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许多地方难于捉摸或是故意而为的,但都还在六步格韵诗的原始框架内。首先,策兰打破了阿波利奈尔原诗流畅的开头,使“你”(du)直接面对“令人愁苦的季节”,之后,他用“Gedanken( 沉思)”替代了“mentale”,使之导向gedenken(记在心里),就像他的Herbstzeit(“秋日时辰“)和Jahr(“岁月”) 一起暗示意第绪语的yortseit一词,即为离世的父母每年举行一次的纪念仪式。他把女性情人(amantes)变成了“爱过我的手”,这样,情人之手就可以将策兰母亲的手包括进去,同时也使秋季生动起来:“你堆放”那些手。他突出“一个影子”,因为他自己在那段时期写的抒情诗称过世的母亲为一个“杏眼的影子”。最后,德语中的那只鸽子“飞起来……最后一次飞”——这个重复就将二手的翻译作品变成了一手的、真实的丧亲之苦。 即便是在阿波利奈尔的“L’Adieu”( 离别)这等直白的挽诗里,策兰也留下了自己的印迹: L’automne est morte souviens-t’en Nous ne nous verrons plus sur terre (秋天已死,记住这点 我们在人间再不能彼此相见) Der Herbst ist tot-sei eingedenk Auf Erden scheiden wir nun beide ( 秋天已死——要记在心里。 在人间,我们现已彼此分离。) 阿波利奈尔怀旧式的未来时,“我们在人间再不能彼此相见”,在策兰手里变成就在眼前发生的彼此分离的残酷事实。 阿波利奈尔的“schinderhannes”更甚于“离别”,这首诗经改造后发出来的是一种全新的声音。这首带有讽刺性的小曲的主角,是18世纪德国民间故事中的一个英雄人物,是残忍对待犹太人的一个土匪,这首诗无论任何都值得一译。原诗在一种掩盖着愤怒的轻柔语气中结束,而策兰的译本看起来就是下面这个样子的: 今天傍晚,等黄昏来到莱茵河上, 那有钱的犹太人我将亲自宰杀。 到时候树脂火把会把天空照亮, 银币就归我们,就像五月的鲜花! 那一大帮匪徒坐下来胡吃海喝, 放屁,狂笑,还用刀叉拼命地戳, 这之后就像德国人那样去茅厕, 酒足饭饱了再去找一个活人剁。 这种轻描淡写的“德国方式”自然地过渡到对一名犹太人的谋害,让人想起策兰《死亡赋格》里那位浪漫的司令官。策兰的印刷版译文里说,那帮匪徒不仅烧杀,而且还奸淫(“f……s”)。也许,50年代中期的德国人并不乐于见到与谋杀相关的猥亵行为,至少不乐意看到一个犹太出版商和犹太译者提供的版本。 1952 年12 月,策兰等待已久的命运转折终于到来,让他得到作为一个诗人所渴望的立足点,不过,事情还没有乐观到可以让他放弃翻译和教书的程度。斯图加特的一位出版商出版了他的Mohn und Gedachtnis( 《罂粟与回忆》),是1944至1952 年间写的诗,包括那个倒霉的维也纳版诗集里面的部分诗歌,《死亡赋格》在这本诗集里自成一节,并以”数杏仁”作为诗集的结尾。这本诗集的标题摘自策兰1948 年的诗作“卡罗娜”,对他一直是一种预告:有代表湮没的罂粟,但也有犹太人节庆糕点和安息日用的白面包上的种子,那可都是布科维纳童年时期的东西。流亡中的“德语”作家(10) 策兰在准备《罂粟与回忆》的过程中对某些诗歌进行的修改也能说明问题。1950年写的一行诗,原文是“姐姐的嘴,/你说出一个字,却在窗外消遁”(1: 55)。