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阿卡迈 1 巴黎北部 2004年5月2日 星期日中午12时 黑暗中,他碰了碰她的手臂,说,“就呆在这儿。” 她一动不动,静静地等着。盐水的味道异常强烈。她隐隐听见汩汩的水声。 接着,灯亮了起来,映射出一个宽大开阔的水池,水池大约五十米长,二十米宽,像一个室内游泳池,只是四周装有电子设备。 水池那一我有个极其古怪的仪器。 乔纳森·马歇尔回到她身边,傻笑着。“你觉得怎么样?”他用法语说道,尽管他知道自己的发音租糟糕,“你觉得怎么样?” “太棒了。”那个女孩说。 她的英语带着异国口音。乔纳森心想,事实上,她的一切都充满了异国情调,黑色的皮肤,高高的颧骨,黑色的头发,她可能曾经做过模特儿。身着短裙,脚穿高跟鞋,像个模特儿那样昂首阔步。她算半个越南人,名叫玛瑞莎。 “这里没有别人了吗?”她环顾四周后说道。 “没有,没有,”他说,“今天是星期天。没有人来。” 乔纳森·马歇尔,二十四岁,物理学研究生,来自伦敦,暑假在学校的法国海军超现代波动实验室,即波动力学实验室打工。海军学院位于巴黎北部的菲西市,在郊区居住的大多是有孩子的人,对马歇尔来说,这是一个孤独难耐的夏天。因此,他不敢相信他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能遇上这样一个美丽绝伦、性感非凡的女孩。 “给我看看这是干什么的,这个机器。”玛瑞莎说。她的双眸兴奋异常。“给我看看你是怎么干的。” “非常荣幸。”马歇尔说。他走到那张巨大的控制板前,开始接通抽水机和传感器,水池那边造波机的三十块仪表板一块接一块地发出咔嗒的声音。 他回过头来瞥了她一眼,她看着他,面带微笑。 “这么复杂。”她说。她走到控制板前,站在他身边。“你用摄像机记录下你的研究成果吗?” “是的,天花板上和水池边上都装了摄像机,可以形象地记录下产生的波浪,水池里还有压力传感器,记录下波浪的压力参数。” “摄像机现在打开了吗?” “没有,没有。”他说,“不需要;我们不是在做实验。” “也许我们是在做实验。”说着,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她的手指细长娇嫩,美丽无比。 她看了一会儿,说,“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很贵重,报警系统也特棒,是不是?” “不一定,”他说,“有卡就可以进来。只有一部监控器。”他在自己肩膀上方做了一个手势。“就在后面角落里。” 她转过身来,看了看。“打开了吗?”她说。 “噢,打开了,”他说,“一直是打开的。”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脖子:“就是说,现在还有人看着我们。” “恐怕是吧。” “那我们必须规规矩矩的。” “也许吧。你男朋友怎么样啊?” “他。”她哼了一声,嘲笑道,“我已经受够了。” 那天早些时候,马歇尔从他蜗居的公寓里去位于蒙田路上的咖啡馆。他每天早上都要去那儿,像往常那样随身带着一本杂志。当时那个女孩和她的男朋友坐在邻近的一张桌子上。他们两个人突然吵了起来。 说实话,马歇尔觉得玛瑞莎和她的男朋友好像并不合适。他是个美国人,健壮结实、满脸通红,体格像个足球运动员,头发稍长,戴着一副与他粗犷的外表不相称的金丝边眼镜,看起来就像一头想极力表现出一副学者派头的猪。 他叫吉姆,正跟玛瑞莎生气,显然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她没有和他呆在一起的缘故。“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到哪儿去了。”他不停地追问。 “不关你的事,这就是为什么。” “但我想要跟你一起去吃晚饭的。” “吉米,我跟你说过不去的。” “不,你说你去。我一直在旅馆等你。整个晚上都在等你。” “那又怎么样,没有人要你这么做。你可以出去,玩个痛快啊。” “但我一直在等你。” “吉米,我又不是你的。”她被激怒了,叹了一口气,举起双手,然后又用手拍着自己裸露的膝盖。她双腿交叉,短裙缩得高高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一点已经很清楚了。” “清楚就好。”她说。就在这时,她转向马歇尔,说,“你在阅读什么?好像很难懂哎。” 