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她的长相可能会有所变化——不过,在霍莫萨萨温泉市这样一个小地方,找人会有多难呢?服务员问我还要吃点什么。“再来一盘生蚝,”我说。等盘子端来,我问她:“这些生蚝是活的吗?”“新鲜的,刚去壳,”她说。我满心欢喜地低头看着面前的盘子:一个个肥美的灰白色蚝肉贴着珍珠母色的贝壳。不管它们是什么时候死的,我希望它们死的时候没有痛苦。“还需要什么吗?”服务员踏了一下脚。“再来些饼干,”我说。是的, 第二天我又去餐厅点了三打生蚝。不过我得承认,这次我选择做隐形艾蕾,因为我的钱所剩无几了。我想洗衣服,因为它们已经脏得让我受不了了。吸血鬼的一个好处是不会出汗,但我们的衣服还是会沾染灰尘。可是洗衣服吧,又太冒险了——洗完得把它们晾干,而这间房任何时候都有可能被人租用。因此我穿好裤子和依旧崭新的衬衫,把夹克折起来放进背包。我站在阳台上找猴子鲍勃,现在它有许多玩伴,一只个头小一些的猴子挂在两棵之间的一座绳索桥上荡秋千。正在这时,两艘脚踏船向小岛驶去,甲板上的人取出了他们的相机。鲍勃和它的伙伴们不再玩耍,跑到小岛海滨。它们肩并肩挨个站好,盯着照相机。难道它们不会游泳?我感到纳闷。我默默对它们表示同情,然后与它们道别。现在我的计划是重新回到邮局,告诉那个女业务员,我住在河畔度假村。我刚走了不到三百英尺,看到一小群人沿街站着仰望天空,仿佛他们在等待什么东西降临似的。学童手里拿着小片卡纸,簇拥在老师身边。每个人都跃跃欲试,很有说话的欲望。有一次我在麦克?嘉瑞特家的电视上见过日蚀,但从未亲眼目睹。现在我站在一个小组旁边,听老师讲解日蚀的成因,她说,月球运行到太阳与地球的轨道之间,月球的阴影照到地球上,于是形成了日蚀。她让孩子们使用卡纸小孔暗盒,还要求他们注意观察“钻石环效应”。等老师说完,我问她有没有多余的卡纸。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不过还是递给了我两块方形卡纸。“观察的时候别忘了背对太阳,”她说。“你住在附近吗?”“不,我是个过客,”我说。接着我听到了她心里在想:她长得真像萨拉。“你认识我母亲?”我问,但是她已经走开了。天渐渐变暗,有了一丝凉意。大家像一群听话的小鸭子,全部背对太阳。我让两片卡纸相隔一定的距离,这样,光线穿过有小孔的那张卡纸后,可以投射到另一张上。太阳出现了——一个白点。叽叽喳喳的一群人突然变得鸦鹊无声。随着月球进入地球的阴影,卡纸上的太阳变成了月牙状——不一会儿,它确实成了钻戒的样子,黑暗中有一个细细的圆形光环,上面镶着一颗光芒四射的宝石。用凯瑟琳的话来说,这实在太棒太酷了。对她的记忆顿时被唤醒——她骑着自行车跑在我前面,或者倚着靠垫躺在地板上,甩着头发哈哈大笑——她是个充满活力的女孩,悲剧不该降临到她头上。站在几近漆黑的空间里,我真希望她也看到了日蚀,同时我愿她的灵魂安息。过了多久太阳才再出现呢?我们像哀悼者似的静静站在一丝微光下。我站在原地低头呆呆盯着手上的卡纸一动不动。但愿没人看到我流泪。喧闹声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我用袖子擦干眼泪,刚一抬头就遇到了妈妈的目光。她站在一群孩子身边注视着我。除了她的穿着——腿了色的牛仔裤和一件T恤——她长得很像结婚照里的女子:白皙的皮肤,一头长长的卷发向后梳着,露出了额头,眼睛如天青石一般水蓝。“唔,”她说。“我们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她张开手臂,我立刻跑过去投进了她的怀抱。这次我已不在乎是否有人看到我哭泣了。这种感觉是最难表达的,你同意吗?该怎样描述第一次感受到母爱的心情呢?怎样才能让人不觉得这只是贺卡上故作伤感的文字呢?也许我根本无需为此苦思冥想。圣经有云:“穿越所有领悟的宁静”,这正是我当时心情的写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