策兰修改了“消遁”,这样姐姐的字现在就“继续活在”在诗的“灰花”中。这看上去只是一个微小的改动,但对于他这样一个讲求效率的人来说,却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改动,因为他把诗寄给一些朋友们的时候说过,历经童年剧变后,他再也无法写作了。 而在《死亡赋格》里,哪怕已经过了5 年,策兰却只在最后一节的Aug 后加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字母e:sein Auge ist blau(“他的眼,那蓝色的眼”)。这个音节以er trifft dich genau(他射得又平又准)完善了那个押韵的单调诗句,这种精微的调整,大有使这首诗成为全德国举国入迷的对象之势。 放在《罂粟与回忆》中央的《死亡赋格》吸引了策兰的某些读者,但绝非所有读者。它在德国被人接受,可以看作是艺术对抗历史的一幕道德剧。 对于在巴黎等待消息,看看自己的诗在德国人的耳朵里听起来会是什么效果的这位诗人来说,《罂粟与回忆》的第一批评论的确让人担心,尽管并不都是不受欢迎和没有眼光的评论。1953年3 月,卡尔? 克罗劳开始了对策兰长达30 年的关注,他指出其“超现实主义……对于意象有特别天赋”,其诗文“柔美而有深度”。在《法兰克福汇报》一篇名为《清晨的黑奶》的评论文章里,策兰看到这样的内容:“他在维也纳长大”,可悲地失去了双亲,要“表达那些无法说出来的思想”。文章作者保罗? 沙勒克引用《死亡赋格》作为评论的结尾,预言人们将来会仔细研究策兰的文学资源和对他的作品产生过影响的根源。“但是,必须记住,我们以前从没读过类似的诗篇”。在汉堡的《时代周报》上,策兰的一位德国友人表示对他的同情,但没有提到《死亡赋格》,也没有提到与该诗有关的事实——丧亲之苦、死亡和犹太情结。维也纳一家天主教的定期刊物确认策兰的身世和受到的战争创伤,将他比作夏加尔和舒尔勒,还有特拉克尔和马拉美,并指出他诗中现实与幻想深度的结合——但同样也没有提到《死亡赋格》。 “他的抒情诗是纯诗、神奇的蒙太奇,堪与马克? 夏加尔的油画相媲美”, 1953年的另一份评论一开始便这样说,这话一定会让策兰犹豫再三。“它们有着法国的光辉、巴尔干半岛的魅力、香颂的暗示和忧郁的转调。这些诗的存在全赖于隐喻……现实被置换为诗法的秘密稿本!”所有这些都出自一位基督教诗人海因茨? 皮翁特克的嘴里,他同时也间接提到“炫目之布局”,好像这不是夏加尔,而是颓废的惠斯勒作品.他还力劝策兰只有在“的确有非说不可的东西”时再发表作品,而不是“弹练习曲和练手指”。皮翁特克的法语风格看上去想把策兰也归入这样一个类别,即躲在巴黎的某个角落,除了矫揉造作之外一无是处的一个人。大家怎么也想不到,他评论的这本诗集里就包含《死亡赋格》,而这首诗的确应该算是“非说不可的东西”吧!流亡中的“德语”作家(11) 我们也许想知道《死亡赋格》在1953 年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力。有一位评论者很欣赏《死亡赋格》,认为这首诗“消除了一切具体的东西”(猎犬呢?棍棒呢?墓地呢?),具有“引人入胜的节奏、浪漫化的隐喻和热情奔放的魔力”。他还从策兰彼此对立的“残暴和温柔”中得出一种“禅师的开悟体验”。正是“残暴和温柔”(atrocitas and suavitas)的相互对立——不用担心这些富丽堂皇的拉丁文——才是真正值得一提的东西,假如它注意到《死亡赋格》的真实存在。相反,我们听到的是:“策兰的诗完全没有任何意图。