起初,马歇尔有点慌张。很显然,她是为了嘲弄她的男朋友才跟他讲话的。他不想卷入他们两个人的争吵之中。 “物理学。”他简短地说道,随即轻轻地转过脸去。他极力表现出对她的美貌熟视无睹。 “什么物理学?”她继续问道。 “波动力学。海浪。” “这么说来,你是个学生?” “研究生。” “啊。显然你很聪明。你是英国人吗?为什么在法国呢?” 她突然跟他攀谈起来,并把男友介绍给他。而她的男友呢,一脸假笑,有气无力地跟他握了握手。尽管这种气氛仍然让人感到拘束,但那个女孩好像并不觉得拘束。 “这么说来,你在这附近工作?干什么工作?就在那个装有机器的水池工作吗?说真的,你说的那些我想像不出来。可以让我看看吗?” 现在他们来到了这儿,波动力学实验室。她的男朋友吉米在外面的停车场一边抽烟,一边生闷气。 “吉米呢?”她站在马歇尔身边说道。 “他不能在这儿抽烟。” “我负责他不在这儿抽烟。我不想让他更生气,你觉得我可以让他进来吗?” 马歇尔心里一阵失望:“当然。我想。” 她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不要担心,呆会儿他还有自己的事要忙。” 她走到实验室后面,打开门,吉米走了进来。马歇尔向后瞥了一眼,看见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畏缩不前。玛瑞莎再次来到马歇尔身边,站在控制板前。 “他没事,”她说,“现在给我演示演示。” 水池那我的电动马达嗡嗡地转动起来,波桨划出了第一道波浪。波浪很小,波纹沿着长方形的水池平稳滑行,在近我的斜坡上溅起水花。 “这样看来,这是一个潮汐波吗?”她说。 “是的,这是模拟海啸。”马歇尔敲着键盘说;控制板上显示着温度、电压和波浪的假色图像。 “模拟?”她说。“什么意思?” “在这个水池中我们可以制造一米高的波浪,”马歇尔说,“但是真正的海啸有四米,八米,十米之高。偶尔会更高。” “海浪有十米高吗?”她双眼圆瞪,“真的吗?”她看着天花板,试图把这个高度想像出来。 马歇尔点点头。海浪可能超过三十英尺,也就是三层楼的高度。时速为八百公里,向岸边呼啸而来。 “海啸到达岸边,”她说,“就是近端的这个斜坡吗?上面看起来好像有鹅卵石。那就是海边吗?” 她的男朋友走上前去,离水池更近时,他有点却步了。他一直一言不发。 玛瑞莎兴奋不已。“你还能调整坡度,怎么调?” “机器调呗。” “可以调成任意角度吗?”她格格地笑起来,“给我调整到二十七度。二十七。” “来啦。”马歇尔敲打着键盘。随着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岸边的坡度更陡了。 那个美国男友被吸引住了,走近水池细看。确实让人着魔,马歌尔暗想。无论是谁都会感兴趣的。但那个家伙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鹅卵石坡面渐渐倾斜。调整很快就结束了。 “这就是那个斜坡?”她说。 “是的,”马歇尔说。“不过,实际上,二十七度是相当陡的了,比现实中一般的海岸要陡。也许我应该把它调整到——” 她微黑的手与他紧握在一起。“不要,不要,”她说。她的皮肤柔和“就这样,让我看看波浪。我想看看波浪。” 于是每隔三十秒就有一阵细小的波浪,沿着长方形水池嘶嘶地像涟漪一样荡开。“首先我必须知道海岸的形状。刚才是平平的海滩,如果是个水湾的话……” “可以把它变成一个水湾吗?” “当然可以。” “真的吗?给我看看。” “你想要什么样的水湾?港口,河流,还是海湾?” “噢,”她耸耸肩,说道,“那就海湾吧。” 他面带微笑。“好的。多大?” 电动马达转动起来,海岸开始下沉成一条弧线,斜坡向下凹成碗状。 “太妙了,”她说。“快点,乔纳森,让我看看波浪。” “等等。多大?” “噢,”她在空中做了一个手势,“一英里。—个一英里的港湾。现在可以了吗?”她俯身看着他。“我不喜欢等待。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他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他在键盘上快速击打着。“来啦,”他说。“一个大浪。即将冲进二十七度倾斜角海湾。” 那道波浪在水池那端制造出来的时候发出更大的嗖嗖声,然后平稳地向他们铺展而来,凸起的水线大约有六来之高。 “噢!”玛瑞莎娇嗔道,“你答应我是个大浪的。” “稍安勿躁。”他说。 “浪会越来越大吗?”说着,她格格地笑了起来,再次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那个美国人向后看了一眼,瞪了她一下。她猛地抬起下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当他回过头去看水池时,她才把手从他肩上移开。 马歇尔又一阵沮丧。她只不过在利用他,他成了这个游戏中被人利用的人。 “你说浪会越来越大吗?”她说。 “是的,”马歇尔说,”越靠近岸边,浪花越大。深水区的海啸小,而浅水区的海啸大。水湾会集聚力量,因此浪就更大。” 浪越来越高,猛烈地撞击在近我的弧线岸边。白色泡沫在海边四溅,他想,大约有五英尺高。 “那么,现实中,”她说,“浪也有这么高吗?” “现实中,大约有四十到五十英尺高,”他说,“也就是十五米!” “哎呀呀,”她撅起嘴唇,“所以人想跑都跑不了。” “噢,是的。”马歇尔说。“你是跑不过潮汐波的。1957年,在夏威夷的希罗,楼一样高的潮汐波冲进这个小镇的大街小巷,人们想跑,但是——” “就这个吗?”那个美国人说,“这就是你所有的能耐吗?”他的声音仿佛像咆哮似的,又好像需要清一清嗓子。 “不要管他。”她平静地说。 “是的,就这些,”马歇尔说。“我们制造波浪——” 那个美国人说,“我六个月大的时候就能在澡盆里搞出这些了。” “啊,”马歇尔对着控制板上显示数据的显示器做了一个手势,说,“我们为世界上的研究人员提供了许多资料——” “是吗,是吗,够了。真是无聊极了,我要走了。玛瑞莎,你是走,还是留?”他站在那儿对她怒目而视。 马歇尔听见她叹了一口气。 “不,”她说。“我不走。” 那个美国人转身走了,门砰的一声关上。 她的住处正对河对岸的巴黎圣母院,从她卧室的阳台上,他可以看见灯火通明的大教堂。此时虽然已经是夜里十点,可天空仍然是一片深蓝。他俯视着下面的街道、咖啡馆的灯光和街道上的人群。真是幅繁忙而迷人的景象啊。 “不要担心,”她在他身后说,“如果你是在找吉米的话,他是不会来这里的。” 实际上,在她提醒之前,他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不会吗?” “不会,”她说,“他会去别的地方。吉米有很多女人。”她啜了一口红酒,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漫不经心地把上衣从头上脱下来,褪掉裙子。此时她浑身已一丝不挂。 她还没有来得及脱掉高跟鞋,便向他走去。他一定吓了一大跳,因为她说道,“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等待。”她伸出双臂抱住他,用力地、热烈地、近乎愤怒地亲吻他。接下来的那一会儿她有点笨手笨脚,亲吻他的同时还要脱掉他的衣服。她呼吸沉重,几乎是气喘吁吁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激情澎湃,仿佛要发怒一般,她的美貌以及完美无瑕的暗色胴体胁迫着他。可惜,好景不长。 完事后,她背对着他,她的皮肤虽然柔滑,肌肉却十分结实。对面教堂的光亮在她卧室的天花板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他肌肉松弛,而她呢,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似乎充满了活力和做爱后的不安。尽管呻吟不断,又叫又喊,但他怀疑她是否真的有那么激动。突然,她站了起来。 “有什么不对吗?” 她呷了一口酒。“我上个洗手间。”说完,她转过身,走出门去。她把葡萄酒杯留了下来。他坐起来啜了一口,看见杯沿上留着她淡淡的口红印。 他看看床上,床单上高跟鞋留下的黑色痕迹清晰可见。她一直没有脱鞋,直到做了一半时才把鞋脱掉。现在高跟鞋扔到了窗户下面。这是激情难抑的表示。即使现在,他仍恍如梦中。他从来没有跟女人这样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住在这种地方的女人。他在想这套房子花了地多少钱,木质嵌板,位置绝佳…… 他又喝了一口酒。他想,他会适应这个口味的。 他听见浴室里有流水声,还有嗡嗡声,那是不成调的歌声。 砰!前门被猛地推开了,三个人冲进卧室。他们身穿黑雨衣,头戴黑帽子。马歇尔吓坏了,赶紧把酒杯放在桌上——杯子倒了——他伸手抓起扔在床边的衣服盖在自己身上,那几个人立即扑刭他身上,用戴着手套的手抓住他。