除了气息、声音和意象之外,它别无求,写起来轻松自如,差不多可以编成歌谣”。 想象保罗? 策兰站在巴黎的报摊上,他看见“他是为了活下去才说的话”(策兰在纪念艾吕雅的诗中说的话,现在用到他自己头上了)被贴上“手指练习”的标签。至少,他也许再不会写出像《死亡赋格》这样的诗了;至多,他的信条直接与他自己对话: 无论搬起哪块石头—— 你都会让 需要石头保护的那些人失去遮拦…… 无论说出哪个字—— 你都有欠于 毁灭。 这让策兰的读者明白了一种可怕的对称。 克莱尔? 哥尔对人们给予《罂粟与回忆》的关注感到震惊,1953年8月,她将一封“公开信”寄给德国各种各样的出版机构、作家和评论家。在那封公开信里,她“透露”策兰的“借用”和他对伊凡? 哥尔1951 年德语版诗集中“某些短语和形象极聪明的吸收和利用”,并举出多处“类似段落”。这位遗孀的声明后经证明站不住脚——事实上,在某些情况下,策兰的段落早于伊凡? 哥尔。多年以后,策兰悲哀地回忆起这次风波,但没有关于他当时有何反应的记录。 策兰有其他方面的考虑。从他的私人图书室可以看出,他至少从1951 年起就已经开始研究海德格尔了。1952年3 月他在研究《存在与时间》,一年之后又在看那本书。然后,1953年夏天,他开始研究海德格尔《林中路》里的文章,标出论及荷尔德林和里尔克的地方。策兰还在这位哲学家评论荷尔德林的挽诗“面包和红酒”的句子下面加了下划线,特别是那首诗中的问题:“在一个匮乏的时代,诗人有什么用?”(wozu Dichter in durftiger Zeit?) 。策兰还非常喜欢里尔克关于“空处”的观点,那是一个无边无际的王国,在这个王国里,人类的自我能释放自身。他也十分赞同里尔克对死亡的看法,认为死是生的另一半,是以丰富形式展现在当下的另一半。 吉赛拉在1953 年有了身孕,但那年秋天,他们失去了还差几天就要出生的第一个孩子。《致弗朗索瓦的悼文》是写给一个新生儿的,这婴儿的死打开了进出生的通道。这是策兰惟一一首印上了写作日期的诗: 世界的两扇门 全都开着: 你在莫名之境 将它们开启。 我们听见门在不停拍打 半信半疑地承受, 要将你这枚青果怀到永恒。 1953 年10 月 策兰来到巴门尼德的日夜之门,马丁? 布伯也引述过哈西德派的一句谚语,意思是说人生无非是进出今生与来世这两扇门。里尔克关于死亡和“空处”的狂热念头也在这里起作用,里尔克自己的一首诗曾在死里发现“绿色、真实的绿色”。然而,策兰的文字运用比所有这些都简单得多:与伊甸园里的青草绿树不同,我们看到绿色进入“永恒”,即向死而来的降生。流亡中的“德语”作家(12) 这死亡“它残酷、残酷,太残酷”,策兰对一个朋友说,新生儿的死亡促使策兰将他第二本诗集的中心部分围绕它展开。第二个系列的诗以创作时间先后为顺序进行排列,冠以“带上一把善变的钥匙”的标题,组成了一个怀念单元。诗集以《致弗兰科的悼文》为开始,包括了吟诵死亡的抒情诗。其中的一首”Ich weiss(我知道)”,让人想起艾尔丝? 拉斯克-舒尔勒的《我知道我即将离世》, 策兰买过她的书。另一首的灵感来自他1953年11月对阿西尼城的一次访问。“阿西尼城”弥漫着天主教的虔诚气氛,把圣弗朗西斯的谦卑与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安慰并置一处——“翁布里亚之夜有你搬来的石头”。诗是这样结尾的: 不给人慰藉的光彩,光彩。 亡故者——他们还在乞求啊,弗朗茨。 