他们把他翻过来,让他脸朝下趴在床上,他惊恐万状地喊叫着,他们把他的脸埋进枕头里,他仍然喊叫不止。他想他们会把他闷死,然而没有。 其中一个人嘘了一声,“安静。如果你安静下来,什么事都没有。” 他不信,继续反抗,又大喊大叫起来。玛瑞莎去哪儿了,她正在干什么?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这时一个人坐到他的背上,膝盖顶在他的脊背上,冰冷的鞋子踩着他的光屁股。他感到那个人的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把自己紧紧按在床上。 “安静!”那个人又嘘了一声。 另外两个人抓住他的两只手腕,让他的手臂伸开,脸朝下趴在床上。他们正准备对他采取行动。他感到恐惧、虚弱。他哼了一声,这时一个人在他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安静!” 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让他刻骨铭心。玛瑞莎去哪儿了?也许躲在浴室里。他不能对她求全责备。他听见液体晃荡的声音,随即看见一只塑料袋和里面像高尔夫球一样白的东西。他们把塑料袋放在靠近他腋窝、手臂上肉多的那个部位。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感到腋下的水冷冰冰的。他挣扎着,可他们却死死地抓住他,紧接着,水里面一种软较的东西紧紧压着他的手臂,他感到黏乎乎的,就像口香糖那样黏在他的手臂上,他感到轻微的夹痛。然后是几乎不被人觉察的一瞬间的刺痛。 那几个人动作麻利地拿掉塑料袋,就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两声巨大的枪声,玛瑞莎尖叫着,飞快地喊道:“卑鄙,下流,滚开!”——有一个人在马歇尔背上绊倒,倒在了地上,爬起来时,玛瑞莎仍然在尖叫不止,这时又响起几声枪声,他闻到空气中有一股火药味,那几个人逃走了。门重重地关上之后,她赤裸着全身回来了,口中叽里咕噜地说着他听不懂的法语,好像是菲舍瑞,他以为是一头奶牛,但他的脑子已不听使唤了。他在床上颤抖个不停。 她走过来,伸出双臂抱住他。此时,枪管还是热的,吓得他大叫一声,她赶紧把枪放在一边。“噢,乔纳森,真对不起,真对不起。”她把头埋在他肩上,“请你一定原谅我,现在没事了,我向你保证。” 渐渐地,他不再颤抖,她看着他:“他们伤着你了吗?” 他摇摇头,没有。 “好。我想也没有。那些白痴!吉米的朋友,他们想跟你开个玩笑来吓唬你。肯定是这样。你没有被伤着吧?” 他再次摇了摇头,咳了一声。“也许,”他说,声音恢复了平静。“也许我该走了。” “噢,不,”她说道,“不,不,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觉得不……” “绝对不行,”她说,使劲地推着他,几乎要肌肤相亲了。“你必须再呆一会儿。” “我们要报警吗?” “不要。警察什么事也干不了。这只不过是一场情人间的争吵。在法国,我们不报警。” “但是他们破门而……” “他们已经走了,”她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他感到了她的呼吸。“现在,只剩下我们俩了。只剩下我们俩了。乔纳森。”她深色的躯体滑下他的胸脯。 午夜之后,他才穿好衣服。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巴黎圣母院。街上仍然熙熙攘攘。 “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她撅着嘴撒娇道,“我想让你留下来嘛。难道你不想让我高高兴兴的吗?” “对不起,”他说,“我得走了。我不舒服。” “我会让你舒服起来的。” 他摇了摇头。说实话,他真的不舒服。他感到一阵阵眩晕,双腿莫明其妙地软弱无力,抓住阳台栏杆的双手不停地颤抖。 “对不起,”他重复道,“我得走了。” “好吧,我开车送你。” 他知道,她的车停在塞纳河的另一边。步行过去似乎太远了。但他还是木然地点了点头。“好吧。”他说。 她不紧不慢,从容不迫。他们就像情侣那样手挽着手,沿着河堤,慢吞吞地走着。他们走过停泊在岸边的游艇餐馆,餐馆里灯火辉煌。她把头靠在他的肩头,说着绵绵情话,这样的踯躅前行,使他暂时感觉好了一些。 但是很快他就踉跄起来,手脚笨拙,全身虚弱无力。他口干舌燥,下巴僵硬,说话艰难。 她好像毫无觉察。他们走过了亮堂的地方,来到一座桥下,他又蹒跚起来。这一次他跌倒在铺着石子的河堤上。 “亲爱的。”她把他扶起来时忧心忡忡地说道。 他说:“我想……我想……” “亲爱的,你没事吧?”她扶着他离开河岸,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在这里坐一会儿。你过会儿就会好的。” 但他并没有觉得好一些。他想申辩,可他说不出话来。惊骇之中,他意识到自己甚至不能摇头了。一定有什么地方非常不对劲。他浑身越来越虚弱,迅速而令人吃惊地虚弱。他想扶着长椅站起来,可他的四肢已不能动弹,头也动弹不得。他看着她,她就坐在他的身旁。 “乔纳森,你怎么了?需要看医生吗?” 是的,我需要看医生,他想。 “乔纳森,这不对劲。” 他感到胸闷,呼吸困难。他把脸转过来,平直地盯着前方。他惊骇地想:我瘫痪了。 “乔纳森?” 他想看着她,可他的眼珠子此时也不能转动了。他只能直视前方,呼吸浅短。 “乔纳森?” 我要看医生。 “乔纳森,你可以看着我吗?可以吗?不可以?你的头不能动了吗?” 不知什么原因,她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关心的成分。她的声音冷静客观。也许他的听力受到了影响,耳朵中激流汹涌,呼吸越来越困难。 “来吧,乔纳森,我们离开这儿吧。” 她把头埋进他的臂弯里,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让他站起来。他的身体松软越遢地吊在她身上。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视线。听着脚步的咔嚓声,他想,谢天谢地。他听见一个男人用法语说道,“小姐,需要帮忙吗?” “谢谢,不用,”她说,“只不过喝多了点而已。” “真的不需要吗?” “他总是干这种事。” “是吗?” “我能行。” “啊,祝你们晚安。” “晚安。”她说。 她扶着他,继续前行,脚步声变得更加微弱。她停下来,四周张望着。现在……她正扶着他向河里走去。 “你比我想像的要重多了。”她很随意地说道。 他感到非常恐惧。他彻底瘫痪了。什么也做不了。脚也被石头刮伤了。 向河里走去。 “对不起。”说着,她把他扔进了水里。 桥离水面不高,冷水带给他的感觉很好。他落进水里时,四周全是泡沫和绿色。然后使变成了黑色。即使在水中他也不能动弹。他不能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不能相信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慢慢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浮了起来。又见到绿色的河水了,接着他脸朝上浮出了水面,慢慢地转动着。 他看见了那座桥,黑色的天空,还有站在河堤上的玛瑞莎。她正点燃一支烟,注视着他,一只手放在唇边,一条腿向前伸去,这是模特儿的姿势。她吐出一口气,烟雾在黑暗中升腾。 他又沉了下去,感觉自己被寒冷紧紧包裹着。 凌晨三点,地处菲西市法国海军学院波动实验室的灯啪的一声打开了。控制板又活跃起来。机器制造出的波浪,一浪接着一浪。滚过水池,轰然撞击在人造海岸上。控制屏上闪动着三维图像,卷过一栏一栏的数据。这些数据被传到了法国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四点,控制板变黑,灯光熄灭,硬盘上的记录被全部清除。《恐惧状态》作者:[美] 迈克尔·克莱顿2 彭亨省 5月11日,星期二 上午11时55分 马来西亚雨林遮天蔽日,道路蜿蜒曲折,一片阴暗。丛林中的道路十分狭窄,“陆地巡洋舰”越野车在拐弯处侧倾,轮胎发出长长的尖叫声。 在乘客位上,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四十岁男人匆匆看了一眼手表:“还有多远,” “还有几分钟,”司机说,仍然没有放慢车速。“差不多到了。” 司机是个中国人,但带着浓重的英国口音。他叫查尔斯·凌,前一天晚上刚从香港飞到吉隆坡。那天早上他在机场接到客人之后一直以亡命的速度飞驰着。 客人递给凌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艾伦·彼得森,地震服务公司,卡尔加里。 