这里所说的策兰的儿子弗朗索瓦,他也许是在圣弗朗西斯的命名日,也就是10 月4日死去的,或许是按照诗人流亡其中的国家起名的。这首诗的最后几行让人想起捷克的犹太人,他们在律法的“光彩”里并没有得到任何慰藉。 策兰这个系列的标题诗把作者的“字”与胁迫联系在一起: 带上一把善变的钥匙 你开启那间房 闭口不说的雪就在那里飘落。 如同从你的眼、嘴或耳朵里 喷涌而出的血, 因此你的钥匙善变。 换钥匙就是换字 也许会与飘雪一起吹走的那个字。 就像抽打你的寒风, 雪花也包住那个字结块。 雪是策兰父母死亡的标记,现在又飘到他儿子的头上。他的抒情诗几乎消除了任何一种暗喻,平实的文字和修辞的比喻在这一句里相互渗透:“雪花也包住那个字结块”。 这一系列里最费神,也是策兰至此写过的最长的一首诗,使基督教的救赎与犹太传统正面对抗,并在诗人母亲的身上得到体现。《在蜡烛前》所持的立场,正是她自己应该持有的。这首诗这样开头: 用锻打过的金,正如 您所吩咐的,妈妈, 我造好烛台——从中 在支离破碎的时日里 她在我眼前逐渐熄灭: 你的 已死者的女儿。 对在蜡烛前祝福的母亲的回忆,让位于一根纪念仪式用的蜡烛:她的不在场现在需要有一种修整行为,像在“黑雪”里编织那件披肩。因为“锻金”是神命令摩西制作烛台的方式(《出埃及记》,25:31),一位被谋害的母亲就绕过了那几乎消失的圣约。策兰称呼她“你的已死者的女儿”,在时空中固定下来,神秘地变得和她儿子一样年轻(让他有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姐姐)。她是“杏眼的影子”, 现在就上升到了scheitel des jetzt 处,也就是“顶峰”,或是“此刻的王冠”——只是在意第绪语里,scheitel也表示正统犹太女性披戴的假发,这样的文字游戏是翻译无法传达出来的。 “我说出那祝福”,策兰继续说,但不是安息日说的祝福词,而是“以那三者的名义”。说过基督受难的故事之后,诗人再次面对母亲: 我说你而不言 那令人耳聋的阿门 亦不言为其开刃的冰冷的光。 诗人所说的这番话,让人回想起圣保罗说基督的话——“神的应许,不论有多少……藉着他也都是阿门”(《哥林多后书》,1:20)——诗人的话语使他母亲从犹太人因耶稣之死而感受的愧疚中解脱出来,甚至也免除了接受“但愿如此”, 即表示愿望的信仰祷告语的必要。 策兰的《在蜡烛前》是在与母亲的亡灵的对话中结束的,这个亡灵因诗歌而停顿下来,保持着年轻时代的模样:Du bleibst,du bleibst,du bleibst,“你仍然是”或: 你还是,还是,还是 一个已死女人的孩子, 作为献祭交给了我渴望中的“不”, 嫁给那母字引导我看出的 时间中的一个缝隙, 所以只需一次 那手就应该会悸动 不停地伸出,掌握我的心! 她在一种仪式氛围里成为“献祭”,但献祭的对象却是他压抑已久的渴望;“嫁给的”却是生前死后的时空分裂。把母亲看作一个“孩子”,就把话题指向了他自己那个孩子的死亡。 1954 年10 月,为了结束以”致弗朗索瓦的悼文”开头的这个系列,策兰写了一首周年纪念诗——“Andenken“(回忆)。他和妻子正在普罗旺斯靠近地中海海滨的拉西奥塔度假。9月,策兰买了一本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简介》,是刚刚出版的一本新书,里面的内容并没有涉及这位哲学家在1935年发表的一些演讲,而这些演讲的内容包括为国家社会主义呐喊的所谓“内在真理和崇高”,“也就是全球科技和现代人的相遇”。在这个观点旁边,在拉西奥塔度假的策兰打上了两个感叹号。