凌将信将疑。他很清楚阿尔伯达有一家公司,ELS工程公司,出售这种设备。没必要远道跑到马来西亚来看。 不仅如此,凌还核对了即将到港的航班上的旅客名单,上面没有艾伦·彼得森这个人。因此这个人另有其名。 而且,他还告诉凌他是野外地质专家,为加拿大能源公司提供独立咨询,主要是对可能出产石油的地方进行评估。但是,对于这一点,凌仍然不相信,那些石油工程师在一英里之外就可以被认出的。这个人绝对不是。 因此,凌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他并不担心。彼得森先生的信用很好;其余的就不干凌的事了。今天他感兴趣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把气穴机卖出去。看起来这是一桩大买卖:彼得森说要三套,总价值超过一百万。 他突然驶离大道,开上一条满是车辙的泥泞之路。他们跳跃着穿过巨树成片的丛林,突然来到阳光下的一大片开阔地之中。地上有一个很宽很深的裂缝,在灰白的大地上,一道绝壁突现出来,下面是一个绿色的湖。 “这是什么?”彼得森说,有点望而却步。 “这是一个露天矿井,现在已废弃不用。瓷土。” “瓷土是……” 凌暗想,他绝不是什么地质学家。他解释说,“瓷土是泥土矿物质。造纸和制陶业中都要用到。现在也常常用于工业制陶术中。可以用来制作陶瓷小刀,特别锋利,不久就会用来制作陶瓷自动引擎。但由于这儿的质量太低下,四年前就废弃了。” 彼德森点点头:“气穴机在哪儿?” 凌指了指停在绝壁上的那辆大卡车:“那儿。”他向那儿开去。 “俄国人制造的吗?” “电子元件来自台湾。我们自己在吉隆坡组装的。” “这个模型是最大的吗?” “不是,这是个中等模型。我们是不会把最大的拿给你看的。” 他们与卡车并排停下来。卡车跟重型推土机一样大;“陆地巡洋舰”只有卡车的轮胎那么高。在卡车的中间、地面的上方,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矩形气穴发电机,看起来就像特大号柴油发动机,一团四四方方的管子和电线。那块弧形气穴金属悬挂在下面,距离地面有几英尺高。 他们从小车里出来,外面酷热难当。 凌的眼镜上蒙上了一层雾。他用衬衣将雾擦去。 彼得森围着卡车走着。“我可以只要部件不要卡车吗?” “可以。我们生产了一些可供运输的部件,适合远航集装箱运。但顾客通常用汽车运。” “我只要部件,”彼德森说道。“你可以演示一下吗?” “马上演示,”凌说道。他向高高在上的驾驶室里的操作人员做了一个手势。“我们可能要站远一点。” “等等,”彼得森突然警觉起来,说道,“我以为就我们两个人。那是谁?” “我兄弟,”凌平静地说道,“他非常可靠。” “啊……我们站远点吧。” “从远处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气穴发电机打着了火,发出嘈杂的轧轧声。很快,这种噪音与另外一种沉闷的嗡嗡之声混合在一起,凌觉得在他胸部和骨髓里老是有这个沉闷的声音。 彼得森也一定感觉到了,因为他慌忙向后退去。 “这些气穴发电机是超音速的,”凌解释道,“它产生出一种放射状的对称的气穴场,这种气穴场可以进行调整,以适应不同的焦点,除非我们利用声音,它跟光学透镜是不一样的。换句话说,我们可以把焦点集中在声音的波束上,控制气穴产生的深度。”他向操作人员挥了挥手,对方点了点头。 气穴金属板降下来,停在地面的上方。这时,声音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沉闷,不过安静多了。他们站立的地面有轻微的颤动。 “天啊。”彼得森说道,向后退去。 “不用担心,”凌说道。“这仅仅是低级的反射。它主要的能源向量是直角,方向是垂直向下的。” 在卡车下面大约四十英尺处,绝壁突然好像变得模糊不清,朦胧不明。一小片一小片云朵般的灰白色烟雾一时间模糊了绝壁,紧接着整个悬崖坍塌下来,轰隆隆地掉进了下面的湖里,跟灰色的雪崩一样。大地被烟尘覆盖。 烟尘散去的时候,凌说,“现在我们给你看看波速是如何聚集的。” 轰隆隆的声音又开始了,这一次,绝壁下面两百英尺甚至更下面的地方变得模糊不清。灰色的沙砾再次塌下来,相当安静地滑进了湖中。 “也可以把焦点集中在侧面吗?”彼得森说。 凌说可以。卡车北部一自码远的悬崖被摇得松松垮垮,再一次坍塌下来。 “我们可以瞄准任何方向,到达任何深度。” “任何深度?” “较大一点的可以在一千米深的地方聚焦。不过这样的深度对顾客来说没有什么用处。” “对,对,”彼得森说,“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东西,但我们需要波束的威力。”他在裤子上擦了一下手,“够了。” “真的吗,我们还有好几种技术,给你演示——” “我准备回去了。”他太阳镜后眼中的含义无法读懂。 “很好,”凌说,“如果你一定要——” “一定要走。” 回去的路上,彼得森说:“你是从吉隆坡还是从香港运来?” “从吉隆坡。” “有什么限制吗?” 凌说道:“你什么意思?” “超音速气穴技术在美国是受到限制的。没有许可不能出口。” “我说过,我们用的电子元件是台湾的。” “有美国技术那样可靠吗,” 凌说:“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如果彼得森熟悉自己的业务,他就会知道美国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生产这种先进的芯片集的能力。美国的气穴芯片集是在台湾生产的。“你为什么这么问,你打算向美国出口吗?” “不是。” “那就没有任何困难了。” “你的交货时间?”彼得森说道。 “我们需要七个月的时间。” “我想能否五个月?” “可以。但要一笔额外费用。多少套?” “三套。”彼得森说。 凌心想,为什么有人会需要三套气穴元件。世界上任何一家地质勘查公司都只有一套。 “我一收到你的保证金,”凌说,“就可以下单了。” “你明天就可以收到我的电汇。” “我们用船运到哪里?加拿大吗?” “你会在五个月之内,”彼得森说道,“收到送货指令的。” 正前方,那座由黑川设计的超现代机场的弧形翼高耸入云。彼得森慢慢变得沉默寡言了。 上了一个坡道,凌说:“我希望你还赶得上飞机。” “什么?噢,当然。没问题。” “你回加拿大吗?” “是。” 凌在国际候机厅前把车停下来,下车后与彼得森握手告别。彼得森肩上挎着他的旅行小包。这是他惟一的行李。 “好吧,”彼得森说,“我要走了。” “一路平安。” “谢谢。你也回香港吗?” “不回,”凌说道。“我要去工厂,准备干活了。” “就在附近吗?” “对,在富都。离这儿只有几公里。” “那好吧。”彼得森挥了挥手,消失在机场大楼里。 凌回到车里,驾车而去。当他下坡的时候,他发现彼得森把手机留在了座位上。他在路边停下车,从肩头向后匆匆看了一眼。但是彼得森已经走了。手机是用廉价的塑料做的,在他手中显得很轻。那是一种预付话费的一次性手机,不是彼得森的主机。 凌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他有一个朋友,也许能跟踪那部电话和里面的电话卡。多搞一点买主的情况,凌想了解得更多一点。所以他偷偷把电话装进口袋,向着北方、他的工厂开去。《恐惧状态》作者:[美] 迈克尔·克莱顿3 沙德·泰晤士街 5月21日,星期五 上午11时04分 理查德·马洛里从他的办公桌上抬起头来,说:“是吗?” 站在门口的那个人脸色苍白,身材瘦削,头发金黄,小平头,长得像个美国人。他的举止漫不经心,衣着朴实无华:脚上是肮脏的阿迪达斯跑鞋,上身是褪色的海军运动服。他好像要出去慢跑而顺便到办公室看一下似的。 这里是热门的平面造型艺术商店“设计与探索”,位于伦敦塔桥下的旧货市场区巴特勒斯码头,商店办公室的多数职员穿着都很随意。 马洛里是个例外。自从当上老板以来,他总是穿着宽松的裤子,白色的衬衣。尖尖的鞋子虽然对脚是个伤害,却很时髦。 马洛里说:“需要我帮忙吗?” “我来取个包裹。”那个美国人说。 “对不起,什么包裹?”马洛里说,“如果是敦豪快递的话,秘书会把它送到前台的。” 那个美国人看起来有点恼火:“你不觉得你做得过分了吗?”他说,“把他妈的那个包裹给我。” “好的,好的。”马洛里说道,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 很显然,那个美国人觉得自己太粗鲁了,于是换成一种较为平静的口吻说道:“这些海报不错,”他指了指马洛里背后的墙壁,“全是你做的吗?” “我们做的,”马洛里说,“我们公司做的。” 墙上并排贴着两张照片,均是刻板的黑色,上面吊着一个宇宙中的地球,不同的只是上面的文字不一样。 一张写着“救救地球”,下面写着“我们惟一的家园”。 另一张写着“救救地球”,下面写着“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离一边稍远的地方是一张镶在相框里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T恤衫的金发模特儿:“救救地球”,摘抄上去的一句话是“让自己看起来充满活力”。 “这是我们发起的一项‘拯救地球’的运动,”马洛里说,“但是他们不买。” “谁不买?” “国际保护基金组织。” 他从那个美国人面前走过,沿着后楼梯向车库走去。那个美国人尾随其后。 “为什么不买?他们不喜欢吗?” “不,他们喜欢,”马洛里说,“但他们让利奥做代言人,用他取代了海报。拯救地球的运动上了电视。” 在楼梯底部,他刷卡之后,门咔嚓一声开了。他们走进大楼下面的小车库。除了通向大街的那个斜坡上有一点亮光透进来之外,车库里其他地方都是黑乎乎的。 马洛里看见一辆货车差不多把斜坡堵死了,心中不快。送货车老是停在那儿让他们烦恼不已。 他转向美国人:“你的车?” “是的,货车。”他指了指。 “噢,很好,所以那些东西是你的。有人帮你吗?” “没有。只有我自己。为什么这么问?” “这些东西很重,”马洛里说,“也许是电线,五十万英尺。有七百磅重,伙计。” “我能行。” 马洛里走到他的“陆虎”车旁,打开行李箱。美国人吹了一声口哨,货车轰隆隆地开下了斜坡。 司机是个强壮的女人,发型呈锥形,化的妆呈深棕色。 马洛里说道,“我以为你是一个人。“ “她什么也不知道,”美国人说,“别管她。她开来了货车。她只是个开车的。” 马洛里转向打开的后备箱。里面放着一堆白色的盒子,上面写着“以太网电缆线(无遮蔽的)”,还有一些印上去的说明。 “让我看一看。”美国人说道。 马洛里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堆拳头大小的非常细的线圈。每个线圈都用收缩性薄膜包着。 “正如你看见的那样,”他说,“这是尺度索,用于反坦克导弹。” “是吗?” “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这就是之所以要这样包装的原因。一个线圈一颗导弹。” “我不想知道这些,”美国人说,“我只是个送货的。” 他走过去,打开货车后门,开始搬那些盒子,一次一个。马洛里帮他搬这些盒子。 美国人说:“那个人还跟你说了别的吗?” “实际上,他说了,”马洛里说,“他说有人买了五百颗剩余的‘华沙条约’火箭,名叫‘热火’或‘热线’之类的。没有弹头或其他的东西,只有躯干。蹊跷的是,它们是以有毛病的尺度索的名义卖出去的。” “我没有听说过件事。” “他是那么说的。导弹是在瑞典买的。我想是哥德堡,然后用船运来的。” “你似乎很担心。” “我不担心。”马洛里说。 “你好像担心被搅进什么事情里面。” “不是我。” “你肯定吗?”美国人说。 “当然肯定。” 大部分盒子都搬到了货车上。马洛里开始汗流浃背。那个美国人好像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他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然后说,“告诉我,他长什么样,那个人?” 马洛里心里很清楚,不能回答那个问题。他耸了耸肩,“一个小伙子。” “是个美国人吗?” “我不清楚。” “是不是个美国人你都不知道?” “我对他的口音没有把握。” “为什么?”美国人说。 “他可能是加拿大人。” “只有他一个人吗?” “是。“ “我听他说起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穿高跟鞋和紧身裙的性感女人。” “换成我,我也会注意这样一个女人的。”马洛里说。 “你不会是……把她遗漏了吧?”他又怀疑地瞅了他一眼。“把她据为己有了?” 马洛里注意到美国人臀部后面鼓鼓的。是枪吗?可能。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不管那个人是谁。” “是。” “如果你问我。”那个美国人说,“我首先会想为什么有人需要五十万英尺的反坦克导弹电线。我的意思是,有什么用?” 马洛里说,“他没有说。” “而你只是说,‘好吧,伙计,五十万英尺的电线,留给我吧。’没有向他提一个问题?” “你似乎把所有的问题都问完了。”马洛里大汗淋漓地说。 “我有一个理由,”美国人说。语气中有些不祥的预兆。“我告诉你,朋友,你告诉我的那些,我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